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榮昌縣萬靈鎮依山斜躺在清麗的瀨溪河畔,與河對岸的萬靈寺遙望。這古鎮曆經前人尤其是寧徙一幫填川移民的艱辛打造,如今是田連阡陌,棟宇錯落,行人熙攘,祠堂、寺廟的香火不斷。
此刻裏,古鎮街心的湖廣會館裏好生熱鬧,畫棟雕梁的高大戲台上鑼鼓喧天、琴弦和鳴,正演出川戲《鴛鴦絛》。飾演公子李玉的小生戲子拋袖搓手、脖頸鼓脹唱:“我好比開玉籠飛出鸞鳳,又好比扭金鎖走脫蛟龍。論二人都算得人才出眾,張家女更要算女中英雄。誰不想燕爾新婚朝夕與共,怕誤入溫柔鄉遺恨無窮……”喜愛川戲的寧孝原看得津津有味:“嗯,這娃演的李玉要得,倒板唱得可以。”“不想看,唱些啥子啊!”他身邊的倪紅拉他走。他不想走:“再看看。”“要看你個人看!”倪紅擠出人群去。寧孝原又看了一陣才戀戀不舍離開,人多,他擠出湖廣會館後沒有看見倪紅。就一條河街,他沿街尋找。尋到紅燈籠高掛的十八梯,街邊那木板瓦屋二樓的窗口探著兩張年輕妹兒的臉,一個妹兒朝他細聲喚:“大軍官,上樓來坐哈兒嘛,包你滿意。”另一個妹兒盯他笑。兩個妹兒都不過十七八歲,他就心癢癢。十八梯是妓女雲集地,他在這裏風流過。他朝那兩個妹兒點頭笑,抬腳走,沒進那瓦屋,登石梯去找倪紅。跟倪紅相愛後,他就少有進妓院了。他看見了倪紅,她正站在街邊的花房大院門前,盯他揶揄說:“別個正南齊北喊你上樓去,你啷個不去?”他齜牙笑:“有所為有所不為,我有倪紅了,這些個妹崽哪能跟你比。呃,倪紅,我跟你說,那湖廣會館是我家寧徙老祖宗集資修建的,我本想領你好生看看。”“你說帶我上街買夏布衣裳的。”“對頭,榮昌這苧麻做的夏布衣裳花色品種多、細軟,不透水。走,我領你去買。”
河街這彎拐狹長陡峭的青石板路很老舊了,石梯被踩得變了形,泛著青光。街道兩旁翻修過的房屋、吊腳樓多是明清建築,大青磚、小青瓦、穿鬥高牆、長板門、木板牆、格子窗、抬梁柱,別具風情。街上的“寧家大米店”“常家煤行”“寧氏船運”“生化堂”“喻門旅館”“敖氏商號”“小雅錢莊”“喬大食店”“王艾粑”“井水豆花”等店鋪商號餐館挨一接二。店內店外人多擁雜,有做布匹絲綢買賣的,有做銀錢生意的,有做水上活路的,有做苦力的,有鄉下人,也有官員、地頭蛇和袍哥大爺。“一壺春”茶館爆滿,茶客們聽穿長棉衫的說書人拍案說書,說的是移民先祖寧徙在萬靈鎮置業發家的傳奇故事。路過的倪紅住步聽,寧孝原也住步聽。說書人揮手抬足身子**聲音嘶啞,響堂木狠敲桌子:“各位客官,你道這精神謂之何物?是愛是恨是甘是苦是榮是辱是尊是卑是生是死也!”“叭!”說書人唾星四濺:“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端蓋碗茶咕嘟嘟喝,拂袖揚長而去。倪紅聽寧孝原說過一些寧徙老人的事情,聽了說書人這聲情並茂的講說,鼻酸眼熱:“寧徙老人真是了不起,大好人!”寧孝原摟倪紅親了一口:“我的倪紅,是我寧家的女人!”二人離開茶館。倪紅問:“孝原,寧徙老人是女的,咋會傳下來寧姓?”寧孝原說:“說來話長,簡單講,寧徙老人那長孫兒一歲時就被與她有仇的土匪頭子擄去,長大後來找寧徙報仇,他差點兒殺了自己的親奶奶。後來,她那長孫兒得知了真情,羞愧不已,為贖罪,將自己的兒子改姓為寧,這血脈便傳下來,傳到了我這一輩。”倪紅動情:“孝原,你得跟你父親和好,繼承這好不容易傳下來的家業。”寧孝原也動情:“寧徙老祖宗的精神是要繼承……”二人說著,進了“寧氏夏布莊”。就有個胖店員迎來:“少爺,您來了!”“來了來了,來給新娘子買件上好的夏布花衣裳。”胖店員笑說:“請隨便挑。”倪紅四下一看,這寬敞的夏布莊裏擺滿了精致的夏布製品,有各式樣各花色的衣服、窗簾、麵料、鞋襪、手帕、被麵、枕套、床單,看得她眼花繚亂,樣樣都愛不釋手。寧孝原為她挑了件時興的改裝夏布旗袍,叫她去更衣間換。她換上這露出頸肉的夏布旗袍出來,胖店員眯眼笑:“啊,光彩照人,這衣裳正好合身!”寧孝原盯胖店員:“你娃會說,我倪紅隨便穿啥子衣裳都好看。”倪紅到穿衣鏡前扭動,臉紅撲撲的:“要得,就買這件。”胖店員恭維說:“少奶奶要,拿去穿就是。”寧孝原說:“這布莊雖說是我姑媽開的,還是各歸各。”照價付了錢。
二人出夏布莊後,沿街走了一陣,就看見了白牆黑瓦重簷翹角的寧家大院。這串架穿鬥的老宅房院是老祖宗寧徙修建的,晚輩們翻修過,乃是走馬轉閣樓,四合院,三重堂,大槽門,大門當街,背靠瀨溪河。房院正側分明,設有廚房、牛屋、豬圈、儲藏室。院子裏有寬敞的天井,天井裏有山石花卉。
寧孝原摟倪紅進到寧家大院的堂屋時,他姑媽寧道盛正端坐在八仙大桌邊吹撚子點火抽水煙,她穿左右開衩十八鑲邊飾的錦緞棉氅衣,衣掩至足:“倪紅,我孝原侄兒給你買的衣裳滿意不?”倪紅靦腆笑道:“滿意。”寧道盛嗬嗬笑:“滿意就好。”對寧孝原說:“孝原侄兒,婚姻是終身大事,是急不得的。你們昨天才回來,明天就要辦,那啷個得行。你說現在是戰時,不按六禮程序辦,就辦個簡單的新式婚禮,我呢,不反對,可也得準備一番,也得選個黃道吉日。”取了桌上的黃曆翻閱,“我查過了,後天是吉日,就後天辦,如何?”寧孝原想想,說:“也行。”辦完婚禮他得趕回老部隊去,去找回殘部人員,弄明生死不明的曹鋼蛋的下落。
姑媽放下銀質煙槍,招呼倪紅過去說話。
寧孝原就各自回屋去。屋內古樸雅致,放有老祖宗寧徙留下的一些物品,算是古董了。這都是他找姑媽要來的,有寧徙老人當年開荒用的犁頭、砍刀,騎馬用的馬鞍、馬鞭,防土匪用的刀棍。他從櫃子裏拿出折疊工整的紅錦緞打開,裏麵是一張發黃的邊角有破損的從右至左寫有“地契官紙”的證書,落款寫有康熙五十二年字樣,蓋有老大的邊框老厚的方形印章。是老祖宗寧徙移民填川插占土地官家頒發的地契。他好佩服老祖宗寧徙麵對苦難百折不撓的執著奮鬥精神。姑媽與他父親是孿生兄妹,脾氣跟他父親相反,待人接物溫和有禮。他不解的是,姑媽至今沒有嫁人,一直守在老家經營爺爺留給她的萬靈鎮的布莊、米店、煤行和船運業。姑媽視他為親生兒子,啥事都依順他。他這次回來對姑媽說了跟父親鬧翻,要跟倪紅在老家辦婚禮的事,姑媽就歎氣,少有地指責了他,也埋怨他父親太固執。
那天,他跟父親徹底鬧翻,怒氣難消。不僅僅是與倪紅之事,還因為父親吃的那藥丸。跟父親話不投機,他拉了倪紅下樓,決意回老家找姑媽操辦婚禮。路過客廳時,看見茶幾上的藥盒,是日本產的“大河藥廠”加工的“救心丸”。想到被日軍殺害的數十萬川軍,想到生死不明的曹鋼蛋,怒從心起,哼,父親辦的“大河藥廠”竟然還在生產銷售日本人的產品。他知道,多年前,日本黑心藥商就把有毒的“東北馬兜鈴”冒充“川木通”在中國銷售,還載入了《中國藥典》。重慶就有人吃了中毒死亡的。父親也給他說過,日本藥商心黑,不僅將“川木通”混入重慶的藥材市場,還將其引致的嚴重後果嫁禍於重慶的中藥業,想搞垮重慶的中藥市場。他抓起那藥盒扔到地上,用皮靴一陣狠踩。父親已經把話說死,他如執意要回老家去辦婚禮,就再也不許回這個家來。不回就是,他鐵了心。他跟母親說,希望她來姑媽家參加他和倪紅的婚禮。母親隻落淚不回答。他知道,母親順從心疼父親,是不會來的。他也是滿心哀涼。
想起就心煩,他抽身出門去散心。
他漫無目的走,不覺走到附近大榮寨那幢熟悉的房院前,門前的牌子上寫有“抗日英雄柳乃夫居所”,心一陣跳,想到方才說書人那何謂精神的講說,由衷點頭,柳乃夫的獻身精神是可嘉的。他與柳乃夫年歲差不多,小時候在一起玩耍,知道這房子是道光年間修的。想進屋探望其家人又猶豫,他可是共黨分子。門前有把大鎖緊鎖,心中釋然,對了那牌子行注目禮,以示誠心哀悼。對了,離開萬靈鎮前得去榮昌城關老上司王麟團長的家裏坐坐,探望問候他的家人。王麟比他年長,滕縣保衛戰中,率部在縣城西北抵抗日軍106師團一部的瘋狂進攻,我軍的工事全被摧毀,王麟團依舊打退敵軍數次進攻。頭纏繃帶手提衝鋒槍的王團長圓瞪怒目指揮作戰,不幸被炮彈擊中,彈片穿過他的下頜,整個下巴都被打碎了,慘烈犧牲。
真英雄啊!
寧孝原往回走,怒氣滿腔,得盡快回部隊去痛擊日寇,為英雄們為弟兄們報仇雪恨。
他走回到瀨溪河邊。
瀨溪河西流去跟沱江匯合,時值寒冬,河水變瘦。河岸是舟楫林立的水碼頭,有食店、攤鋪、貨倉,不遠處是“寧家旅館”。這旅館是萬靈鎮最大最氣派的旅館,三層樓的挑簷瓦屋,厚實的石板牆基,木柱白牆,院內有照壁、天井、回廊、餐廳,有高中低檔數十間客房,四圍翠竹綠樹環抱。門口有條大黃狗兒,見他走來,朝他齜牙,沒有叫,搖尾巴嗅他那皮靴。狗兒通人性,搖尾巴迎接住店的客人。他邁步進門,看見櫃台裏的穿青布馬褂棉衫的二掌櫃陳喜。年輕的陳喜蓄平頭,拱手笑迎:“啊,少東家來了,你是稀客呢!”父親為促他經商,把爺爺留下的這旅館轉到了他的名下。這旅館是老祖宗寧徙修的客棧,爺爺擴建為了“寧家旅館”。寧孝原根本不願意管這些破事兒,全權交由他遠房親戚陳喜管理。陳喜讓他看賬本,他隻胡亂翻了翻,商場之事他總感頭痛。
離開旅館後,寧孝原登上附近的“大榮橋”,一個穿翻毛大衣的老者與他擦肩而過。麵孔好熟!他回身喊:“呃,你是趙工?”老者回臉看穿軍服的他:“嗬嗬,是少校軍官啊。”“是我,趙工,我們又見麵了!”趙工笑:“硬還是,又見麵了。”“回來探親?”“來接女兒,她說回老家耍兩天,耍得不想回去了。”“走走走,今天我還願,請你喝茶。”
寧孝原坐的那條凳仿佛有磁,將他抬動的屁股吸引回去。趙雯,沒想到父親要他去相親的女子就是眼前的她,真是少見的美人兒!在來龍巷那小麵館見到的那長發女子就是她了,心裏好悔還痛,這女子要是被其他哪個男人享用,對他可是太殘酷了。
“品茗軒茶館”在萬靈鎮街心,室內光線昏暗,顯得慵懶,鄉下人做的桌凳和陶瓷茶碗茶船添了亮色。穿著各異的茶客們吃瓜子喝茶抽煙擺龍門陣,說市井奇聞講官場秘事,上至清朝皇帝倒台,下至小寡婦偷人,消息真真假假,茶客們樂此不疲。此時裏說得多的是日本人會不會打來重慶城,有說怕是會打來,有說絕對打不來,蜀道是難於上青天的……戴瓜皮帽執長嘴壺的茶倌唱著迎客:“來了貴客兩個,裏麵雅間請坐!”領寧孝原、趙宇生坐了臨河的雅座。寧孝原要了上好的榮昌綠茶,窗外葉隙間可見枯水期冒出河麵的白銀石灘。二人喝茶說話抽煙,興致勃勃,互道了姓名。寧孝原挑眉笑:“你叫趙宇生啊,好,這名字大氣!”趙宇生蹙眉盯他:“搞半天你就是寧孝原啊,我認得你父親寧道興,大富商。”寧孝原苦笑:“他麽,以前是我父親。”趙宇生不解:“此話咋說?”寧孝原實話實說。趙宇生聽後說:“哦,搞清楚了,是說你不願意跟我女兒趙雯見麵,原來是你已經有相好了。”說了寧道興找他提親之事。寧孝原歉意:“還不曉得是你老的女兒,實在是對不起了。”趙宇生吞煙吐雲:“這不怪你,其實也不怪你父親,長輩總是有長輩的想法。”“寧道興他騷擾你了?”“呃,話不能這麽說,一家女百家提嘛。你呢,也不要跟你父親鬥氣了,你是晚輩……”寧孝原少了興致,打算告辭。
“爸,總算找到你了!”
一女子氣喘籲籲走來,端起趙宇生跟前的蓋碗茶就喝,咯咯一陣笑。
屋子亮了。
寧孝原的眼睛直了。
都說重慶姑娘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麵容俊俏,腿杆結實,話如碰瓷,這女子是全都有了。長身玉立的她眉不描而黛,粉不施而白,穿雪青色西服戴藏藍色鴨舌帽蹬褐色皮靴,一身男士打扮,唯額前若有若無的滿天星劉海透露出女人的嬌俏。
“這女子,也不見有客人。”趙宇生嗬嗬笑,對寧孝原介紹,“這就是我女兒趙雯,一天到晚野得很。”又給女兒介紹,“這位是我們老鄉寧孝原,打日本鬼子上過戰場的。”然後叫女兒坐。
趙雯坐下,對寧孝原肅然起敬,取了鴨舌帽,一頭秀發如瀑水跌落。
精靈的茶倌早端了蓋碗茶來,唱道:“來了一枝花,喝碗清香茶!”
寧孝原坐的那條凳仿佛有磁,將他抬動的屁股吸引回去。趙雯,沒想到父親要他去相親的女子就是眼前的她,真是少見的美人兒!在來龍巷那小麵館見到的那長發女子就是她了,心裏好悔還痛,這女子要是被其他哪個男人享用,對他可是太殘酷了。
“寧老鄉寧軍官上過前線,快講講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趙雯急切說。
提到打日本鬼子,寧孝原就心情沉重、麵容嚴肅,那是槍炮對槍炮刺刀對刺刀的殊死搏鬥。肉搏戰中,拚刺刀功夫了得的他刺倒了一個日軍大佐和三個日軍士兵,他自己也身中11刀,滿身是血。他刺倒的其中一個日本兵不過十八九歲,奄奄一息了,一雙眼睛還死盯著他,勾動三八大蓋扳機射穿他的小腹。勤務兵曹鋼蛋奔過來,他那本來就鼓的眼珠欲冒出眼眶,朝那日本兵狠刺,嘶聲哭喚:“營長,營長……”連拖帶拉救他下火線,躲過連番的子彈炮彈,背他走數十裏路到野戰醫院。軍醫接收救治了他,曹鋼蛋朝醒來的他挺胸並腿敬禮:“營長,你好生養息,我回戰場殺敵去,去給你報仇!”哇地哭起來,轉身跑走。他獲得了國民政府一等二級勳章,曹鋼蛋至今生死不明。鋼蛋,小老鄉,你現在哪裏?想著,他心裏難受。講了曹鋼蛋冒死救他,講了日本鬼子喪盡天良的殘忍,講了裝備極差卻以血肉之軀抗擊日寇的川軍,講了張自忠、王麟的壯烈慘烈犧牲……
趙雯聽得淚水蒙麵,趙宇生抹了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