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母城之源——下半城 01

“楊子奔騰百業興,金碧如磐惠渝城”,這是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專製後,重慶鎮守使熊克武任命同盟會元老、共和元勳、忠縣大儒吳恩洪入主巴縣衙門民國首任知事(縣長)當天揮就,木匾鐫刻掛在大堂左右立柱上的一副對聯。

巴縣衙門前臨長江,後依金碧山,吳知事的這副對聯高屋建瓴,既概括了重慶濱水而興、依山而固的山水人文,也預期和促進了重慶發展的欣欣向榮,可他萬萬沒想到二十多年後,重慶會成為國家的“戰時首都”,中華民族抗擊日本法西斯的“精神堡壘”。

身居風水寶地,為振興縣治,吳恩洪邀請紳商軍學、社會賢達聽政問策。不願為苟延殘喘的清廷效力,辭去四品知府頂戴,回歸故裏報效桑梓,剛踏進商界的名流、嗣後的重慶總商會會長汪雲鬆,見大堂新懸木匾,頓時口占一聯“剪辮頭輕身矯健,革故鼎新踐夙願”。

執重慶衣食住行牛耳、生意遍及全川、人稱湯半城的湯子敬見衙門官廳熱鬧,新交舊識都在步韻作和,一生最喜歡與人聯文湊句的他,眼睛盯著吳知事題對,不假思嗦哼出“雙江匯渝財源聚,金碧輝煌夢成真”。

衙門師爺和《中華報》《國民報》《崇實報》等報的記者們忙得不亦樂乎團團轉,記載著各商家、賢達口吐聯句和發言扼要。“跟班”們悄悄向師爺和記者塞茶資,希望師爺和記者,把自己“老爺”“東家”做的對聯和發言錄檔、見報。

自古以來便有城因水而旺、濱江而興、依山聚財一說,當時濱臨長江的下半城,是西南、四川也是重慶和巴縣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交通要衝,川東道、重慶府、巴縣三級政權衙門緊挨,商家百業鱗次櫛比。重慶自洪武年間,指揮使戴鼎請“易學”大師推演,按九宮八卦、五行生肖之理,在曆代舊城垣基礎上,整修和建成兩千兩百六十七丈城牆,九開八閉十七座城門,迄今已有六百五十年曆史。

從兩江匯流的朝天門細數過來,城門和城牆就修建在沿江的岩坎上,朝天、翠微、東水、太安、太平、仁和、儲奇、金紫、鳳凰、南紀,這下半城滿實滿載、足足十座城門,城牆長一千三百餘丈,占盡天時、獨享地利。而這十門中朝天、東水、太平、儲奇、金紫、南紀六門是開門,占九開門其六,可見下半城之重要,對水之親和。

江上百舸爭流,凡有“開門”處便設有與南岸對過,由紳商出資,人工撐篙杆、劃槳、搬艄的柏木船載人運貨,幾百年沿襲不變的“義渡口”。朝天門對過彈子石、玄壇廟,東水門對過太平渡,太平門對過龍門浩,儲奇門、金紫門對過海棠溪,南紀門對過黃葛渡。隨著時間推移、人口增加、需求增長,有的渡口逐步發展不隻承載過河船,還形成港口,接納東下、西上的貨運船隻,凡有港口、渡口處,販夫走卒雲集,市井日漸繁華,滯留人多了便匯聚成街、街興成市。光緒二十九年三月,即1902年3月在上都郵街創刊的《廣益叢報》,曾載文說:吾渝之繁華耳,皆在長江之畔。

沿江十裏長街歲月悠悠、曆經若幹朝代,這是“母城重慶的根、繁榮勃興之源”,積澱的逸聞傳奇多、故事精彩,因此隻能擇其重、選其要,按前麵“十字金街”“中山路”的格式體例,分地段回溯,史海鉤沉才有方位,敘述方好把握。那就從朝天門到道門口、道門口到儲奇門、儲奇門到南紀門、南紀門到菜元壩分四段來表述。

(一)從朝天門到道門口

20世紀60年代初,我結束學生生涯走向社會,人生的第一站就在朝天門,在這裏我先後工作、生活、婚娶、居家八載。像我這樣八十歲左右的人,普遍都與從前清、民國過來的人有接觸、共過事,因此陳古八十年的老龍門陣聽得多,個人經曆也相對豐富些。

我到業務科報到,指定給我的老師,長相平庸、衣著普通,戴著像酒瓶底一樣深度近視眼鏡,竟是軍閥、民國重慶末代市長、遁跡台灣的楊森和他寵妾田衡秋的千金——楊小婕,據說長相酷似其馬臉老漢,一點不像風姿綽約的媽。盡管不受待見,被有些人視作“另類”,但她舉止得體、不亢不卑、風度優雅、知識豐厚,幾天相處不得不佩服她的睿智、敬業,她諄諄送我的兩句格言“知識永無止境”“好記性不如笨筆頭”讓我終身受益。

我供職的重慶商業儲運公司,就是一個多股源流的小世界,領導班子成員由各種背景的人組成,其中有江西永新1927年、1933年川北昭化參加革命的老紅軍,河北安新縣白洋澱兒童團團長、太行根據地教員、重慶川東地下黨、西南服務團經濟大隊、川東土改工作隊、寶元通公司副總經理、國貨公司總經理等。

工作人員有報關行專員、營造行監理、棉紗交易擋手、安達森洋行買辦、白理洋行高管、中統內勤主任、教會學校老師、朝天門力行袍哥管事、白象街貨棧老板、抗戰內遷工程師、報館專欄編輯、銀行錢莊職員、遠征軍幸存者、抗日戰地醫生、西南聯大學生、抗美援朝英語翻譯等等。特殊的工作環境給我提供了獲取文史知識的機緣,這新與舊、曆史與現代的融合增長了我的見識,也培養和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探索追逐真相、史海鉤沉的興趣。

朝天門是重慶最古老的城門,曆史上的“靖康之恥”導致北宋的滅亡,高宗南避臨安,今杭州建都始稱南宋(1127--1279年),年號建炎。由於淮河以北包括陝甘皆被金國所占,朝廷聖旨、詔諭、敕牒隻能派人溯江而上,送達此刻叫“恭州”的重慶再轉雲貴川,大西南官員們的奏折也在此拜發或中轉。建炎初年建“朝天門”接聖迎官,城樓牌匾上鐫刻有“古渝雄關”四個筆力遒勁的真書大字,城門旁專門建有接聖廳和接聖街。

辛亥革命推翻帝製,改接聖廳為保佑兩江行船安全的“河神廟”,接聖街更名為信義街,“河神廟”自身安全不保,毀於“九二火災”。在“河神廟”原址修建的朝天門餐廳,生意一直清淡,渝中區飲食服務公司把在解放碑餐廳上班的“山城一枝花”,調朝天門餐廳開票。這招還真靈,為一攬其芳華,老遠八遠的男人都蜂擁而至,自此隻要“一枝花”當班,餐廳天天打擁堂。這則逸聞恐怕隻有七十歲左右的老重慶還記得。

朝天門兩江匯聚、波濤洶湧、綠波黃浪、夾馬水、大漩渦、氣勢壯觀,沒兩把刷子真還駕馭不了江水,把穩不住船舵。站在十丈江崖高台,1927年潘文華拓城修路、正式修建輪船碼頭,拆除的“朝天門”城樓舊址上極目遠眺,江上百舸爭流,洋船濃煙滾滾汽笛嘹亮、兩岸峰巒連綿山色如黛。收回目光,隻見寬闊沙嘴、如林船桅,陡峭漫長的石梯,力夫如蟻、車輪滾滾,把抵渝物資、外輸貨品在這裏“起承轉合”。

建在航監站麵江右側,1958年國慶通車的朝天門纜車,是繼望龍門、菜元壩、儲奇門重慶市第四座客運纜車,由於設計上考慮不周,年年被洪水淹沒,後又因基腳鬆動存在嚴重安全隱患,1966年5月,汛期到來前便宣布停運,舊纜車站站址和鋼筋混泥軌梁,一廢棄就是20年。此後航監站麵江左側,幾興幾廢的客運纜車皆是1982年以後的事了。

半個世紀前,航監站高頻喇叭傳出的喊聲,那真是重慶一絕:長江2001,往王家沱邊上靠,大胎頭“江峽”上來了,彭國才你龜兒子輪渡又趕去湊啥子熱鬧,趕緊鬆車放慢,不然把你娃浪翻。不一會高音喇叭喊聲又起,“江峽”“江峽”慢點,你們在梁沱等哈哈,上頭大木筏子放下來了,它是沒得準頭的喲,拖頭、輪渡都注意,“扭麻點”避讓,不聽話撞翻了,你娃“該背濕”……這調侃俏皮詼諧甚至不堪入耳的髒話,不僅鑽進朝天門附近家裏有收音機的人戶,也常常把一溜坐在石欄杆上抽葉子煙、下象棋、吹龍門陣,天天來此打發時光的老頭笑得前仰後合。

這群見多識廣的老爺子,知道“前三皇後五帝”、“重慶”來曆、“戴鼎築城”、“立洋人”駕柏木船闖川江開埠始啟、滿清滅亡熊克武當督軍、劉湘趕走楊森自己當四川省主席;曉得1912年重慶第一家郵政局開在曹家巷口“八臘廟”、最早的川東師範學校就辦在洪學巷“黌學”內、“民生輪船”把外國船運擠垮、川軍出川打日本“龜兒”;繪聲繪色說“金竹寺”、“趙巧兒送燈台”、“五三、五四大轟炸”、“九二火災”、抗戰時45陸軍醫是征用節約街“通惠銀行”開辦的等等。

1891年重慶開埠,精明且剽悍善賈的秦人看到商機,由於陝西既不臨海又不靠邊,去上海、京津、兩湖、兩廣做生意路途迢迢。曆史上曾有秦人來渝,那隻不過是“單打獨鬥”“小打小鬧”,這次是老陝分析了形勢,抱團結伴過漢中出陽平關,有的走“子午穀”、有的選“褒斜道”,曆千辛到重慶,選準兩江交匯、物資集散地——朝天門,紮寨安營。

秦人票號、典當、皮貨、藥材、食鹽等聯袂大舉進入,當時生意場有句響亮的民諺“缺本錢、找老陝”。“陝西會館”房舍雖差,但占地麵積鋪得很寬,離江邊最近,位於新華路下朝天門公路的中央,1927年,首任市長潘文華拓城興市修馬路,讓“陝西會館”往邊上挪,由於位於端頭,陝西人的商號又相挨緊連一大片,就把清末民初並不長的陝西街,拉長到道門口取名陝西路。

1937年,漢中至成都公路建成,連通成渝公路,從而成為輻射西南西北大動脈,抗戰爆發,八路軍和國民黨抗日部隊,將侵略者阻擊在陝西之外,但東向國土遭淪陷,阻斷了秦人生意,為此抗戰八年是秦商在重慶最活躍時期,資料顯示從商秦人達十萬之眾。為讓貨暢其流、旅人有途,秦商率先辦起的行棧、佚行、轎幫、約運、江輪、班車、報關等行種得到長足發展,當時日升當鋪的規模信譽居西南之冠。

1942年,抗戰物資日趨緊張,汽油成為戰略物資管控,秦商李翰生從香港進口兩台英國產的燃煤公共汽車,跑朝天門到菜元壩,盡管燃機部分就占據全車三分之一,售票員要兼司爐,開動起來轟轟隆隆聲音陣仗大得很,司機開車不用按喇叭,行人聽見聲音便會提前避讓。蒸汽汽車每次隻能載二十多人,坐一次車身上會沾上不少煤灰,但“玩洋格”和纏小腳遠行困難的婦女卻絡繹不絕。

重慶會館興於明清,衰於民國,那時陝西路一帶百業勃興、眾商雲集、會館林立,陝西會館在陝西街6號、福建會館在朝天門沙井灣、廣東公所在陝西路5巷、江西會館在芭蕉院、湖廣會館在東水門、江南會館東正街,清末民初重慶十大會館齊聚下半城,陝西路地區獨占六席,會館外的同業公會、大河幫、小河幫、下河幫、同業和跨業袍哥組織,那就無計其數了。其中最大的兩個會館,陝西會館毀於“九二火災”,湖廣會館辟為105倉庫,從而完整地保存下來。

陝西路路中含巷、巷裏藏街、縱橫互滲、犬牙交錯、葉影參差,小巷深宅、老街大院不顯山不露水隱於其中,我在此居住八載也沒完全弄清楚這裏像迷宮一樣的街道地形、深宅大院。從陝西路端頭算起至道門口大約隻有一公裏左右,陝西路1-6巷依次展開,豐背街、節約街、贛江街、東正街、朝東路、餘家巷、報恩巷、太倉巷、洪學巷、曹家巷、火麻巷、打鑼巷、過街樓、太華樓、湯家院、芭蕉院、白鶴亭、沙井灣、石灰倉等等。

陝西路交通暢達、商貿繁榮、五行八作、在此生根、街區緊湊、寸土寸金,不僅西南乃至全國信譽卓著的同生福、信通、永生、義豐四大錢莊齊聚陝西路,官辦、民辦、官商合股的銀行遍及陝西路大街小巷。這裏有1927年首任市長潘文華,為修路、拓城、興市、建港籌措資金成立的重慶市民銀行。

民國誕生、抗戰國府遷渝,先後有聚豐、華康、至誠、金誠、茂華、福川、聚康、勝利、晉豐、泰豐、華西等銀行在此創立,廣東、湖北、湖南、四川、西康、貴州、富滇、安徽等省銀行在此開設分行,鼎盛時期陝西路的銀行、票號、信托等金融機構達六十餘家,簡直比米鋪飯莊、茶樓酒肆還要密集。若加上打銅街和曹家巷口的川康平民、交通、和成、美豐、中國、川鹽等銀行,二商業局辦公大樓曾是國民政府中央銀行,如此壯觀的金融街世界少有、中國罕見,人們譽這一地段為“東方華爾街”那倒是恰如其分。

“藏龍臥虎地、不乏萬貫人”,這是四川軍閥、省主席劉湘最信任的幕僚,籌錢高手、被譽為“財神爺”的劉航琛在陝西路,為劉湘創辦“重慶大學”半天籌得巨額資金後說的一句話。1929年初,自重慶大學籌辦啟動,雖有紳士名流、實業家出資認股,但資金缺口仍差幾十萬塊大洋,劉航琛建言借端午朝天門龍舟賽籌款。

端午節上午,劉湘邀陝西路各大會館、行幫掌門、工商界主事人朝天門觀看龍舟賽,中午在海員俱樂部舊址上的“一品香大酒樓”設宴。潘文華、郭勳祺、汪雲鬆、溫少鶴、李奎安等軍界要員、商界名流作陪。劉湘數十名警衛身著筆挺嶄新軍裝、身背“盒子炮”列隊歡迎,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劉湘起立拱手,請大家為興辦重慶大學助一臂之力。劉湘言畢,早就準備好的副官們,拿著本子挨桌登記出資認股額,席還未散籌資竟達三十餘萬元,大大超過預期,方有劉航琛上麵那句感歎。

日本投降、國府機關和內遷單位、人員,告別重慶勝利大還都於南京,昔日的政治軍事、金融工商、物資集散、文化藝術等中心不複存在,重慶經濟凋零、市場冷清、了無生機。再加上起於贛江街油蠟鋪的“九二火災”,陝西路過火麵積達百分之六十,單位和居民房舍被焚毀損失慘重,陝西路重新洗牌。

新布局的陝西路始於重慶港客運站,這裏曾是盧作孚創建的民生輪船公司所在地,也是民生公司從外輪手中奪回川江經營權,團結整合中小船運企業做大做強,國府避敵西遷重慶,搶運人員物資的指揮中心。細數過來有,清末民初外國人掌控的長江上遊巡江工司、公私合營民生參與後組建的長航重慶分公司,臨近的涉江單位有重慶港務局、長江航道處、重慶輪渡公司等。

解放初,涉江企業和搬運裝卸、倉庫工人是維係朝天門貨暢其流、發展經濟的主體,政府關心、行業重視,社會地位高。1952年建成,由曹荻秋市長題名的“運輸電影院”“海員俱樂部”和“搬運工人宿舍”“長航船員宿舍”拔地而起。招收產業工人子女就讀的“陝西路小學”,教學樓修得十分寬敞漂亮。

四五十年前,交通是短板,製約和影響著國家經濟發展、人們出行,交通運輸主要由火車、輪船支撐,當時坐得起飛機和有資格坐飛機的人是鳳毛麟角。每天地處朝天門各碼頭大包小包、拖兒帶女趕輪船的人山人海,港務局售票大廳天天打擁堂,人頭攢動就像鄉下趕場,黑市票倒賣者神出鬼沒,出行者為買到一張遠行有艙位的票,有的提前一兩天就帶著鋪蓋卷躺在水磨石大廳候票。

還有的有門道的人,事先就與行輪上的船員“勾兌”好了,提前於旅客上船前,就把人交給船上,關係更鐵的,還可吃船員夥食,享受更多特殊關照。“票”在特殊年代是稀缺資源,不少單位都專門養有神通廣大的“掏票”高手,逢年過節必須向把控票源的單位、領導、經辦人請吃送禮。客人來單位開會洽談工作、辦完事,若是買不上票,走不了,單位是很沒麵子的。

這條路上還有重慶商業儲運公司及其所轄的101--105倉庫和汽車隊,東正街水運工人宿舍、港口作業區職工輪班食宿大樓;據重慶百貨公司經理殷壯飛,儲運公司經理、原“寶元通”副總經理黃君鶴生前回憶,餘家巷口、陝西路21號百貨公司“鵝石堡”倉庫,現在的“協信商廈”,就是原來全國最大的職工持股連鎖企業——“寶元通”日用百貨批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