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得出去找工作。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可以找到什麽樣的工作,真正的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啊,大街上人跡廖落,人人都是一副冬眠的表情,似乎是個閑而又閑的季節,憑我以往的經驗,我知道在這樣的季節找工作是一件挺費力的事情。

我穿著康賽那件皺巴巴的棉布外套,還有阿原扔在那裏的一條厚厚的絨褲,走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這身衣服實在是有點怪怪的,上衣的長短倒是正好,但過於寬肥,像披著一床舊被子,領圍也是肥肥的,脖子可憐地豎在中間,顯得無依無靠。褲子太長,被我卷了又卷,露出了紅色的裏襯。這一身,要是穿在別人身上,肯定其醜無比,可是在我身上,充其量隻是十分滑稽而已,可滑稽有時候並不是個貶意詞,我也不知道我的自信是從哪裏來的,反正我就是這麽想的。話雖這麽說,我還是非常想念我那件皮夾克。出發前我在鏡子裏一再打量自己,還問康賽,我這樣出去不會把人嚇著吧?康賽說誰要是真被你嚇了一跳,你一定要記得向他收錢,這種刺激他一輩子也遇不上幾次。

我就這樣怪裏怪氣地向勞務市場走去。一路上我沒忘記留意道路兩旁的樹杆和商店,我期望著冷不丁一抬頭就能看到小業主們貼出來的招聘字樣。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啊走啊,實在凍得抗不住了,就爬上一輛公共汽車,或者鑽到商店裏去。這時,我真羨慕那些在商店裏上班的人,她們塗脂抹粉,不慌不忙,想都沒想過要在寒氣徹骨的大街上找什麽工作!

實在是餓極了,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喝了一大杯牛奶,一直到現在,九個多小時過去了,我還沒有吃過任何東西。我寧肯把錢拿來買一張車票,也不願意浪費在吃東西上,除非我已經餓得兩眼發花。我發現這裏也有類似老家的烤紅薯,便決定去買一個來充充饑。烤紅薯真是個好東西,我一輩子都不會厭倦它。我想起了以前和康賽吃烤紅薯的日子,我們總是要在攤前劃拳,誰輸了誰請客。一般地講,我贏的機會比康賽多,康賽總是搞不好這些需要動點腦筋的事情,如果我這趟出石頭,他就以為我下趟一定會是剪子,他完全沒有想到我會再出石頭,甚至我可能一直出石頭。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說你為什麽不換一種呢?你老出石頭有什麽意思呢?想起這些,我獨自笑了起來。不知道康賽吃了東西沒有,他也是個沒把心思用在吃飯上的人。

一轉身,看見了一個擦皮鞋的小男孩,他頂多隻有六歲的樣子,蒼白的小臉,栗色的頭發,清秀的五官,仿佛是我小時候在書裏看到過的青蛙王子。他蹲在地上,使出渾身的力氣對付麵前那雙巨大的皮鞋。因為用力很猛,他卷曲的頭發總是掉下來擋住眼睛,每當這時,他就像個樂隊指揮一般,瀟灑地甩一下腦袋,把頭發甩到後麵去,並不停下手裏的工作。他是那樣專心致誌,以至於擦到有些地方,他竟情不自禁地向那雙皮鞋跪了下去。我是多麽痛心這個漂亮的小孩,我心痛一切粗礪之中的精細和漂亮,我覺得他那副樣子,本應該穿著製服走在上學的路上,甚至,他也不用走路,由私家司機來回接送都是不過份的。

我順著那雙皮鞋向上看去,是一個魁梧的男人,一張攤開的報紙擋住了他的臉。我想這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居然選中如此漂亮的小男孩給他擦鞋呢?悄悄地繞到一邊去看報紙後邊的那張臉,天哪,我看見了誰啊,是阿原。他不可一世地蹺著腿,心安理得地看著那張報紙。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在大街上吃烤紅薯的樣子,而且,我沒經他同意就穿上了他的褲子。但我也不想馬上離開,我實在是太喜歡那個擦皮鞋的小男孩了。我躲在一個小報亭裏,一邊假裝買報紙,一邊留意著那邊的情況。我想看看大街上的阿原是什麽樣子的。

不多久,一個衣著華麗的姑娘走到阿原身邊,她手裏提著兩隻精美的購物袋,看樣子是從身後的商場裏出來的。看見她,阿原馬上放下報紙站起來,扔給那小孩一點錢,雙雙向停在路邊的汽車走去,一轉眼就消失在熙攘的大街上。這姑娘會是他的女朋友嗎?嗨,這不是我該想的問題,康賽說過,不要總想弄清他的行蹤。

我在晚報中發現了一則招聘啟事,是烏市某小報在招聘記者:二十五歲以下,大專文化程度,有一定寫作能力。我馬上振奮起來,幹嘛不去試一下呢?汽車還沒停穩,我就匆匆跳了下來,順著報紙上指引的路線,向報名地點趕去,報名期限隻剩下最後兩天了。

在一幢七層辦公大樓裏,好不容易看到了報名處,門開著,屋裏卻空無一人,我隻好站在屋子裏踱來踱去,耐心地等待。約摸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禿頂的白麵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我立即調動起全身的能量,緊急增援臉部,做出一個最燦爛的笑容。我說我是來報考記者的。男人草草看了我一眼,不耐煩地說先填張表。我趕忙彎下腰,趴在桌子上填起來。填完後,又從隨身小包裏拿出我的身份證以及特製的求職資料,一齊謙恭地推向他的麵前。他慢騰騰地整理著桌上那些文件之類的東西,對我的材料和表格看也不看。

他終於抬起眼睛來正視我了,我居然毫無來由地緊張起來,現在,他要來問我問題了。我盡量換成一副自信的表情,與他對視著。他開口了,他說,你的戶口本呢?

這是一個防不勝防的問題,一下子擊垮了我的全部自信,我這才想起來,招聘啟事上似乎寫著麵向本市招考,不知怎的,竟被我忽略了過去。為了給自已留出一點短暫的思考時間,我裝作沒聽懂的樣子,問:什麽?

他一字一句地說:戶、口、本。

我鼓勵自已要沉著,要拚出去作最後一次努力,所以我斟酌良久,問道:外地戶口行嗎?他沒有回答,隻是再次一字一句地對我說:烏、市、戶、口。

我知道沒戲了,可我還是控製不住地繼續掙紮著,我說我雖然沒有烏市戶口,不,應該說是暫時沒有烏市戶口,但我會是一個很出色的記者,不知你們有沒有興趣看一看我的作品。

他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弄得我不知該繼續說下去,還是該轉身走人,我們就這樣像兩個傻瓜似的對視著,突然,他怪怪地笑了一下,說你接著說呀,說你曾經在哪家報紙幹過,說你曾經獲得過優秀記者的光榮稱號,誰誰接見過你,誰誰和你吃過飯,你說嘛,反正吹牛又不交稅,盡管說嘛。

我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我說你什麽意思?

他說我還沒問你呢,你是什麽意思?你沒看見招聘廣告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要烏市戶口嗎?你沒有烏市戶口你跑來幹什麽?你們這種人我見多了,真是!什麽人都往我們新疆跑,我們這裏又不是垃圾站。

我平生沒有受到過這種汙辱,我說你才是垃圾,你以為你穿得人模狗樣你就不是垃圾嗎?你是垃圾中的垃圾。我邊說邊抓起桌上的筆,狠狠地朝地上摔去。你憑什麽說我在吹牛?你憑什麽汙辱我,你憑什麽這樣看我不順眼?我聽見我的聲音猶如刀片劃在玻璃窗上,既刺耳又難聽,每逢我發出這種聲音時,我的行動就可能失控。我知道這裏不是撒野的地方,剛才還寂靜無聲的走廊已出現了幾個幹部模樣的人,他們拿著茶杯,戴著眼鏡,表情莊重地朝這邊走來。

實在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摔了,我氣咻咻地站在他麵前,盡可能地瞪圓兩隻眼睛,我已打定主意和他一決雌雄。他朝走廊那邊看了一眼,似乎改變了主意,他站起來再一次整理桌上的東西,好像那些東西象征著他的威儀,他說去去去,我不想跟你們多說,一個字也不願多說。說完丟下我徑直走了出去,走廊裏的那些人也猶豫著退回去了,可我這口惡氣沒有出完,我順手操起桌上的墨水瓶,一揚手將一瓶墨水完完整整地撥在牆上,然後三步並著兩步衝下樓去,驚魂未定地坐上一輛招手停時,正好看見那個禿頂的男人砰地推開窗戶,滿麵怒容地朝樓下張望。我偷偷地笑了。我想你算個什麽東西,你隻不過有一張烏市戶口而已,烏市戶口又有什麽了不起呢?真是可笑,難道一紙戶口也可以成為一個人的驕傲?

又是無功而返的一天。精疲力盡地回到家裏時,早已餓得肚皮貼後背了。康賽一邊削著土豆皮,一邊問:感覺怎樣?我隻能沒精打采地說一個字:餓。康賽說看來我得多削兩個土豆。看著康賽笨手笨腳的樣子,我忍不住打趣他:康賽,你這是何苦喲,呆在家裏有多好,白天上上班,晚上寫寫東西,將來還有老婆熱湯熱水地侍候,再過幾年,小孩抱抱,麻將打打,電視看看,要多愜意有多愜意。還沒說完,就見康賽高高舉起菜刀,咚地一聲砍下來,菜刀長在了砧板上。

你說完沒有!康賽瞪著我。

我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了,心情就好些了,起身去幫康賽點火做飯。我說康賽,我今天差點找到一份工作,報社記者。康賽頭也不抬地說結果被一個禿子趕了出來。

咦,你怎麽知道的?

我也去試過的,報名處的禿子看起來總是心情不好是吧?人家那是什麽地方!人家那裏是主流社會,人家隻招本鄉本土的,哪會喜歡我們這種盲流,我們隻能去做苦力,做短工。你再看看你的指甲,你的口紅,還有你那條要命的牛仔褲,比我的長發更令他難以忍受。

沒辦法,我就喜歡指甲油和口紅,怎麽啦?我舉起雙手,憐惜地看著自已十個顏色各異的小指甲,它們曾經穿過千奇百怪的衣服:大紅、桔黃、銀白,蔚籃,墨黑。很多時候,它們表達著我的心情。罷了,如果因為這些他們就不喜歡我,我寧肯不要那份工作。我寧可頓頓吃土豆片,也要看到我的雙手流光溢彩,我喜歡這樣,每當它們在我眼前劃出一片彩色的光芒時,我立馬就能驕傲起來,就像有些人為自己擁有挺直的腰背而自豪一樣。沒辦法,我就是迷戀彩甲。

康賽說我也是,不光是為省錢,我這段時間就是無法容忍我的耳朵光禿禿地支楞在外邊,否則我找不到一點感覺。

土豆滋啦啦在鍋裏翻炒著,其實我對做飯也很外行,老媽從不給我鍛煉的機會,她總是占著那把曆史悠久的鍋鏟,同時在嘴裏不斷地念叨:你將來怎麽嫁得出去喲。我說誰說我要嫁人?老媽說那也不能不會做飯。我說誰說一定要吃飯,吃麵包不行嗎?吃水果不行嗎?老媽就很生氣:隨便你,反正當初我交給你時一樣一樣都是好的,你自己要糟蹋它我也沒辦法。跟我在一起,老媽有時也變得孩子氣了。

看看土豆就要熟了,突然想起來還沒放醋,急得大喊:康賽,快,把醋遞過來。康賽急慌慌地揭開瓶蓋,沒深沒淺地往鍋裏倒,卻是醬油。肯定鹹了,沒辦法,隻好加水,鍋裏馬上黑糊糊的一片。手忙腳亂地盛起來時,我說康賽,分得清醬油和醋嗎?康賽說別條條框框的啦,再好吃的東西總是要排泄出去的,那麽認真幹嘛?

康賽苦著臉痛苦萬狀地吃著汙黑的土豆片,突然放下筷子說:身體真是個煩人的東西,總是餓呀、渴呀,你就得不停地弄給它吃,弄給它喝,沒完沒了,沒有這具皮囊多好,也不用吃,也不用穿,也不用找媳婦。

我說康賽呀,沒有身體我們的腦袋安在哪呢?總不能用竹杆子支著我們的思想呀。康賽氣急敗壞地走到一邊去,他不吃了,他不高興的時候不大愛吃東西。

他說我要是有餐風飲露的功夫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必吃飯,也就不必找工作,我不喜歡工作。

像大多數人一樣,吃完晚飯,我們也看電視,電視裏正在上演著一出長得不能再長的肥皂劇,劇中的人物上班、吃飯、打電話、談情說愛、哭泣、生孩子,捉奸,我們拿出真正局外人的身份對他們橫加嘲笑和挖苦,把他們貶得一無是處,我們還共同感覺到一點,我們已經脫離這種生活很遠也很久了,我們生活在一起,仿佛生活在集體宿舍裏,男女同室,連最初的那點別扭也沒有了,可我們又自始至終保持著那份讓人自戀不已的純潔,我們都有點為自已的生活方式感到喜悅和陶醉,好像我們在平凡的生活中取得了一個大勝利似的。我們雖然同樣地要找工作,要做飯吃,常常為了錢愁了又愁,但是我們雖苦猶樂,甚至引以為榮,正如康賽所說的,我們不是為了掙錢而打工,我們掙錢,隻是為了保全身體,我們不要被提拔,我們不要評職稱,我們也不要當先進,我們隻要那麽一點點,剛好負擔每日必須的一碗一床而已。我們所做的每一件平庸的、甚至有失體麵的事情,都有一個大的背景:我們是為了理想。這是能量和資源,供我們抵禦困難,也供我們白天黑夜地做夢。當然,我們從不在那些人麵前說到理想,免得因為大笑而冰涼了他們定期保養的潔白的牙齒。

有了肥皂劇裏的生活作比照,我們感到自已正在邁開接近理想之地的步伐,我們正走在自已選擇的道路上,所有的困難都是序曲和鋪墊,光榮的時刻最終要出現在苦難的盡頭,所以這種肥皂劇就成了我們勵誌的活生生的例子,我們漸漸離不開電視裏的生活,就好比兩個走在不同路線上的人,在埋頭走路的同時,還忍不住要看看對方已經走到了哪裏。

阿原已經好幾天沒有來過這裏了,康賽憂鬱地說。我想起了大街上看到的阿原,還有那個女人,我問康賽:我沒來的時候阿原也經常不回來嗎?

康賽說算了,別管他,他跟我們不一樣,他過的正是電視上反複宣揚的生活。

康賽接著擔憂地說,我發現我們的友誼已經過時了,這幾年來,他的生活離我越來越遠,而我們還努力保持著朋友的關係,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們之間會完蛋的。

康賽,能不能告訴我你們以前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友誼?

打個比方,如果我挨打,就算是因為我偷了別人的東西而挨打,他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別人揍得個稀裏嘩啦。

不就是哥們義氣嘛。

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到底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有一年夏天,我和阿原坐在江邊,那是傍晚,江麵上已開始暗下來,一艘輪船從遠處開過來,燈紅酒綠的樣子,阿原指著船對我說,我真希望自已每天都能坐在那樣的船上,永遠不要下船,我要在船上揮金如土,醉生夢死,當然,我的意思是我們兩個都在船上。他還說,他一定要千方百計變成一個有錢人,等他有了錢,他就造一個城堡,把我養起來,讓我坐在**吃早餐,穿著睡衣在城堡裏一邊晃**一邊寫詩,他一直認為他將來是要造一個城堡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很難用一句話來形容他,他很欣賞供養葉芝的葛拉高雷夫人,他認為她是一個稱得上高尚的人,但他同時也欣賞上海灘的杜月笙,他既天真又狡猾,是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的奇怪混合體。

我也覺得阿原很複雜,他身上有和我們相近的東西,也有和我們完全不同的東西。

也許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吧,他爸爸以前是省城裏的大才子,被打成反革命下派到我們那裏的機械廠當工人,就要平反的時候,他卻死了,所以全家再也沒有遷回省城去。據說他爺爺還是個大家子弟,連他奶奶都是上過大學的,這樣的家庭總是餘脈尚存。

我說我今天在街上看見他了,很神氣的樣子,和一個女的在一起,他會不會考慮結婚的問題?

康賽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有意要岔開去,他說小西,你知道我最想得到一份什麽工作嗎?我想去做一個看林人,有高高的了望塔和林中木屋的那種林場,可惜新疆沒有森林。

為什麽?我有點心不在焉,我還在想著阿原身邊的那個女人,他們是什麽關係呢?他們在一起談論些什麽呢?

我隻想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幹活,我和什麽人都合作不好,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

也許,你可以去看葵花地,拿著杆子跑來跑去地打鳥,新疆有葵花地嘛。我到底被康賽拽到他的話題中來了。

你又在敷衍我。康賽做出生氣的樣子。

我笑了:康賽,你什麽也不用做,呆在屋裏寫作,寫煩了就出去走走最好,真的,但你必須像凡高那樣,先有個提奧弟弟,否則,你隻有餓死。

康賽痛苦地鑽進被子說餓死康賽和餓死一條狗有什麽區別嗎?沒有。

看到康賽痛苦的樣子,我也開始著急起來,我總覺得康賽單薄的身子承受不了太多的痛苦,他頂多隻能承受饑一頓飽一頓的沒有規律的生活,因為他向來是高興的時候不分好壞地大吃一頓,不高興的時候連水都不喝一口的。康賽說誰規定的呢?誰規定非得一日三餐的呢?誰規定晚上十二點以前非得睡覺的呢?如果反駁他說不按時吃飯就會得胃病,不按時睡覺就會攪亂中樞神經,康賽就會很認真地問:如果不得一種病,人怎麽能死呢?

康賽的機智在這些時刻體現得最為突出,他不適合在大的話題上與人爭辯,即使碰上這類話題,他也是盡量將大處往小處說,甚至可以將世界級的戰爭比喻為學齡前兒童的遊戲,而在小處上,他又總是能獨到地發現似乎是大家都忽略了的漏洞。康賽非常不喜歡聽人說起女大學生辯論賽,康賽害怕伶牙俐齒、頭頭是道的的女性,康賽這樣看待某一年的女大學生辯論賽:不是說事實勝於雄辯嗎?以後要改個說法了,事實勝於雌辯,這根本是一群雌性在辯論嘛。

康賽唯獨在一件小事麵前束手無策,那就是如何一勞永逸地解決溫飽問題。在別人眼裏,這實在是個小而又小的問題,但康賽總是解決不好,他是要求雖然不高卻十分挑剔的,比方說他願意做一個看林人,但是要有高高的了望塔和林中木屋,這實在不算過高的要求,但是哪裏有康賽心目中的那種林場呢?所以康賽小小的願望也難以得到滿足。

我說康賽你就別想去掙錢了,你不行,我看在你得到那份看林工作以前,你什麽也不要做,你就呆在家裏作一個自由撰稿人好了,等我找到工作了,我來做你的提奧妹妹。

康賽躺在被子裏軟軟地說一首詩最多30塊錢,你以為我一個月可以發表幾首詩呢?那樣的話,我豈不是成了個賣詩的嗎?我還不如去賣報紙哩。

我說你還可以嚐試著去寫點別的嘛,報告文學、小說,都比詩歌來錢快。

康賽大叫:小西,你別來錢來錢的,我惡心,再說我根本就不打算去寫什麽報告文學和小說,我的身體分泌不出那種東西。

康賽生氣地在鋪位上扭動著,讓我想起小時候肚子痛的情景。康賽一生氣,我心裏就會泛起一些柔軟的感情,好比姐姐對一個任性的弟弟的感情,每當這時,我就想,我此生不可能離開康賽了,沒有了我,誰跟康賽說話,誰和康賽散步,誰來逗康賽笑一笑呢?想來想去,沒有別人,隻有我,這是我和康賽心裏都清楚的。

我說好啦,我知道你不會屈服的,你要是真屈服了,你也就不是康賽了,所以,還是我來做你的提奧妹妹吧。

康賽不屑地笑一笑:你還提奧妹妹呢,你自已都什麽處境了都不知道,你穿的外套還是我的呢。

我說可別這樣講,我家裏是有皮衣服的,再說發財有時候簡直就是瞬間的事情。

康賽央求道:小西,求你,別老是來錢呀,發財啊,我知道你並沒有做發財夢,你要是想要這些東西,你這樣跑來跑去的幹嘛,你守住一個窩子淘金去呀,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去做妓女,真的,你做妓女的話,肯定生意很好。

我跳起來滿屋子追打康賽,為了道歉,康賽決定整個冬天都把他的外套捐給我穿,我想來想去覺得不合算,最後還是按住他狠狠揍了一頓。

康賽說小西,我今天給你寫了一首詩,你要不要看?我馬上不生氣了。

康賽是這樣寫的:

來自南方的小西/走在雪地上的小西/她蹶起小山羊的蹄子/頻頻踢中我潮濕的心髒/我所有的祝福其實都是詛咒/你的波西米亞披肩/將被某個黑衣的混蛋/深深地藏起

誰是黑衣的混蛋?我問康賽。

不知道,幹嗎問這麽低級的問題。康賽似乎對我的發問很不高興。

康賽從沒間斷寫東西,這令我自省。我也想起了放在包裏的寫了一半的小說稿。我突然有點沮喪和不安,以現在的情形來看,我的那個邊打工邊旅遊的計劃根本就無法實現,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這麽冷,除了商店照常開門,車輛還在行駛外,整個世界都已進入冬眠,這種蕭條的季節,正常開工尚且無法做到圓滿,何況我這個身無長技的外地人呢?也許我該八九月份的時候再來,據說那個時候的新疆才是妙不可言的,瓜果滿地,歡聲笑語,一派豐衣足食、歌舞升平的景象,而且那時候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開足了馬力似的運行著,日照時間長達15個多小時,不把漫長的冬眠損失的陽光賺回來不罷休似的。還聽說為了充分利用充足的日照時間,許多城裏的居民在下了班後,都開車去附近的農場,去做摘棉花的短工,許多上班族一個摘棉花的季節就掙回了一輛進口摩托車。

我的兩千塊錢已花去了四分之一,如果我不想老是停在烏市,還想南疆北疆地轉一轉的話,我就必須盡快地得到一份工作,補充我日漸消瘦的錢袋,但我對這個季節找工作已失去了信心,我非常遺憾現在不是八九月份,否則我起碼可以去摘棉花。我想象自已在陽光充足的農場裏,挎著個大白布口袋摘棉花的樣子,那是一種非常浪漫而原始的勞動,帶著一種懷鄉和抒情的味道,還帶著一種時尚的親近土地的味道。但是,我帶的錢可能不允許我在這裏過完這個冬天,所以我很可能根本看不到九月的新疆美麗的棉花地。

家鄉大概也下了第一場雪了,老媽一個人在家裏形影相吊也怪可憐的,她對我始終不肯安定下來傷透了心,我隻好寬慰她:你讓我先瘋幾年再說吧,等我裝滿一肚子社會經驗後再來搞單幹,我會賺回許多許多錢讓你安度晚年的。老媽無可奈何地說我的晚年算什麽喲,你還有一輩子呢,年紀輕輕的不靜下心來為將來打基礎,淨在外邊瞎跑,能跑來什麽呢?

我說你要對我充滿信心,我並不是在浪費時間,現在是播種的季節,看起來似乎一無所獲,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看到我連豐收都來不及呢。老媽就笑:我反正是說不過你,隨你去吧,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一根草還有一滴露水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已究竟播種了些什麽,是否真的會有收獲的那一天,我不願意去想這些事情,不喜歡為了生活去打算,去安排,我隻想隨心所欲,興之所致。

第二天一早,照例是一人一杯牛奶作為早餐。康賽說小西,今天別出去了,今天陪我坐在家裏看雪,好嗎?他有點可憐巴巴的。我說我得出去找工作呀。

康賽在揉著臉說實話告訴你吧,烏市的冬天,正常工作的人好多都放假了,我們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說那你當初急吼吼地催我過來。

康賽說我沒想那麽多,我隻是特別想要你過來,我一個人在這裏沒意思,我想你一個人在那邊多半也過得沒什麽意思,既然這樣,幹嗎我們不湊到一起呢。

嗨!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低下頭去一邊看書一邊喝著牛奶,偶爾抬頭看看窗外,積雪又厚了不少,看來昨天又下了整整一夜,我再次想起我的手稿,我的老媽,不禁有了一絲回家的打算,我自言自語:會不會因為大雪中斷鐵路運輸呢?

康賽在一旁走來走去,他的牛奶原封未動。他在窗前站下來,雙手插在褲袋裏,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喊道:康賽。康賽毫無反應。我又喊康賽!康賽緩緩轉過身來,垂頭喪氣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有點不大對勁,像我們這種窮人,最怕生病一類的事情,我趕忙丟下書去摸康賽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

康賽欲言又止地轉開頭去。

我繞過去和康賽麵對麵站著。康賽把臉轉到一邊去,我也跟著轉過去,康賽隻好說,我想去一趟《漠風》。

《漠風》是一家有名的詩歌刊物,康賽曾在那裏發表過許多詩歌。康賽說我想和人聊聊,我每天都呆在這間屋子裏,足不出戶,我都快不會說話了,我也沒有書看,我身邊隻有這本《吉檀迦利》,我需要讀一些別的東西,我不能老是沉浸在宗教和死亡裏,我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

我說你去呀,對你來說,這才是你應該做的。康賽低聲說可我幾乎沒有路費。

我一邊打開旅行包,一邊說我知道,你沒看見我已經在拿錢了嗎?要多少,500塊夠了吧。我把錢遞給康賽,康賽又抽出幾張說200塊就夠了。我說多帶點吧,你路上還要吃東西。康賽堅持不要,說我出發前買幾個饢帶上就行了。

康賽揣上錢就走,走兩步,又站在雪地裏回過頭來,滿臉內疚地說小西,我很慚愧。我揮揮手,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路上小心,聊夠了就快回來,別等人家攆你才走。

我看到康賽的眼圈紅了一下,隻得趕緊關上門。康賽又獨自站了一會,才一路咯吱咯吱地走了。雖然穿著厚實的外套,又戴上了圍巾,康賽仍然是清瘦的,走在白皚皚的雪地上,仿佛是走在潔白的棉花堆裏,輕盈得隨時都可以飛出去。一直到康賽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我才離開窗邊,回到我的鋪位上去,仔細計算我越來越可憐的旅費。

扣除回去的路費,所剩已經不多了,這意味著我必須盡量減少在外麵閑逛的時間,反正我對找工作的事情已經不抱希望,不逛也罷,隻是這一趟走得太叫人不甘心了。但我已決計回去,和老媽一起相依為命地度過這個冬天,順便將那篇未完成的小說續完,或許明年,或許後年,我會趕在八九月份來新疆采摘棉花,以換取我遍遊西部的旅費,也許我還要去一趟內蒙,這真是個不錯的安排,我被這個想法弄得激動起來。

為了盡量延長那點錢的使用壽命,我隻得一天一天地躺在被窩裏,不吃不動,我要等康賽回來,本來我可以給康賽留張紙條就回家的,但我感到那樣做或許會刺傷康賽,讓他猜到我是因為錢的緣故而不得不回家,我相信康賽要是發現這一點一定會無比難過,所以我必須等到康賽從《漠風》回來後,再做出一副閑雲野鶴的樣子說:不玩兒了,回家去。

我就這樣像一條冬眠的蛇,躺在被窩裏一動不動,實在需要一點能量維持呼吸時,就爬起來給自己衝一杯牛奶。我覺得自己都快變成一頭牛犢了,從頭到腳散發出濃烈的奶腥味。

我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一定是康賽終於回來了,我有點振奮起來,跑過去拉開門一看,卻是阿原。我難為情地轉過身去梳頭洗臉,在康賽麵前我是不會難為情的,我不會在乎頭發是否蓬亂,臉色是否難看,衣服是否協調,但阿原卻使我暗暗地在乎這些,甚至感到羞慚。梳洗完畢,我使勁地揉搓麵部,直到臉上終於泛起一絲紅潤。

阿原說怎麽中午還在睡覺,沒出去玩?我說嗯,昨天看書看得太晚。阿原犀利地盯了我一眼,說不會隻睡了一夜吧,瞧你的臉,都睡腫了,白得像鬼一樣,你起碼睡了兩天了。我竭力否認,並說這都是氣候不適引起的。阿原掉轉話題問:康賽呢?我說康賽去《漠風》了。

阿原顯出失望的樣子,默默地點上一支煙,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我說我連今天是幾號都記不清了。阿原說今天是聖誕節,我本來想我們三個流浪漢一起過過節的。

我不知該怎樣表達我的感動,許多滋味一起湧上心頭,我一直在路上走著,剛剛熟悉,又悄悄離開,所以,除了康賽,我沒有朋友,也就沒有誰的惦記和牽掛,我以為我已經習慣了孤身一人,行蹤無定,沒想到阿原一句話我就全垮了,看來,這麽多年在路上的修煉還是沒能讓我適應孤獨,到底還要多久才能真正喜歡上孤獨啊。

我說阿原,給我一根煙吧。

看來我們要認真地聊一聊了,我們還沒有認真地聊過呢,我想了解你。阿原說著遞給我一支煙,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阿原說你抽煙的姿勢蠻好看的。我說那是因為我過去常抽煙,練出來的。阿原說女人抽煙多半有個故事,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我想了一下,記不起來是怎樣開始抽煙的。但我不知怎的,就想編個故事,我不想讓阿原認為我沒有故事,我想把自已偽裝成一個經曆豐富的人。

我說我失戀的時候開始抽煙的,小說裏不都是這樣寫的嗎?失戀了,絕望,傷心,萎靡不振,於是就學著抽煙,兩口下去我就醉了,醒了接著抽,直到嘔吐。

阿原笑起來,說男人抽煙多半都是因為開始戀愛,想表現得成熟一點,男子氣一點,我是十八歲的時候開始抽煙的。

就是說你十八歲的時候就開始戀愛了?

哪裏,我十四歲的時候就開始戀愛了。阿原一本正經地說。那年我們隔壁搬進來一家人,有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漂亮得沒法說,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人家了,喜歡得天昏地暗,可又不知道怎麽對她講,痛苦了好一段時間,我開始給她寫信,寫完了遠遠地跑到郵局去寄。第二天中午,信到了樓梯口的公用信箱裏,我記得那封信是我母親拿上來的,她舉著那封信站在門口喊:小娟,有你的信。我躲在門背後,心裏跳得跟擂鼓似的。正在吃午飯的時候,小娟沒敲門就闖了進來,一聲不吭地把信摔在我的麵前就走了,原來她根本就沒拆開,原封不動地給我退回來啦。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看過我一眼,連看見我母親都不理了,我母親還說這小娟怎麽越大越沒禮貌了。

我裝出一副老道的樣子說,這種故事沒什麽勁,我倒想聽聽你十八歲那年的故事,就是讓你學會抽煙的那一個。

我們麵對麵坐在桌邊,共著一個煙灰缸,煙霧嫋嫋地從我們的頭頂升起,我們漸漸看不清對方的麵孔。這種氣氛有種模糊不清的味道,還有種擱在某地不知何去何從的味道,我們都有點忘記了本來的目的,開始去追捕對方記憶中那隻若隱若現的蝴蝶,那也許是隻別人的蝴蝶,也許是隻想象中的蝴蝶,總之,隻要是在我們心目中留下過一點印象的,我們統統將它收羅殆盡,讓它恣意翩飛在自已的故事中。我們彼此知道這隻蝴蝶的來曆,卻又不忍心揭穿它,不僅如此,我們還做出非常有興趣的樣子,擺出一副單純的麵孔去欣賞對方展示的那隻蝴蝶。

現在,阿原開始向我展示那隻飄忽在他十八歲那一年的蝴蝶。

十八歲那年,阿原愛上了一個美麗的有夫之婦,我們暫且稱她是青,青二十二歲,在一家百貨公司做統計員,這是個既輕鬆又枯燥的工作,青於是整天顯得懶洋洋的。按說阿原和青既不住在一起,又不是一個生活圈子裏的人,很少有交往的可能,但他們還是碰到了一起。

阿原莫名其妙地濫發感慨:小西你看,一切都早有安排,你不必主動追求什麽,也不必有意回避什麽,你隻能混沌地朝前走啊走啊,走到某一天,碰到某一件事,一開始驚慌失措,等事情過去了,你才知道這一切根本就是早有預謀的,也向你顯示過某些征兆,隻是你一時不能領悟而已。

某一天,阿原在一輛公共汽車上碰到了青,阿原說我們碰巧坐在一個雙人座上,青不停地打瞌睡,她的頭好玩地晃著晃著,然後忽悠一下掉到我的肩上,掉了幾個來回後,她就靠在我的肩頭不動了,當時我真是既興奮又害怕,我想摸摸她,又不知道該摸哪裏,她穿著短袖的襯衣,半截胳膊緊挨著我,熱氣騰騰的,弄得我半邊身子都像被蒸熟了。我還感到我的手心裏也是汗津津的,後來我實在熱得受不了了,就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胳膊,想把它送回她自已身上去,沒想到剛一碰到她,她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想我的樣子肯定可笑極了,我一定兩眼發直,臉色蒼白,像一個地道的傻瓜。我就那樣僵僵地坐在那裏,仿佛她抓住的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咽喉,讓我動彈不得,幾乎休克過去。然後她就開始輕輕地撓我的手心,撓得我奇癢難熬,不得不抽回手去,抽回去後又發現沒有那種感覺也是很難受的,隻好硬著頭皮又將手伸過去,這回她再也沒有撓我的手心,而是把手柔柔地放在我的手心裏,像一隻馴服下來的小鳥,並且一路上再也沒有拿開過。我很奇怪當時我的注意力怎麽會隻是停留在那隻手上,其實她的頭一直放在我的肩頭上,我隻需稍稍轉動一下眼珠就能看見她的臉,但我就是沒有想起這一點來,我們就那樣緊握著手,一動不動地木偶似的消磨著車上的時光。

汽車到站的時候,我們幾乎是同時鬆開了手,一前一後地走出了車站。車站門口就是一條馬路,我漸漸放慢腳步,我想我一踏上馬路就要真正與她分開了,再也見不到她了。我突然有了個很怪的想法,我要讓她上前,等她在我的視線裏消失以後再走我的路。慢慢就到了馬路邊,我裝著整理行李的樣子,在路邊停下來,剛剛停下,她就站在了我身邊,我轉過身衝她笑了一下,這才發現她其實很漂亮。她也衝我笑了一下,說走啊,停下幹嘛。她說走我就走,走幾步我才發現我是在跟著她走,與我要去的方向根本相反,但我沒有辦法糾正自已的腳步,我鬼迷心竅似的,跟在她的後麵亦步亦趨,走幾步,她就回過頭來衝我笑一下,我也還她一笑,再接著一前一後地走,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用微笑招呼對方,一直走到她家門口。她說幫我提一下。我接過她的提包,讓她騰出手去開門。門開了,我才發現這是一對夫婦的家,我有點想逃跑,她卻不容置疑地說:坐!我無法抗拒她的挽留,接下來該怎麽辦呢?我求助似的望著她。

好大的一顆痣,你摸一摸嘛。她拉過我的手放到她的脖子上。

阿原講到這裏就停住了,說不能對你小姑娘講了,接下來就有點色情了。

我裝出一副老練的樣子,說這有什麽,你講嘛,我不會不好意思的。

阿原還是堅持著沒講,卻轉過來問我,你的初戀呢?你不會沒有過初戀吧。

我說當然有啊。可是我不會告訴你,那是我的寶貝。

其實我真的沒有過初戀,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沒有過戀愛,我長得不醜,康賽甚至說過我漂亮得像一根青悠悠的竹子。康賽的比方總是出人意料,他說阿原有點帥,帥得像個流氓。我為什麽一直沒有戀愛故事呢,很多同齡的人都有過了,有些甚至準備結婚,我見過他們的男朋友,都是些挑不出太大毛病的男人,但我想,我是不會對那樣的男人產生興趣的,那樣的人到底有什麽值得自己拚出一生去愛呢?我不覺得有那個必要。很奇怪,在阿原麵前,我就是不想承認自己沒有過戀愛,直覺那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我們之間開始出現一大段沉默,我想重新提起一個話題,又茫然無措地找不到頭緒。

阿原突然說講一講你和康賽的故事吧。

我說我和康賽……我剛說出這幾個字,竟不知再往下該如何繼續了,我實在難以說清我和康賽的關係,我們像兄妹,卻比兄妹更恩愛,象朋友,卻比朋友更牽掛,象戀人,卻又沒有戀人的那種親密,我想了又想,最後隻好說我和康賽是多年的好朋友,很好的朋友,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哪怕我們老了,也會拄著拐杖湊到一起聊天曬太陽的。

阿原感歎一聲:難得啊,這種關係要好好珍惜。

我說我也想知道你和康賽的故事呢,難以想象兩個男人之間會有如此深厚的友誼,你不在的時候,康賽老是念叨你,好像你就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似的。

你不覺得康賽身上有一種高貴的氣質嗎?

高貴?在那個地方?你有沒有覺得你用錯了詞?

不是出身的高貴,而是精神的高貴,內心世界的高貴,他在那樣一個亂糟糟的環境裏,卻寫出了純淨的詩歌。這一點,隻有天真無邪的康賽能夠做到,我也曾經試過,但失敗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為自己有康賽這樣一個朋友感到高興。阿原接著說:

我有好一陣說不出話來,我沒想到阿原竟也喜歡詩歌,而且是以他的方式喜歡,我甚至覺得他喜歡的程度一點都不亞於康賽。

我說阿原,我突然開始嫉妒康賽了,就因為你對他的這份感情。

這是他應得的,是詩歌給他的犒賞。

我開始想像那有著五十九隻野天鵝的莊園,我知道它後來的故事。

十九年後,有一天醒來,它們已飛去/在哪個蘆葦叢築居/哪一個池邊,哪一個湖濱/取悅於人們的眼睛?

天知道我為什麽突然這樣憂鬱!

阿原提議,我們去看通宵電影吃羊雜碎,痛痛快快地過一個下裏巴人的聖誕之夜,明天回來大睡一天如何?我當然隻有說好的份兒,因為是阿原掏錢。阿原說看完電影,我要送你一個聖誕禮物!

啊!我慢慢高興起來,我說先告訴我吧,你要送我什麽?

不是要明天早上才知道嗎?在煙囪下麵,在襪子裏。

電影院遠在四站路以外,阿原提議我們走著去。你一定還沒有逛過夜晚的烏魯木齊,夜晚的烏魯木齊非常值得一看,阿原說,要不你何必大老遠地跑到新疆來呢?

滴水成冰的季節,除了一輛一輛開著暖氣的車在大街上跑來跑去,實在很少見到像我們這種步行的人。我們開始興奮起來,又笑又鬧,手舞足蹈。阿原大聲講著他到鄉下牧民家做客的經曆,大吃烤羊肉。一直吃到鼓腹而出。阿原誇張的語氣引得我在寂寂的大街上縱聲狂笑,等我笑完,阿原說小西,你的笑聲太恐怖了,你笑起來的樣子也讓人害怕,以為你會笑死過去。

我發現阿原總是這樣,先是逗你開心,在你開心得放鬆一切警惕,開心得一塌糊塗的時候,他突然瞅個空子,抓住你的失態,殺你一個措手不及。我有點難為情地收住笑說,我實在是覺得好笑嘛。

阿原突然停下來,一本正經地說小西,我實在忍不住了。

我以為他要找個地方方便了,背過身去說我不看,你快點。

哇呀!我再一次在大街上狂叫起來。你說我是牛屎堆裏的冰清玉潔嗎?

真的,很多女孩子看上去非常淑女,簡直稱得上優雅,但你不能去了解她們,你一了解她們就會發現她們其實俗不可耐,愚不可及。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應該裝得淑女一點?

阿原說你裝不成淑女的,你就是這個樣子,你裝也裝不像,再說你為什麽要去裝淑女呢?難道冰清玉潔不比淑女的層次更高嗎?淑女呀紳士呀,那都是出生的階層決定的,我們都沒有出生在那樣一個階層。

我說與出生也沒有多大關係吧,林黛玉怎麽樣,她就不算淑女,薛寶釵呢,姨太太所生,卻是一個真正的淑女,都是個人性情決定的。

林黛玉怎麽不算淑女?

當然不能算淑女,心胸狹隘,伶牙俐齒,脾氣也不溫和,又愛嫉妒,容不得強過她的人。

阿原聽得哈哈大笑。

賈寶玉也不是一個紳士,頂多隻能算個性情中人。我想了想又補充道:大概他和我們倒是一路人。

阿原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一部紅樓夢全被你遭踏了。

不知怎麽就說到林黛玉的美與醜來,我不由談興大發,信口開河:林黛玉美什麽呀,第一,她不刷牙,用鹽塊洗口,那牙齒根本就白不了。第二,書上不是說她“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嘛,這正是典型的哮喘病,這類病人多半駝背,像她那種體質的人,絕對駝背。第三,賈寶玉說她身上有奇香,傻裏傻氣地問她熏的什麽香,那是他情人眼裏出西施,其實根本就是狐臭。第四,她肯定是那種瘦骨伶仃的體型,賈寶玉心裏不是也暗自不滿足麽,他幻想的女人是既有林妹妹的文采,又有寶姐姐豐盈的肌膚。第五……

阿原笑得使勁搡我,我隻能停止數落,摸仿著阿原的口吻說阿原,你笑得多麽恐怖啊,你笑的時候連牙齦都露出來了,你的樣子也讓人害怕,害怕你會笑死過去。

阿原趕緊收住笑說:你報仇也太快了點。

才走了兩站多一點,我就冷得有點抗不住了,康賽的那件外套是他從家裏帶出來的,地道的南方人的外套,在冰天雪地中,它根本就像是紙做的,不僅起不到一點保暖的作用,甚至將我身上那點熱氣也吸走了,原來衣服也怕冷,它會妖精般地吸收人的熱量。此時我的背上仿佛背了一座冰山,又仿佛一桶一桶的冰水正連綿不斷地澆到背上。原以為我們放棄了乘車,會越走越熱直至渾身冒汗的。我到底對北方的氣候缺乏準備。

有一陣,我停止了說話,閉嘴急走,因為一張口,體內那點虛薄的熱氣就被伺機侵入的冷氣弄得更加虛薄,而一旦我停止了說話,竟再也難以開口,似乎能量已經耗盡,餘下來的那點隻夠苟延殘喘了。

阿原邊解圍巾邊說圍巾給你並不是想裝紳士,而是要你說話,你不說話就沒意思了。

添一條圍巾並不能使我暖和過來,甚至相反,我的背部因為突如其來的冷暖懸殊而愈顯其冷,我把腦袋縮了又縮,恨不能將那條薄薄的圍巾變成一條被子。阿原見我縮頭縮腦不吭氣的樣子,說實在不行了,我們還是去坐車吧。

但是三站路已經走過來了,我不能為坐一站路的車而破壞我們雪中漫步的情致。我咬緊牙關說不行,我倒要看看,我要堅持多久才能凍昏過去,阿原,我們跑步吧。說完使勁地拉開步子,在堅硬的雪地上歪歪倒倒地跑起來,沒跑幾步,我就意識到自已是多麽可笑,我已使了吃奶的勁了,所謂的跑步頂多隻能算是學步兒童的踉蹌而已,甚至連踉蹌也是算不上的,因為我好不容易前進了三步,腳下一滑,倒要退回兩步,所以我盡管是在跑著,倒比不緊不慢地走著的阿原還要落後一檔。阿原壞笑起來,小西,你跑步的樣子真醜啊,像一隻要飛的鴨子。我徹底沒有了跑步的興致,由於跑起來的時候吸入過多的冷氣,我的胸腔開始隱隱作痛,而且我發現寒冷的空氣也有味道,那是一種嗆鼻的冷的味道。

我彎下腰扶著膝蓋喘氣。我說阿原,你不是一般的小氣,你是又小氣又聰明,請人過節又舍不得打車,是小氣,打不起車就哄騙別人步行,還要弄出個雪中漫步的小情調來,是聰明。又小氣又聰明的人是什麽人呢?我做出意味深長的樣子,阿原趕緊問什麽人?我說這都不知道?吝嗇鬼呀。阿原一笑:不夠幽默,應該是女人。我差一點沒哈哈大笑起來,因為意識到他又明顯地占了上風,我怎麽也得裝出個氣急敗壞的樣子,心裏卻不得不承認,阿原真能耍嘴皮子。

阿原突然在我麵前蹲了下來,說小西,我背你吧。

我退後一步說幹嗎?

阿原說我就想背背你,來吧。他蹲在地上頓了頓。

我順從地趴了上去。

怎麽這麽別扭,你沒被人背過嗎?貼緊一點,抱著我的脖子。

我隻得聽了他的話,果然舒服了許多。他的頭發有一股陌生的味道,這味道讓我緊張,我屏住呼吸。他的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巨大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說阿原,這是不是你送我的聖誕禮物?

阿原停下來,把我往上聳了聳,說你要求這麽低呀,這禮物也太輕了吧。

阿原一直把我背到電影院。電影早已開始了,阿原拉著我的手,在黑暗中坐了下來,銀幕上也不知在演著什麽,打打殺殺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名堂來,我開始對通宵兩個字失去信心,我不知道能不能在這種不鹹不淡的電影中熬過這個夜晚。阿原說通宵電影多半沒有好片子,要的隻是個氣氛。可我不知道這裏有個什麽氣氛,黑壓壓的一片人,到處都是摟摟抱抱的情侶,而且我的喉部已經幹澀難忍。阿原說躺到我身上來吧。我不置可否,卻說阿原,我好像要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