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西,你說話嘛,你要睡著了嗎?你千萬別睡著了,和我說話,你不是很能說話的一個人嗎?
小西,你害怕了?讓我聽聽,你心跳得好厲害。我嚇壞你了嗎?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地愛護你的,像愛護我的妹妹一樣。小西,唉,小西,你將來不許出嫁,你是我們大家的小西,你不能去屬於任何一個人,否則我饒不了那個人。
我在不知不覺中抱住阿原的脖子。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額頭,一隻手緩緩地從頭頂滑向腰際,再從腰際滑向脖頸,來來回回,像一簇閃閃跳動的火焰,炙烤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我感到自已血脈賁漲,心跳加快。不行,我得說話,我不能再迷惑下去了,剛要出聲,我的嘴被一團灼熱緊緊罩住,刹那間,我失去了知覺。
這是與康賽的試吻截然不同的一種感覺,我感到天旋地轉,四肢發軟,當我終於恢複知覺的時候,我突然覺醒了。我的女性在埋藏了那麽多年後,突然複蘇了,就像大夢初醒一樣,熱情、茫然、莽撞,又像一個溺水的人碰上一根救命的繩索,我們緊緊地纏在一起,誰也不肯放過誰,誰也不準備放過誰,我們像是在決鬥,兩個人的架勢充滿了挑釁的意味,還帶著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們終於氣喘籲籲地停下來了。阿原拍著我的後背,低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開始我並沒有打算這樣,對不起。
我不做聲,隻是緊緊地摟著阿原,在這片深沉的黑暗中,我的內心卻一片燦爛,我長久地貼在阿原的胸前,喪失了語言,也喪失了意識。
阿原的嘴再一次探了過來,這一回我沒有了突然失去知覺的崩潰感,我從容地迎上去。我們在黑暗中盡情地表達著自已,也盡情地尋覓著對方,我很奇怪地聽見了音樂聲,它仿佛來自天上,又仿佛來自地下,是一支輕揚愉快的、沒有主題的曲子,就那樣散漫地、似有似無地、雲卷雲舒地回**著。在這樣的音樂裏,我有一種走上祭台的心情。
但是,阿原猛地一把推開我。
小西,小西,讓我們都克製一下。
說完,阿原掀開被子,匆匆回到自已的鋪位上去。
阿原!我叫了一聲,阿原沒有回應,我的臉上仍然熱辣辣地痛著,那是阿原的胡子紮的,這種感覺很奇怪,仿佛阿原還躺在身邊似的。我預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就要來臨。
第二天早上,我比哪一天都醒得早,當我睜開眼時,卻發現阿原已經坐在我的枕邊,一動不動看著我。見我醒來,阿原理理我的頭發,說你真能睡呀,昨天晚上我幾乎沒有睡著,我一直坐在你旁邊,聽見你睡得好實在。繼續睡吧,我上班去了,等我回來吃晚飯。說完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就起身出門去了。
整整一天,我心神不寧,坐立不安,我知道一件事情正在來臨,我不知道應該為之煩惱還是欣喜,我無所事事地穿行在烏市的大街上,覺得滿頭滿身都是阿原的氣息。我感到昨天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晚上,它說不定會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點痕跡。我努力回憶昨天的24小時到底是怎樣度過的,一直回憶到中午,還是沒有清晰的脈絡,我想我的大腦是不是壞掉了,竟然記不清昨天的事情。
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最後才發現自已又回來了,正要拿出鑰匙開門,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今天晚上會發生些什麽呢?舉著鑰匙的手又垂了下來,站了一會,隻好又踱了出去,我不知自己是在害怕還是在猶豫,我隻知道今天晚上一定會有事發生,我一時拿不準該怎樣對待它。
又想到了康賽。我真想康賽就在身邊,我要問問康賽,今天晚上會發生什麽事情,我應該怎樣應付。我有點惱恨康賽撇下我就走的態度,我想你在《漠風》玩得天昏地暗,我卻在這裏受盡內心折磨,你太不照顧別人了,我還在想,康賽你再不回來,我就不管那麽多了,隨便它去發展,隨便它變成什麽樣子。
一想到康賽,我突然能完整地回憶起昨天晚上的情形了,而且所有的細節曆曆在目,仿佛放電影一般,臉上不由一陣陣發燒,我在心裏問自已:小西,你愛他嗎?想了又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我真的不知道愛是什麽東西,我又問自已;小西,你不愛他嗎?我想了又想,還是不能回答自已,我被自已的提問難住了,我的提問是最簡單的,又是最難以回答的,此刻,我真想身邊能有一個局外人,我甚至想隨便攔住一個路人,問他:你說,我是愛阿原呢還是不愛。
而且,我真的不知道什麽叫愛,尤其是對一個男人,你要對他有怎樣的感覺才能叫**?
我終究沒有去幹攔住路人問問題的傻事。我神思恍惚地坐上一輛汽車,又坐上另一輛汽車,僅僅是一條北京路我就跑了三趟,從北京南路到北京北路,又從北京北路到北京南路,最後,我來到了火車站,這是我最初到達這個城市的地方,我坐在氣味複雜的候車大廳裏,六神無主的樣子引得周圍的人直朝我看,沒辦法,我隻好擠進長得望不到盡頭的買票的隊伍,輪到我買票的時候,又去排另一條長隊,我毫無意義地消磨著愚蠢的時光,心裏隻有一個聲音:晚些回去吧,晚些回去吧。
我害怕回去後我要麵對的事情,我知道我逃不過去了,我一定得麵對了。
路燈已經亮起來了,我終於坐上了回程的車。既然我在街上流浪了一整天,也沒能理出個眉目出來,不如聽天由命,該發生的就讓它發生吧。這樣一想,困倦立即襲來,我居然打起了瞌睡。
聽到我的腳步聲,阿原打開了門。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去看對方,阿原說你上哪去了,這麽晚了還不回來,我還以為你回家了呢。
我不會不辭而別的。
晚飯是阿原帶回來的,滿滿一盒羊肉抓飯,我們的話題便在抓飯上停留下來,語調誇張地討論著一些不相幹的問題,討論著要不要用手去團起飯團來吃的問題,討論來討論去,我們漸漸感到了這個話題的無聊,於是放下碗筷,沉默起來。我在心裏對自已說,忘掉昨天的事吧,忘掉吧,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也許昨天他僅僅是喝多了酒的緣故,今天他酒醒了,也許正後悔著呢。這樣想著,我起身去收拾碗筷,努力裝出愉快的樣子,腳步輕快地走來走去,不斷地弄些瑣屑而輕脆地聲音,我甚至開玩笑說阿原,你看我的樣子像不像一個家庭主婦?
話一出口,馬上感到這個話題太敏感,簡直有點輕浮的味道,阿原卻一副認真的樣子說你心裏沒到位,怎麽做也不像,家庭主婦多半很累,幹起活來很踏實,沒你這麽張狂,帶有表演性。
我笑起來,僵滯的氣氛總算有所緩解,阿原開始低低哼著一支歌,我用一塊幹淨的抹布一點一點地擦著碗筷。
一切都收拾好了,再也沒有什麽可磨蹭的了,阿原也停止了唱歌,兩個人再一次覺得無事可幹,無話可說,就各懷心事地沉默下來。
我想去找一本書來看,那都是康賽的幾本當家書,走到哪裏都看不厭似的,我隨手拿了一本《吉檀迦利》,翻了翻,實在沒心思去讀那些詩,隻好丟下,又拿起《百年孤獨》,這是我最喜歡的小說之一。
當我碰到一本好書的時候,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躺下來,我不能容忍正襟危坐地看一本自已喜愛的書,似乎那樣坐著總讓人感到與書隔著一段距離,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閱讀中去,所以我三下兩下脫掉外套,抱著《百年孤獨》鑽進了被窩。
我以為這一晚就這樣過去了。當我躺下的時候我甚至這樣想:什麽也不會發生,也許一切都不過是我在自作多情。後來我才明白,那晚我其實是盼望著會發生些什麽的。
我是被阿原弄醒的,阿原不知什麽時候已躺在了我身邊。小西,小西,你真的睡著了?你居然睡著了?你真讓人氣憤。阿原在我耳邊說。
它終於來了!它終於來了!
小西,你不許睡,因為我也沒睡。
小西,今天我想了一整天,我在想,我是配不上你,但是,如果我配不上你,這世界上又有誰能配得上你呢?
小西,我不能給你什麽許諾,我不想對你海誓山盟,因為我擔心自已實現不了自已的誓言,但是,我不想錯過你,我想了整整一天,我必須抓住你,你是我這輩子唯一讓自已純潔一回的機會。
小西,有一首歌你肯定記得,一切都將成過去,一切都將不存在。我們隻有今天,為什麽要放過今天呢?
小西,我知道你是個不一般的姑娘,正因為我知道這一點,所以一想到你總有一天要呆在一個地方,結婚生子,和一個並不懂你的男人生活一輩子,我心裏就很難受,可是我能把你從常規裏救出來,隻有我能救你出來,你信不信小西?
小西,你不知道我一進門發現你不在家時,我真的絕望了,我以為我把你嚇回去了,我以為你擺脫我回去了,可我想了又想,你不會,你也是需要我的,對不對?
小西,其實我們兩人已經夠克製了,但我們還是忍不住要守在一起,我今天晚上本來不準備回來的,我想留在外麵過夜,我想躲過我們之間的一些東西,結果,我耽擱了許久之後還是回來了,見你不在家,我知道你肯定也是躲在外麵瞎晃**,你心裏肯定很亂,可最後,我們還是願意呆在一起,這說明什麽小西?這說明我們真的彼此吸引,說明我們的命運就是如此,無論怎樣理智,我們都逃不過我們的命運。
小西,你說話呀小西,我說了這麽多,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嗎?你是在鄙視我嗎?嘲笑我嗎?還是因為我沒有說得更動聽一點?
我終於能說話了,我使勁抓住被頭,這樣可以讓我的聲音聽起來不至於顫抖得那麽曆害,我說阿原,回到你的**去吧,給我三分鍾,我需要三分鍾的時間來思考這一切。
阿原一聲不吭乖乖地回到自已的鋪上去。
其實我根本無法思考,我的腦子裏轟轟作響,我也不知道三分鍾到底有多長,我隻是靜靜地躺著,魂飛天外。
阿原在那邊喊:小西,你又睡著了嗎?
我說怎麽會。我的聲音聽起來綿軟無力,我的確綿軟無力,我不知道下一分鍾該做什麽。屋裏並沒有鬧鍾,我卻聽見了秒針嘀嗒嘀嗒的聲音,走得那麽急,那麽響,一圈又一圈。
我一件一件地褪掉衣服,又抱著衣服躺了一會,然後我掀開被子一躍而起,向阿原的鋪位跑去。
阿原,我認命了。
肌膚相觸的一刹那,巨大的眩暈襲來,我以為自已要死掉了,我恐懼得大聲喊叫起來。阿原堵住我的嘴,像一隻大鳥那樣,鋪天蓋地地覆蓋下來,慢慢地,溫柔地穿透了我。我再次聽見了自己恐懼的叫聲。
後來,我背過身去哭了。
阿原說你後悔了?我說不是後悔,是難過,我再也不是我了。
傻瓜,你當然還是你。
不是了,永遠都不是了。
我哭得一塌糊塗,這當中,阿原一直抱著我,從頭到腳地貼著我,一寸一寸地撫摸我。我漸漸平靜下來。
我擦擦眼淚說,好了,我不再哭了,我把自已都哭煩了。
四
康賽終於寫信來了,康賽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阿原、小西:你們好嗎?我很好,我不光是找到了一個聊大天的好地方,而且還找到了一份校對的工作,我很滿意,我現在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些好書,讀到一些好東西。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有些家夥是很優秀的,他們常常弄得我激動萬分,痛哭流涕。我認為我現在終於過上了我想要的幸福生活。
小西,你暫時不要回去,這裏有個家夥約我明年春天去爬岡底斯山,你一定要跟我們一起去,你回去幹什麽呢?我再一次提醒你和我,我們不能僅僅為了生存而奔波,那太簡單太乏味了,我們應該為一種信念而活。
阿原,你有不穿的褲子嗎?我現在的褲子早該換了,如果你有,請寄一條過來,如果還有不穿的外套當然更好,我將十分感激。
我發現康賽已經換了一種字體,他寫了一手不太熟練的孩兒體,七拚八湊,歪歪倒倒,滑稽可愛的樣子讓我喜愛。從字體的變化上我看出康賽的心情確實好多了,康賽是這樣,內心的每一點改變都會表現到外麵來。我想起了康賽的一次戀愛,那是一個溫馨的秋季,康賽認為他終於發現了一個他心目中的女孩子。在康賽的引見下,我看到了那個女孩,她個頭嬌小,身體孱弱,有著盈盈欲滴的大眼睛,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活像個不堪一擊的紙人兒。那段時間,康賽每天為她寫一首詩,女孩會畫一手漂亮的鋼筆速寫,讀完一首康賽的新詩,就在旁邊或最後的空白處畫一幅簡約的線條畫,康賽說我不大看得懂,就像她也不一定看得懂我的詩一樣,但這兩樣不大容易懂的東西放在一起,卻意外地十分相配。
康賽的詩與女孩的畫合作了一個秋季,康賽也快樂了一個秋季,那時康賽的頭發還不像現在這麽長,顯得很適中,帶著一股文雅的城市小青年的味道,那年秋季他穿了一身黃褐色的外套,遠遠看去,像一株行將枯萎的玉米杆。他還在襯衣上結了一根別致的領帶,那是一根比領帶細的紅帶子,領口處有一個類似甲骨文的別針。康賽興衝衝地掛著兩根紅帶子來找我,說你看,我戀愛了。
整整一個秋季,康賽的胸前飄**著兩根紅帶子,紅帶子是康賽一段戀愛的象征。然後就到了冬季,康賽的胸前就光禿禿的了,女孩結束了與康賽合作的詩配畫的遊戲,與銀行的一位科長結了婚,康賽於是摘去了紅飄帶,沮喪地說小西,我又沒有愛了。康賽說這話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想笑,可我知道這時候是不能笑的,因為他是真正地傷心了,越是傷心,康賽的語言越是別致可愛,讓人誤以為他的傷心有裝飾的成份,其實不是,康賽的語言,哪怕是在日常生活中,也有一股習作的味道。我不知道怎樣寬慰康賽,我終於送了一句自認為很適宜的同情之詞,我說康賽,把你的那根紅帶子送給我好嗎?這就是我能找到的安慰康賽的話。
第二天,康賽就聽話地給我拿來了那根飄帶,連同那枚甲骨文別針。康賽說這種東西隻有你會喜歡,就像我這個人也隻有你會喜歡一樣。康賽接著傷感地說小西,為什麽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互不厭倦,而我還在期望著女朋友呢?這種事情真奇怪啊,更奇怪的是,當我遇到她們,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馬上告訴你,當我從她們那裏失敗,也隻想回到你的身邊,小西你說,我這是怎麽回事啊。
我鬼頭鬼腦地繞著康賽轉了一圈,問:康賽,老實說,你是不是有點愛上我了?我是不是一直蹲在你心裏妨礙你交女朋友?你仔細想一想,你是不是早就愛上我了?
康賽急了,他跳著腳說瞎講,我怎麽會愛上你呢?你長了幾顆牙齒我都一清二楚,我愛上的人必定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要和她一見鍾情。
記得那年我正有一個去川滇邊界瀘沽湖的計劃,我的旅行服裝是一身很糙的黑色衣褲,一頂自已織的小黑圓帽,配上那根紅飄帶後,連我自已都嚇了一跳,康賽看後也很滿意,他揪著那根領帶說小西,我們這麽親密,卻不能進入戀愛,我不知道這是幸福還是不幸。我說康賽,這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幸福,因為這樣我們就不會為失戀或者離婚而分開,我們就可以永遠這樣親密下去。康賽垂著頭喝我給他衝的**茶,喝著喝著,康賽抬頭看著窗外,自言自語地說人,到底需要幾種愛情呢?
和康賽在一起,總是可以直通通地談著愛呀性的,就像談論明天會不會下雨,彼此絕不會有不自在或不自然的感覺。康賽很認真地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很害怕膚色深暗汗毛濃重的女人,她們給我一種不潔感,恐怖感,碰到那種女人,我想我可能會嘔吐。為了證明我同樣的坦承和滿不在乎,我說大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比如我,我就不喜歡皮膚太白的男人,我會感覺他像青蛙。康賽馬上捋出自己的胳膊,說我是不是太白了?不過我很瘦,大概不致於像青蛙。
我記得我當時抽著煙,蹺著腿,一副恬不知恥的樣子,其實,那時我連男人的赤膊都還沒碰過。
讀完康賽的信,先是一陣興奮,緊接著就莫名其妙地心浮氣躁起來,再也無法靜靜地貓在家裏了。我在屋子裏踱了幾圈後,砰地一聲帶上門走了出來。不管去哪裏都可以,我一定得出來走一走了,要不,我全身的血液會噴薄而出,我的身體會被衝擊得支離破碎。我知道,這是我的身體在發給我信號,一定有什麽事要發生了。我在馬路上急急地走著,努力捕捉這突然發來的信號。
路過一家小書店,想也沒想就鑽了進去,這是走累了或者凍僵後的好去處。
就是這家書店,改變了我在冰天雪地中舉棋不定的局麵。我的生活常常就是這樣,一些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細節,卻在不聲不響地充當著大轉折的角色。
我永遠記得這個下午,不,是將近傍晚的時刻,窗外雪花飄飄,人跡稀少,書店老板自在地品著一杯滾熱的什麽東西,稀稀落落的讀書人或站或蹲,有人短促地咳嗽一聲,有人被書上的內容吸引,發出長長的歎息,然後,一切又歸於寂靜。這是個偉大的時刻,我遇到了1845年的亨利.梭羅,28歲的亨利.梭羅,他拋開金錢的羈絆,隻身來到愛默生林地中的瓦爾登湖畔,自建了一座小木屋,自耕自食。
他寫道:我是在孤獨地生活著,在森林中,在馬薩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爾登湖的湖岸上,在我親手建築的木屋裏,距離任何鄰居一英裏,隻靠著我的雙手勞動,養活我自己。
……我僅僅靠雙手勞動,養活我自己,已不止五年了,每年之內我隻需工作六個星期,就足夠支付我一切生活的開銷了。整個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而爽快地讀點兒書。
……我覺得,任何職業中,打短工最為獨立不羈,何況一年之內隻要三四十天就可以養活自己。短工的一天結束於太陽落山的時候,之後他可以自由地專心於自己選定的跟他的勞動全不相幹的某種活動,而他的雇主卻要投機取巧,從這個月到下個月,一年到頭不得休息。
……簡單一句話,我已經確信,根據信仰和經驗,一個人要在世間謀生,如果生活得比較單純而且聰明,那並不是苦事,而且還是一種消遣。
……鋤地之後,上午也許讀讀書,寫寫字,我通常還要在湖水中再洗個澡,遊泳經過一個小灣,從我身上洗去了勞動的塵垢,或者除去了閱讀致成的最後一道皺紋,我在下午是很自由的。每天或隔天,我散步到村子裏去,聽聽那些永無止境的閑話,或者是口口相傳的,或者是報紙上互相轉載的。正像我散步在森林中時,愛看鳥兒與鬆鼠一樣,我散步在村中,愛看一些男人和孩童。
類似的段落比比皆是,我像森林中撿鬆果的孩子,遍地的鬆果令我狂喜不已,險些暈厥過去。我合上書,閉上眼睛稍事休息,免得自己的心髒撲地跳出胸腔。我就這樣讀一陣,又站起來走一走,再坐下來讀一陣,又站起來走一走,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已安靜下來。
我終於破譯了自己的身體發來的信號,原來我在家裏坐立不安,就是為了出來找到這本書,原來我在冰天雪地裏舉棋不定,就是為了找到這樣一個生活榜樣。我揣著這本《瓦爾登湖》,急急地往家的方向走。不需要任何思考,也不需要任何準備,我在瞬間決定了這一生的道路,今後,我該如何度過每一天,這本書裏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到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康賽寫信,所有讓我激動得如坐針氈的文字我全部照抄給了康賽,我要康賽聊完了就趕快回來,我們共同商議未來的新的生活。憑直覺我知道康賽會對這種生活感興趣的。
我發現,一旦我坐下來寫信,未來的生活根本不用構思,像決堤洪水從天而降,滔滔不絕。我在信中對康賽說,我們可以在新疆找到一塊荒地(我總認為新疆荒地太多)去開墾,去播種,過自給自足的生活。我突然想到棉花,還想到曾經在康賽的作品裏出現過的“千軍萬馬”的向日葵,我們也可以去種棉花或向日葵,以保證我們的經濟來源,可以去種點小麥之類的作物,以保證我們有足夠的糧食,還可以養一頭奶牛,養幾隻雞,或者再加上一條狗,不,還是養貓,因為貓吃得較。沒有人規定我們幾點鍾上班,不擔心有人扣薪,也不用費盡心思地找工作,我們隻需偶爾去操持一下地裏的莊稼,然後,我們就能坐下來喝喝茶,讀讀書,寫寫東西,收成好的時候,我們同樣可以結伴出遊,當然包括康賽計劃的去爬岡底斯山。我想象著我們在太陽底下戴著草帽播種、耕種、收獲的情景,想象著我們的田地裏交替出現潔白的棉花和金黃的向日葵,心裏再一次激動不已。我站起來喝了一口水,繼續向康賽談著我的設想。我們還要栽幾棵蘋果樹、梨樹,既開花又結果,是賞心悅目的美事一樁。當我們用新擠來的鮮牛奶和剛摘下來的蘋果做早餐的時候,那份樸素而又奢華的情調是人們做夢都夢不出來的。
信剛剛寫完,阿原就回來了,我把給康賽的信遞給阿原看,唯恐他不明白,又把那本書一起遞到阿原手裏,我說我太激動了,我都要窒息了,我已不能說話,你自已看吧。我坐立不安地在屋裏走來走去,計劃著未來生活的諸多細節,像一隻暴雨前的螞蟻。
看完後,阿原說你的意思是去找一個世外桃源?
我愣在那裏。我為之激動了大半天,沒想到阿原竟用四個字給我澆了一盆冷水,我在找一個世外桃源?我覺得這四個字大大降低了我的未來生活的品味,我不喜歡世外桃源這四個字,我從來就不喜歡,可是想想我在信裏對康賽所說的,不就是要建立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嗎?我使勁地搖頭,我永遠不能接受世外桃源這個詞,我也不喜歡歸隱和回避,無論如何,我從來沒有對生活采取消極的態度,我隻是喜歡躲到一邊去獨自逍遙,所以我不僅不消極,我甚至是積極的。你不能說熱愛生活僅僅是努力工作和掙大錢,對我而言,靠打短工養活自己,邊工作邊旅遊,正是我對生活最大的熱愛。
阿原燃起一根煙,輕輕地笑起來。
你為什麽笑?我是認真的,就像我當初決定輟學一樣。
我想問我,除了民間藝人和拾垃圾的,你見過誰在鄉村裏流浪,離開了城市這個環境,你怎樣謀生?你說你去種地,你懂得節氣嗎?你會使鋤頭嗎?你會給莊稼治病嗎?種地其實並不簡單。
亨利.梭羅也不是生來就會種地的,他還自己建造房子呢,還自己動手做帽子做一切生活瑣事呢,你,我,康賽,為什麽就不能呢?
我?你還算進了我?
阿原,試一試吧,別舍不得城市,除了錢你在城市裏又得到了些什麽呢?如果我們愛上了那種生活,錢又有什麽用呢?
等康賽回來再說吧,你真會坐在家裏異想天開!
我知道康賽會同意的,他肯定會比我還高興,因為康賽總是說,我們不能僅僅為了生存而奔波,那太簡單太乏味了,我們應該為了一種信念而活著。我低下頭去,在信的結尾又加上幾句:康賽,快些回來吧,隻等你一回來,我們立刻就出發,去某個我們喜歡的地方,我們會創造自已生命中的奇跡,我們會不虛此生。我終於結束了這封熱情洋溢的信,仿佛為今天的一切劃了個圓滿的句號。
阿原在一旁收拾我的東西。他一邊往包裏塞著我的衣服,一邊說搬家搬家!都是這鬼地鋪,弄得我這幾天腰背疼死了。
我說我們都搬走了,康賽回來家裏沒人怎麽辦?
阿原看了我一眼,沒吱聲。我沉浸在發現梭羅的喜悅裏,懶得去和他認真。我想,搬就搬吧,就算康賽一接到信就從《漠風》往家裏趕,少說也得七八天,到時候我再搬回來也行。或者,康賽回到家發現我不在,應該會猜到我在阿原那裏。阿原一邊收拾一邊嘀咕:老是康賽康賽,他是三歲小孩嗎?他不會自己管理自己嗎?
在市中心,阿原帶我來到一幢高層建築前,我仰頭向上望去,星星點點的燈光一直亮到黑漆漆的夜空深處。阿原說走吧,十二層。
我沒想到阿原的生活已經這麽豪華,我不住地驚歎:阿原,你的床又大又軟。阿原,你的寫字桌簡直比乒乓球桌還大。這是衛生間嗎?怎麽如此金壁輝煌?還有,你的廚房比我們家客廳還大。
我想起遠在千裏之外的家,我和老媽的家,那是一棟六十年代修建的五層小樓,公用廁所,廚房設在走廊對麵,臥室大而簡陋,客廳卻小得隻能放下一張飯桌,冬天裏我和老媽在客廳兼飯廳的地方吃一隻燉了兩天的火鍋。我說什麽時候我們能住進一套大些的房子呢?什麽時候我們能有個吃飯的地方呢?老媽很無辜地看了我一陣說這得問你呀,這完全是你的事情,再大的房子我也不稀罕,因為我已經老了,人一老,反而不喜歡空空****的大房子。我從此不在老媽麵前發出這種囈語,我知道我是一隻又傻又呆的笨鳥,永遠都在徒勞無益地飛來飛去,我帶不走這世上任何東西,也無法擁有這世上的任何東西,我隻是走走看看,我的心裏裝了許多的山山水水,我的行囊卻總是空空****。
我站在阿原象新疆一樣寬闊的客廳裏百感交集,我說阿原,我現在知道物質的美好了。
阿原說是嗎?你不是喜歡梭羅的嗎?怎麽突然就自相矛盾起來了?我瞪了他一眼。他笑了。我想我還是喜歡梭羅的,對阿原的這一切,我隻是喜歡而已,並不想模仿,而梭羅的生活,那才是我心向往之的。
盡管如此,在阿原家的大鏡子裏,在水晶燈下,我向來的自信還是悄悄打了個折扣,我的衣服顯得那樣小氣、寒傖,我的飛流直下的頭發也不夠帥了,亂蓬蓬粘乎乎的,我的皮膚白裏透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而這一切,在康賽的房間裏卻是截然不同的效果,康賽說他喜歡我的毫不修飾的頭發與略帶饑餓的臉色,像個忠心耿耿的教徒。有那麽一瞬間,我在想,我應該自信地生活在康賽的世界裏呢,還是應該忐忑不安地生活在阿原的世界裏?我有點惶惑了。
過了幾天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日子後,我開始感到無聊極了。阿原總是要到晚上才會回來,漫長的一天成了我最大的敵人,我無法在阿原的房間裏靜下心來看書,我很奇怪,這裏空無一人,生活設施應有盡有,應該是個看書的好地方,可我卻看不下去,除了昏昏沉沉地睡覺,就是無知無覺地發呆,幾天下來,我連時間都搞不清了,老是纏著阿原問:今天幾號?
我開始懷念與康賽在一起的日子。我覺得我還是應該自信而充實地活在康賽的世界裏,那裏就像是清山綠水,永遠不會膩,而阿原這裏,我很快就會生出渾噩飽脹的感覺,像一個吃進了過多油膩的孩子。
一個星期後,康賽終於回來了,當他突然氣喘籲籲地出現在阿原家裏時,我慌亂得臉都紅了,我解釋說家裏太冷,阿原說我一個人住在那邊不安全,就讓我搬過來住幾天,等你回來再搬過去。
我們三個人終於坐在一起商討幽穀之家了,他們一致認為我所設想的生活,一定是在某個人煙稀少的荒山腳下,所以暫且稱它為幽穀之家。
阿原說小西,你要有思想準備,在新疆這個地方,去找一塊荒地固然不難,但你要知道,這裏沒有肥沃的森林,這裏是沙漠和戈壁。僅有的一點綠洲早就被人們利用了,他們是不會輕易給你一塊地的。
我轉頭去看康賽,康賽玩弄著手中的水杯,過了一會,康賽說我也認為最大的難題將是我們找不到這樣一塊地。
阿原突然嗬嗬笑起來,直笑得我和康賽麵麵相覷。阿原邊笑邊說奇聞!天下奇聞!都什麽年代了!你們居然坐在這裏正經八百地討論這種事情!你們兩個去建造你們的幽穀之家吧,至於我,我是不會去種地的,當然,你們堅持要去的話,作為你們的朋友,我願意向你們提供一切幫助,甚至願意繼續和你們做朋友。
康賽突然說到另一件事:這次去《漠風》,最大的收獲就是經雜誌社的人介紹,我認識了幾個非常有意思的家夥。有一個人下午三點起床,五點到十二點寫作,次日淩晨飽餐一頓,然後睡覺,一直睡到下午,我覺得這樣的作息時間很好,一天隻吃一頓飯,既減少生活開銷,又不用出去和人打交道,多簡單!
我強壓住不滿,趁機截住他的話頭說等我們建好幽穀之家,你完全可以日夜顛倒,想怎樣作息就怎樣作息。
他們當中還有一個家夥,正兒八經的幹部家庭,父母都是當年扛過槍的,丟下工作和老婆,從家裏逃出來了,現在每天自己生煤爐子,自己洗衣服,早上吃稀飯,中午吃饅頭,晚上再次稀飯,每星期下兩次館子,夜裏睡覺就把自己寫的書拿來當枕頭。
連阿原也被他的朋友們吸引了過去,他說我敢打賭,他肯定不是自己生煤爐子,肯定是某個女人替他幹的,等他老了,他會把她寫進回憶錄,當然,他會用一個好聽的化名,還會把她誇張成一個十足的美人。
康賽不介意他話中有話,繼續說阿原,我對他們講到了你,有一個家夥對你非常感興趣,他說他也想辭職,他想出來跟著你幹。
阿原說我看他是想辭職出來跟著你幹吧。
康賽不好意思地一笑:白天跟著你幹,晚上跟著我幹。
康賽的興趣顯然正停留在《漠風》之行帶來的激動和愉悅中,他喋喋不休地講著那邊那些家夥們,阿原也興致勃勃地當他的聽眾。我再也截不住他的話頭了,幽穀之家漸漸被拋在一邊。我覺得他們是有意的,他們寧可大談那些跟我們不相幹的人物,也不願和我談一談幽穀之家的事情。我抱著《瓦爾登湖》,整個晚上拒絕和他們對話。商討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我無法形容我的沮喪和挫敗感,我想,既然如此,我在這裏呆下去還有什麽意思呢?近幾天來,我已經把我的全部**都投放到建設幽穀之家上了,我畫了一張又一張房屋草圖,規劃我們的菜園,到書店查找有關種植的書籍,現在,這個計劃受盡冷遇,我興致勃勃設想的一切也沒有了意義。
趁康賽外出(從《漠風》回來後,康賽就不大坐得住了),阿原上班的時候,
我堅定而又沉默地收拾好來時的行李,再悄悄地把它藏進壁櫥,然後我徹底地做了一次大掃除,我高高地站在桌子上擦窗玻璃,一絲不苟地收拾著廚房,一件一件地搓洗阿原和康賽換下來的衣服,冰冷刺骨的水龍頭下,我的一雙胳膊像煮熟的大蝦。一切都收拾完後,我重新換上自已的牛仔褲、羊毛衫,再給自已點上了一根煙。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做著這一切啊,我平平靜靜地抽著煙,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我不知道自已是一種什麽心情,我隻知道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原準備找份工作,高高興興地掙點錢,再去走遍大西北的,可我卻懶懶散散地閑呆了這麽久,除了烏市的幾條街道,我還沒去過任何一個地方,好不容易誕生了一個幽穀之家的念頭,卻又被扼殺在想象裏。我還在這裏丟失了一件最寶貴的東西,我原以為我會在一個刻骨銘心的儀式之後,開始那驚心動魄的事件的,可它是那樣倉促、寒傖,全無一點夢想中的情調。我的一切全都破滅了。想到這些,我終於流下了一點眼淚。我再一次問自已,我愛他嗎?我把自已問了又問,我仍然不能回答,愛情是什麽東西呢?我聽說真正的愛情能使人處於被燃燒的狀態,我有嗎?
晚飯端上來了,我解下圍裙,重新去梳了一次頭,看看不帶勁,又塗上點口紅。回到桌上時,他們兩個已興致勃勃吃開了。我說別慌,今天我們得喝點酒。
斟滿三杯酒,我舉起酒杯說阿原、康賽,吃完飯你們要陪我去一趟火車站,我已買了九點的車票,我要回去了。
阿原放下酒杯,康賽也放下了酒杯。
別這樣看著我,我該回去了,我本來就是來玩一玩的,我總是要回去的,有什麽不對嗎?
你是因為幽穀之家的事在生氣吧?阿原問。
我怎麽會生氣,再說我生誰的氣,那隻是我的一個想法而已,我的腦子裏經常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的。我說。
為什麽突然要走?明年春天,還有以後,我們會有好多計劃的,為什麽突然要走?阿原追著問。
我無法回答,我就是想回去,我不想再在這裏耗下去了。
回去以後,你準備怎麽辦?康賽一直關切地注視著我。
沒想好,也許還像從前那樣過,也許去找一個固定一些的工作,安慰安慰我老媽,她已經老了,需要我在她麵前多晃晃。
他們都知道這是廢話,但都沒吱聲,傻傻地坐著。
我放下碗筷,打開壁櫥,取出我的行李說你們待會兒回來再吃吧,再遲就該誤點了。
阿原攔了一輛車。康賽坐在前排,我和阿原坐後排。關門熄燈的一瞬間,我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我說走就走了,我又一次勝利了。音響也打開了,是一支爛熟的流行歌曲,卻又纏綿得恰到好處,我終於痛痛快快地流淚了,我是一個多麽堅強而固執的人啊,我真的很欣賞自已。
車門一開,我就拎著行李,迫不及待地向檢票廳衝去,康賽在後麵喊:小西,慢點,還有十分鍾才開始檢票。我不吭聲,隻顧往前衝。
康賽去買站台票,阿原就坐在我身邊,呆呆地望著前方,他竟連句分別的話都沒有!我突然心生恨意。
我側過身去,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打量那些將行李箱拖來拖去的人們。
康賽回來了,我們開始往站台走。
心急火燎地找到我的車廂號,奮不顧身地向車門擠過去。
康賽也跟著擠過來,大喊:小西,把包給我,我從窗子裏遞進去。回頭的一刹那,我看見阿原站在一邊,有點恍惚的樣子。
終於上車了,也找到座位了,從窗口接包的時候,康賽和阿原並肩站在一起,我的眼睛隻看著康賽,我說回去吧,再見!說完我就坐到我的座位上去,不再露麵。
站台上響起了尖利的哨聲,火車就要開了。這是一次多麽失敗的旅行啊,列車又震動了一下……我就要毫無收獲地回去了……
一個人突然衝到我身邊來,竟是阿原。阿原不由分說,一手抓過我的行李,一手把我從座位上拎起來,拖著我向車門奔去。
火車加速的瞬間,我和阿原跳下火車,摔作一團。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慢慢爬起來,這時,站台上一片空寂,隻有電流從空中經過,發出噝噝的聲音,康賽斜著一條腿站著,我們挽著手臂朝康賽走過去,走近了我才看見康賽的眼睛濕濕的。
後來我多次問:阿原,你為什麽在火車已經開動的時候才想起要我留下來呢?阿原總是說因為火車開動的時候,我才想起應該讓你留下來。這種問答有點像語言遊戲。
我和阿原一路並肩走著,康賽默默地跟隨我們左右,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回到家裏,我們突然變得歡天喜地的,絕口不提我回家的事,好像剛剛發生的一切已經被我們忘掉,我們甚至在喝酒的過程中還講了幾個笑話,阿原最後的一個笑話是最最好笑的。阿原講:一個姑娘,在晚上穿過地下隧道,剛剛走出隧道口,迎麵看見一個男人,張開雙臂向她走來,姑娘馬上運用女子防身術中的某一招式,飛起一腳,朝那男人的小腹踢去,隻聽一聲巨響,男人叫道:天哪,我的第三塊玻璃還是沒能抱回家。阿原還沒講完,我和康賽已經笑得東倒西歪,我們一致認為這是最有意思的一個笑話,我們還覺得這是所有的夜晚中最最快樂的一個夜晚,我們忘情地大笑,最後竟在深夜唱起歌來。阿原會唱許多蘇聯歌曲: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伸向那遙遠的地方。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個馬車夫,將死在草原。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雪上跑著那三套車。阿原唱歌的時候,我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唱到忘情的地方,阿原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有力地揮舞手臂,仿佛他正站在舞台的追光燈下。有那麽一兩次,我想起了差點帶我走掉的火車,那節車廂裏,我的座位肯定被人占去了。
後來我們胡亂趴著睡了過去。朦朧中,我感到自已仍然倒臥在站台上,阿原緊緊地抱著我,將我的胳膊和臉擠得生疼。我還聽見我在問他:阿原,你為什麽在火車開動的時候,才想起要我留下來?阿原說因為火車開動的時候,我才想起應該讓你留下來。
阿原單位裏有個同事,老家在烏市北郊外,家裏老人相繼去世了,房子缺人照管,一時間又賣不出去,阿原聽說後二話沒說就租了過來,由於有了同事這層關係,加上又可以替那人照看房子,所以房租便宜得出奇。
我們當即興衝衝地往北郊趕去。說是北郊,其實是北郊的郊外,一幢小小的土坯房,雖然談不上漂亮,卻很結實,安靜地座落在一片農田後麵,進去之後,發現裏麵竟有大大小小四間房。我驚喜地叫道:阿原,康賽,快來看,這邊還有一間完整的廚房呢。
是啊,連火牆都完好無損。阿原拍拍牆壁,整麵火牆發出空空的聲音,甚至火牆邊帶彎管的鐵爐都安然無恙。新疆的冬天,沒有暖氣或火牆是無法想象的。
我和阿原在屋內轉悠的時候,康賽一個人在屋前屋後觀察,我喊:康賽,發現了什麽?康賽高興地說小西,你看,這裏還有五棵樹呢。
是啊,我們還要栽更多的樹,把房子包圍起來,然後我們還要養幾隻雞。你想想,我們躺在樹下看書,聊天,雞們在我們身邊轉來轉去,那該多好啊。
康賽點頭說你看,房子周圍還要好多空地,我們完全可以把它們利用起來,種點青菜、瓜果什麽的,據說那邊那塊空地也是屬於這座房子的,我們可以播種小麥,解決糧食問題。
我想起來了,有一間屋子的角落裏,放著鋤頭、鐵鍁之類的農具。
與此同時,阿原正開動腦筋,他準備把那間最小的房間改成浴室,阿原說我們需要一個真正的浴室,一個好的浴室可以陶冶人的性情。阿原煞有介事地比劃著,像一個自學成才的水暖工人。為了鼓勵阿原盡快將浴室改造成功,我對阿原說我早就發現你算得上一個真正優雅的人,你寧可沒有廚房也要有一個浴室,寧可沒有飯吃也要弄點酒喝。阿原用一根樹枝在屋子裏丈量來丈量去。我是多麽喜歡阿原設計浴室的樣子,聚精會神,興致勃勃,我從沒看到過他還有如此專注的時刻,我的喜歡還有另一層意思,阿原對浴室如此有興趣,其實就是對我們的新家有興趣,這真讓我喜不自禁,我原以為他隻不過不願掃我的興而已。
小西,你知道我最滿意的是什麽?是水,這裏居然有自來水,這簡直是意外的收獲,要是沒有水,怎麽能建設一個家呢?我說要是沒水,你就不準備住這兒嗎?阿原狡猾地說我比較喜歡舒適的生活,沒有水就談不上什麽舒適的生活了。但你把我搞糊塗了,你一會兒說要雲遊天下,一會兒又弄出一個家想要安居樂業,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太大了,大得像籠罩著我們的空氣,看不見也摸不著。無意中一抬頭,我看見一隻不知名的小鳥滑翔似的飛過,它張開的雙翅一動不動,它沒有家小,沒有行李,走到哪吃到哪,一點也不用為了工作和生活操心,它的生活真是讓人羨慕,我突然福至心靈地說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像鳥一樣生活。
這天晚上,康賽的心情似乎出奇地好,他捧著那本看了一千遍的《吉檀迦利》,不住地走來走去,大聲朗讀。
“旅行的時間很長,旅途也是很長的。
天剛破曉,我就驅車起行,穿遍廣漠的世界,在許多星球之上,留下轍痕。
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
……
“讓我所有的詩歌,聚集起不同的調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為一股洪流,傾注入寂靜的大海。
像一群思鄉的鶴鳥,日夜飛向他們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讓我全部的生命,啟程回到它永久的家鄉。”
康賽朗誦完畢,就伸手向阿原要煙抽,阿原說康賽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有一宗不好,身為煙民,口袋裏老是沒有煙。
康賽接過煙,深深地吸上一口,突然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小西,你不要結婚,我們都不要結婚,我們三個人永遠在一起,這樣很好。說完孩子氣地仰麵朝天躺到地上。
阿原笑起來,他說康賽,你這個主意是不壞,可就是有點殘酷,你不結婚不要緊,我不結婚也沒什麽,但小西不行,女人怎麽能沒有愛情呢?一個女人一輩子沒有愛情,等於忍受了一輩子羞辱,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小西呢?
康賽露出為難的樣子,他說阿原,你想想,什麽樣的人才能配得上我們的小西呢?那是個什麽樣的家夥呢?如果真有那樣一個人,我倒想快點見見他。
阿原說就算你見了他,你要怎麽樣呢?把小西送給他?把他趕走?
我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我不明白,麵對這場關於我的討論,為什麽我會惆悵滿腹,心酸不已,難道我骨子深處其實渴望著另一種生活嗎?
不,一定不能縱容這種想法,要知道,我是一再地拒絕過那種生活的。我有個舅舅活得很不錯,花白的頭發一絲不亂,大肚子恰到好處地聳立在中部,這使他坐在許多帶電視台標誌的麥克風前身體筆直,從容鎮定。他幾次寫信給老媽,要她把我交給他,他會把我培養成一個有用的人。我也聽話地去過一次,他一見到我就把我交給了一個秘書,秘書帶我去做頭發,帶我去洗指甲,然後又帶我去買衣服,她抱走我的破舊牛仔褲和披風似的毛衣,硬塞給我一套深藍色的套裝,一雙黑色的高跟鞋。當我一瘸一拐在來到舅舅麵前時,他說嗯,很好,這樣好多了。可我覺得一點都不好,深藍色的職業裝像一個金屬套子,我被嚴嚴實實地套在裏麵,呼吸急促,嗓子發幹。然後舅舅就帶我去見一個人,那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他隻瞟了我一眼,就再也不理我,一心一意地和舅舅寒喧,他的眼睛透過鏡片,興奮地盯著舅舅漫不經心的臉,就像一條狗盯著擱在高處的一塊骨頭。我們出來時,眼鏡搶前一步指著一個辦公室對舅舅說,這裏就是我給她安排的地方。
我知道我在舅舅麵前沒有任何理由,我再聰明也找不到一絲借口,我隻能趁他外出的時候,偷偷脫下那身深藍色職業裝,溜之大吉。我知道這輩子休想再見到他了。
後來我才知道,老媽也為此受了牽連,她再也不能在舅舅麵前提到我了,她再也不能向他傾訴她的焦慮和不安了,她隻能一個人在家裏唉聲歎氣,一分錢掰著兩半花。
阿原大大咧咧地把我攬過去,他從不許我一個人發呆。他摟著我的肩說,小西,你記住,上天偏愛孤單的小姑娘,尤其是一個名叫小西的孤單的小姑娘。我的眼淚嘩地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