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鏡

什麽琴聲?

風一樣的柔軟,花一般的清香。小鹿漫步在草地,鷹悠閑地在高空搖晃。琴聲輕輕地呼喚,我醒來了。我看見許多金色的粉沫在空中飄著,那就是音符。我聽見有人輕聲地歎息,琴聲舉得很高,似乎快把頂上戳個洞,然後又碎成金色粉沫緩緩地落下來。

我能抬起脖子了,手也有了力氣,腿還有些沉重,還綁著夾板,卻也能抬起來了。我活動了下手臂關節,看來沒有傷到骨頭,就撐起身子半躺在鋪了軟墊的**。

四周沒有人,屋子敞亮像是**在日光裏。我發現這間很寬的屋子像是從崖壁上掏挖出的,牆壁是整塊青灰色的石頭,有些地方浸出了水,染上了一層綠幽幽的青苔。光源竟然是從一麵雪白的牆壁上發出來的。開始我以為那是塊巨大的冰,過去伸出手來摸摸,溫熱的。熒光在玻璃麵的牆體內閃爍,我嗅到股太陽烤曬般的氣味。

另一麵牆是個很大很古舊的書架,整齊地堆滿了厚厚薄薄的書。我能看清書脊上的藏文、英文、漢文,像夢裏一樣的怪異。可這確實是一間奇怪的大屋子,讓我想起曾經讀過的那部凡爾納的小說《神秘島》,懷疑自己從高空掉下,掉進了尼摩船長的那個神秘的火山洞。

側麵有道木門,繪著豔麗的花紋,旁邊是個神龕,點著兩個銅燈盞,龕內是空的,有幾隻紅翅蛾繞著油燈飛,影子也是紅色的。我聽見了流水聲,嘩嘩嘩響在腳下。屋子裏竟然有條小水溪。地麵是粗糙的沒經打磨的紅色岩石,溪水就從岩石的溝槽裏緩緩流過。我看見水裏還流動著小魚,是那種沒有鱗片的高原黑背魚。

我把雙腳放下地,鋪著石板的地是暖和的。我想站起來,腳還沒有力氣。

“別動,躺下來。”有聲音在我背後說。

我回頭,有個穿著白色衣袍的老頭站在那兒。老人須發如雪,臉色暗紫,眼睛細眯,眼角隆起草根須似的皺紋。他手抬起來,朝我輕輕地搖搖,叫我躺下去。他說:“躺下去,你脊椎和腿上都有傷,剛剛才給你修複完整,還沒好利索,動了會再次受傷——你就再也不能站起來了。”

我沒躺下去,昂著僵硬的脖子,有些激動:“我是在哪兒?你是誰?”

他說:“你是在我這兒。我是誰?我叫阿窪,你就叫我老阿窪吧。你放心,不是想害你的壞人。你想好得快,就好好睡一覺。”

我躺了下去,那部探險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裏的“張”跳出來。那也是個別人看不出有多老的老頭,在香格裏拉是個知識淵博的智者。我笑了,笑自己竟然以為小說裏的人就是眼前的這位老人。我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彩畫,彩畫像晴空晚雲似的飄**著。我眼皮有些沉了。

我還是強梗著脖子,不讓自己睡過去。我說:“求你幫幫忙,救救我的同伴。”

他看著我,眼睛是濕潤的。他手掌在硬白的頭發上搓了搓,說:“是那個黃毛洋人?”

我說:“肯特是個優秀的飛行員,救救他吧。我們還要一起去完成任務。”

他眼睛閉了閉,好像有些傷心,走過來,一隻手放在我的胸前,說:“對不起,我沒法救活他。”

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肯特的影子好像還在我眼前晃著。我說:“他在哪兒?”

老人輕輕把我按來睡著,說:“我把他埋在雪地裏了,還有你們的飛行器,也讓雪埋住了。”

我又想撐起來,想對老人吼一聲,別埋葬我的飛機。可我已沒有力氣說話了。身子在暖暖的熱氣裏正漸漸地融化,化成嘩嘩啦啦流動的水。

老人聲音低沉,像是從遙遠地方傳來的親人的呼喊:“你在那片死亡的荒地上已經走了十天了。整整十天了呀,與死亡糾纏搏鬥,你終於甩掉它了。你累了,該好好睡一覺了。你聽,那些鳥的叫聲像不像母親唱出的催眠曲?”

我沒聽見鳥叫,卻看見了一群小鳥在開著花的草地上嬉戲。那是夢裏的草地,廣闊無邊,綠色的草生長到天空上去了。我跟著鳥跑,也會跑到天空裏去。

康韋、巴納德、馬裏森、布琳克洛小姐,還有那個神秘的老人“張”。我在牙齒與舌尖上細細嚼著小說裏的人物,在夢的草地上漫著步。身子輕如灰塵,一絲柔弱的風都會把我刮到很遠的地方。

我醒來時,屋子似乎更亮了,有片柔和溫暖的陽光罩在屋內。老人在念叨著什麽,聽著像是咒語。我撐起身子,那閃動的光亮刺激著我蒙矓的眼睛。我看見那堵閃著光亮的冰牆像電影似的正放映著什麽。老人站在牆壁前,背對著我。他念叨著,手掌在牆麵上一晃,映象變成一片狂風嗥叫的雪原。雪很大,浪濤似的在荒野是翻卷滾動。他手掌又一晃,把雪野裏的什麽拉近了。我看見一隊人在雪原上艱難行進。人與牲畜都披滿積雪,馱著東西的牛在深深的雪地上緩緩挪動,人裹著厚重的皮袍,把頭埋得很低,在狂風裏一步一步地掙紮。

老人也低下了頭,把手掌攤開捂住了眼睛,似乎有些傷心。

我聽見他喃喃低語:“死亡纏住了腳步,寒冷沒有盡頭。倒不下去,就會走出冰河冷窖。”他的手又在畫麵上一晃,鏡頭朝遠處拉長,我看見了一片壯觀得有些悲涼的畫麵,巨大的冰峰雪山在滾來又滾去的黑霧裏掙紮。茫茫雪原冷寂如無人的外星。河水在雪原上劃出哀傷的曲線,那些站立著默哀的人就是披著厚雪的高原杉樹。

我看見有些小黑點在畫麵上移動,想看清那是些什麽,就爬起來,伸長了脖子。老人感覺到了,手一揮,畫麵消失了。他唉的歎息一聲,回過頭來,說:“那是外麵的世界,寒風與暴雪橫行,並不弱於你們正在進行的殘酷的戰爭。”

我指了指那堵冷冰冰的牆,想問那是什麽,嘴裏卻說:“那裏有道門?”

他回頭看看,嘴一咧笑了。老人笑起來很好看,他說:“你聽說過魔鏡嗎?”

我說:“是神話裏的那個魔鏡?”我想起小時候,媽媽講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裏的那個魔鏡。可以看到世界任何地方,還可以說話。當然隻說實話不說假話。

他笑出了聲,說:“我這是透視窗,就像魔鏡一樣可以看到外界任何地方。這是我們香巴拉人的發明,已經出現了上千年了。”

他不說了,我卻驚奇極了。不為這個神奇得像是神話的魔鏡,而是他說的香巴拉。那可是香格裏拉另一種說法,難道這次飛機失事,真的把我送到《消失的地平線》裏的那個神奇的世界來了。

那個康韋,還有許許多多像康韋一樣相信香格裏拉的人都在尋找,卻蹤影全無的神奇世界,我卻在無意中,闖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