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年了,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不但如此,我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愛上了寫作。零散地做點工,偶爾來一次簡樸的旅行,用這種辦法,我在盡可能的範圍內鑽來鑽去,竟比老媽一輩子走過的路都長。我喜愛這種生活。

三年前,我還在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大學裏,攻讀所謂的經濟管理。有一天,我第N次在課堂上打起了瞌睡,並且被自己的口水嚇醒了。我很羞愧,也很茫然。就在這天晚上,我逃走了,什麽也沒要。我回到家,對老媽說,我不想讀書了,如果你非要我回學校,我就去死。老媽被我嚇得目瞪口呆。這是我的經驗,跟老媽說話必須極端一點,最好一句話就將她震暈,否則,除非你有耐心將道理講得比赤道還長。

康賽秘密來電,邀我去新疆,他甚至不惜花錢用了一個驚歎號。我藏好電報紙,二話沒說,立即辭了正在做的工作。

車過蘭州,我就有點挺不住了,窗外悠悠乎乎地飄著些雞毛一樣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竟然是雪花。看看身上那件薄薄的羊毛衫。我開始恨我的老媽。

當我決定走的時候,老媽肯定從我的臉上看出了些什麽,雖然我什麽也沒告訴她。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她一直滿腹狐疑地盯著我。趁她不注意,我閃電般地取下皮夾克,使勁往旅行包裏塞進去,這時候,老媽表現出少有的好眼力,她狡猾地說你究竟要在武漢住幾天?穿皮夾克還早著呢。我隻好悻悻地將皮夾克放回原處,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那就不帶唄。

我不想告訴她我此行的目的是新疆,我不願意任何人,哪怕是我的老媽來過問我的私生活。事實上,我幾乎沒有一般人所說的私生活,除了那些突如其來的念頭。但你沒法告訴別人你的念頭,因為它總是突如其來,又在倏忽間無影無蹤,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秒鍾會有什麽。如果我把這些飛逝的念頭也告訴老媽,她肯定會因為應接不暇而得上眩暈症。我不想她得上眩暈症,我愛她那昏頭昏腦的遲鈍樣子,像一鍋稠稠的赤豆粥。自從我從學校逃出來後,她一直為我擔驚受怕,她固執地認為我的生活一定出了大毛病,但她又不知道這毛病到底出在哪裏,她隻知道不能隨便惹我,也不能過分關心我,否則我會立馬以死相挾。所以,幾年來,她一直暗暗地觀察我,分析我,對著我緊閉的房門費力思考,不分晝夜,這使她的麵孔看上去緊張而又神秘,常常在沒開燈的傍晚嚇我一跳。當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我最終還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一直以來,這正是她最擔心的,她似乎隱隱約約地意識到,終有一天我會離開她,就像鳥兒離開樹梢。

可是新疆太遙遠了,我一時不能預測歸期,這使我對老媽動了惻隱之心: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婦人,每天絞盡腦汁地計算那點少得可憐的退休工資,一心指望著能在菜販子那裏沾到一點便宜,還要戰戰兢兢地麵對一個自稱跟她無話可說的女兒。於是我撒謊說,武漢有個朋友最近發財了,買了一套寬敞的公寓,邀我去休創作假。老媽一直以我為驕傲,她本人大字識不了幾個,養個女兒卻喪心病狂似的做著作家夢,這也是她對我的退學不過分追究的原因之一。她對創作假一說心存疑慮,卻又苦於不知該從何處盤問,隻好無可奈何地放行了。

我就這樣提著最簡便的行李出發了。我一手提著包,一手插在牛仔褲裏,輕輕鬆鬆,麵帶笑容,在昏暗的樓梯上彈性十足地拾級而下。這是我的法則,每逢出門,一定要麵色祥和,心情如花綻放,否則,旅程定有不順。走出門洞,剛一拐上馬路,心裏突然咚咚直跳,這種情況是從來沒有過的,我覺得這也許是個好兆頭,唯一的遺憾是我磨蹭了又磨蹭,還是沒有機會把皮夾克塞進包裏,我知道西北已經很冷了,但我帶的錢不允許我再去買一件皮衣。自上次旅行回來後,我一直過得比較節省,因為康賽說,下一步我們得去新疆看看張阿原了,那是我以前的一個朋友,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我認真地積蓄了一筆,差不多有兩千塊。

新疆是我比較喜歡的地方,我比較喜歡雄性的地貌,我不喜歡陰濕的南方。

夏天過去,街邊開始飄動第一片黃葉的時候,康賽的生活出現了一些變故。他再也無法忍受他的生活和工作了,他說我漸漸感到心口發慌,四肢無力,呼吸困難,再這樣下去,我非憋死不可,我得自救,我要逃跑。

康賽說跑就跑了,脫下他那件可笑的紅色工作服,整整齊齊地放在已經站了三年的副食品商店櫃台上。這一舉動讓我想起金蟬脫殼。事實上,康賽的逃跑更像是在躲避一件事。那段時間康賽家裏正在給他張羅著媳婦,康賽心煩意亂地看著父母燕子銜泥似的,今天買回一堆木料,明天抱回一宗電器,看看差不多齊備了,就央個鄰居說起康賽的婚事,單位要如何如何,家裏要如何如何,差不多的就幫忙給撮合撮合。康賽說他們是要給我配對兒呢。

康賽悄悄留下一張紙條後走了。康賽一走,我就開始感到恐慌,沒有了康賽,那些又多又長的夜晚我該拿它怎麽辦呢?當然,康賽的老媽可高興了,她是不高興見到我的。

康賽和我同年,這是個蒼白而孤僻的家夥,十二歲那年患上自閉症,十七歲開始寫詩,十八歲與我結識,然後再也沒有新的朋友。而我,就像被施了魔法,我認為在這個城市裏再也沒有誰可以像康賽那樣令我感到自由和舒展。我肯定出去找過很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事,各種各樣的理由。唯獨康賽,我去找他是根本不需要理由的,如果非得有個理由才能去找他,那麽,下雨了,天黑了,天亮了,剛放學,剛吃過飯,剛蹲過大便,等等,都可以成為我去找康賽的理由,總之,無論何時,隻要我一抬起腳,總是不由自主地來到康賽的窗根下,康賽的家在一個街角處,是那種老式四合院式的房子。有一次,我和康賽坐在一起喝茶,讀著康賽新近寫的一些短詩,他突然遞過來一根煙。

小西,你該學著抽抽煙了。

我好奇地接過來,說不會醉吧?康賽說感覺很好的,不信試一試。那是我平生第一支煙。幾口下去,就有點眩暈起來,我誇張地踉蹌著,走過去和康賽擠坐在一起,我的左腿緊貼著他的右腿,兩條腿粘在一起,愜意地一前一後搖晃著。就在這時,康賽的老媽沒敲門就闖進來了,她看看我手裏的煙,又看看我們鍾擺似的兩條腿,皺了一下鼻子,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當時我想,這個家大概再也不會歡迎我了,不過不要緊,我不是來見這個家,我隻是來見康賽。

我知道我們都已到了戀愛年紀,也許這正是我們不去談戀愛的原因,如果我們也去戀愛,那豈不是說,我們的愛情隻不過是**期的一種生理表現?所以我們很自豪地保持著孤獨。當然,做到這一點也很容易,我們都沒有了自己的群體,人們快要把我們遺忘了,這正好方便我們沒日沒夜地混在一起。我們同時感到,那些戀愛的人是多麽愚蠢,多麽可笑,他們為什麽不能像我們這樣相處呢?為什麽一定要去談戀愛呢?他們體內真的有什麽東西跟我們不一樣嗎?真的不可控製嗎?

有一天,我又一次在康賽的老媽麵前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那時候,康賽的老媽開始自作主張地給康賽物色女朋友,我和康賽卻渾然不覺地照例喝茶,抽煙,聊天,或者幹脆什麽也不幹,就在一起百無聊奈地呆著。那天,我們似乎在說著電影,說到了某個鏡頭,康賽突然神秘地對我說小西,你接過吻嗎?我搖搖頭說沒有。康賽說我也沒有。

小西,不如我們來演習一下吧,看看接吻什麽味道。康賽認真地說。

瞎講,你不要隨便奪去我的初吻。

康賽不屑地說什麽呀,我們隻不過試吻一下,絕對不動感情。康賽說著就湊上來。我說好象應該吃點口香糖再來吧。可是康賽家裏沒有口香糖,康賽說就用蘋果代替吧。

就這樣,我和康賽在玩笑中開始了我的初吻,那是一個帶著濃重蘋果香味的深吻。康賽意猶未盡地說怎麽樣?我說不怎麽樣,就感覺牙齒太多,老打架。康賽跳起來要打我,我笑著,躲著,康賽央求說小西,再來一次嘛,我感覺有點上癮了。別看康賽跟我同齡,但他處處表現得像個賴皮小弟弟。看著他耍賴的樣子,我忍不住心軟了。我說好吧,再試一次,以後可不許這樣了。我說要有情調知道嗎?我去擰暗了台燈,放起了音樂,然後開導康賽說你想想,電影裏麵是怎樣的,他們先是深情地對視,然後兩個人的頭微微偏著,閉上眼,湊上去,先是互相親吻雙唇,然後才試著深入,吮吸……

你們在幹什麽!一聲大喝打斷了我和康賽,康賽的老媽站在門口,怒容滿麵。我的臉頓時灼熱起來,我轉眼去看康賽,康賽也紅著臉,眼眶裏蓄滿了淚水。康賽大喊起來:媽媽,你走開,你快走開呀。他媽媽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砰地帶上門出去了。我說康賽,你怎麽向她解釋啊,你可別跟她說我們在談戀愛。康賽說怎麽會呢?別怕,小西,他們理解不了我們的,我們也不需要他們理解。

當晚,我回去的時候,康賽的媽媽在巷口等著我,她說小西,你以後別再來找康賽了,康賽很癡,又不開竅,我很替他著急,你們不能再在一起瘋玩了,我已經給康賽找了一個女朋友,他是隻笨鳥,我隻好讓他先飛。你也不小了,該準備嫁人了,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應當保護好自已的名聲啊。我說阿姨,我不是壞人,我和康賽都不是壞人,我們也沒有做什麽壞事。她說你們自已不懂得,我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們是兩個長不大的孩子,你們兩個在一起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你們隻會把自已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我知道她誤會了,也不好跟她多說什麽,隻好裝出禮貌的樣子說是,我聽您的,我們不會再在一起了,我們本來也沒想過在一起的問題。走出好遠,康賽的老媽突然在背後喊道:孩子!

我回過頭去,康賽的老媽在向我揮手,我也揮了揮手。我想,這老太婆總算還不是太老,還會一點內心活動。接著我就開始責問自已,小西,你是個什麽樣的怪人,你為什麽不生氣,你為什麽不感到羞恥。

可是,我真的不感到生氣和羞恥,相反,我覺得我和康賽就像兩株珍稀植物,而我們周圍的一切,充其量不過是一些無名的野草而已,春風一來,他們盲目顛狂,秋風過後,他們將無影無蹤,而我們會留存,我們完全不依季節而生,我們的一切全拜自已所賜。

就這樣,我和康賽的來往慢慢轉入地下。有時,我和康賽相約在傍晚散步,我們孩子般撞著對方的肩膀,邊走邊吃街邊的烤紅薯,康賽吃得快,他老是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就望著我的,我隻好分一點給他。我說康賽,這樣的日子你一輩子都別想再有了,有人陪你說話,陪你散步,吹捧你,分給你紅薯吃,還陪你練習接吻,你想過沒有,那些人在怎樣看我們啊,他們肯定認為我們是兩個無獨有偶的傻瓜!康賽瞪著前方說誰在乎他們!他們隻知道吃飯睡覺,隻知道幹活掙錢,那哪是人應該過的生活呢?我笑了,我說康賽,如果將來你結了婚,你還敢這樣子和我散步嗎?康賽麵有不屑之色:結婚?你這話相當於在咒我,你仔細看看我,我像個會結婚的人嗎?

從他臉上,我看不出他會不會結婚,我隻看到他的皮膚細白如女孩。

康賽終究還是走了,他走得很突然,甚至都沒有跟我講一聲,為此,我有很長時間都不能原諒他。康賽的老媽哭天抹淚地找到我,求我幫她找回康賽。我大吃一驚,說不會吧?前兩天我們還在一起呢。見我是真的不知道,康賽的老媽嚎啕大哭起來。我暗想,康賽難道真去了新疆嗎?這種猜測可不敢告訴她。

正當我一籌莫展百無聊奈的時候,康賽從新疆給我打來了長途電話:小西,快來吧!這裏簡直太好了,你想象不出有多好,而且這裏地廣人稀,工作肯定也好找,真是太好了。康賽就是這樣,當他高興的時候,他永遠對你說不清他為什麽會那樣高興,但你一定可以從他的語氣上感受到,真的有什麽東西值得他那樣高興。我說我就知道你可能在那裏,你媽都快急瘋了。康賽說我要是不走的話,我也會瘋掉的,瘋一個總比瘋兩個要好一些吧。康賽果真去了阿原那裏。他說阿原是個不錯的人,你來了就知道了,我跟他講過你,他也很希望你能來。此刻,我真希望我不是站在工作台上,而是等在候機廳裏,天黑前就能趕到那裏和他們見麵。可我不能坐飛機去,這裏麵依然有個頭疼的費用問題。

康賽的出走已經讓老媽十分地警覺起來,雖然我將康賽給我的電話號碼藏得好好的,又將謊話編得好好的,老媽還是一臉不放心的圍著我轉來轉去。我快活地想,你養這個女兒真不劃算呀,逃學,不好好工作,不談戀愛,讓你跟著她擔驚受怕,就差口吐白沫了,現在,明明知道她又在你眼皮底下撒謊,你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暗暗發誓,我這輩子絕不生小孩,因為我不能容忍有人背叛我,可不背叛大人的小孩有什麽用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扼殺產生背叛的可能。想到這裏,我情不自禁地轉過身去,我看見老媽正在三樓扶著窗框望著我,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我開始感到自已有點卑鄙,起碼有點欺負老年人的嫌疑。我極力咽下去一些複雜的東西,像往常一樣嘻皮笑臉地送上一個飛吻,大聲喊道:老媽,想我的時候就做個青菜夢吧。這是我和老媽之間的暗語,老媽認為要是哪天夢見青菜的話,不是有貴客要來,就是出門在外的親人要回來了,百試不爽。要是往常,老媽又會被我逗得笑起來,可今天,我看見老媽抬起手背擦起眼睛來了。

每當老媽為我抹起眼淚的時候,也就是我最愛老媽的時候,我是有點殘忍的,我喜歡虐待狂似的惹得老媽為我抹眼淚。我再一次笑嘻嘻地朝老媽使勁揮手,像所有沒心沒肺的孩子一樣,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是在傍晚時分坐上火車的。車站裏總是那麽擁擠、肮髒,他們一律提包帶箱,呼朋引伴,看起來不是在旅行,倒像是戰爭逼近,要去避難的樣子。我背著一個簡單的背包,口袋裏裝著那兩千塊錢,悠閑愉快地看著他們緊張忙碌地鑽來鑽去,就像一個人饒有興味地打量他身邊忙著搬家的螞蟻。我不明白,為什麽我總是那麽簡單,優閑,而他們,總是忙忙碌碌,牽牽絆絆,斬不斷理還亂的樣子。

我開始閉目打盹,順便想一些漫無邊際的心事。我想,這個阿原是個什麽樣的家夥呢?康賽很少跟我講到他,隻說阿原是他的朋友,為他打過架的朋友。有一段時間,康賽老被街上的一幫混混欺負。他們又一次在大街上攔住了康賽。

小子,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你走路幹嗎輕手輕腳的,啊?

康賽害怕打架,小心躲閃著走到一邊去。他們並不放過他,跟在他身邊推推搡搡的。康賽的臉紅了起來。

聽說你還會寫詩?你寫一首給我們看看,啊?寫啊,不寫不準過去。

康賽就站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康賽最討厭那些粗魯的人在他麵前提起他的詩歌,他曾對我說,我厭惡那些蠢笨的家夥在我麵前發出“詩”這個音,那種感覺就像被他們當眾扒掉褲子。所以康賽憤怒地盯著他們,同時握緊了拳頭,隨時準備一拳砸過去。他們當中的一個家夥發現了康賽的拳頭,不懷好意地圍著他轉了一圈,猛地抓起康賽的胳膊,說你們看,他居然還捏起了他的小粉拳,你打呀,打我呀,來,打我,看你的拳頭硬不硬。康賽朝他踢了一腳,這下,他們感到**就要來了,要知道,他們已經十分無聊地在街上晃了大半天了,他們呼地一湧而上,康賽被他們打倒在地上,一隻肮髒的大腳提了起來,正準備照康賽的臉踩下去,卻在中途改變了方向。康賽看過去,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見那個家夥已經倒在地上了。康賽聞到了一股香煙的味道。

後來,康賽才知道那是駱駝牌香煙。阿原隻抽駱駝牌香煙,他說這很男人。康賽就這樣和阿原認識了。阿原後來說那天要不是我,你早被他們打出稀屎來了。我問康賽,你們互不認識,阿原為什麽要去救你呢?康賽說原來阿原早就知道我了,阿原以前也是個詩人,所以我們一見如故。我想象不出兩個男人為什麽會一見如故,就說阿原他不會有同性戀傾向吧?康賽生氣了,他很不屑地看著我:你怎麽也有這種看法!然後他說他才不是同性戀呢,他身邊的女人多如牛毛,有一次一個女人在街對麵非常親熱地跟他打招呼,阿原卻想不起來她是誰。過了好久,他猛地想起來了,他曾經跟她有過一腿,不過,僅僅隻一夜,難怪他會忘了。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點著頭說我知道他是什麽人了。康賽不高興我說阿原的壞話,他露出又同情又為難的臉色說,你不能僅憑這一點來判定阿原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有時候也是身不由已,身為男人,他總得照顧女人的自尊心吧,誰讓他長得帥呢?誰讓那些女人一見到他就陷入單相思裏不能自拔呢?我大笑,天下會有這種男人?會有這種女人?太可笑了。

康賽說小西你放心,他是不會打你的壞主意的,他有他的原則,他隻對那種自以為是的蠢女人隨隨便便,他說那種女人天生就是為了讓男人消遣的。

康賽還說阿原非常聰明,自小就顯出過人的機靈勁。有一段時間,阿原常去食堂為全家人打飯,食堂用的是一種紙質的飯菜票,阿原在飯盆底子上刷一層膠水,一到窗口就把飯盆咚地放在那堆飯菜票上,指指點點地買飯買菜。等打好飯端出來一看,飯盆底子上粘滿了花花綠綠的票子。阿原說可惜後來食堂停業了,要是食堂一直辦下去,說不定我已經發財了。

機靈的人總是會跟別人活得不一樣,沒幾年,阿原就走了,他苦惱地說,像我阿原這麽優秀的人,難道隻配呆在這個地方嗎?太委屈了,太浪費了。他說完就走了,一走就沒有音訊。

很長時間以來,下落不明的阿原是康賽對這個世界最富**的想象之一。康賽曾經為阿原寫過不少小詩,我還記得有這樣的句子:沿著國境線向西/向西/凹下去的小小黑點/那裏有我親愛的兄弟。還有:買瓶好酒等著/把你離開的日子刻在牆上。康賽總是用阿原來嘲笑身邊那些令他討厭的人:他們隻會擁住癡肥的愛情/土生土長。

我在康賽家裏見過阿原的照片,那是阿原在新疆的一張照片,背後是幹燥的弋壁灘,塵土喧天的簡陋車站,以及包著花頭巾的農村婦女。阿原帥帥地斜靠在一根電線杆上,細花圍巾,粗布襯衣,捏得扁扁的寬沿帽,高統靴,遮陽鏡,活像牛仔。當時我以為是康賽在哪裏弄來的宣傳畫,沒想到康賽說這就是阿原!我沒敢細看,我不願細看一個過分帥氣的男人,我認為細看一個人就是對他的讚美,我不喜歡去讚美大家都看好的東西。

有時我想,我和康賽一致地喜歡西部,除了我們有著永遠與大多數人相背的嗜好外,更大的原因可能就是阿原在那裏。康賽是那樣想念阿原,他甚至一個人站在長江邊,對著西天的晚霞大呼阿原的名字。我不理解一個男人何以對另一個男人思念到如此程度,但我被康賽感動了。晚霞照在康賽茫然而又熱切的臉上,他軟軟的頭發搭在額前,全身上下有一圈金黃的輪廓,背後就是哺育了他而他又不喜歡的灰暗城市,我突然覺得康賽不像本地人,他像某個流落到此終日思念故土的外鄉人,真的,他就像一個外鄉人,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他的家庭有著良好的家世,以及因為痛失兒子而整日憂鬱的母親。因為康賽的緣故,我多多少少對阿原有著一份好奇。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沒有去買臥鋪,這裏麵依然是那個令人頭疼的費用問題。錢永遠是一個問題,但我從不覺得沒錢是很丟人的事情,我從不需要有太多錢,如果我能有足夠的錢對付下一次旅行的車馬費,我便覺得自己像個富翁。我也不需要太多的錢妝扮自己,我覺得打扮甚至是不必花錢的,關鍵要善於動腦筋。我曾經上穿康賽淘汰下來的體恤衫,下穿老媽淘汰下來的土得掉渣的褶裙,紮一對麻花長辮,再拆掉軟布帽的帽沿,在大街上找到了驚豔的效果。我還嚐試過把舊長褲改成足夠性感的吊帶背心,把西裝短褲改成超超短的超短裙,總之,我可以不花一分錢把自己弄得像時裝畫報上走下來的。沒辦法,像我這種人,如果愛掙錢的話,世界上的錢財估計會有一半流到我口袋裏,所以,上天罰我不喜歡錢財,這才讓那些愛勞動愛積蓄的人略略感到一點公平。

我的座位靠窗,這也令人欣喜,我可以毫不費力地一路飽覽西部風光。這正是我所想象的西部,一望無邊的大戈壁,幹裂,堅硬,枯瘦,連綿起伏的黃土高原上,無一隻飛鳥,無一根草木,日行千裏,聞不到一絲水的氣息,看著那些紅豔豔的蘋果,以及蘋果一樣微笑的臉蛋,我在想,難道大地上的絲絲水分都被這些頑強的生命吸走了?

我的對麵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職業婦女模樣的人,旁邊是一個年輕的軍人,這樣的旅伴也叫人放心,我覺得我至少不必為那兩千塊操心。

我有過一次回家途中在火車上被盜走錢夾的經曆,我可不願意扮演一個可憐巴巴的受害者,我馬上將座位賣給了一位苦著臉站在過道裏的旅客,再找到餐廳的服務員,媚笑著為他們幹起了打掃餐廳和車廂走道的工作,剛好換來了回家的路費。我非常佩服我自已,並因此覺得可憐蟲多半腦子不好使。

對麵的女人很快和我聊起天來,我發現這是個很有趣的人,事實上我很少覺得這種年齡的女人很有趣。她有著平而扁圓的臉,小而細巧的五官,說話很快,像一把豆子突然灑落在地上。她身上還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浪漫味道,這正是我認為有趣的地方。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南方人吧?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南方人。

我們要在一起度過三天,如果不想旅途孤獨乏味的話(我絕不能容忍如此消耗我的旅途),我們就應該做出萍水相逢、一見鍾情的樣子,所以我故意大驚小怪地說這就奇怪了,你從哪裏看出來的?她就很得意地說你的皮膚,還有頭發,南方人大都皮膚白嫩,頭發烏黑。她接著說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皮膚也很好,人也很漂亮的,因為我以前也是南方人。她說完就開心地大笑起來,我也跟著大笑,我發現她真是一個有趣的女人。

我開始說些逗她高興的話:你年輕時候?好像你現在挺老了似的。她有點發愁地說可不老了嘛,再過兩年我就該退休了。這回我倒真的大吃一驚,我絕對沒想到她居然是快六十的人了。接著她又自我安慰:也不算很老,今年三.八我們單位搞了場乒乓球賽,我得了個第二名,第一名是個二十三歲的小姑娘,把我高興死了。

我不可能沒有原因地在一瞬間對一個陌生人產生如此好感的,這個女人的確讓我感到興奮,我的西部之行也讓我感到興奮,這又是一個好兆頭。

還沒等我問她,她就自我介紹了:我姓唐,在新疆醫學院附屬醫院工作,我是五十年代支邊過來的。那時候的新疆可不象現在喲。我們過來的時候,卡車載著我們呼隆呼隆不知走了幾天幾夜,那時候沒有鐵路嘛,一天晚上,卡車終於停下來了,司機跳下車來喊:到啦到啦。我們全都傻眼了,這那是我們想象中的新疆啊,更談不上有醫院,黑咕隆冬地一片荒地,有些人當時就哭起來了。後來有人拉起了手風琴,手風琴一響,就有人開始唱歌,大夥一鬧,哭聲就聽不見了,那天晚上,我們就唱了一夜跳了一夜。從那以後啊,我們就成天挖地挑土,開始建我們自已的醫院,這點苦倒不算什麽,雖然我從沒幹過這種活,最苦的是沒有大米吃,我白天幹活想吃大米飯,夜裏做夢夢見大米飯,實在支持不住了,我打電話給我同學,我說你快救救我呀,我都揭不開鍋了。同學一聽,立馬就扛了一袋麵粉趕過來了,我一看就哭了,我說麵粉我多的是,我要吃大米飯啊。我一哭,我那同學就傻眼了,後來那同學就成了我現在的丈夫,因為從那以後他就把他每月兩公斤大米都給了我,自已全吃麵粉。這件事我現在想想都挺感動的,我和他都是珠江三角洲長大的,成天吃麵食真是忍無可忍,吃到後來我們都皮膚過敏了。有時候我打趣他:幾公斤大米就把我給弄上手了,完全是乘人之危嘛。他也氣哼哼地訓我:人家陶淵明為五鬥米都不肯折腰,你卻為了兩公斤大米嫁人。

到了用餐時間,唐醫生提出上餐車聊。我本不想去的,在人堆裏我覺得暖和,一旦站起身來,那些冷氣仿佛全都集中到我一個人身上。但一想到有人請吃飯,而且是熱乎乎的飯菜,不免心動起來。

唐醫生有點自來熟似的跟一個餐車服務員打招呼,吩咐上兩個熱騰騰的好菜。原來做一回聽眾就可以蹭一頓飯吃啊。正在得意,卻聽見唐醫生說:兩個人吃飯比較劃算,一個人吃一個菜太單調,吃兩個菜又浪費,兩個人合起來正好解決這個問題。我笑起來,心想她雖爽快,卻是個不馬虎的人,換上我,說不定一高興就掏腰包請這個小姑娘一頓了,怎麽說也是個熱心的聽眾吧。當然,許多人的想法都跟我的想法不一樣,這些不一樣我見得多了。我隻是覺得可惜,我本來備有午餐,現在卻跑到餐車來享受了。當然,我也沒有辦法中途退席了。

因為擔心她再次動員我上餐車,我別有用心地說你為什麽不去補一個臥鋪呢?你這樣坐下去會吃不消的。她脫掉鞋,雙腳盤在屁股底下,說這樣也挺好啊,再堅持一下,回去就可以賺回在途補助呢,我丈夫說我這人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特別愛錢。說完就哈哈大笑。我說你愛錢是因為你有錢,我就不愛錢,因為我沒錢。唐醫生很有把握地說,你老了也會愛錢的,我年輕時跟你想的一模一樣,人一老就愛錢,沒辦法。

烏魯木齊就要到了,唐醫生這才想起來問我此行的目的,我說我去找兩個朋友。她說:找到你的那個朋友後,一定去我家玩,我家有兩個千金,好帥好帥的,你們會玩得來的。我以為她不過是客氣一下,沒想到她真的給了我她的地址和電話。

火車進站的一刹那,唐醫生激動地大喊:他們接我來了。嗨,我的千金,我的寶貝,我在這兒!

順著她的指引,我看到了兩個年齡和我相仿的姑娘,她們穿著短皮裙長皮靴,半截大腿露在外麵,她們的臉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疙瘩豆,紫紅色的,粉紅色的,我覺得她們一點都不能說帥。我還看到了當年貢獻給唐醫生兩公斤大米的男人,他站在兩個姑娘背後,不停地向人群裏張望。

每當看到這種情景,我就會生出一點內疚感,覺得不該對老媽撒謊,不該讓她跟著我受盡驚嚇。我故意磨蹭了又磨蹭,直到唐醫生一家四口相擁著走遠了,才拎著簡單的行李跳下車。烏市的寒風已經又冷又硬了,我一手插進褲袋,一手拎著行李,昂首挺胸,裝出一點都不怕冷的樣子,我還把嘴唇咬了又咬,這樣它們看起來才不至於烏青。

我想唐醫生無意間給了我一個關於新疆的概念。我從街上每一個漢族人的臉上看出了客居天涯的味道,曾經瘋狂地想念大米的味道,我固執地認為,他們都是五十年代從內地興高采烈跑過來的,因為他們的年齡和氣質看上去和唐醫生差不多,原來我碰到了一個群體的典型人物。發現這一點我有點沾沾自喜,我的雙腳剛一踏上新疆,就有一些新疆的故事,比如支邊青年日夜忙於基建的故事,沒有大米吃的故事,因為大米而產生的愛情故事,支邊青年將要退休的故事,已經裝進了我的心中。這些故事消除了我對它的陌生和隔膜,我懷著一種已經知道一些底細的心情,滿不在乎地走在烏市的大街上。也許是因為地域遼闊的原因,烏市象個肢體胖大的巨人,懶散地、鋪張地趴在地上,大路寬闊筆直,俄式建築疏密有致,不遠處就是終年不化的雪峰,夢境一般,恍兮惚兮地端坐在高處,與摩天大樓交相輝映,為這個城市抹上一筆神秘的色彩。我朝前走幾步,又轉過身來倒退著走幾步,心裏湧動著一股別樣的感情。眼睛的忙亂使我忘掉了寒冷,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我想此時我的眼睛一定灼灼發亮,我有好長時間沒有這樣興奮了。我暫時不想去找康賽他們,他們一定會在某條街上某間房子裏等我,讓他們去等好了,讓他們做好晚飯去焦急好了,我要先去走一走這些遼闊的街道,直到累得半死再去找他們。我是多麽喜歡這個城市啊,它絕不同於我所到過的任何一個城市。我去過許多城市,它們無一例外是支離破碎的,馬路和房屋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從寬闊的地上抓起來,捏攏,捏緊,擠壓得滋滋有聲,破碎不堪。它們還是險象環生的,一不小心就撞上急刹車,一不小心就踩上誰的腳後跟,它們從沒有給過我朝前走幾步,又轉過身來倒退著走幾步的經驗。我強壓著內心的狂喜,大步走在烏市的街上,簡直忘了來新疆的目的。我突然覺得以前的旅行都是貧乏無味的,那些經驗都是大眾的,膚淺的,有了比沒有更無味的。我第一次在旅行中嚐到了狂喜的滋味。

我終於在一間簡陋的小屋裏找到了康賽。沒有溫暖的燈光,沒有做好的飯菜,也沒有焦急的等待,康賽穿著那條四季不變的牛仔褲,長發齊肩,席地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一杯牛奶。看見我,康賽茫然的眼睛倏地亮起來,大喊:小西,你怎麽不聲不響地就來了,你應該讓我去接你!我從今天早上開始,一直坐在這裏等你的電話。我說康賽,你的頭發長這麽長了?康賽說我沒錢理發。康賽說沒錢的時候,一點都不難為情,仍然麵色溫和,雙眼發亮,完全看不出來為錢發愁的樣子。可是你有錢買牛奶啊。我說。那是阿原帶回來的,他在經營一個乳製品公司,我們總有足夠的牛奶喝,像喝自來水一樣。康賽微笑著說。關鍵是,我不想用阿原的錢。康賽繼續說。他似乎覺得,阿原的牛奶和阿原的錢不是一回事。

我得說明一下我是多麽喜歡康賽的樣子。他不像一般的男孩子,他是文靜而固執的,多數時候,他一言不發,目光溫和,柔亮的頭發有如少女,牙齒白淨整齊,嘴唇紅潤,眼睛總是泛出潮潤的光澤。有時我感覺康賽就是一個女孩子,有時又感覺康賽像一個最最親愛的小哥哥,當我讀著他那些短小精美的詩作時,又覺得他像一個精靈。康賽的詩總是寫不長,也許與他的身體有關,他是那麽單薄,行動起來猶如飛蛾撲火,他的那些短詩也有點飛蛾撲火的味道,仿佛一閃而逝的靈感一下子就耗盡了康賽的全部熱情,虛脫得再也寫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我還喜歡康賽身上的這份恍惚勁兒。記得當年他站在花花綠綠的副食品商店裏,一副無辜無助的樣子,稍不注意就被人大吼。他從不還擊,隻是睜大驚恐的眼睛,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仿佛一個落難民間無法回去的小王子,每當看到這情景,我總是在心裏疼了又疼,我覺得安安靜靜的康賽不適合站在如此煩亂而庸俗的環境中。可康賽一站就是三年。那段時間裏,康賽說我一回家就練倒立,否則我的腦袋和上身成了空心的皮囊,而雙腿則變成了又粗又重的假肢。康賽的倒立也不地道,他的兩條胳膊到底支撐不起他的身體,他隻能開著音樂,將薄薄的身體放平,再將一雙僵硬的腿舉起來斜靠在牆上,康賽說這時候我能聽見我的血液從腳尖流向頭頂的聲音。

康賽拿出他一路上寫的詩給我看,仍然是一些短而又短的詩,短得叫人目瞪口呆,短得叫人拍案叫絕。他有一次路過葵花地,他非常喜歡那些熱烈到狂放的向日葵:這些畫家的葵花/瘋狂的葵花/千軍萬馬/得意洋洋。

我說康賽,我什麽時候能看到這些葵花呢?康賽說季節早已過去了,你要等到明年了。

可我不知道明年是個什麽概念,我從來沒有計劃過將來,我隻知道眼前的事,找份工作,費盡心思攢起一點錢,然後在路上將它們一點一點地花光,如此周而複始,樂此不疲。所以我說,去你的得意洋洋的葵花吧,明年誰知道我會在哪裏呢?

康賽溫和地笑著,說我也不知道明年我會在哪裏,總之,我是不會在那個櫃台上了,我就要變成和你一樣的人了,這回我們真的誌同道合了,我們會成為流浪漢嗎?我說,流浪漢有什麽不好呢?你看那些鳥,它們飛來飛去,沒有家沒有錢,也沒有愛人和孩子,可他們肚子裏飽飽的,身上暖暖的,一天到晚快快樂樂,地上的人是怎樣地欽慕它們啊。

康賽感慨地啊了一聲,站起身來做出一個飛翔的恣勢。康賽笨拙地在屋內飛翔時,他的長發紛批下來,幾乎遮住了整個麵孔,看起來象一隻盤旋著落在地上的大鳥。

康賽給我倒了一杯牛奶,又找出他的夾克衫給我,我開始從裏到外地溫暖起來。我打量著這間房子,這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房間,廚房被隔在走廊外麵。房間裏除了一台放在地上的電視,一張茶幾似的小方桌,幾隻海綿墊子外,別無他物。我說康賽,你們睡在哪裏呢?康賽指指嵌進牆裏的壁櫃說睡地上唄,被褥都在櫃子裏,晚上才鋪開。

我睡在哪裏呢?我有點不安。康賽張了一下嘴,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的樣子。末了康賽笑著模仿著我的語氣說:你看那些鳥……。

康賽一提到鳥,我就無話可說了。我一直希望自已能是一隻鳥,隨著季節的變化,自由自在地南來北往,即使累死在路上也在所不惜。鳥是直正不拘小節的物種,是真正自由而浪漫的精靈。

和康賽說笑著,一轉眼天就黑了,我湊近窗戶向外看去,突然,我看見了幾片大大的雪花,象柳絮那樣斜飛過來,我大喊:康賽,下雪了,快來看,多大的雪啊。康賽憂愁地說這種雪一下就不會停了,冬天真正來了,可我還沒有找到工作。

你不是告訴我這裏的工作很好找嗎?

工作是好找,但我喜歡的工作卻不太好找。

康賽沮喪地離開了窗邊,重新去那疊晚報中翻找。在我們漫無邊際地閑聊中,康賽一直在翻著那疊晚報。康賽說我一定要找到一份工作,否則這個冬天就沒法過了。我說康賽,你多麽傻呀,你應該去沿海,去大城市,那裏才是打工者的樂園。康賽一邊嘩啦嘩啦翻著報紙,一邊不緊不慢地說小西,你不要忘了,我們並不是為了掙錢而打工,我們與普通打工者有著本質的區別,換句話說,我們打工隻為那一點點錢,那一點點填飽肚子的錢,也不要填得太飽,夠我們有力氣東走西走,亂塗亂抹就行,我發現你老是忘了主題。

眼看夜色漸深,窗外已漆黑一團,我說康賽,阿原什麽時候回來?

他幾乎從不在這裏過夜,他在外麵另有房子,他的生活方式跟我們不一樣,你要記住,和他在一起,最好不要總想著弄清他的行蹤,否則,不是我們被累死,就是他被煩死。我們準備睡吧。馬尼站起來打開壁櫃,往外拿被子。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挪不開步。

我睡這邊牆根,你睡那邊牆根,不行嗎?

可我還沒有跟一個男人在一間屋子裏睡過呢。我有點急了。

康賽不耐煩地說你以為我睡過呀。

康賽一邊笨手笨腳地鋪著床,一邊耐心地說有什麽辦法呢?除非你有錢去住旅館,我反正是沒錢了,再說新疆的冬天長得很,就算你帶了很多錢,也應該盡量省著點。

我默默走到分配給我的牆角去,康賽從被子裏伸出頭來說別不高興的樣子,這屋子沒有什麽人會來襲擊你。

我倒不擔心這個,我隻是不習慣。我可以和康賽練習接吻,可以牽手,擁抱,但要我在他麵前脫衣又穿衣,躺下,輕微打呼,夢話連篇,我還是有障礙的,因為這些我看不見而他看得見,那時的我是副什麽樣子呢?他會怎樣看我呢?我一點自信都沒有了。

可是旅途太疲勞了,盡管不習慣,我還是一倒頭就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了,突然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接著就聽見康賽趿著鞋小步跑過去開門,人還沒進來,康賽就大喊:小西,起來起來,阿原回來了。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高高大大的家夥拍打著頭上、身上的雪花,來到我的鋪位前。我想我的臉已經紅了,我從來沒有過在一個男人麵前蓬頭散發掀開被子從地上爬起來的經曆。我慌忙打量一下麵前這個人,他果然魁梧挺拔,英氣迫人。我攏著亂草般的長發,張皇失措地站在阿原麵前,倉促間我不知該說什麽好。阿原倒十分自然,他像見到老熟人似的衝我笑著,還伸出手替我抻了抻衣領,說好不容易把你盼到了,不會讓你這麽早就舒舒服服睡大覺的。這種大大咧咧的親熱勁兒讓我覺得很受用,也讓我感激,無論是誰,我總是不善於經營一個從陌生到親熱的過程,不是太冷漠,就是太虛假。阿原的親熱與隨意幫了我大忙,使我感到我們之間好像老早就是朋友了。康賽坐在被窩裏笑微微的,看看我,又看看阿原,說這下好了,我們三個人終於在一起了。一臉幸福又寬慰的樣子。

將近午夜,我們卻開始興高采烈地喝酒。阿原說小西來了,怎能不喝酒呢?他還說難怪康賽老是跟我談起你,原來是這麽漂亮的一個小妹妹。聽到妹妹這個稱呼,我也很受用,我說行啊,以後你就叫我妹妹吧。阿原卻不給麵子,他說我從來不喜歡姐姐妹妹的,除了家人,女人在我眼裏,永遠隻有一個角色。

康賽插進來說誰也不許在小西麵前撒野。

我趕緊將話題岔開,我問阿原,當初是什麽事情促使你跑到新疆來的呢?阿原一笑,說隱私。接著他問我,你為什麽要到新疆來呢?我想了想,似乎沒有特別的理由,隻好說因為你們在這裏呀,我過來看看你們,或者再去看看沙漠,然後就回去。

康賽照例溫和地一笑,說回去幹什麽呀,我是不回去了,我覺得這裏就應該是我呆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為什麽要回去。那個地方我真受夠了,我整天感到胸悶,氣短,恨不得死掉。真的,我在那裏感到自已很笨拙,不會應酬,不會操心家務瑣事,買東西不是忘了討價還價就是忘了拿找頭,處處遭到愚弄和嘲笑,在單位裏我更顯得笨,我不會口是心非,不會開假發票,我站在什麽地方都礙手礙腳,還要聽他們叫我那個討厭的名字:掉到水裏的人。

我忙問什麽意思啊?

詩(濕)人唄!

我大笑起來。康賽盯著我,嚴肅地問:你覺得這很好笑嗎?看到康賽那種眼神,我嚇得趕緊收聲。有時候,無論你怎麽刺激他,他都無所謂,但在這一點上,你是不能跟他開玩笑的,康賽就是這樣一個人。我說我在笑那些人,智商不算低的,居然能給你取出這個名字。

康賽的臉色仍然沒有緩和下來,我隻好轉移話題,我說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希望能夠在這邊找份工作,邊工作邊旅遊,也許,就在沙漠邊緣找一份工作,工作之餘,把自己泡在沙裏。我討厭純粹的旅遊,那很膚淺,我要那種生活於其中,能夠給我的身體和思想留下深刻印象的旅遊。

阿原認真地看了我一會說,我有預感,你很可能不會回去了,你的這種可能遠遠大於康賽。康賽大喊:難道你們也不相信我嗎?康賽一喊,我們又笑起來。

阿原和康賽接著又談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突然,阿原話峰一轉:康賽,這段時間我想搬回來住了,我們好長時間沒有神聊了,我看,在小西找到工作搬出去以前,我們三個人最好生活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樣。至於日常生活,在你們找到工作以前,我想我的錢足夠我們三個人吃飯,當然,若你們找到工作了,願意為這個家承擔一點責任,當然更好。我有好長時間沒有嚐過家庭的味道了。

康賽一聽又激動了,他搖頭晃腦地說阿原,你能夠擁有這份浪漫情懷,直接得益於早年做過幾天人民教師,我還以為做生意已經讓你徹底換血了呢。據康賽講,阿原來新疆之前,曾是一位中學老師。

阿原最不高興別人說他是生意人,他認為就算他暫時稱不上實業家,最起碼也應該叫他商人,所以他使勁搶白康賽:你知道什麽呀,綜合素質高的人才能去經商做實業,像你這種人,除了寫寫莫名其妙的詩,百無一用。

康賽倏地跳到另一個話題,說人為什麽一定要有家庭呢?像我們這樣生活不也很好嗎?阿原說要是都像你這樣,又沒老婆,又沒情人,人類不是要滅絕了嗎?說完就壞壞地笑。

康賽卻渾然不覺,他揮了一下瘦瘦的胳膊,說精選一批合適的男人和女人,高薪聘請他們專職生兒育女的事情,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如果那樣,我願意專職去幹生兒育女的事情。阿原哈哈大笑。

越聊越荒唐了,康賽站起來說睡吧。阿原猶豫了一下,走到康賽的鋪位前,掀開被子鑽了進去。

我聽見那邊一陣細碎的響聲,阿原說你不要弓起來嘛,你不知道這是兩個人睡嗎?大概康賽還是沒有達到他的要求,阿原說你再不挪過去點,我就到小西那邊睡去。我一聽,驀地緊張起來。接著,我聽見阿原笑了:他媽的,生怕我會過去,嚇你的,怎麽會呢,這點良知我還是有的。

我鬆馳下來,在被窩裏悄悄褪掉外衣,我預感到這次旅行將是我所有的旅行中最為特別的一次。我還想起了我的老媽,她要是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當場昏死過去的。想到這裏,我偷偷地笑了,我在心裏說這有什麽呢?一定不會有事的,不就是在一個房間裏睡覺嗎?放心吧,老媽,我知道出門在外,最值得捍衛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