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嗎?

哐當——

像兩個金屬油桶撞在一起,響聲過後,我腦袋裏便飛來無數巨大的野蜂,嗡嗡嗡地吵鬧不停。我揮手想趕,手卻笨重得像石頭。腳也抬不起來了,輕輕一動便是刺入骨心的痛。在我張大嘴喘息時,黑霧散開了,我嗅到股檀香的味道,在我酸脹的鼻腔內搔著,我張大嘴好想狠狠打個噴嚏,可腦袋內嗡嗡嗡地響,像不斷噴湧出的洪水似的把我的欲望淹沒了。

有隻溫熱的手靠在我的臉頰上,又在我的眼圈周圍摩挲。我睜開眼睛,看清了,頂上有幅巨大的壇城畫。那是在藏區寺院裏常能見到的壇城畫。巨大的圓構成了人間、天堂與地獄的三維世界。正中是坐在蓮花寶座上的身披絳紅色袈裟的菩薩。身旁有個火爐燒得很旺,鼓風機把滾熱的風刮到我的身上。

我又想撐起身子,一陣刺痛從腳底傳到背心,我沒有了力氣。

有人在我耳旁輕輕吹著熱氣,我嗅到股草根的氣味。我眼皮又沉重了。那人把什麽東西在我額頭上敲了幾下,說:“白色的犛牛從遠處歸來,腳踏五彩祥雲,遊**在冰雪裏的靈魂終於回來了。雪蓮花的香味圍裹著你的身軀,你不安分的魂回到了母親溫暖的懷抱。”

他說的是漢語,標準的四川西部一帶的漢語,帶有很重的藏腔。我在甘孜與青海一帶常聽見做生意的藏人說這種腔調的漢話。在他渾厚的聲腔裏,吹過臉上的風柔和了,溫軟得像是淋浴噴頭灑下的水霧。我又合上了疲憊的雙眼。

我睡得很沉,我感覺到自己躺在棉軟舒適的羊毛堆裏似的,輕輕地就飄到了空中。

馬鈴聲從遠處響來,叮叮當當很脆地纏繞在我的耳旁。我又醒來時,忍不住打了好幾聲噴嚏。那渾厚的聲音又說:“別動,我來喂你喝些熱茶。”

我嗅到股奶油的清香,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

他是用一根膠皮吸管喂我。溫熱的奶茶在我喉頭滾動著,心內的太陽升起來了。我平靜下來,又看看藍色煙霧飄**的四周,說:“我是在哪兒?”

他說:“你在我這兒。”

我吸了吸鼻子,嗅到股草根在潮濕泥土裏腐爛的氣味。我說:“這兒是哪兒?”

他沉默了一會兒,把一張輕軟的羊毛被子蓋在我身上,說:“一個很平靜安全的地方。你可以睡過嚴冬睡到春天的地方。”

我想尋找說話人,腿上綁著夾板,脖子上也捆著堅硬的夾板,轉動不過來。隻有看著頂上的那幅壇城圖,看著藍灰色的霧氣從壇城裏飄**出來,絲綢似的拉扯得很薄很薄。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的溫熱的手指又在我的額頭上太陽穴上輕輕按摩,一股中藥的清香味湧來,我醉了。

我眼皮沉沉地耷著,拚盡最後的力氣,咬著牙說:“我到底在哪兒!”

他把幾個字在牙齒裏嚼咬了很久,又清晰地吐給我:“香巴拉,通往極樂天國的神秘山穀。”

我掙紮著想撐起來,因為那幾個字把我滿腦的嗡嗡聲趕跑了。

我想起那部書,我在印度加爾各答接受盟軍情報收集訓練時,讀過那部書。幾個西方人讓人綁架到西藏某地,在那裏的種種奇遇使那個英國人寫成一部叫《消失的地平線》的書。那個神秘之地就叫香巴拉,在一座山峰奇峻、溝穀如仙境的地方。難道我到了那個地方?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手輕輕把我按了下去。指頭柔和地在我眼圈上下搓著,嘴裏像嚼咬著什麽經文,我聽不清楚。他長長地吆喝了一聲,緩慢地說:“一切有色的東西都是如夢一樣的幻象,投入其中就會醒不過來。你好好睡吧,平靜的心態才能平靜地待在香格裏拉。”

中藥味越來越濃,我讓這股香味圍裹起來,朝一個四周都是彩色光芒的虛空升騰而去。

“每種有色的東西,都是幻象。每一個幻象都在編造你的生活。投進去吧,海那麽深的地方,你會像一粒雪片似的活得自由平靜。”

我在飄。我身體真的很輕,像一根從鷹脖子上掉下的羽毛,在空中飄著。風很大,攪和著冰碴雪沫,也攪和著我。我在旋風的攪拌中升上高空。到處是白茫茫的,冰雪閃著藍焰焰的光芒。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出冷,心內像有一堆火呼呼地噴吐著熱氣。

我是死了嗎?天呀,身子真輕,天那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