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寧公館坐落在臨江門慢坡西側的山腰處,十分幽靜。院子被一人多高的圍牆包繞,牆腳長滿灌木,牆頭爬有牽牛花。院中有幢三層小洋樓。房子很陳舊了,倒還完好。這樓房是從寧孝原爺爺那裏傳下來的。樓前有塊三合土壩子,壩子當間有水池假山。壩子右邊有塊綠氈子樣的草坪地,小時候,寧孝原常跟一幫小夥伴在草坪上打滾嬉戲。壩子左邊是花園和石榴林。站在小洋樓的陽台上可以一覽嘉陵江水。院子的大門麵江,門前有棵曆經日曬雨淋雷擊的虯曲鵬展的黃葛老樹。樹下是陡立的三百梯,梯道兩旁長有夾竹桃、苦楝樹。梯道直通江灘。嘉陵江水很美,捧在手裏透明,放到江中碧綠。小時候的寧孝原很覺奇怪。他母親說,傻娃兒,山青水就綠嘛!
在“塗啞巴冷酒館”喝完小酒的寧孝原一張臉棗紅,隨倪紅走進了寧公館。時已黃昏,雲層散開,冬日的夕陽露出蒼白的臉,白亮的夕輝減弱了寧孝原臉上的酒紅。他看了看不遠處他勤務兵曹鋼蛋的父親開的那雜貨店,沒敢去探望曹大爺,冒死背他下火線的曹鋼蛋至今生死不明,陣亡名單裏沒有查到他的名字,等鋼蛋有確切的消息後再去看望他老人家。海量的他步態依舊穩實,打著酒嗝。倪紅數落他喝酒不要命,又該挨老人家訓了。他說,他憑啥子訓我……傳來咳嗽聲。穿深色西裝披毛呢大衣的寧道興在花園裏說話:
“是哪個隨便闖進我寧公館!”
寧孝原母親從寧道興身後奔出來:“我的兒耶,你可是平安回來了,媽一天到晚是擔心死了……”抹眼淚拍打寧孝原。
寧孝原的鼻子酸:“媽,我也想你。”
“你就不想你爸爸,他都快滿六十了,他這輩子好難。”
“是他把我趕出家門的。”
“他說的是氣話昏話,你就當真了。老頭子,兒子平安回來了……”寧孝原母親回臉對寧道興喊。
寧道興已拄著文明棍進了樓屋。
寧孝原母親的淚水斷了線。
倪紅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寧道興進樓屋客廳後,仰坐到乳白色皮沙發上,心口痛。老媽子趙媽端了開水拿了藥盒來:“老爺耶,少爺從前線回來了,你該高興才是。”取出藥丸遞給寧道興,她在後屋聽見了院子裏的說話聲,慶幸少爺平安歸來。她也是萬靈鎮的人,是老爺的孿生妹妹寧道盛介紹她來這裏幫工的。寧道興吞下藥丸:“趙媽,我沒得事兒,你各自去忙。”趙媽點頭,出客廳去迎少爺。
客廳那米白色格窗外可見石榴林,寒風碰落樹葉,光裸的樹杈上有鳥兒鳴叫,不是喜鵲是隻老鴉在呱呱叫。“富不過三代的,富不過三代的……”寧道興感覺那烏鴉說的是這話,怒衝衝起身到窗前用文明棍驅趕烏鴉,烏鴉不懼,繼續抬首鳴叫。他無奈搖頭,心寒如冰窟。這話父親對他說過,父親是怕這麽大個家敗在他的手裏,是拿話激他。烏鴉嘴呢,他當時想,卻不能指責父親。父親的話怕是要應驗。他夫人是難產生下孝原的,之後一直未能懷孕。夫婦倆去鄰近的和尚廟燒高香祈盼添子,帶了孝原去。孝原就認識了鄰居的一幫細娃兒,之後,時常邀約去偷和尚粑粑。孝原這娃兒自小就膽子大,膽大包天,打不怕。背著他夫婦到嘉陵江、長江打光巴胴下河洗澡,兩條江都敢遊個來回。跟那幫崽兒鬼混之後更是野得不行,爬虎頭岩掏老鷹窩,下水田逮泥鰍,把帽子打濕吹脹當足球在沙灘上光腳板踢,誰輸了球就被灌沙屁眼,還說髒話。又認識了那個竇營長,迷上了槍炮,念重慶大學的他,剛一畢業,就背著他夫婦去穿了身黃皮,說啥子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後來他才知道,就是那個竇營長慫恿幫助孝原去當兵的。打日本鬼子他寧道興雙手讚成,可振興民族實業也是抗戰的需要啊。而孝原說,隻有刀槍火炮飛機戰艦才能趕走日本鬼子,說他不是經商的料,決不經商。寧家的字輩是“寬仁承繼道,孝廉智勇全”,輪到他的後代是“孝”字輩,他為兒子取名孝原,是望兒子孝順親長,遵從祖訓。晚輩繼承長輩之誌乃是孝。兒子卻違他心願我行我素。孟子說,惰其四肢,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縱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鬥狠,五不孝也。孝原是幾乎都沾了邊的。唉,咳咳,人都是要老要走的,是帶不走這麽大個家業的。孝原不繼承又誰來繼承?他越思越擔心越想越心涼。友人對他說,野馬得用韁繩套住,野男得用婆娘拴住。是呢,必須得給孝原找個管得住他的婆娘,左思右想,想到回鄉祭祖時結識的趙宇生工程師,他見過他那女兒趙雯,第一印象就好,那女子重慶大學畢業,人貌好,知書達理,能說會道,倘若能與孝原成婚,是可以管住他的,是可以改變他的那些惡習和混賬想法的,也可早抱孫兒,後繼有人。
有了這想法這欲望他來了勁頭。混跡商場、見多識廣、善交朋友的他想方設法親近趙宇生,明裏暗裏說了兩家結親的想法,被趙宇生一口回絕,說他那女兒清高,他也不願把寶貝女兒嫁給一個隨時會丟命的軍人。
寧道興碰了釘子,卻碰出強勁,如同他在險象環生的商場裏搏擊那樣,越是難辦之事越要辦成。趙宇生喜好喝酒,他投其所好。“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大後方的陪都流行這話。都郵街一帶有“小洞天”“九華園”“老四川”“味腴”“醉東風”“白玫瑰”“高豆花”好多的川菜館。他請趙宇生去了“小洞天”:“趙兄,你我是老鄉,莫要客氣,想吃啥子盡管點。”趙宇生曉得他的用意,倒也願意跟他這個有錢的大亨交往:“好嘛,哥子我就不客氣了。”點了民國四年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得金獎的茅台酒,說下酒菜由他點。寧道興就點了時興的“美齡兔絲”“軟炸斑指”“**魚”“雞豆花”“開水白菜”,解釋說,川菜講究一菜一格,百菜百味,這“美齡兔絲”原名“銀針溜兔絲”,用豆芽和兔絲炒製而成,鹹鮮清淡,色澤白亮。宋夫人美齡常邀曾是清代禦廚的名師黃敬臨到南山官邸下廚,特喜此菜,將其作為筵席的行菜,就改名“美齡兔絲”了。“軟炸斑指”源於魯菜,是國畫大師徐悲鴻先生的最愛,軟炸體現了川菜的多元。做法是,將菜油燒熱後冷卻一陣,放入裹了麵糊的大腸頭,用低溫炸熟,吃起來外脆裏軟。徐悲鴻先生與發明這道菜的黃敬臨廚師亦是好友。趙宇生很感興趣,嗬嗬笑:“再來個‘轟炸東京’!”寧道興就點了這菜。這菜有來由,重慶“凱歌歸餐廳”的老板邀約朋友相聚,堂倌端菜上桌,盤中是炸得酥脆的鍋巴,堂倌把一大碗滾燙多汁的肉片湯居高“淋”下,酥脆的鍋巴就“劈叭”作響,有如轟炸之聲。老板靈機一動,將這“響堂肉片”更名為“轟炸東京”,叫堂倌上菜時報菜名:“轟炸東京!轟炸東京!”討了口彩,契合人心,成為陪都的一道名菜。
酒菜上桌,二人吃喝得痛快,扯東道西神吹。
飯後是要喝茶的,寧道興請趙宇生去羅漢寺對麵的“翠芳茶園”喝茶,這茶園別致,巴渝古風帶上海風情,三樓一堂,有男賓席、女賓席、包廂席。趙宇生愛熱鬧,選的堂座。除茶水外,桌上擺有糖果、瓜子。茶倌端來蓋碗茶,用食指將手中白帕飛速旋轉,成傘狀成地毯狀,拋至空中接到指尖,樂得趙宇生擊掌叫好。陪都時興跳舞,寧道興請趙宇生進舞廳,給他說,趙兄,我跟你說,山城的舞風源自於大上海,上海那“百樂門舞廳”風靡十裏洋場,花樣兒百出。啥子舞女選花選美,啥子選花國總統總理,名堂多。重慶落後了些,開先的舞場是用竹子搭的棚屋,以竹牌為票入場,男女不許同座。民國十七年,上海來了梅花歌舞團,在後伺坡上的機房街開了“悅和茶園”,有了男女演員同台共舞。到了民國二十四年,“白宮舞廳”在都郵街口的民族路開了張,重慶城有了頭一家交際舞舞廳。重慶設陪都後,西撤來了好多的官員商賈軍人,來了好多的美軍,山城的舞廳就數不清囉。這都郵街一圈吧,就有“勝利大廈舞廳”“揚子江舞廳”“南國音樂廳”,“新世界遊藝場”“盟友聯誼社”“夜總會音樂廳”“中亞音樂廳”“福音堂音樂廳”。啊,要數“皇後舞廳”最為氣派。趙宇生嗬嗬笑,不想重慶會有恁麽多的舞廳!寧道興領趙宇生進了“皇後舞廳”,舞廳的彩燈擠眉弄眼,專職舞女露臂亮腿,他叫了最為走紅的下江摩登舞女跟趙宇生跳舞,跳狐步跳華爾茲跳探戈。樂隊操的是拉管、圓號、貝司等西洋樂器,市民說是“洋琴鬼”,跟重慶水碼頭的川劇鑼鼓、笛子、胡琴、獅子龍燈格格不入。而懂西文的去法國研修過的趙宇生很是喜歡,有技術卻囊中羞澀的他頭一次進這麽高檔的舞廳,說寧道興夠朋友。寧道興又請趙宇生進可容納千人共舞的“國際俱樂部”,找了洋妞跟他跳舞。趙宇生樂了,結親之事便應承下來。
目的達到,寧道興高興,卻不想兒子孝原死強,就是不去相親,氣得他心痛病發作住進寬仁醫院。
窗外那隻烏鴉撲翅膀飛走了,四圍好靜。寧道興希望聽見兒子進屋的腳步聲,想跟兒子好生說話。兒子活著回來,這是他日日的渴盼。沒有半點聲響。咳,自己剛才那話是把兒子激怒了,個混賬東西,硬是不認老子了!傳來走走停停的腳步聲,定是夫人在勸拉兒子進屋。他那倔勁又上來,拄文明棍橐橐橐上樓,直上到頂樓的屋子裏。這裏供奉有祖宗的牌位,萬裏迢迢移民來川的老祖宗寧徙的牌位居首,其次是曆代祖上的牌位,再其次是爺爺奶奶和父母的牌位。香案上,精工製作的樟木匣子裏擺放有“寧氏家譜”,他抖動手從匣子裏取出家譜,借助天窗的光亮翻閱。這土紙印刷的線裝家譜的書邊已經發毛,天頭地角印有外粗內細的線條邊框,折頁上部的頂框處印有魚口,每頁九行,每行二十四字,字跡尚還清晰:“寧徙尋父離閩填川置業,曆盡艱辛……”“寧繼富違背父願,不走仕途傾力經商……”
寧繼富是他父親,給他留下的家業好大。父親不是馳騁沙場的戰將,是拚搏商場的鬥士。為官的爺爺寧承忠的愚頑固執粗暴使父親不敢對爺爺言說經商的萬般苦情,而骨血相連的父親秉承有爺爺的頑強執著。奶奶喻笑霜支持父親,說是積沙成籮,滴水成河。父親就這麽做。父親向包括洋人在內的銀行界實業界的能人學習,向重慶商界首屈一指的李耀庭總理學習,以其智以其勇以其各種手段,將“大河票號”的業務做大做廣,重慶為其總號,分號設到了北平、上海、廣州、成都。重慶開埠後,民族工業興起,父親步入實業,開辦了“榮昌夏布廠”“榮昌陶器廠”。四叔籌辦輪局,父親也投了資。父親對社會公益也沒敢懈怠,興學、修路都慷慨解囊,還資助《渝報》、《重慶日報》。這些都不是易事,有成功有失敗。父親是精疲力竭遍體鱗傷才留下來這份家業的。“富不過三代的。”父親拿話激他。他痛下決心守住家業,千辛萬苦將“大河票號”辦成“大河銀行”,不想日機連番轟炸,將“大河銀行”的主樓都炸塌了。
父親創業難,他守業難上難。他是在日寇進犯、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守業。一心指望兒子孝原能夠助他守業,接下家業,可兒子不爭氣。起家如同針挑土,敗家如同浪淘沙,這家業可不能敗在了他父子的手裏。對於兒子上戰場抗日,他倒是認可的,這娃兒也還有他的那種硬氣……
夫人拉兒子孝原進屋來,叫兒子跟他好好說話,都不許說氣話昏話。兒子的嘴動了一陣,終於出聲:“我回來了。”混賬東西,連聲爸爸都喊不出來,寧道興怒視兒子,欲喝罵又忍住:“祖宗的牌位在這裏,家譜在這裏,你說說,這個家未必要敗在你我的手裏?”寧孝原強著頭:“讓我經商才會敗家。”“你你你,”寧道興氣得走來回步,文明棍拄得紅木地板橐橐響,“你膽大包天,當兵背著我和你媽一走了之,你媽哭腫了眼睛。我跟你說,你這次回來就不許再去前線,必須留下來承接祖業!”“那啷個得行。”“啷個不行,你是寧家的獨苗!老祖宗寧徙在天上看著的,你學到她老人家丁點就好!”“我就是學的她,她老人家天不怕地不怕,萬裏路走不倒,老虎吃不了,土匪嚇不著……”“混賬,你是寧家的孽種!”“我是寧家的正種!爸,沒有國哪有家,日本鬼子不趕走何談經商?”寧道興搖頭歎氣,壓住火氣:“好好,先說你的婚事,人家那個趙雯,多好的女子,你就是不見。”“我就是為婚事回家來的,我要跟倪紅拜堂。”“不得行!”“你不同意算了,我回萬靈鎮找姑媽操辦!”“你,你個不孝之子,逆賊……”
倪紅在門口探頭,心裏滿是感動、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