第四章

真沒出息,真丟人,我是說,要麽從此消失不見,成為懸案一樁,要麽盡快投案自首,體麵結束自己的悲劇。可他偏偏要把令人羞憤的一幕從頭演到尾。我沒想到父親是這種沒用的人,是這種沒有血性的人。

隻有兩個星期,十五天不到,他們就把他捉了回來,他們在某個賓館的被窩裏堵住了他,他沒有反抗,呆呆地伸出兩隻手,好像他知道他們會到這裏來一樣,好像他在那裏等待他們來解救他一樣。

他說他把50萬元全都花光了,還說花1萬跟花49萬沒有太大區別,後果都是一樣的,不是坐牢就是槍斃,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後麵的路不走完都不行。這些日子裏,他每天都在為如何花錢而煩惱,他沒想到,把錢花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每天都住在最高級的賓館裏,一天吃五頓,每頓都吃到撐得走不動,這話讓人覺得不可信,如果他果真飽食終日,且像他講的那樣,頓頓珍饈美味,為什麽他們捉到他時,他還是形容消瘦,跟釣魚杆子差不多?而且是住在一間不太貴的賓館裏,床單陳舊發黑,地毯汙漬斑斑。他馬上說:“你們要是再晚來一步,我就要露宿街頭了,我的錢正好都花光了。”當然,他承認他被偷過幾次,他說城裏的小偷真多,而且眼神特毒,一眼就看出他是個有錢的主。他還承認被騙過幾次。“女人好像天生就是騙子,看上去那麽幼稚那麽單純的女子,結果是個騙子。”他說。

去捉他的那些人哭笑不得,大家都是長樂坪人,彼此都認識,他們說:“老方,你準是瘋了,為了這幾天的好吃好喝,居然做出這種事來,你想好吃好喝你跟我們說呀,我們借錢給你,我一個人不夠,我們大家來湊,你不要做出這種事來嚇唬我們呀,害得我們天天加班,還勞神費力地跑了千把多裏路。”他們邊說邊給他戴上手銬。他嘿嘿直笑。“借錢花的感覺哪能跟這種感覺相比呢?

後來人們都說他的精神已經不正常了,他在拚命花錢時心裏肯定不輕鬆,所以才會一邊花天酒地一邊骨瘦如柴。

還有人說他的精神早就不正常了。明明是要當副行長的人,轉眼間卻被一貶再貶,一直貶到不能再貶的位置,任何一個男人都受不了這種打擊和羞辱。

這種說法越傳越盛,據說去捉他的那些人真的把他帶到某個地方,做了一個鑒定,結果令人失望,他隻是輕度精神分裂。這個鑒定決定了他的命運,審判的過程極其順利,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態度又極其合作,很快就判了下來,至於他們是如何判的,適用的是哪一部法律,哪一個條款,我全都沒有在意,我不在乎這些,我隻在乎結果。十五年,他要在裏麵呆上十五年。

我是在家裏知道這個結果的,電視上不停地播送著這條消息,以及相關的進展。我能想象此刻我要是出現在那些人麵前的情景,肯定像一隻老鼠不小心掉進了貓窩。我清清楚楚聽見我的鄰居們在議論:“真看不出來,他居然是這種人。”“他以前就愛玩牌,贏了就兩眼放光,輸了就幾天不說話,那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這家夥愛財如命。”

有一段議論更是讓我膽戰心驚:

“恐怕他家的房子要保不住了,既然贓款揮霍光了,就隻能把房子賣了作抵。”

“這破房子能值幾個錢?再說他的孩子們住到哪裏去?”

“法律又不管孩子,法律鐵麵無私。”

如果真是這樣,我住到哪裏去?姐姐住到哪裏去?看來這個即將傾覆的家隻能靠我來挽救了,隻有我才能豁出去拯救這個家了,權衡再三,我沒有別的能耐,隻有死守,像古代的攻城戰一樣,死死守住城門,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就是說,我還得最後出去一趟。上午八、九點鍾是最安全的,大多數人在上班,在上課,在菜場買菜,我把書包掏空,大肆采購起來。我在兩個小時之內大汗淋漓地跑了三趟,廚房漸漸堆滿了,食品櫃也堆滿了。現在,隻剩下城門這道關了。幸好父親走前把房子裝修過一遍,門窗都是新換過的,漂亮又結實。

坐在堆得滿滿的糧草中間,再把防盜門鎖死。然後打開電視,沒過多久,父親出來了,與之相關的人也都出來了。這是我與父親相見的方式,自他被抓回來以後,這是我們見麵的唯一方式。

父親一點都不上鏡。他站在被告席裏的樣子很難看,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望而知不是他自己的,他的臉瘦得像個猴臉,脖子也細了好多,當他說話的時候,所有的筋絡吹氣似的鼓漲起來,好像他不是在小心翼翼地應答,而是在使出吃奶的力氣據理力爭。這就是剛剛吃喝玩樂花掉了50萬的人嗎?這就是珍饈美味養出來的身體嗎?還好,他很平靜,我原以為他會對著鏡頭流下悔恨的淚水,但他沒有,他眼裏幹幹的,好像他的體內根本不具備哭泣的條件。他兩眼幹幹地望著鏡頭,痛快而恬不知恥地回答:“是的,是我。是的,那筆錢是我取走的。是的,我都花光了。是的,這不是一個銀行職員應有的行為。”

新聞報道架勢既已鋪開,就必定要走完全程。塵埃落定之前,記者去采訪他。這時他已換上囚衣,灰不灰,藍不藍,跟他的臉色十分相近。他嘴上沾滿了可疑的白色,起初我以為他剛剛偷吃了白糖,或者幹饅頭,後來發現那是因為幹裂,嘴唇上爆了一層皮。臉上的線條比開庭那天柔和多了,有可能是浮腫,他原來就容易浮腫,特別是早上,剛起床的時候。

記者問他:“聽說你在十五天之內狂花了50萬,是真的嗎?為什麽要這樣?”

他沒有看記者的臉,他微低著頭,看著某處,敷衍塞責地點了點頭。

“你幹了些什麽,十五天就花掉了50萬?”記者提高了聲音。

沉默。他根本不準備回答。他不怕了,反正已經判了,討好記者不會讓他獲得減刑,得罪記者也不會改判。

記者換了個方式發問。“我算了一下,你差不多平均每天花掉3萬多塊,能不能說說這3萬多塊錢都花在什麽地方?”

“好吧,我就告訴你一個人,大部分是賭掉的,我想用50萬去贏回更多,然後悄悄回來還掉這50萬,結果我輸了。”

“為什麽要撒謊?為什麽要說是花天酒地花掉的。”

“我沒有撒謊,賭博不也屬於花天酒地麽?”他眨眨那雙並不幽默的大眼睛。

記者皺著眉頭問他,這麽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家人,有沒有想過可能帶給家人的痛苦?

這一問有點厲害,他垂下眼皮想了一會,認真地說:

“想過的,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們,我心裏隻有她們。”

“那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做?你不覺得你是在傷害她們嗎?”

他不回答,記者又問了一遍,他臉上動了動,可還是沒有說話。

“你不想通過鏡頭對自己的家人說點什麽嗎?”

鏡頭迅速將他的臉拉得很近,放得很大,一般來講,很多人在這種時候都會濕了眼眶,可他沒有,他的兩隻眼睛依然是幹幹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好一會,我以為他又要沉默來回答,但他突然開了口。

“方兵,你要去看我,你一定要去看我,你們都要去看我。”

他的聲音很奇怪,透出一股瘋狂的味道。他要姐姐去看他,莫非他知道姐姐的下落?莫非他在逃竄期間見過姐姐?莫非他有什麽秘密要告訴姐姐?他很聰明,他知道我肯定會看電視,他知道很多人都會看這個節目,他明明隻想讓姐姐去看他,可他卻當著那些人喊,你們都要去看我。

此後幾天,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他像一張舊報紙,被人匆匆翻閱後,扔在一邊。

守城的日子,一天長得像一年,一望無邊,那感覺就像抱著塊木板飄洋過海。

大門邊有個帶鋼條的長條形窗戶,我把它叫做瞭望窗,一早起來,我就坐在那裏向外張望。第一個叩響房門的是莫老師的愛人。我拉開窗簾,弄出響聲,她終於被吸引過來了。

“你把門打開,我有話跟你說。”

我當然不會給她開門。僵持了一會,她突然彎下腰去,等她站起來時,手上多了一塊石頭,她再次發出凶狠的命令。從我這個角度看出去,她有點滑稽,甚至像個被關在玻璃後麵的精神病人,想到這裏,我突然衝她一樂,她被激怒了,石頭咣地砸在窗玻璃上,玻璃破了,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攻城第一仗正式打響了。

“你姐姐溜了,你媽死了,你爸爸坐牢了,這場冤枉我們是背定了,不過,你休想我會放過你們,隻要你們家還有一個活物,我就不會停止找你們算帳。現在,我要你做一件事,我要你在這張紙上簽個字,隻要你簽了這個字,我可以考慮暫時不再找你麻煩。”

她把那張紙從玻璃窗的破洞裏遞了進來,是一份聲明,她替姐姐寫的,“姐姐”在聲明裏說,莫老師跟苗苗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她當時之所以指認莫老師,完全是因為在英語考試中,莫老師給過她兩次不及格,她懷恨在心,一直伺機報複,現在,她要向整個長樂坪作出鄭重聲明,莫老師是無辜的,是被冤枉的。

我把那張紙遞了出去,我告訴她,這個字我不能簽,首先,我不了解事情真相,其次,就算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我也不能代替姐姐簽這個字,因為她並沒有委托我。

我看出來了,她氣得在發抖。

“那你就拿錢來消災,是你們害得他被學校開除的,理所當然歸你們給他發工資,學校發給他多少,你們就發給他多少,反正你們家有錢,你爸爸不是剛剛給你們掙了50萬麽?鬼才相信他把它們都花光了呢,他肯定是藏起來了,他是給你們藏的。”

她後來又來過好多次,上下班途中,買菜的時候,買米的時候,心血**的任意一個時刻,窗戶周圍再也沒有可供她撿起來的石頭和土塊,所以她拎著一隻沉甸甸的塑料袋子過來,袋子裏裝著破磚頭之類的東西。為了替她節省體力,我把她扔進來的東西又給她扔了出去。她終於乏了,揩了把汗,把那些破磚頭裝進袋裏,扛在肩上,準備鳴金收兵。

我提醒她:“你可以把袋子寄存在這裏,省得下次再背過來。”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蛇,猛地回過身來,對著我一頓暴罵。盡管如此,她還是聽從了我的勸告,留下了她的裝武器的袋子。

第二個叩響房門的是莫老師。我以為他是過來增援,或者驗收戰果,結果他隻是來告訴我一個消息,關於父親的消息,父親被送到了白洋勞改農場七分隊,七分隊是磚瓦廠,父親在窯上燒磚瓦。“這是很重的活。”莫老師看上去憂心忡忡。後來我才想起來,我應該提醒他,他不應該有這種表情,他應該感到快意,感到竊喜,至少不應該露出憂慮的樣子。

憂慮的影子在他臉上揮之不去。“你一個人怎麽辦呢?還休了學,太不應該了,這樣吧,我來幫你聯係一所新的學校,你可以到那裏去寄讀,你應該換個環境。”

真是貓哭耗子。我知道,這是另一種更加高明的攻城戰術,他想讓我自動走出來,自動交出房子,然後他們,他和他老婆,正式住進來,從此再也不走了,他們是有理由的,姐姐讓他失去了工作,我們家就得以房子作抵,給他賠償。我一眼看穿了他的鬼伎倆。

他遞進來一張紙條,說是父親的地址,他讓我給父親寫信,他說裏麵的人最想看到的就是親人的信件。他好像很內行,他把勞改農場稱作裏麵。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攻心戰術。

就在這時,來了第三個攻城者,是個陌生人,一邊臉上長著顆大黑痣,痣上長著幾根長毛,他一把推開莫老師,從窗口處遞進來一張借條,說那是父親打給他的,父親欠他一筆錢,他早就該來要回這筆錢了,他讓我趕緊把錢給他。我看了一眼借條,落款處的確寫著父親的名字,又看了一眼金額,嚇了一跳,五萬!父親為什麽要向他借這麽大一筆錢?他借錢做什麽用?

沒想到莫老師開口了。“冤有頭債有主,他坐牢去了你不知道麽?等他從勞改農場出來你再來找他。”

也好,讓他們狗咬狗,我在這裏坐山觀狗鬥。

“笑話,要是我活不到他從農場出來呢?”

“你不是有借條麽?白紙黑字,將來你的子孫後代都可以拿著它來要錢。再說,這借條到底是不是他本人打的呢?會不會是有人冒充他的筆跡呢?我覺得最好讓他本人確認一下。”

“咦,你又不是這家裏的人,你在這裏管什麽閑事?”

也許他隻是先過來報個信,他並不戀戰,收好借條,嘀咕著走了。莫老師一直看著他的背影,說:“不要輕易給人開門,真有什麽事就打電話報警。”

怎麽會有事?我們家門窗結實,大門背後抵著沉重的飯桌,窗戶上的插銷都鎖得好好的,除了大門邊的這扇瞭望窗,其他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整個家堅固,沉重,密不透風。

第四批攻城者又來了。還是那個臉上長黑痣的家夥,他後麵跟著兩三個人,他們至少又出示了兩張借條,數額一張比一張大,真不知父親何時竟背上了巨額債務。他們說,他們去過勞改農場了,也問過父親了,父親告訴他們家裏有錢,叫他們自己來取。我告訴他們,家裏根本沒有錢,馬上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他們大笑。

“你當然不知道,他把錢都藏起來了,他有50萬,全都藏在家裏,他藏得很巧妙,公安們抄家都發現不了,但他把他的秘密告訴我們了,他讓我們自己來取。”

“小姑娘,你放心,我們不會全拿走的,我們對他拍過胸,一定不拿走屬於你的那一份。”

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每根頭發都在發抖,卻不得不強作鎮定地威脅他們。

“走開,再不走我就報警了,我真的報警了。”

一聽說報警,他們全都哈哈大笑,他們笑起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十足的壞人,這一點完全不用懷疑。

“好啊,報警好啊,等警察來了,正好把你家藏錢的地方告訴他們,讓他們重新審判,你父親肯定可以再多坐十年二十年,肯定可以把牢底來坐穿。”

另一個說:“不用坐牢,重判的話,直接敲瓢。”

他們不再跟我說話了,他們離開窗戶,聚在大門邊,嘰嘰咕咕的聲音時高時低。他們肯定在商量如何破門而入的事情。

聲音突然消失,他們走了,一副方案已定,成竹在胸的樣子。

他們說得對,不能報警,萬一他們說的是真的呢?萬一他們真的跟父親認識,而且有過金錢上的交易呢?對於父親,我已不再相信了,他能瞞著我們做下那種不留後路的事情,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如果因為報警,驚動了公安,讓他罪行暴露,讓已經獲罪的他罪加一等,那就是我的罪過了。他做的錯事,他理當領刑,但輪不到我來懲罰他,所以,不能報警,絕對不能報警。

從此天天提心吊膽,從害怕到期待,恨不得早點跟他們交手算了。他們卻不再露麵,好像他們手中的借條隻不過是個玩笑而已。期待漸漸變成了昏昏欲睡,直到幾乎忘記了這件事,直到有天下午,幾乎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大門突然被噩夢般推開一道縫隙,一縷長久不見的陽光利劍一樣刺了進來。

他們拿到了鑰匙,也許是萬能鑰匙,據說壞人都有辦法搞到這種鑰匙。他們在開門,不太順利,但不屈不撓。縫隙更大了,一隻手探了進來,像毒蛇的扁頭,左右搖擺,試探,它摸到門鎖了,它找到鎖的開關了,卡的一聲,大門洞開,四個男人一起湧了進來。

“哈哈,小姑娘,還是你一個人在家。”

“別怕,我們從不傷害小姑娘,尤其是你這種戴眼鏡的小姑娘。”

其中一個捏著我的下巴,另一隻手掏出一塊膠布來。“都說你很聽話!”話音剛落,一塊膠布蓋住了我的嘴,清涼的,帶股藥味,還有橡膠味。另一個拿出一根自帶的繩子,把我的兩手拉到背後,捆綁起來。

他們的尋找沒有任何目的,很顯然,他們並沒見過父親,父親也沒告訴他們藏錢的地方。又或者,他們根本就不認識父親,隻是通過電視和報紙知道父親這個人而已。肯定是這麽回事。我明白了。

他們打開所有的抽屜,翻箱倒櫃,被子被抖開了,枕頭劃破了,沙發套也拆開了,空氣中飛滿了羽毛和棉花絮。電視機的後蓋,熱水器的外殼,都打開了,煤氣灶也掀開了,有個人甚至想要鑿牆,其中一個攔住了他。“別把動靜搞得太大。”他隻好住手。

沒有錢,一分錢也沒找到,除了那點生活費,放在廚房櫃子裏的生活費,他們想分了它,一個胖家夥攔住了他們。“算了,還不夠塞牙縫的,留給小姑娘吧。”他把那點錢搶過來,狠狠摔進抽屜。他向我走了過來。

“小姑娘!別害怕!你馬上就會發現,我們都是很好的人,很可愛的人。”

他開始解褲帶。

他將我提起來,想了想,又提著褲腰去拿來一把椅子,他把我提起來放在椅子上。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動,一個手指頭都動不了,一根頭發都動不了,甚至不敢呼吸。我像一具僵屍,任他撕開我的長褲,三角褲。這時我還有點意識,我看見了他的光腿,一個醜陋的東西,惡心的東西,他讓它挺起來,上前一步,它觸上皮膚的一瞬間,我在膠布底下迸出一聲長嚎,然後,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很快清醒過來,眼前已不是那個胖家夥,而是那個臉上長黑痣的,他盯著我,表情奇怪地扭曲著,臉上的黑痣飛快地跳動,似乎要從他臉上飛出去。

一共四個。一個接一個。每一個人都上來死盯著我,身子像試圖跳出網兜的青蛙。

他們要走了,第四個走在最後,快要出門時,他突然回過身來,在我背後拉了一把,繩索鬆了。我還是保持那個姿勢。

我一直用那個姿勢坐著,也許我已經死了,那看到地上汙跡的人,看著東倒西歪的桌椅的人,也許並不是我,而是我的魂魄。

也不知道幾點了,隻知道大概已是很深的夜,我一直坐在這裏,腦子裏像裝了一台發動機,不大不小的嗡嗡聲,從下午一直響到現在。

夜風起了,窗簾飄了起來。我一動不動看著那塊飄動的棉布,綠底子,桔黃色條紋,淡黃色小花,它在模仿春天的樣子。我記得這塊布是姐姐去挑的,她說她喜歡黃綠兩種顏色。

有窗簾真好,要是沒有它,今天下午該有多麽可怕,窗子外麵可能會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一傳十,十傳百,一夜之間,我會像姐姐當年一樣,成為長樂坪的知名人士。

連我自己都不願相信,在這寂靜的午夜,我居然邁著蹣跚的步子(那裏很疼,無法正常走路),在牆角找到遙控器,又在沙發底下找到摔出來的電池,我居然裝好了它,然後,我打開了電視,也許我隻是想檢驗一下電視有沒有把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我常聽人說,電視和廣播都容易給人帶來這方麵的尷尬。

可看的內容已經不多,我機械地搜尋每一個頻道,邊看邊搜,有時睡意襲來,就歪在沙發上小睡片刻,被吵醒了又接著看。

突然,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李安生麵前掛著一個牌子,不緊不慢東張西望地走著。那個牌子一看就是他自己製作的,右上角貼著姐姐被放大的照片,中間是“尋找方兵”四個大字,下麵還有一行小字:“不管你在哪裏,我都要找到你。”

隻是短短的一晃,也許不超過一分鍾,畫麵就換了,但我確信,我沒有看花眼,也不是幻覺,那人的確是李安生,李安生的確在“靠他的一雙眼睛和兩條腿”尋找姐姐。他好像瘦多了,也黑多了,我記得他以前皮膚挺白的,白皮膚,黃頭發,他的標記性特征現在完全改變了。但他的表情並不焦灼,我望著電視上不斷變幻的畫麵,盡力回憶他掛著牌子的樣子,是的,他沒有一般尋人者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樣,他看上去似乎很享受尋找姐姐的過程,他拿著一隻饅頭,邊走邊吃,邊吃邊看,一副樂在其中的神氣。

我記下了這個欄目的名稱,它叫“浪跡天涯”,我把電視固定在這個頻道,我把它叫做“李安生頻道”,說不定他還會再回來的,他們既然播出這個畫麵,就說明他們注意到他了。

從傍晚到黎明,從晨曦初現到蝙蝠翻飛,漫長無邊的日子突然變成了一滴眼淚的長度。下麵的傷好了,走路自如了,但我反而很想哭,隻是眼淚流得太慢,好像它不是從眼睛裏流出來的,而是從身體深處慢慢滲出來的。耐心等待那滴眼淚的同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呆地坐在地上,透過窗簾兩厘米寬的縫隙向外漫無目的地窺視。

我突然不想姐姐了,既不想姐姐,也不想母親,更不想父親,任何人都不想了,他們受苦也罷,受罪也罷,不過是承受了自己應該承受的,他們罪行過重,自己承受不完,就勻給了我,不為別的,就因為我是女兒,是妹妹。好吧,我為我的身份去承受,這也許是應該的,我就去承受我應該承受的。好吧,我已經承受了,我已經盡了我的身份帶給我的義務,那麽,休想我再去想念他們。我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關係了,我從此就是一個人了。

我已決計不再開門,不管是誰,哪怕是姐姐在外敲門,也不要理睬。

有一次,當敲門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微風輕輕掀開了窗簾一角,我看見莫老師站在窗外,站在明亮的光線裏,他彎下身來,向陰暗的屋裏窺視。他沒看到我,沒發現我就坐在窗邊,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他開始叫我的名字,“方圓,方圓,有你的信。”我屏住呼吸,不理他。他終於不再敲了,一個薄薄的信封插在窗戶上,一點一點向裏擠了進來。

是父親寄來的,他在信裏告訴我,他在那裏吃得很飽,活雖很重,但勉強能夠應付,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會適應過來,他叫我不要掛念。

狗屁!誰會掛念你!誰會掛念你這種父親!突然而至的憤怒,真把我嚇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恨他,而且越想越恨。是誰讓我不得不把自己禁閉在家裏?是誰招來那四個禽獸不如的男人,害我蒙受說不出口的恥辱?是他,都是他呀,我真笨,直到現在,直到這封假惺惺的信擺在我麵前,我才知道父親原來就是我最大的敵人,是我最該怨恨的人。直到現在,我才理清了思路,原來我一直認賊作父,我一直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假麵具之下。

他說他要好好表現,爭取能夠減刑,早點出來。他要我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有用的人。他還提到姐姐,他說他有預感,我們很快就要見到姐姐了,他要我轉告姐姐,一回來就去看他。勞改農場附近有比較便宜的賓館,專門接待犯人家屬的,所以我們不必擔心當天趕不回來,我們可以在那裏住上一夜。

狗屁!誰要去看你!誰要去住犯人家屬才住的賓館!你就在裏麵待到胡子發白吧,老死在裏麵才好呢。

他在信裏要我每天多喝水,還特地強調,要我用餐桌上那個大號電水壺燒水。他在這句話下麵劃了條波浪線。

我喝不喝水關你屁事!少來這套假惺惺的!連我的死活都不管了,還管我每天喝多少水?你已經沒有資格對我表示這種虛假的關懷了,永遠都沒有這資格了。

我把他的信撕得粉碎,連信封一起撕碎了,我不要他的地址,因為我根本不打算給他回信。

誰能想到,寫信的欲望反而被撕碎的紙屑勾起來了,剛剛讀過他的信,馬上給他回信,肯定會像跟他麵對麵吵架一樣過癮。寫吧,把要說的話,要罵的話,統統寫出來。母親在世時說過,寫出來的咒語,比說出來的咒語厲害一百倍。當然,我不會寄給他,也不用寄給他,我的信息是從瓶子裏放出來的魔鬼,它會有目的地飛,它會飛到白洋勞改農場七分隊的上空,會在那個瘦骨嶙峋的戴眼鏡男人麵前停下,會讓他漫不經心地吸進體內,然後攪得他坐臥不寧,痛苦不堪。

是的,我要寫,我要讓他五內俱焚,痛徹心肺。

父親大人,你好嗎?

從信上看,你在農場幹得很愉快,當然,你是愉快的,你剛剛揮霍完了50萬,又賺了不小的知名度,你精神物質雙豐收,現在又在那裏天天鍛煉身體,你當然愉快了,你這麽愉快,有可能會活到一百歲,萬壽無疆也說不準。可是你知道嗎?你的愉快是有代價的,幸虧你生了我,才有人為你的愉快買單。我也很想有個女兒,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這樣我就可以去像你一樣胡作非為,卻讓自己的女兒去收拾殘局。

寫完這段話,我目瞪口呆,太不可思議了,我從沒這樣對父親說過話,我一直是個孝順聽話的乖孩子,我和姐姐都是,我們從不跟父母頂嘴,更別說這樣含譏帶諷地跟大人說話,這樣惡毒地挖苦諷刺大人,這對我們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可是,為什麽這段話我寫得如此順利呢?連一秒鍾的停頓都沒有,比默寫一段課文還要熟練。而且我還想寫,就像有什麽東西在指使我一樣,我忍不住要拿起筆,繼續寫下去。

父親大人,聽說你在十五天之內就花光了50萬,你真了不起,真有兩下子,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花錢的細節?我想跟你討論一下花錢的快感,前段時間我也大手大腳了一回,雖然跟你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到目前為止,這是我花錢最為豪爽的一次,我一次買下了30包快餐麵,10斤掛麵,50斤米,5瓶豆腐乳,5瓶老幹媽,20根火腿腸,以及5個切片麵包,陳皮梅若幹,果丹皮若幹,餅幹若幹,瓜子若幹,花生米若幹,水果若幹,是我準備用來“守城”的。“守城”是怎麽回事你肯定不知道,但今天我不想告訴你。且聽下回分解。

我站起來找水喝。我一直用熱得快燒水,我想起他在信上的提醒,突然想換個花樣,就按他說的,用餐桌上那個大號電熱水壺去燒水。我還想喝完水再去泡一碗快餐麵,我不記得今天吃過沒有,也不記得昨天吃了些什麽。

老天爺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電水壺裏全是百元大鈔,一百張一捆,一共是五捆,難道說,父親臨走前給我留了五萬塊錢作家用?難道說這是那50萬元裏的一部分?難道這就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心?

心跳得厲害。現在該怎麽辦?如果我用了這些錢,算不算犯罪?把它交出去呢?不行,人家不會相信我,人家會問,明明是50萬,為什麽隻有5萬?還有45萬到哪裏去了?人家會懷疑我在窩贓。

那麽,還是給父親寫信吧,問問他給我這些錢是什麽意思,是何居心。這是必須要寫的信,心平氣和地問他,好好地問他,不要再用那種語氣。

父親大人,我剛剛看到你留給我的家用錢,足足五萬塊,如果沒有假鈔的話,我可以生活好長一段時間了。但我想知道一件事,這是你得到那50萬以後,從花天酒地的牙縫裏省出來的嗎?我還想知道一件事,如果我用了這些錢,也許我該稱它為贓款,如果我用了這些贓款,我是不是也算犯了罪?我還想知道第三件事,你留給我這些錢,是不是想把我變成你的同夥?是不是想把我也拉下水,從此成為跟你一樣的人?

父親大人,你真聰明,你知道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洗劫,你的五萬塊錢安然無恙。

真是無可救藥,真是恐怖至極,隻要我一麵對信箋,那種語氣就像呼吸一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似乎除了這種方式,我已經不知道如何說話。

深夜,整個長樂坪都睡著了,連星星都睡得迷迷糊糊,我最後看了一遍寫給父親的信,一點一點將它撕成碎片。

我沒有話說,對任何人,對整個世界,都沒有話說。

我躺在**想入非非,要是現在突然發生七八級地震就好了,整個長樂坪一片瓦礫,來不及叫喊一聲,所有人都埋在裏麵,好的壞的,美的醜的,高興的不高興的,統統埋在下麵。要不,發一場洪水也可以,來不及逃走,整個世界一片汪洋,老的小的,哭的笑的,走運的不走運的,統統消失不見。那樣的話,我就能混在其中,遮掩過去,誰都不會發現,瓦礫之下,洪水之中,躺著一個懷了孕的小女生。

各種信息顯示,我懷孕了,千真萬確。我看到自己的小腹鼓了起來,紋胸撐得滿滿的,所有的褲子都穿不下了,連衣裙更是想都別想,當然,我已經很長時間沒來月經了,到底有多長,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屋裏呆了多久。

我在母親的書櫃裏搜索關於墮胎的書。隻能自己解決,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也不能去醫院,這樣的消息會比父親花天酒地以後被抓回來還要轟動。

翻遍了整個書櫃,隻有如何安胎的書,隻有如何進行胎教,如何加強孕期營養的書,那麽,我能不能反著來呢?孕婦所要杜絕的事情,比如營養不良,不恰當的運動,接觸寵物,等等,恰恰是我現在最應該做的。就像破譯密碼一樣,終於從字裏行間搜索出幾條可以為我所用的辦法。

從這天起,除非是餓得兩眼發花,奄奄一息,否則不吃任何東西。喝生水。一把一把吃果導片,直到拉得眼前陣陣發黑。從這天起,每天跳繩三百個。

真是一段恐怖的日子,每天早上,我觀察自己的手,我看見手指越來越長,手掌越來越小,越來越薄,類似鴨蹼。

最最饑餓的那一天,我不停地淌冷汗,稍有動作,眼前就飛舞著無數兩寸來長的金針。我的脖子已經支撐不起腦袋,連眼皮也睜不起了,我感到自己薄得像一片紙,像一張粘附力極強的塑料薄膜。

饑餓也是可以適應的,當我以為自己終於就要餓死的時候,偏偏又氣息奄奄地活了過來,而且憑空長了不少力氣。我抬起自己的手,它更薄了,薄得幾乎透明,我想用它摸摸自己的臉,但夠不著,它舉不了這麽高,於是就去摸肚子。老天!我的身體已經輕薄如紙,肚子卻依然圓鼓鼓的,像一隻吹得滿滿的大氣球。

我想毀滅它,但首先得毀掉我自己。很簡單,一根繩子,兩三分鍾,一切都可以徹底得到解決。我從壁櫥裏找出一根晾被子用的麻繩,盡管它一點都不髒,我還是把它沉進水裏,洗了又洗。我喜歡隨我而去的東西都是幹幹淨淨幹淨的。不過,等一等,也許應該再關注一陣“李安生頻道”,不知為什麽,我有種預感,李安生還會再露麵的。

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有件東西從門縫底下塞了進來,等外麵的聲音完全消失之後,我才放輕腳步走過去。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對的,是李安生,李安生給我寫信來了。

方圓:

我在廣州找你姐姐,我至今沒得到任何線索,但我在廣州的大街上,嗅到了方兵的氣息了,我確信,她就在廣州,我有信心找到她。

昨天我遇到一個好心的粥店老板,我一進門,他就給我點了一份瘦肉皮蛋粥,而且不要我付錢。他說他見過方兵,她到他店裏來過,因為她很醒目,所以他絕對不會記錯,他給我描述她的身高,她的麵容,我聽了高興得要死,我敢肯定,那個人就是方兵。隻可惜,他是在四個月以前看到她的。粥店老板他問我準備找多久,我說找到為止。我走的時候,他還送了我一籠小包子。我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他小聲說,他以前也像我這樣找過人,是他的戀人,但他隻找了一個多月,當她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人家的老婆了。他拍拍我的背說,希望你能堅持下去。我想他誤會了我和你姐姐的關係。但這沒什麽,我沒必要向他聲明,我尋找你姐姐純屬自己的責任心在作怪。

鑒於我目前居無定所,這封信你就不必回了。

這個李安生,沒想到他還這麽死心眼,說到底,他又有多大責任呢?我相信,沒有他的幫助,姐姐也是會逃走的,她才不會垂著兩手乖乖地讓人把她送到精神病院裏去。

望著李安生漂亮的書法,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他大概怎麽也不會想到,他的下一次露麵,對我而言,將是人世間的最後一個電視畫麵。

有一天,大清早就有人敲門,我仔細理好衣服,遮蓋好自己的身體,輕手輕腳地來到窗邊,撩起豆灰色的窗紗,卻是莫老師。

“方圓,方圓,我知道你在裏麵,快開門,我有話跟你說。”

看他的表情,似乎真有話說。我撩起窗簾,輕輕咳嗽了一下,他怔了一霎,終於弄清了聲音的來源,他低下頭,湊近窗戶,我感到他看到了我的臉,可他猛地後退了一步,表情十分古怪。“你果然在家!”

我沒有反應,他隻好接著說:“我給你轉好學校了,你可以到別的學校上課去了,你開門,還有些細節我要跟你講清楚。”

我搖頭,除非誰能給我施個魔法,把我的身體還原。

“快別傻了,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能耽誤學業,千萬不要拿自己的前程賭氣。”

他的語氣溫和得讓人忍不住流淚。我不會給他開門,他也沒法進來,所以我才能望著他毫無顧忌地流淚。

“要是放在以前,我早就砸開門衝進來了,現在我學乖了,就算砸門,我也會把派出所的人叫來,當著他們的麵砸你的門,免得又惹出一身說不清的冤枉。”

莫老師話沒說完,外麵響起一陣吵嚷聲,接著就聽見有人敲門。我衝莫老師擺手,同時放下窗簾。

似乎是要更換下水管道,這是一棟老式的五層公寓,經常會發生下水管道堵塞的事情,很久以來,就聽說他們在聯名向某個部門提出書麵抗議,看來這回終於有結果了。

非出麵不可了。我對其中一個人說:“我們家不換。”

“你不換也得換,否則整個單元都不能換。”

“我們家的下水管道沒有壞。”

“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又不要你掏錢,免費給你提供方便,還推三阻四,真沒見過你這種人。”

“那也不行,你家不需要人家還需要呢,誰讓你家住一樓的,你要是住頂樓就隨你便。”

人越來越多了,不光是這棟樓的人,不光是鄰居們,還有市政部門的人,窗外黑壓壓的一片,七嘴八舌,嘰嘰喳喳,而且輪番衝過來,透過窗紗縫兒往裏看。

我向莫老師招手,讓他去跟那些人說,十分鍾後,自己從大門進來。

我需要幾分鍾搬開堵在門口的桌椅,還需要處理鎖的問題。鎖是極輕極輕地擰開的,衛生間的門,廚房的門,統統都給他們開著,然後,鎖好大臥,輕手輕腳地躲進我和姐姐的臥室,再把門反鎖起來。

稍後,我聽見有人進來了,似乎不止那幾個施工者,很多人,腳步雜遝,人聲喧嘩,桌椅拖來拖去,嘎嘎作響。他們弄了很久,敲敲打打,叮叮當當,直到中午,人聲才慢慢消退。終於,最後一陣腳步聲也消失了,門鎖發出卡嗒一聲,屋裏重歸寂靜。

又坐了好一會,確信屋裏再也沒有人了,才站起身來,輕輕擰動門把手,從門縫裏向外看去,客廳裏空無一人,地上印著一隻隻肮髒的腳印。首先得去衛生間裏拿墩布。

一個人突然站在我麵前,嗡的一聲,仿佛腦袋遭到重擊。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早該想到他會悄悄留下,跟我談轉學的事。

他似乎比我更受刺激,我看見他手上那個棕黃色的文件袋猛地抖了一下,然後就飄飄悠悠掉了下來,在白色地板磚上滑出好遠。

他在我之前哭了起來,他皺著眉頭,擠著鼻子,眼淚嘩嘩直掉,似乎他不是在看著我,而是在切洋蔥。

不知為什麽,我開始反過來安慰他。“不要緊,我早就成了個活死人。”

他似乎特別想為我做點事,他問我餓不餓,渴不渴,又問我想不想吃水果,還問我想不想吃肉,他一定要給我倒杯水喝,他拿起杯子,還沒走到水瓶跟前,杯子竟無端端掉了下去,玻璃碎在地磚上的聲音驚心動魄,卻也清脆好聽。

他在這裏呆到傍晚。他堅持要給我做頓晚飯,並且專程跑了一趟菜場。吃完飯,我說:“你問吧。”我看得出來,他一直都想問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發生過什麽事,他的眼睛很會說話,但我裝著沒看見。

“如果你現在不想說,那就以後告訴我,如果你以後也不想說,那就永遠不要告訴我,但有一點你得聽我的,明天我陪你去醫院,你一定得去醫院。”

不,我得說出來,我不能讓他把我想成那種輕浮的女孩,我試了幾次,無法啟口。也許我獨居太久,已不會表達,也許我寫信成癖,在這樣的薄暮時分,在眼淚一觸即發的脆弱時刻,我突然冒出了用筆告訴他那一切的欲望,我可以把那天發生的事情用筆寫出來,我可以用筆來避免那些醜陋的發音,那些令人難堪的字眼。

“若我今天告訴你某件事,你能否發誓一輩子替我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