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墳塋整頓族規

北麵山坡上,有三十畝一塊大平地,那是馮家戶裏的老祖墳。這墳地可真夠威風,拴馬樁、上馬石、石人、石馬……從地頭起,一對一對排列上去。地當中有數十棵高大的鬆柏樹,樹中間是一座座後土碑、四銘碑和許多大大小小的墳墓。每個墳墓前,都有一塊雕刻著花卉的石桌。其中最大的一個墳墓,周圍是用青石砌起來的。墳前除了石桌之外,還有青石雕刻的各樣供器。這就是馮家大人物馮舉人的墳墓。

據老年人們傳說:當年埋葬馮舉人的時候,真是熱鬧到極點了,各樣紙紮、香幡、執事、響工、送殯的孝子、親友、賓朋……排列了一裏多長,從村裏到墳塋的沿路,搭著十幾處祭棚,連縣太爺都親自來祭奠。一切衣衾棺槨就不必細說了,連墓穴裏的圍牆都是油漆彩畫了的,裏邊擺設著各樣用具,古玩、琴、棋、書、畫……和馮舉人活著時候住的家一樣。而且還合葬了一對童男女。那兩個孩子隻有十一二歲,是馮家花了十二兩銀子,從綏遠逃荒來的人家買來的。買來以後用水銀灌死了,死了以後,眉眼都是笑嘻嘻地。為了超度馮舉人的靈魂早日升天,在殯葬前後,和尚、道士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經卷。

很早以前,這裏雇有看墳的人,過了幾代以後,把看墳的人取消了。墳地就由全戶五家大門子輪流耕種,每逢輪上哪家耕種的時候,這年清明節的供獻,就由哪家置辦。這已是百十年來的老規矩了。

今年,老墳地輪上馮承祖種了。清明節這天,馮承祖穿起藍市布夾袍,拄著文明棍;他三兒馮守禮提著酒瓶,扛著鐵鍬;遠房侄兒馮金狗挑著兩個大食盒,相隨著來上墳。他們來了不久,陸陸續續又來了好多人,有小孩,有老頭,有穿大褂的,有穿短襖的,有的整整齊齊,有的破破爛爛……差不多馮家戶裏的男人們全來了。老老少少總共有四五十人。

最後來的是一個老漢。穿著一件補了幾塊補丁的藍布大褂,戴著一頂破了邊的黑絨瓜皮帽,帽頂上綴著一顆用假珊瑚珠編下的紅圪桃。瘦長的臉上長滿了花白的連鬢胡,樣子很像個道士。這人叫馮德厚,他和馮承祖年齡差不多,可是比馮承祖大一輩。在大清年間,前後考過四次秀才,回回落第,最後還是個白衣書生。

舊政權時代,他一直在村公所當書記(也就是文書),有時也替別人打官司寫呈子,買賣房地當中人,捎帶還說媒,看風水……就這樣湊湊合合過日子。因為他輩份最大,就成了闔族的族長。什麽弟兄們不和啦,分家離戶啦……都要請他去評理;遇到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去坐上席;過年過節,晚輩們也要給他拜年送禮物。這樣一來,他雖然不耕不種,生活過得倒滿不錯。

馮德厚來了以後,便指派人們把供獻擺開,然後就領著大家,從老祖宗墳墓上起,順次序在各個墓子上燒香、磕頭、添土,輪到晚一輩的墳墓,他便站在了一邊。

不久,馮承祖也站出來了,過來拉了馮德厚一把道:“德厚叔,我和你說句話。”馮德厚連忙說:“好,好!”於是兩個人便相隨著走到一棵老柏樹後邊。馮承祖四下看了看,低聲說道:“聽說,西山上有的村子,已經開始土地改革了。”馮德厚忙問道:“土地改革?是怎的個來派?”馮承祖道:“現時還摸不清底細,料想比減租減息要厲害得多。”馮德厚忙又問道:“你聽誰說?”馮承祖沒有講他外甥逃來這件事,隻是含含糊糊地說:“外村一個朋友這麽講。”馮德厚也沒有追問,摸著胡子想了想說道:“我看,應當先把咱們戶裏的人安頓安頓。別讓他們又像去年一樣,跟上旋風撒黃土!”馮德厚的話,正好說到馮承祖心坎上,他找他談這事,也就是這個用意,但他沒有表示高興,故意歎了口氣說道:“這事我難於啟齒啊!”馮德厚大包大攬地說:“有我,由我去和戶裏的人說!”他講這話並不是吹牛皮誇海口。以往,凡是馮承祖遇到不便親自出頭的事,都是他一麵承當,盡心盡力為這位財神侄兒效勞。每年他從馮承祖手裏零零碎碎也得到過不少好處。

這時,晚輩們已經在各個墓子上磕完頭,添完土。馮承祖吩咐侄兒、孫子們把供獻都收拾回來,把各樣肉、菜、蛇盤兔饃饃,分開擺成四份。馮守禮把帶來的一大瓶酒倒開四壺,吃食擺好,馮承祖便讓大家入坐。這也是馮家戶裏多年的老規矩,每年清明節上完祖墳,供獻就在墳地裏大夥吃喝了。眾人圍著酒菜在地上坐成四攤,馮承祖先斟了一大杯酒敬給馮德厚,馮德厚忙雙手接過來,陪著笑臉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馮承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便把酒壺給了他三兒馮守禮,讓他給長輩們斟酒。

今年酒菜備辦的特別豐富,眾人吃喝了一陣子,馮承祖站起來道:“今年老墳地是輪我經管,麥子是去年秋天我種上的。不過我不想收割了,我想分給咱們戶裏地土少的人家收割!”人們都瞪起眼睛望著他,有人問道:“這是因為甚?”馮承祖咳嗽了幾聲說著:“倒也不為甚。本來我還計劃今年墳地打下麥子以後,把這些破舊的碑樓修理修理,讓祖宗們臉上也增點光。不過,唉!這年頭不對。大家也都知道:自從解放以後,把我定成個地主成分,叫村裏人鬥爭了個九進八出不用說,還把守義給槍斃了!”說道,看了看遠處那個新墓堆,眾人也都不由得扭過頭看了看。他繼續說道,“我種上墳地打下糧食,還不是又被人家鬥爭,還不是又都好活了村裏那些雜姓?!哪如讓給本家本戶!哦,喝酒,喝酒!”

馮德厚喝得滿臉通紅,站起來,用長長的指甲剔了剔嵌在黃牙縫裏的肉,摸著胡子感慨地說道:“咱們姓馮的,老人們手上是甚樣子?!我們後輩兒孫一代不如一代了。如今就隻有承祖過活得還不錯,也常想到為祖宗們增光。可是如今他成了村裏的鬥爭對象。說到鬧鬥爭,我真生氣,村裏那些雜姓窮小子鬥他不要說了,竟然連本家本戶裏,也有些人跟上旋風撒黃土!連個裏外也分不清!把馮家戶裏都弄成窮光蛋你們就息心了?!不是我當族長的今天訓教你們,你們也手壓心頭思忖思忖,你們做得事對起祖宗對不起?!”他的話音愈來愈高,好像在和人吵架。

人們靜靜地聽著,酒杯和筷子都擱在一旁,一些去年減了租的人,都悄悄低下了頭,好像犯人在法庭上受審判一樣。

馮德厚喝了一杯酒,反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又繼續說道:“自家窮,怨命不好,古人雲:知命君子不怨天!你們想憑上鬥爭訛人就能發了財?!誰以後再胡鬧,滾出馮家戶裏去,祖宗也不缺少你們這些忤逆子孫!”他大聲斥責,唾沫星子亂飛,越說越上火,“你們不服氣報告去吧!就說馮某人說破壞話了,讓他們來鬥爭我,讓他們來鬥爭我!”說完坐下來,直出粗氣,一麵拿起酒壺來又喝酒。

那些家資可以些的人們,這時也隨和上說開了,有的說:“德厚叔句句都是實情話。”有的說:“德厚爺這都是為了咱馮家戶裏人好!誰敢私投外國去報告,拉到老墳裏打斷他的腿!”

那些去年減過租的人,都是低著頭,紅著臉,有的手裏拿塊土揉;有的拿根穀草亂折;也有的隨和上眾人低聲說道:“德厚爺教訓的對,過去已經錯了,還能再出去亂說!”

這時,馮承祖倒是很和氣,忙著張羅給眾人斟酒,並且說道:“德厚叔多喝了幾杯,剛才的話難免說的重點兒,大家也不要放在心上。說到鬥爭,這也不能怪你們,這是上頭的政策。不過也犯不著跟上外人難為我,就有天大的事,一家一戶總好商量嘛!你們家裏有困難,隻要你們說話,不要說減點租,就是你們家揭開鍋沒煮的了,我也不能眼看著你們喝白開水呀!好啦,好啦,話又說遠了。還是說今年墳地的麥子吧,眼看清明已過,麥子也該鋤頭遍了,我的意思是分給德厚叔、十一嬸、金狗、二海……”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有個人驚問道:“承祖叔,分給我?我不能要哇!我……”

眾人回頭一看,原來說話的是農會副主任馮二海。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短粗個子,四方臉,滿臉絡腮胡。他雖然比馮承祖小不了幾歲,但按輩份卻算是馮承祖遠房的侄兒。他從十七歲上就給馮承祖當長工,一直當了近三十年。這人又老實又忠厚,莊稼行裏是把好手。三十年來,汗水把馮承祖的每塊土地都澆遍了。可是自己家裏卻仍然是受窮困。前年冬天,村裏公開建立了新政府,人們就把他選成了農會副主任。當時馮二海死活不幹,被他老婆罵了一頓,這才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可是到領導減租減息的時候,老是退退縮縮不敢上前。連他自己和馮承祖的工資賬,都是他老婆出麵算的。那次,馮承祖折給了他家十畝地。從這以後,他就不再給馮承祖當長工了。從此以後他也最怕見馮承祖的麵。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倒欠了馮承祖一筆債似的。剛才聽馮德厚指雞罵狗,心裏就很不好過,現在聽馮承祖說要把老墳地的麥子分一部分讓他收割,心裏更加不安了。他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說:“我,對不住你老人家,去年減租,眾人把咱推成個頭前人,去年已經錯了,今年……”

馮承祖聽他這麽拉瓜扯蔓,忙打斷他的話說:“你看你,那麽大歲數了,連個話也聽不清。把麥子分給你收割,這和減租有什麽相幹?要叫外人聽見,還要當成是我反對減租哩!我剛才不是說得很清楚!減租這是政府的法令,就是你們不減,我也要自動減,讓你收割墳地的麥子,這是為了照顧你的光景!”馮二海感激地說:“承祖叔的意思我知道。去年已經對不住你老人家了,還能再白收麥子?”眾人都勸道:“承祖叔讓你收你就收,都是自己父子們,這怕甚?!”還有幾個說風涼話:“放的陽光大路你不走,就謀住走斜門啦!”馮二海被眾人說得啞口無言,隻好同意了。最後就確定這三十多畝麥子分給馮德厚、十一嬸、馮金狗、馮二海等七八家收割。

馮德厚道:“我甚也不怕,這是我侄兒正大光明讓我的,再說這是馮家的戶地,總不犯他農會的地法吧!”

馮二海這時更加不安了,後悔去年當了農會副主任,跟上幹部們鬧減租,落得如今在本家本戶麵前抬不起頭來。這時又說回去要退農會,死下也不再當這個倒黴副主任了。意思是想和本戶裏人靠近點。誰知他這樣一說,反而更惹得馮德厚生了氣,馮德厚大聲說道:“二海,你是成心和姓馮的過不去?!嫌我今天數說了你幾句啦?!”馮二海急得直要哭,含著兩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馮承祖知道馮二海是個老實人,不是耍花花,於是連忙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這農會副主任你千萬不能退。要不,讓人家猜疑是我們拉後腿。再有一說:多少年來,村事就是咱姓馮的辦,文昌廟上就沒要過個閑雜亂人。如今大權落在人家雜姓手裏,姓馮的隻有你和金狗還算個幹部,你再要退了不當,那就讓人家雜姓一手遮天啦!”馮德厚也接上說道:“承祖這話我愛聽,不是嫌你們當幹部,倒是嫌咱們姓馮的幹部少。隻要你們遇事胳膊肘不往外拐,祖宗們也就感恩不盡了!”眾人都說道:“說到甚地方,姓馮的總是一個祖宗遺留下的。”這時太陽已經過午,馮承祖讓他三兒把剩下的饃饃,分給那些窮本家的半大小子們。眾人陸續都散了。

馮承祖和馮德厚叔侄兩個,最後相隨離開祖墳往村裏走。兩個人心裏都很高興。馮承祖覺得自己的第一步棋走的不錯,神不知鬼不覺就把本家本戶的人安頓了一番,以後村裏再鬧什麽群眾運動,至少本家本戶的人不會太和自己為難了;馮德厚高興的是白白得了五畝麥子,這真是天外飛來的一筆橫財。他覺得隻要能替這位財神侄兒多出點力,說不定以後還會有更大的酬勞。因此一路上不住地向馮承祖獻策獻計,他向四周看了看沒有人忙低聲說道:“今天算是把咱戶裏的人囑咐了一下,不過總要把土地改革的來龍去脈都弄清楚,才好想個對策。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馮承祖道:“是啊,我也是這麽想。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德厚叔,以後恐怕有好多事要拜托你……哦,今天天氣多暖和,真是節令不騙人!”

馮德厚聽他忽然扯到了天氣,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正要開口問,馮承祖用肘碰了他一下。馮德厚忙抬頭一看,原來是農會主任牛冬生,扛著鐵鍬,從旁邊一條小路上過來,正好遇在了一起。馮承祖忙笑嘻嘻地問候道:“主任也上墳去啦?”牛冬生應了一聲,說道:“上次開會決定你家給馬麗英家代耕五畝地,怎麽到如今還沒給人家耕過?”馮承祖驚問道:“還沒耕過?!這可真太不像話了,我早就告給守禮了……主任放心,明天一定耕完。”牛冬生道:“眼看清明也過了,到時候種不上,你就給人家包糧食!”說完,大踏步前邊走了。

馮德厚望著牛冬生已經走遠,吐了口唾沫罵道:“呸!剛當了個臭農會主任,倒不知想吃幾顆麥子的供獻了。”馮承祖歎了口氣道:“唉,來在矮簷下,誰能不低頭!”停了一下又說道,“你別看他是個農會主任,如今全村的大權都握在他一個人手裏,連村長王大有也隻能惟命是從。”馮德厚道:“這倒是實情。不過真有點怪!”馮承祖向身後望了一眼,低聲說道:“聽說他暗裏是咱們村共產黨的主事人,叫什麽……對了,叫支部書記。”馮德厚吃驚地問道:“你輕易不出門,怎麽能知道這些事?”馮承祖笑了笑說:“這你就別問了。唉,反正咱姓馮的算活到人家手裏了。”馮德厚氣忿忿地說道:“這隻怪咱姓馮的不爭氣,但凡有幾個能幹的也不愁把這顆印把子奪過來!”馮承祖道:“談何容易!”這時已進了村子,街上的人都站起來向他們問候,他倆和人們應酬了幾句,便各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