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兵團回國

1958年3月7日晚上,兵團獨立團團長穆秋勝接到兵團幹部部送來的整編名單。這位身材高大、濃眉大眼,以果敢潑辣雷厲風行著稱的團長,拿著名單一陣發愣。他參加了兵團黨委(擴大)會,知道了這次整編動作很大,要挑選出政治強、思想好、文化高、年齡輕、身體棒的人到新單位去完成新的任務,對不符合條件的人員進行分流處理。名單中分甲乙丙丁四組:政委和副團長在甲組,帶領全團大部分官兵集體轉業北大荒;參謀長在乙組,由總政在全軍統一分配;後勤處長在丙組,退出現役;而他和政治處主任英勇颯鏑在丁組,到新單位。雖然他不知道新單位幹啥,但從新單位要求之嚴,他能想像出肯定不是一般的單位。同在丁組的還有特務連長王來喜、團文化教員刁弋新。看到這,他的眉頭皺起了好幾個褶。作為團長,他很願意帶上一批幹將猛將愛將,在新單位衝鋒陷陣,再立新功。裝備精良人強馬壯兩千多號人的獨立團,人才濟濟,像爆破英雄、刺殺標兵、學習模範、偵察能手、愛兵模範……一抓一大把,怎麽才挑選出區區四名幹部?想到這,他叫來前幾天去兵團幫忙的英勇颯鏑,劈頭問道:“這個名單你知道嗎?”

“知道。”身材瘦小的英勇颯鏑右手把帽子一抹,摸著光頭,眯著熬得通紅的小眼睛,看了團長說,“團長,按照兵團規定,全團就我們四人符合條件。”說完,把堵在喉嚨裏的一口痰啪地吐了出來。

穆秋勝才不管什麽條件不條件呢,他問為什麽沒有三連指導員。英勇颯鏑說,他姑姑是地主。穆秋勝又問為什麽沒有特務連指導員。英勇颯鏑說他身體受過傷,腿部還留有彈片。穆秋勝又點了一營長劉興龍,英勇颯鏑說他的文化程度不夠。

“不是說在部隊上過文化補習班也算數嗎?我和他一起上的高中班,每次考試他都比我好……想起來了,最後那次考試,他答了一半多,突然接到命令,就帶偵察排執行任務去了,考試沒參加完。”穆秋勝替劉興龍打抱不平,“這不公平,我算高中生,他也得算。你得把他的名字放到丁組去。”

英勇颯鏑知道,這不是團長說了算的事,更不是自己能給他補上去了的。幹部工作,檔案是鐵證。他摸著光頭,說:“團長,你看這樣行不行?我馬上找劉興龍,讓他寫份報告,說明事情原委,再讓當時的文化教員刁弋新寫份證明,團長你也寫一份。有這三件旁證,我再去找兵團幹部部。”

穆秋勝又問起了五連長古珞兵,英勇颯鏑告訴他,古珞兵舅舅的兒子曾經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穆秋勝聽後,皺起眉頭,說:“我怎麽聽說他有個表兄是解放軍呢?”

英勇颯鏑清楚地記得,古珞兵檔案上寫著他的表兄曾經參加過國民黨軍隊,該不是原來在國民黨部隊,後來投誠過來吧,這種情況在他們團能數出幾十個來。穆秋勝說有可能,讓他立即去核實。

英勇颯鏑查證後,果然如穆團長所料。他跑步趕到兵團幹部部,恰巧兵團政治部李震虎主任在場,當即拍板將劉興龍和古珞兵補上。

把劉興龍和古珞兵的事辦完,英勇颯鏑惴惴不安地回到家已經是1958年3月8日淩晨0點15分了。

英勇颯鏑的妻子甄小妹,是兵團醫療救護隊的護士。兵團整編動員後,她知道幹部有四個流向。她多麽希望能到新的單位去啊,雖然她知道新單位條件非常嚴格,一般人去不了。但她想,她就不是一般人嘛,丈夫是獨立團政治處主任,最近又在兵團幫忙撥拉名單,他能把自己撥拉掉嗎?因而這幾天她心安理得地吃飯睡覺,就等著宣布名單了。

英勇颯鏑回到家,脫光衣服,鑽進被窩,一把摟住妻子。睡眼惺忪的甄小妹翻了個身,嘟嚷著說了句“還知道回來睡覺呀”,又呼呼地睡了過去。英勇颯鏑很久沒有和妻子纏綿了,他緊緊地抱著她,雙手揉搓著她的肩背,雙腳摩擦著她的大腿,胸膛不停摩挲著她的**。甄小妹的睡意一下子被老公全攪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誘發出來的**,身子也一下子酥軟了。英勇颯鏑翻身爬到甄小妹身上,甄小妹迎合著丈夫,盡興享受多日忙碌後的愉悅。

正當倆人**澎湃,咿呀哼嗬地喘著粗氣時,甄小妹突然問起她分到哪裏。英勇颯鏑沒想到妻子會問如此敏感的問題。當年,甄小妹和英勇颯鏑談戀愛時,曾經有過約定,結婚後妻子不許過問丈夫工作上的事,甄小妹也一直恪守諾言。現在妻子提出這個問題,不是讓他為難嗎?想到這,原本**四射的英勇颯鏑,一落千丈地跌進了深淵。他停止了動作,不快地說:“有啥好說的。”

甄小妹不依不饒地說:“不行,你得給我說清楚。”

“你們領導不是說過了嗎?四種可能。”

“不。我要的不是可能,而是具體到哪兒?”

“天亮就宣布。”

“我現在就想知道。”甄小妹一把將英勇颯鏑從身上推了下去。

“別忘了,我們有言在先,在家裏不談工作上的事。”

“沒讓你談工作上的事。聽清楚了,是我的事。”

“你的事關我屁事。”

“關你屁事?這關係到我的後半生。別忘了,我是你老婆。”

“你有完沒完?”

“你說一句話不就行了嗎?現在三更半夜的,我又能和誰說去。你讓我知道了,說不定我還能替你做工作呢!老公,就這一次,以後再也不問你了。”甄小妹又溫柔地依偎到英勇颯鏑的懷裏,一顆豆粒大的淚珠竟滴到了英勇颯鏑的胸膛。

英勇颯鏑最怕妻子的眼淚,他哄著她說:“看你啊!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好吧!我問你,你最願到什麽地方?”

“隨兵團行動。”

“沒你的份。再問你,最不願意去哪裏?”

“北大荒。我出生在南國,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我受不了。”

“北大荒的名單沒有你。還有哪裏你不願意去?”

“退出現役。”

“最不願意什麽,什麽就來了。”英勇颯鏑緊緊地抱著她,說出了這句連他自己也不願意說出來的話。

“退出現役?”甄小妹一把推開英勇颯鏑。她今年才28歲,身體健康,工作積極,思想進步,方方麵麵表現不錯,憑什麽要退出現役?丈夫怎麽不替自己說幾句話呢?委屈,難過,悲憤,傷心,隨著她的眼淚,一齊湧了出來。

英勇颯鏑緊緊地摟住妻子。他何嚐不願意和她一道到新的單位呢,但條件就擺那裏,甄小妹的文化程度不符合條件。他常常教育部屬:做人不能忘本,忘本不配做人。這個“本”就是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個人利益要無條件服從黨的利益。這些平時經常教育部屬的話,現在要自己去兌現了。

甄小妹眼淚流得差不多了,她起床打開燈,從帆布箱子裏拿出嶄新的軍裝和皮帽,又從紙箱裏拿出一雙輕易舍不得穿的皮鞋。她對著鏡子把臉上的淚痕擦洗幹淨,用梳子把自己的短發梳得順順溜溜,然後穿上新軍裝新皮鞋,戴上新皮帽。

1958年“三八”節,是甄小妹一輩子忘不了的一天。當軍營吹響起床號之時,甄小妹穿上嶄新軍裝,邁著堅定步伐,走出了家門。

甄小妹第一個來到她戰鬥多時的醫療救護隊,到各個診室看著熟悉的器械,眼淚又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她強忍著,一再告誡自己,不能感情用事,要為自己也為丈夫爭口氣,在關鍵時刻表現出共產黨員的高尚情操。

“你早!”甄小妹身後傳來一聲問候,她轉身一看,是全新打扮的醫療救護隊長杜文捷。

醫療救護隊的人員陸續到來了,大部分同誌像過節一樣,不約而同地穿上了新軍衣。全隊集合後,兵團直工部甘副部長走到隊伍前麵,下達“稍息”口令,然後拿出一份蓋著大紅印章的文件,大聲宣讀:“命令!”

聽到這兩個字後,全體人員刷地成立正姿勢,個個情緒嚴肅,人人凝視前方,靜候著命令的內容。

“兵團醫療救護隊:你隊集體轉業的甲組人員有杜文捷、胡莉燕……由總政統一安排的乙組人員有段淑蓉;退出現役的丙組人員有甄小妹;由總參安排的丁組人員有司馬婉茹。此令!20兵團司令員齊嘯天。1958年3月7日。”

“稍息。”

甘副部長接著說:“甲組人員回國後在沈陽下車,由農墾部接收到北大荒。乙組人員到天津下車,由總政接收,全軍統一分配。丙組人員在廊坊下車,由總政安排退出現役。丁組人員到北京下車,由總參安排組建新單位。回國行軍編組,就按甲乙丙丁組成新的行軍序列。”

杜隊長站了出來,他得對大家講幾句話。麵前這些生死與共的戰友們,馬上就要各奔東西,一陣難舍難分之情湧上心頭,他有很多的話要向戰友們傾訴,然而,嘴巴蠕動了幾次,最終隻說了一句:“再過兩天,我們醫療救護隊就不複存在了。臨別之際,我心裏真舍不得離開大家啊!”說完,向大家行了個難舍難分的軍禮。

分到北大荒的醫生胡莉燕拉著甄小妹的手說:“我們好歹還有工作,就你退出現役。你閑著沒事時,到北大荒找我們玩。”

甄小妹強忍著眼淚,點頭說:“一定去看你們。”

女軍醫段淑蓉說:“說不定見不著麵了。”說完後竟哇地哭了起來。

段淑蓉的哭聲,像傳染速度極快的瘟疫,一下子在會議室裏散布開了,司馬婉茹、甄小妹幾位女軍人哇哇地放聲跟上,幾位男軍醫也低聲加入到了哭泣的行列。要說當軍醫的,早已練就鐵石心腸,可是,今天連杜文捷也掉了眼淚。哭了一陣子,杜文捷哽咽著說:“差點忘了說,兵團是秘密撤軍,不搞告別儀式,不驚動朝鮮老鄉。出發時間是3月11日1點30分。這兩天,不許外出,不許串門,不許相互打探。”

到獨立團宣讀命令的是直工部萬部長。散會後,團長穆秋勝和政委等幾個領導又作了具體分工。爾後,穆秋勝檢查了各營連情況,諄諄告誡各級領導,不要辱沒了這個井岡山組建起來的光榮部隊。最後,他召集分配到丁組的英勇颯鏑、劉興龍、古珞兵、刁弋新,對他們說:“全團就挑選出六個人六條槍,王來喜已經在國內,這就剩我們五個,你們有什麽想法嗎?”

“沒有。”

穆秋勝望了望手下這幾員愛將,說:“我估計劉興龍、古珞兵你們倆沒有什麽問題,有點小困難也能克服。英勇颯鏑,聽說你老婆退出現役?”

英勇颯鏑十分不情願地說:“是有這麽回事。”

“主任,你老婆分到哪裏?”劉興龍是個樂於替別人著想的人,他一聽就焦急起來。

英勇颯鏑嘿嘿一笑,說:“打回老家去。”

穆秋勝關切地問:“她有什麽想法嗎?”

“鼻塞聞薄荷——全通了。”英勇颯鏑說完,叭地吐了口痰,反過來對穆秋勝說,“團長,你該去看看柳伊琳吧!”

穆秋勝摸著下巴,哈哈一笑:“當然想去看。可是,上級規定,不許外出。我們幾個現在成了全團眾矢之的,都睜大眼睛看著呢。算了,別出這個風頭。倒是你啊,得好好做做甄小妹的工作。”

英勇颯鏑苦笑著說:“沒事。”

“沒事就好。”穆秋勝又關切地對刁弋新說,“你也該探家了,老婆還生你的氣嗎?”他知道,刁弋新結婚兩年,還沒有孩子。

刁弋新是個樂天派,他嗬嗬一笑,說:“沒事。”

穆秋勝語重心長地說:“人家說我們這些人不得了,是百裏挑一。其實,何止百裏挑一,是三百個裏麵挑一個,可不許裝狗熊喲。”

3月9日下午,穆秋勝正在辦公室收拾物品,突然進來一位女軍人,像個善於捕鼠的老貓,悄然無聲地從後麵過來,一把蒙住了他的眼睛。穆秋勝一愣,大聲喊:“誰?”沒人回答。穆秋勝有點生氣了,誰膽子如此大,竟敢跟老子鬧。他用手一摸,感覺到捂住自己眼睛的一雙手,細細的,柔柔的,滑滑的。接著,後麵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

穆秋勝使勁掰開那雙手,回頭一看,高興得跳了起來,一把攬住那人的腰際,把她輕輕提起,像一隻興奮的陀螺旋轉起來,越轉越歡,越轉越快,兩條小辮子竟張成了一把小傘。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穆秋勝愛人,誌願軍火線文工團舞蹈演員柳伊琳。每次和丈夫見麵,柳伊琳都會帶給穆秋勝一個驚喜,有時學貓叫,有時藏在門後嚇他一跳,在**更是讓穆秋勝興奮致極。穆秋勝今天也做出了讓柳伊琳意想不到的舉動,逗得她嘎嘎地笑個不停,直到轉得她連連求饒,穆秋勝才慢慢地停了下來。柳伊琳順勢鑽到他的懷裏,嗔怪地說,要出差了,連老婆也不告訴一聲。

“出差?”穆秋勝一想,肯定是英勇颯鏑告訴她的。他順水推舟地說,我正想打電話給你,想不到你跑來了。

“到哪?”

“不知道?”

柳伊琳望著他說:“到底學會開玩笑了。”

“不是玩笑,是真的。”

“騙人也不會編,出差到哪裏怎麽能不知道呢?”

穆秋勝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說:“實話對你說吧,不過你得絕對保密。兵團要撤離朝鮮回國,有的集體轉業,有的另行分配,有的退出現役,有的要到一個新單位去。”

柳伊琳問他到哪。他說他到新單位,但新單位幹啥就不知道了,但這個單位要求特別嚴,全團就選上六位。

柳伊琳吐了吐舌頭,扒在他的耳邊,也悄悄地對他說,火線文工團也要整編,留下精兵強將,其餘統統處理掉。穆秋勝問她到哪裏,她說還沒有公布名單。

穆秋勝想,看來又得兩地分居了。他多想和她永遠在一起啊!他想到她的溫柔,想到和她在一起纏綿時的美妙時刻。想到此,一股熱流湧了上來。

柳伊琳水汪汪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穆秋勝,半天沒有說話。丈夫要到什麽地方不知道,自己也不知下步如何安排。想到這,她有點茫然。但柳伊琳是個天生的樂天派,她有個信條:想得多,心必累,人易老,容顏悴;煩惱事,別理會,心放寬,人才美。想到這,她調皮地把小嘴伸到穆秋勝跟前,囑咐他到了新單位別忘了來信,就把信寄到父母家。

穆秋勝連連點頭,順勢把嘴巴壓到她的小嘴上。倆人一陣狂吻後,穆秋勝伸手解開她的上衣,把手伸向她的胸部。就在那一刹那,一股熱流直衝柳伊琳腦門,她有點不能自製地喘著氣。穆秋勝的手繼續下移……

“大壞蛋,光天化日的,想幹啥?”柳伊琳扭了幾下,就軟綿綿地倒在了丈夫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