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春天正在到來。
天山上的積雪在太陽底下逐漸變成淙淙溪流,以緩慢的速度曲曲折折地向田野推進。陶樂開始充滿生機。
樹木發芽了,草兒返青了,我和康賽在田野上追風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我們逝世的房東(願他安息)早在去年冬天就播下了小麥,積雪融化後,小麥就探出它們小小的腦袋,星星點點的嫩綠,實在讓我們欣喜若狂,我們想著豐收的情景,在地裏放聲高歌,引起了附近一陣又一陣的雞鳴。
受到麥地的鼓舞,康賽開始行動起來,他選了一把結實的鋤頭,拿出拓荒者的氣概,來到了屋後那片荒地上,那片荒地足有兩間房子大小。康賽說把它們開墾過來,我們就能吃上自已種的青菜了。康賽說完高高舉起鋤頭,結結實實地挖下去,新翻的泥土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康賽幹著幹著就要趴下去,深深地嗅一嗅,我坐在一邊,被康賽的樣子逗得咯咯大笑。
康賽幹了一陣,我就去接替他,讓他歇一歇。我發現鋤頭在我手裏不大聽使喚,氣吞山河地高高舉起,落下時卻歪歪倒倒地不肯挖在預定的位置,即使挖下去了,也隻能翻起薄薄的一層土塊,一點都沒有開墾的味道。我有點發急,偏偏越急越弄不好,反倒把一雙胳膊震得生疼。
康賽卻還要說風涼話:小西,你知道你挖地的樣子像什麽嗎?像一種土著舞。我不理他,我必須憋足一口氣,一開口我可能就再也舉不起鋤頭了。
康賽從我手裏奪過鋤頭,我氣喘籲籲地站到一邊去。康賽的長發隨著劇烈的動作上下飛舞,我說康賽,等一下。康賽乖乖地停下來,我走到他背後,摘下自己的橡皮筋給他紮上一條馬尾巴。
整整一天,我們才挖出一張草席那麽大一塊地,就是這麽一小塊地,又被康賽沒有章法的腳步踩得板結了。傍晚的時候,康賽心滿意足地向家裏走去,我在後麵替他拖著鋤頭,他的手上磨出了幾個血泡,再也拿不起鋤頭了。
晚上,阿原騎著摩托車風一般駛進陶樂。聽說我們已開始開荒,阿原要求我們帶他去看看,當阿原看到那塊狼狽不堪的“草席”時,爆發出一陣暢快的笑聲,阿原邊笑邊說康賽,照你這種搞法,前邊還沒有深翻過來,後邊又要長出草來了。阿原的話提醒了我,也許明天,我應該跟在康賽後邊,替他撿除那些歪歪倒倒的草根,免得它們在刨鬆的土裏一夜之間重新生根。
阿原決定在陶樂試住一段,阿原悄悄地對我說,你知道,這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們兩個。我不做表示,轉眼憂慮地看著康賽,康賽正試著往一個陶罐裏插進一大束芹菜,他總是弄不好,急得大喊:小西,你過來,這東西它不聽我的。不管幹什麽,康賽總是張口就喊:小西,你過來一下。小西,這是怎麽啦?
阿原堅持臥室必須重新粉刷和油漆,而且堅持把我的臥室設計成我最討厭的粉色主調。在我們的房間完全收拾好之前,我們隻好將三個被筒暫時安放在一個房間裏。有時,我們三個被窩卷緊挨著放在一起,有時分開放。每天一躺下來,康賽都要激動地大喊大叫:天啦,無憂無慮地睡覺,興衝衝地起床,這樣的日子!真恨不得一直活下去。
阿原卻不大做聲,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知道他在觀察著康賽的動靜,琢磨著康賽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睡過去。一旦康賽那邊響起細微的鼾聲,阿原就會鑽到我的被窩卷裏來。這種情景是非常古怪的,因為怕吵醒康賽,我們都不敢做聲,我們從頭到腳縮進被窩裏,在令人窒息的黑暗處緊緊地貼在一起,康賽的頭近在咫尺,我們又害怕又興奮,在黑暗中發瘋似的撫摸,無休止地親吻。有一次,阿原不滿意了,輕聲說這不行,我要換個地方,連出氣兒都不敢大聲,快把人憋死了。我說不要傷害康賽啊。阿原氣得一翻身回到他的被窩卷裏去了。
第二天清早,阿原揪著我問:我什麽地方傷害康賽了?我又沒有奪走他女朋友我怎麽傷害他了?是不是你自已單戀他所以害怕他發現?
我氣急了,甩開阿原的手大喊: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你隻知道誰是誰的,誰不是誰的,你知不知道有時候誰不是誰的你也不可以動誰。
愣了一會,我們都笑了,阿原說誰誰誰,你在喊些什麽呀。康賽也揉著眼睛過來了:你們在笑什麽?
我們再一次大笑起來,阿原跨上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康賽望著阿原的背影喊:我說你們兩個,老是背著我嘀嘀咕咕,我要抗議啦,以後不許這樣!
有一回,康賽中途出去小便,跌跌撞撞地回來時,大約看見阿原的被窩卷空著,輕聲嘀咕:咦,阿原呢?我想,完了,這回什麽都完了。我眯縫著眼,一動不動地躺著,假裝睡著了。康賽站著揉了一會眼睛,就回到自己的被筒裏,我聽見他在那邊翻騰了好一陣,直到遠處的公雞開始打鳴了,才響起細細的鼾聲。我推推阿原說,你快回去吧,康賽好象發現了。阿原不耐煩地說發現又怎麽了?
我不想吵醒康賽,隻好不再催促阿原,可我再也睡不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擔心什麽,我隻是毫無來由地覺得這樣做不妥。終於,等這兩個人都睡熟的時候,我悄悄爬起來,鑽進了阿原空著的被筒。
第二天早上,我們相繼醒來,康賽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說咦?你怎麽跑到阿原的被筒裏來了?
我說你睡糊塗了吧。我昨天晚上就在這邊。
不對,你昨天晚上在這邊,我記得清清楚楚的。
我不顧一切地百般抵賴,阿原氣哼哼地看了我一眼,臉也沒洗,就騎上摩托車衝了出去。
康賽若有所思地說他為什麽一大早就不高興呢?
我隻好說他昨晚肯定做了個不好的夢吧。
陶樂呈現出無比健康的樣子,我的意思是,自從我們搬進來那天開始,一天也沒耽擱,我們就開始按照各自選定的方式,一步一步向前走著。阿原總是天亮就出發,興衝衝地去經營他的乳製品公司,聽阿原說過,這一行競爭得很厲害,稍不注意,就給擠下去了。他說,與其被別人擠下去,不如我把別人擠下去。我和康賽起床後,總是先看一會兒書,再喝牛奶(這是我們的早餐),然後一起去開墾荒地,適時播種,隻是地裏一時還長不出什麽吃的東西來,我們暫時隻能吃買來的東西,有阿原的支助,我們過得並不艱難。當然,我們相信,隨著季節的轉換,這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我們種下的東西可不少。
當然,我們也不拒絕來自另一個途徑的生活費用,康賽在一家詩歌刊物上獲了個什麽獎,康賽高興地說獎金有兩千塊呀。
離頒獎的日子越來越近,康賽的情緒卻莫明其妙地低落下來。作為對康賽獲獎的祝賀,阿原慷慨地送給了康賽一塊手表。康賽的表從《漠風》回來時,不小心丟掉了,我懷疑康賽是拿它“以貨易貨”換飯吃了,那是康賽唯一值點錢的東西,一塊上檔飛亞達。麵對阿原的禮物,康賽仍然沒有高興起來,他毫無表情地捏著那塊手表,連謝謝都沒有說一聲,我都開始替他感到不好意思。我抱歉地看一眼阿原,阿原做了個鬼臉,忙他的事情去了。
阿原走後,康賽對我說小西,我不想去領這個獎了,我不去,他們也會給我寄來的。
我覺得康賽有點不對頭,他已經有兩天沒有看書了。我說你自己對我說的話你忘了嗎?你說領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認識幾個人,說不定你們可以成為朋友。
我走了,陶樂怎麽辦呢?誰來替我開荒呢?
我說還有我呢,說不定你走了,阿原也會來幫我們的。
阿原才不會幫我們開荒呢,他隻是過來玩玩而已,你相信嗎,如果你不在這裏,他可能不會踏進陶樂一步。
我聽到腦子裏轟地一響,難道康賽已經知道了嗎?我的臉不由得紅了,康賽接著說,阿原是最討厭體力勞動的,他連洗碗這樣的體力勞動都厭惡至極,他怎麽會來開荒呢?我稍稍鬆了一口氣。
到了那天,我早早地幫康賽收拾好行李,他明明已經上路了,突然又折了回來,他說我還想看看我們的荒地再走。他扔下背包,跑到那塊“草席”邊蹲下來。“草席”潦草地鋪在那裏,像一塊癩痢,康賽隨手從新翻的泥土裏撿除一把雜草,說回來後我會接著幹的,下一次我會挖得比這好,你知道這次我為什麽沒幹好?我的鋤頭太鈍了,我走後你什麽也不幹,就想法子磨一磨我們的鋤頭,要讓它鋒利無比,閃出白光,一家夥下去,發出嚓地一聲。
我笑起來。康賽說小西,我走後,你要看好我們的陶樂。
我捶了他一拳,說你快走吧,不然就誤車了。
我有點急了,早上,阿原出門的時候,悄悄對我說,讓我十點鍾趕到他公司去,他們公司今天有趟上天池的貨車,他將把我塞上那輛車,做一次免費旅行。眼看就要九點了,康賽卻還在磨磨蹭蹭的。但我不能過分催促他,我答應過他要送他上車的。
康賽又跑回屋裏去,說是忘了帶上一本書,書找到了,他突然又想起來要上廁所。我隻好坐下來等他,心裏卻急煎煎地想著阿原的那輛貨車。
康賽終於出來了,我站起來就走,康賽拉住了我。小西,你急著把我送走,是嗎?
我說你再不走,就要誤車了。
誤就誤,有什麽了不起,你根本就不是怕我誤車,你是急著打發我走。
康賽,我們之間難道也會有這種時刻嗎?
你就是急著打發我走,你急著到阿原那裏去。
我瞪著康賽,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算了,你也不要去領獎了,你今天就呆在家裏,你看看我會不會去阿原那裏!
我真的這樣想,與其讓康賽不高興,我寧願不去天池。
康賽馬上笑嘻嘻地過來拉我,說走吧,我隻不過跟你開個玩笑而已。
一路上,我想對康賽說,再也不要開這種玩笑了,但我說不出口,我還不能虛偽到如此程度,我隻好做出假裝生氣的樣子,一聲不吭地走在他旁邊。康賽想方設法哄我開心,他說小西,我會用獎金給你買一條裙子回來的,告訴我,你還需要什麽,你要指甲油嗎?要什麽顏色的?我一笑,康賽接著說,我從來沒有給女孩子買過這些東西。
康賽上車了,他坐在車窗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不停地向我揮手,我慢慢覺得他有點異樣,他以前從不這樣,他一直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車開出很遠,康賽還在裏麵揮手,我有點想哭,這是怎麽啦,他隻不過去領獎,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我們卻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汽車剛從視線裏消失,我便跳起來去坐公交車,如果不塞車,我還來得及在十點鍾趕到阿原的公司。我真的那麽想去天池嗎?我不能解釋自己。一路上,我總覺得康賽那雙眼睛盯在我身上,令人坐立不安,我甚至想,他會不會中途跳下車來,趕回陶樂呢?
這天注定是不愉快的一天,氣喘籲籲地趕到阿原的辦公室,卻被告知阿原出去辦事了,阿原不在,去天池的計劃當然也就泡湯了。我沮喪地站在那裏,心想,還不如安安心心跟康賽在一起多呆一會兒呢,真想馬上打個車趕過去,趕到康賽身邊去。
我一個人怏怏地走在回陶樂的路上,心想,也許今天的場景正是我們一生的暗示,我不僅抓不住阿原,還失去了康賽。
幸虧後來我看到了那隻正要抱窩的母雞,它衝我咯咯叫著,一下子就衝走了我的煩惱。我用一枚銀戒指把它換了回來。我記住了那棟房子,那個缺了一顆門牙的胖老太太,等我有了錢,我一定要來想法換回我的銀戒指,那是老媽給我的戒指,她從來沒有送過我任何東西,除了這枚戒指。我還記得那天我十八歲,她給我煮了麵條,然後就從自己手上捋下了這枚戒指,老媽要是知道我拿她送我的戒指換了一隻老母雞,一定會氣瘋的。可是老媽,就算我贖不回來,我也會記住你的戒指的,它會一直戴在我的心裏,就像我永遠記得你是我最親愛的老媽一樣。
我還向一些溫和的老人要來了蔬菜種子,討來了一些時令蔬菜的種法,他們全不問我這個外地人從哪裏來,隻是滿臉誠實地看著我,慷慨地回答我又簡單又愚蠢的問題,甚至自告奮勇地教給我做餅子的方法。
阿原說,沒想到你還是一個持家的好手,轉眼之間,陶樂就被你弄得有聲有色。
有那麽一天,起床送走阿原(我每天都要站在門口目送阿原上班)後,我突然不想開荒,也不想去找野菜了,一陣莫名的憂鬱擊倒了我。我穿上外套向外走去。穿過一片又一片菜園和農田,來到一個小樹林裏,倚著一根樹杆坐下去,我想我今天究竟是怎麽了,我的心平氣和哪裏去了?遠遠地我看見了陶樂,它無動於衷地趴在那裏,對我的心情一無所知,我掉過臉去緩緩巡視著安靜的田野,村子像陶樂一樣安靜,一樣漠然,我又仰頭去看天,天也是安靜的,漠然的,沒有雲彩,沒有鳥鳴。然後我就不知道該去看哪裏。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難道我來到陶樂,僅僅是為了考驗自己的生存能力嗎?難道不應該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吧。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好久以前要寫一部巨著的理想,心裏豁然開朗。原來是它在提醒我呀。
我居然將這件事忘了這麽久,這才是陶樂生活的主題啊。
我趕緊跑回家去,手忙腳亂地找稿紙,找一杆好使的筆,選一個最佳的角度擺放桌椅。忙完這一切,我又去洗臉洗手,然後精神煥發地、君王似的坐下來。我再一次在心裏責備自已:我居然將這件事忘了這麽久!
我的桌椅正對著窗戶,窗框不偏不倚裝著窗外五棵白色的樹杆,遠處是顏色錯雜的蘇醒後的田野,正是我所喜歡的畫麵。我坐在桌前,情緒高漲,躍躍欲試,卻又不知如何下筆。
索性站起身來走一走,我知道它會來的,它已經在路上,正向我長途跋涉而來。我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當我轉身的時候,我的頭發因為身體的旋轉而輕輕地飛揚起來,它們依次掠過我的臉頰,再沙沙地落到肩上。這種感覺讓我想起許多次在火車站,在長途汽車站,在輪船碼頭,車船將開的一刹那,我總是要回過頭去,最後一次打量我要離去的地方,因為我今生多半不會再來,每逢這時,我就會感到我的頭發輕輕飛揚起來,依次掠過臉頰,然後便是它們均勻地撒在肩上的沙沙聲。
我突然為我的那部作品想到了一個很好的標題:來去如風。我要寫一部自傳式的小說,這個平庸的世界上,還有一個姑娘這樣子生活著,一個姑娘還可以這樣生活。我相信,他們看後肯定又羨慕又沮喪,因為他們根本無法想象那種生活會落在自已的頭上,他們除了習慣一種土生土長的生活模式,對任何一件突如其來的事件都會一籌莫展,情緒失控,他們羨慕奇特的經曆,卻害怕脫離常規一步,所以我要寫一部充滿各種奇特經曆的書,讓他們在日常生活的繁雜事務中,偶爾出一會神,發一陣呆,最不濟也會大驚小怪一番。
一旦動筆,我的進展十分順利。春天的風穿過窗欞,輕輕地吹拂著我的麵頰,陽光溫柔地照耀著,一切都是那麽溫情,一切都是那麽安閑,我看見我的筆尖像一張小小的犁,在無邊無際的荒野上犁著犁著,它的身後是一小塊新翻的泥土,它顯得那麽渺小,又那麽執著,令人感到路遠迢迢,完工之日遙遙無期。這種景象讓我產生一種使命感、沉重感,仿佛自已在做著一樁什麽了不起的大事業。
晚上,阿原提著摩托盔推門進屋的時候,我還在作奮筆疾書狀,阿原說看來陶樂式生活已經全麵鋪開了嘛。
我趕忙收起稿紙和筆。阿原回來,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放棄幹活,我知道這種心理很愚蠢,但我又無法抗拒自己,尤其是當他叉開兩條長腿站在我背後,緊緊地環抱我時,我更是腦子一片空白。
阿原提議帶我進城兜兜風。他說把今天晚上給我吧,到我那裏去住。
今天是個什麽特別的日子嗎?
今天我做成了一筆生意,很有成就感。
我非常願意幫他慶祝,雖然我根本就不想問他到底成就了什麽。我找到了陶樂,並且在今天抵達了陶樂的精髓,他也應該在他的道路上取得進步。
阿原在夜色中將摩托車踩到80碼,我緊緊抱著他的腰,心裏忽然想到一件事:康賽可能已經拿到獎金了,他站在領獎台上是什麽樣子呢?他會致獲獎辭嗎?他對著麥克風講話是什麽樣子的?
這就是我喜歡坐摩托車的原因,在風馳電掣的速度中,一個人靜靜地想著心事。
沒辦法,和阿原在一起,我總是會無緣無故地想起康賽,想到他那張掛著一抹虛妄笑意的臉。用康賽自已的話說,他經常看到天使。康賽所說的天使當然是指詩歌,康賽不願說詩歌兩個字,他說這兩個字太冷漠了,他寧願說它是天使。他還說有時候一覺醒來剛一睜眼,就看見天使站在床前,一雙溫情無邪的大眼睛,定定地盯住他看。康賽不是那種故弄玄虛的人,也從不把有關天使的說法掛在嘴上。他對人溫文有禮,顯示出與生俱來的良好教養,他還不願多說話,他寧可起勁地對人微笑,也不多說一句話,他常常這樣溫文有禮地笑著把人嚇跑。康賽隻願對我一個人說起有關天使的話,他從不和阿原說這些,他寧可裝出一副老練油滑的樣子和他大談女人。
康賽說小西你不同,你是一個可以麵對天使的人,你對天使有一種親情,這種親情是天生的,不是後天培養的,比如你看到遙遠這個普通的詞,你的感受肯定與阿原不同,你也許會感到一種蒼茫、憂鬱,甚至茫然的意境,但阿原卻會毫無感覺地放過這個詞。
每當我和康賽談論這些的時候,我滿心都是愉悅的,那感覺恬美安謐,像夜晚林間的霧,像一條大河上飄**的略帶甜味的風,讓人不知不覺就沉醉其間。
阿原則給我一種爆發的感覺,高興是不期而至的,生氣也是平地一聲雷似的。盡管如此,爆發也自有它忘我的境界,當我被阿原逗得哈哈大笑的時候,當我被阿原氣得直跺腳的時候,我小小的胸腔被塞得滿滿的,人也就變成了實實在在、篤篤定定的一個人。也許我天性裏有一種及時行樂的念頭,我忠實於自已創造的一條格言:快樂的時光不能有一絲糟蹋,因為快樂轉瞬即逝。我因此珍惜和阿原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後來我知道,珍惜這個詞不是好隨便讓它出現的,因為珍惜就意味著短缺、稀有,甚至麵臨消失和絕跡,我珍惜那種快樂時光,說明我潛意識裏知道這快樂隻是一個短暫的現象。
不一會兒,我們就來到街燈閃爍的鬧市區,飽餐一頓之後,我們醉醺醺地來到那個聳入雲霄的豪華套間。
我躺在柔軟的沙發上,閉著眼睛踢掉鞋子,大聲唱著亂七八糟的歌,又一躍而起,赤著腳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我甚至放肆地將阿原所有的櫃門開得砰砰直響。我不要克製,不要勉強,我要徹底的快樂,忘情的快樂,傻瓜似的快樂。阿原在浴室裏問:你是不是帶來了抄家隊?我說我要找出你的秘密,你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阿原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我真想抓幾件回去,因為有許多衣服康賽穿著會很合適,而康賽的衣服太少了。
我的眼睛突然停留在一雙紅色的皮拖鞋上,似乎是一雙女式拖鞋,好奇心趨使我彎下腰仔細觀察,這是有人穿過的,我安慰自已,也許就是阿原的拖鞋,因為它們看起來實在不算太小,至少有38碼的樣子,我突然想去重新搜查一遍阿原的衣櫃,走到櫃門前,又猶豫起來,我要看到什麽呢?我是希望看到女人的衣服嗎?看到一隻女人的紋胸嗎?萬一看到了我準備怎麽辦呢?吃醋嗎?吵架嗎?怎麽吵呢?說你欺騙了我?欺騙我什麽呢?阿原對我有過什麽承諾嗎?
沒有,阿原什麽諾言也沒給過我,他隻是說過:康賽,我同意你的說法,我們三個人永遠在一起。
我無力地退回來,咚地一聲坐到沙發上,再也快樂不起來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付這種局麵,我一點經驗也沒有,我隻知道不能輕舉妄動,不能破壞現在的生活,我現在有陶樂,而且,我還沒有討厭阿原,我們之間還有快樂的時光,我又想起自已的格言:快樂的時光不能有一絲糟踏,因為快樂轉瞬即逝。
我還想起我的“來去如風”,那是一個奇特的姑娘,她的奇特的經曆讓人羨慕,又讓人沮喪。奇特的人就該有奇特的胸懷啊,怎麽能看到一雙紅拖鞋就捕風捉影地和男人吵架呢?這樣的事情,就連老媽也沒有做過呀,老媽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結果她從大城市退到了縣城裏,從機關大樓退到了工廠的一個小倉庫裏,最後退到了那個黑暗破舊的小兩間套裏。
阿原像剛出爐似的走了出來。僅圍著浴巾的身體散發出好聞的味道,在這樣的味道裏,在這樣的身體前,拖鞋的疑問不得不含糊過去。阿原朝臥室走去,說快點,我等你。看著阿原興致不錯的樣子,我對自已說你沒有權利盤問他的生活,你隻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而已,為什麽不做一個溫柔的讓人刻骨銘心的過客呢?為什麽要做一個讓人不自在的過客呢?你想向他要什麽?天長地久?金玉良緣?不,我不想要這些,我說過我的生活在遠方,我怎麽能去想這種沒出息的事情呢?但我到底還是煩悶起來,我在溫暖的水霧中蹲下去,我開始討厭自己,我問自己,你拿起這個,又想起那個,拿起那個,又放不下這個,你到底想要些什麽呢?
阿原在那邊大聲催促起來。小西,你不會在裏邊睡著了吧?
我抹掉鏡子上的水霧,鏡子裏的我肋骨畢現,肩胛骨高高翹起,我比秋天以前在家裏時更瘦了,我甚至比剛進浴室的時候更瘦了,我在瞬間消瘦得厲害。別問他,什麽也別問他,就當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不知道吧。我提醒著自己,輕飄飄地走進臥室。
阿原已經躺在了**,他掀開被子向我伸出一條胳膊,略略停頓一下,我摔掉睡衣,跳水似的將自已擲到**。我說阿原,等有一天你老了,你回想起你這一生中的女人們,是否認為我最可愛?阿原說不用等到那一天,現在就可以這麽說。我說不,一定要等到那一天。阿原說就算等到那一天,那個人也一定是你。我突然粗暴起來:放屁,到那時,別說是我,你連自己是什麽樣都想不起來了。
阿原不知道我的情緒變化,繼續笑嗬嗬的。這天晚上,我的主動超過了所有的晚上,我變得愛挑戰起來,我抓他,咬他,把他掀翻在地,豹子般啃著他的後背。我氣喘籲籲,不要歇息,也不要阿原有絲毫鬆懈,我變得貪得無厭,沒有廉恥。最後,我們雙雙像沙灘上的魚兒似,趴在**氣若遊絲。
我做了一個夢,我看見一件粉紅的緞質睡衣,閑閑地掛在衣櫃裏,我對它說這有什麽呢?我根本不在乎你,我隻在乎我自己。我一開口,它就軟軟地癱了下去,消失了。
早上醒來,我想起了這個夢,不由輕輕笑了一下,阿原問笑什麽呢?我說我趕跑了一個東西。
老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越來越像康賽了!
阿原起得很早。我要跟他一起出去。阿原打著嗬欠說其實你還可以再睡一會兒。
我說我要回陶樂,那裏有我的工作等著我去幹。其實我是怕我一個人的時候,會忍不住去重新打開那些衣櫃。有幾個衣櫃還沒有打開過,我害怕那裏麵全是女人的衣物,我有理由這麽懷疑,因為,我又發現了一個秘密,我看見了一張照片,是阿原和一個女人的合影。
阿原堅持要送我,可我寧願坐完汽車再走著回去,我的腦子有點亂糟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雙紅拖鞋而引起的,我原以為身體的瘋狂可以衝淡這種感覺,事實證明這根本是不可能的,難道我是在吃醋嗎?我不願承認,我一貫認為吃醋是一種很無聊的行為,要麽打敗她,要麽甘拜下風,有什麽必要恨恨地吃醋呢?但是,我的腦子裏還是有點亂糟糟的。
正是上班時間,大街上的自行車流浩浩****整整齊齊,仿佛大家約好了去奔赴一個約會,公共汽車也裝得滿滿當當的,精神抖擻地衝過來衝過去,似乎一夜之間洗去了所有的疲乏和無奈,人人都有一股初生牛犢、衝鋒陷陣的氣勢。走在這支雄糾糾氣昂昂的隊伍裏,紅拖鞋的故事慢慢淡去,仿佛是新鮮的空氣漸漸地衝走了隔夜的宿味。我終於被擠下了人行道,像我這樣身份不明、腳步不緊不慢的人隻配擠出人行道,在店鋪招牌底下,在馬路邊上,一個人默默獨行。這樣的早晨是最能傷害我的,所有的人,甚至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向我示威,它們整齊、有序、步調一致,排山倒海,勢不可擋,一起向我這個逃學生似的孩子衝過來,我隻有瑟縮在馬路邊、店鋪旁,低眉順眼,心事重重,腳步零碎。我一邊跌跌撞撞、躲躲閃閃地走,一邊幽幽地想:沒有誰知道這個姑娘叫小西,沒有誰會朝小西看上一眼,沒有誰知道小西此時正在想什麽。
北京路是一條長得沒有盡頭的路,路邊盡是俄羅斯風格的建築和昂貴的商店,僅僅是在西部之行以前,我還是那樣留戀那裏麵的每一樣東西,它們在豪奢的店堂和低低的音樂中,顯示著不凡的氣質,人們從它們身上感受著奮鬥的意義,現在,我卻看也不願朝它們看上一眼了,也許正如康賽說的,錢就是貪欲的象征,當你有一塊錢的時候,你就會為它不是十塊錢、一百塊錢而苦惱,因為一塊錢意味著少,沒有則意味著無,無是比少更為飽滿的一種狀態,當你無意中碰到口袋裏的一塊錢時,它就在提醒你:多麽少啊。如果沒有這一塊錢,也就沒有什麽能提醒你的缺少狀態了,所以康賽說我寧願口袋空空,也不願擁有那一塊錢,甚至不願擁有更多的錢,因為多是沒有盡頭,沒有邊際的,再多也隻是個少,也就是個不滿足,不滿足就會讓人徒生苦惱。
我終於發現了一個和我一樣不緊不慢地朝前走的人,那是個裹著絨布頭巾、手提家常布袋、身穿大棉襖的老婦人,我還注意到她穿了一雙手工的棉鞋,這讓我猛然想起我的遠在千裏之外的老媽,她也是這樣提著家常布袋,腳穿自已納就的老棉鞋,走在街上像一隻四平八穩的老貓,隻是老媽是不包頭巾的,她戴一頂絨線帽,絳紅色的,花白的頭發從帽沿底倔強地支楞出來,腦袋看上去就象一隻降紅色的毛邊大絨球,她的顴骨上總是有兩抹根深蒂固的紫紅,嘴唇又青又紫,這是典型的風濕性心髒病人的麵容,這樣的麵容再加上那頂絳紅色的小帽,她的臉看上去拉拉雜雜地紅得一踏糊塗。老媽怎麽樣了呢?我記得每年冬天,因為一次小小的感冒或者一次惡夢,都會使她的老毛病發作一次,她是不愛上醫院的,她寧可躺在**哼哼嘰嘰,大把大把地吃藥。我突然揪心地想念起老媽來,她已有好長時間沒有得到我的消息了,她肯定日裏夜裏地念叨著她的小西,她丈夫死得很早,小西是她一生中僅有的孩子,卻是個不聽話的孩子,這是最讓她傷心絕望的,在她眼裏,我毫無疑問是她一生失敗的濃縮。隻要我在家,她就會一邊老牛拉破車地幹著那點不多的家務,一邊無奈地對我發著感慨:小西呀,你是個多麽野的孩子呀。小西呀,你這樣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的,你將來沒有退休工資可怎麽辦呀。小西呀,你的同學都結了婚抱上孩子了呀。
我控製著自已的腳步,不遠不近地跟在那個老婦人的背後走著。她拐進了一個副食商店,我看見她躊躇了許久,買了一小包佐料後,才慢慢走了出來,猶豫了一下,又往剛才來的方向走了。一大早出來就為買一包小小的佐料,也是個寂寞無奈的老人,說不定像我的老媽一樣,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一套陳舊不堪的房子裏,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覺,清早起來,無處可去,又不好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搜索枯腸,才想起可以去買一小包佐料。這是一個很好的上街的理由,又不致於太浪費。我看了一下,那包佐料才三角二分錢。我想起老媽曾經為了買一小卷灰色的棉線走完了三條街的故事。其實那種線在樓下的小雜貨店裏就有賣,我相信她是知道的,她跟雜貨店的老板娘好得像一對老姐妹,動不動就紮進店裏,嘰嘰噥噥地聊個沒完,她怎麽會不知道那裏就有她要買的棉線呢。她滿臉挑剔地這家商店進那家商店出,不是嫌那線是尼龍的就是嫌那顏色不對,她走得越遠就越堅信自已真的是在尋找那卷也許並不存在的棉線,好幾次,她的吹毛求疵的態度惹惱了人家營業員,隻得悻悻地走進下一家商店,最後,她終於走完了三條主要的街道,氣喘籲籲地回到了樓下的雜貨店,她對老板娘大聲抱怨:現在的商店有什麽好呀,要那沒有要這沒有,連一卷棉線都找不出來,真不如您這小雜貨店,要什麽有什麽。她終於拿著她的灰色棉線心滿意足地上樓了。
離家這麽長時間了,該給老媽寫封信了。我拐了個彎徑直去了郵局,坐下來後又不知該寫些什麽,寫我找到了陶樂?寫我遭遇了阿原?我相信這都不是她愛聽的,想來想去隻好給她畫了一幅畫,我畫了我自己,我在畫上穿著新買的漂亮時髦的衣服,新的皮鞋閃閃發亮,我還長胖了,小臉鼓得圓圓的。然後我斟酌再三,吝嗇地給了她六個字:一切都好勿念。落款的地址我寫上了阿原的公司,如果沒有地址,那是比不給她寫信還要糟糕的,她一定會認為我連個安身之地也沒有,怎麽談得上“一切都好”呢?付錢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雙紅拖鞋,事實上並非一切都好啊。
接近中午,我才拖著酸乏的兩腿回到陶樂,顧不上看看我的那篇巨著,我一頭栽倒在**,困倦地睡了過去。
接下來有好幾天,阿原都沒有回到陶樂來了,我也沒去找他。這似乎已經成了習慣,隻等他來找我,我從不主動去找他,而且,我現在有了《來去如風》了,我的時間再也不像以前那麽富餘了。
一天,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時候,才清晨七點多鍾,阿原就抱著兩個大紙箱趔趄著闖了進來,一個紙箱裝滿了奶粉,一個紙箱裝滿了各式主食,打開摩托車工具箱,裏麵又是點心和精致的速食。我說阿原,這些夠我過好長一段時間了。阿原說也不是給你一個人吃的,我也想來陶樂隱居一段時間,陪陪你,我快要出遠門了。一聽說出遠門,我總是很來勁,我說你要去哪兒?我可以跟著去嗎?阿原說生意上的事情,你有什麽好去的。
收拾好兩個紙箱的東西,阿原說鎖上門,我們釣魚去。
這簡直是異想天開,進入新疆這麽久了,我從沒看見過河流和湖泊,到哪裏去釣魚呢?看看阿原的臉色,不便多問,隻得乖乖地跨上摩托車。
蜿蜒前行一個多小時後,居然看見了一個人工湖,掛著什麽水產養殖中心的牌子。
阿原似乎心情欠佳,悶悶地坐著,有一下沒一下地甩動釣杆。我對釣魚之類的活動總是缺乏耐心,偏偏這類活動又是最考驗耐心的,沒多久我就感到百無聊奈,跑到一邊躺在地上看起雲來。新疆的雲是很奇怪的,要麽大團大團厚重如山,要麽一絲沒有,天空藍得單調藍得不可思議。那天天氣很好,天色也就藍得更加純淨,看得久了,那種藍就逼人眼睛,仿佛顏色也有重量似的,我隻好閉上眼睛,偶爾聽見阿原的釣杆呼地揚起,又呼地落下,魚鉤在水麵發出輕柔的咚的一聲,然後就是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阿原走過來坐在我身邊,靜靜地抽起煙來。
我說阿原,你今天不高興?
是有點。
能不能告訴我為了什麽?
不必。
小西,坐起來,和我說話。
我聽話地坐了起來。
小西,整個烏市有多少家經營乳製品的公司你知道嗎?有五百多家,我的公司在裏麵能占第幾你知道嗎?四百多名,現在,有一個機會,我想與一家排名在十名以前的公司聯合,這樣,新公司的名次可以一下拉升到前五名,而且以後還會更靠前,新公司的目標就是走向壟斷經營,壟斷整個新疆甚至整個大西北的乳製品市場,你說這樣可以嗎?
嗨,有這種機會你還來問我?換上是我,千方百計給它搞定。
可是,聯合是有代價的。
像電影裏那樣,你必須與那個大公司老板的女兒結婚嗎?
差不多,但不是女兒,是老板,女老板。
我說不出話來了。阿原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站起身來,向湖邊走去,我不知道一位精明強幹的女老板是什麽樣子,我想了又想,始終沒有辦法讓她成形,我缺乏這方麵的概念,總之,我想,那是個十分了得的女人,不然,為什麽男人們會望著她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去呢?我還想到了那雙紅拖鞋,說不定就是女老板的。看看,他們在城裏鬥智鬥勇,熱火朝天,我們卻在地裏優閑地挖著野菜,而他們還要假惺惺地來問我們:你說這樣可以嗎?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為我已分不清到底誰對誰錯了。浮子在劇烈地晃動,我轉過身興奮地大喊:阿原,快,魚兒咬鉤了。
阿原沒動。
我大喊:阿原,你聽見沒有,鉤杆要拖走啦。
阿原猛地吼起來:我的話你聽清楚沒有,我要結婚了,我要和一個大我十歲的女人結婚了,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為了什麽結婚,我當著所有人的麵把自己賣了,你無動於衷嗎?
那是你自已的事,你愛結不結,愛賣不賣,跟我什麽相幹,我算你什麽人,有什麽資格對你的生活發表意見。我慢條斯理地說。
你說真的?阿原神色嚴峻地問。
你這樣問我是什麽意思?你有沒有替我想一想?你一邊跟我胡來,一邊還質問我:我跟那個女人結婚,你無動於衷嗎?你知道我是什麽感受?如果我說我想殺了她,或者就殺了你,你相信嗎?
殺了她我也不會跟你結婚的,看你那個沒大沒小的樣子。
誰要跟你結婚,別臭美了。虛偽的東西,明明早就決定了的事情,還跑來假惺惺地問我,還裝出一副痛苦的樣子來問我,你以為你有資格痛苦嗎?她大你十歲又怎麽樣,要卑鄙就要卑鄙得純正,要敢於對所有人大聲說,你愛她,愛她滿臉的皺紋,愛她慈愛的眼神,還有她的全部產業。
沒等阿原說完,我就順著來路飛跑起來。
阿原也不示弱,他騎著摩托車,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突然加大油門,向前衝去,不一會就消失在前方拐彎處。
去你媽的。我氣憤地在心裏罵著。
其實我並不像我表現的那樣生氣,我真的不生氣,我不知道是為什麽,我非常理解阿原所做的一切,他不可能跟我和康賽一樣,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那裏每天都上演著各種滑稽戲,既然阿原在那個世界裏賣力地活著,他就得遵守那裏麵的遊戲規則,至於我們,我們早就對它失去發言權了,我們早就不想關注它了。現在,我要考慮的是,如何能夠在天黑前趕回陶樂,既然阿原已經丟下了我,我就得自己想辦法。
我一邊走一邊留意過往的車輛,要想走著回去根本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們已走出好遠了。我想我回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阿原帶回來的東西甩出去。拐過兩道彎後,我突然看見阿原正斜靠在摩托車上一邊抽煙一邊張望,頓時怨氣全消,不禁計上心來,想要作弄一下阿原。我悄悄退回幾步,扯起喉嚨發出一串尖厲的長叫。
阿原的摩托車急刹在我身邊時,我正彎腰抱著腳腕,痛苦萬狀地長嚎著,不等阿原下車,我嗄然收聲,飛一般地躍上摩托車後座。
阿原迎風對我喊著:你很聰明,就是欠揍。
我冷不防胳肢他一下,摩托車猛地一拐,差點栽進路邊的溝裏。
我們寒磣的晚餐被打扮得很有情調,麵包被切成均勻的小塊,整整齊齊地放在盤裏,兩杯牛奶正嫋嫋地冒著熱氣,兩隻碩大的黃元帥蘋果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一隻平口白色搪瓷缸裏插著路邊采來的野草,是那種顏色青黃的野草,無端地透出一番掙紮過的痕跡,像一個飽受風霜雨露的流浪漢,突然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兩支蠟燭溫情地照在我們的臉上。我們望著桌上的晚餐,不約而同地被感動了,誰也不忍心吃下第一口。
阿原突然長歎一聲,掏出一支煙來。小西,我現在理解你的陶樂了,一把野草,一隻癩頭癩腦的母雞,在你的眼裏都會變得有靈性,你總是能把貧窮無奈的生活升華成優閑。有時我想,也許你注定要流浪一生,清苦一生,所以你才能開懷地麵對一無所有。我不行,我無法忍受貧窮,要我窮困一生,我寧願馬上去死。
我說,我自去受苦,你們去享福,苦樂孰長久,隻有天知道。
阿原突然將我抱在懷裏。
小西,今天下午我對你說的話你不要當真,我在跟你開玩笑,還有什麽人能蓋過小西的光芒呢?其實,我早就離不開你了,白天,我生活在城裏,在人堆裏鬼混,在生意場上打滾,一到傍晚,我就想,我要到小西那裏去,我要看她開荒的樣子,煮野菜的樣子,坐在簡陋的小屋裏寫作的樣子,我一點都不覺得你可憐,相反,我羨慕你,嫉妒你,我覺得你才是真正生活得精致的人,而我,雖然我有美屋華服,可我卻生活得粗糙無比。
阿原百感交集地看著我,我向他舉了舉杯。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沒有第二個你這樣的女孩子。阿原望著我說,我永遠都不會和你分開的,你永遠是我的小西。
是嗎?我有個預感,你可能會一隻手抱住我,一隻手又拋棄我。我哈哈大笑起來。
阿原也笑了一下,然後,整個晚上,他就再也沒有笑過了。臨睡前,阿原最後說了一句話,他說也許,你和康賽,你們最終比我幸福得多。
第二天清晨,我被老母雞咕咕咕的聲音驚醒,好幾天來,老母雞一直像真正待產的婦人似的,慵懶地蹲在八枚雞蛋上,一心一意一聲不吭地孵小雞,怎麽今天開始講話了?我趕忙披衣下床。
天哪,老母雞正在輕輕地啄蛋殼呢,已經有三隻小雞露出了毛茸茸的小腦袋,老母雞抬頭看我一眼,矜持地衝我咕咕叫了兩聲,繼續專心致誌地啄著蛋殼。
我大喊:阿原,快來看,我們有小雞啦。
第八隻小雞也破殼而出了,八隻小小的絨球在地上顫顫巍巍地走著,我驚喜得眼睛都直了。阿原說小西,恭喜你呀,陶樂添丁添口了。我真正的老祖母一樣,馬上張羅著給產婦和新生兒弄吃的。
我找來一塊砧板,撒一把米,用錘子小心地將米粒敲敲碎,又端來一碗水,放在碎米粒的中央,但是它們光是噓噓地叫著,不知道怎樣吃。
老母雞走了過來,咕咕叫了兩聲,輕輕啄住一粒米又丟下,再咕咕兩聲,她是在告訴它們怎樣吃東西呢。有幾隻小雞開始嚐試著啄米粒了,老母雞又告訴它們怎樣喝水:低頭,吸水,再揚起,讓水順著細長的食道流進去。
阿原的摩托車倏地從我身邊飛過,我一躍而起,飛奔出去,大聲喊:阿原,你還回來嗎?你今天晚上還回來嗎?不知為什麽,我的聲音聽上有點瘮人。
阿原猛地刹住車,轉了一圈,停在我麵前。小西,你終於喊出來了,你不願意我離開,你怕失去我,是嗎?
那又怎麽樣,也不足以破壞你的聯營計劃。
阿原瞪了我一眼,箭一般飛了出去。
我不停地揮手,直到阿原完全消失,我很奇怪,也許阿原真的要與別人結婚去了,可我居然沒有什麽特別難受的感覺,我不知道我的難受是不是讓生產的老母雞衝走了。
也許我天生就是個不會嫉妒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