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飛往多倫多
2006年春,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朋友開車送我和太太到機場。下午在北京轉機,北京的朋友趕到首都國際機場為我們送行。在首都機場我們登上了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991航班,目的地是加拿大的溫哥華。我們是去那裏“登陸”的。
“登陸”這個詞是從英語“LANDING”直譯過來的,在這種場合它的意思是新移民正式入境,成為加拿大的永久居民。用國內的通用語言來說,就是成為僑居在國外的中國人——“華僑”。
A340寬敞的機艙裏,座無虛席。200多名乘客幾乎全是中國人,幾張白麵孔零零星星夾在黃麵孔中。旅客不少是小孩和老人,通道上人來人往,熱熱鬧鬧,找不到一點點國際航班的感覺,倒像進了正在等待開演的劇場。
下午4點半鍾,人們安靜下來。飛機拔地而起,向東北方向飛去。似乎一刹那間,平原就退到後麵去了,飛機下麵是連綿不斷的山脈。太陽向左後方飛快地滑下去。天很快就黑了。
機艙裏,人們又活躍起來。從北京到溫哥華有10個多小時的時間要打發呢。
坐在前麵的是兩個帶著嬰幼兒的家庭,在給小孩找奶瓶、換尿布,看來都是新移民,全家前往定居地。這幾年,每年有2萬多中國人移民加拿大。算一算,一年365天,平均每天都會有五六十人往加拿大搬家呢。在過道上跑來跑去的小孩看來是回中國探親後,返回加拿大的——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旅行。乘客中有好多對老年夫妻,他們都靜靜地坐在座位上,也許有點累了,也許是第一次出國心裏不免有些許惶恐不安,也許在憧憬即將與闊別了數年到異國他鄉闖世界的子女團聚的幸福場景,也許像我們一樣是去“登陸”的。
一個大約30來歲的北京女子站在座位旁與人聊天。她也是去“登陸”的。她的移民幾個月前就辦好了,但業務太忙丟不開,一直沒去加拿大。現在眼看最後期限就要到了,隻好匆匆啟程。打算在溫哥華入境,住上兩個星期,辦理加拿大永久居民的各種手續,然後返回中國。待在中國的事務處理完了,再去加拿大長期居住。
後排座位上一位婦女,有三十五六了吧,在描述她在倫敦的家——這個“倫敦”是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個城市,不是英國的首都——大房子、大草坪、到處都有的樹林,她的白人丈夫和長大想當坦克兵的兒子……聽起來,似乎是一個加拿大人到中國工作,與她的單位有聯係因而與她相識,後來她就嫁給了他並且移民到了加拿大;又似乎她是有前夫的,因為那想開最酷的美國坦克的兒子是中國人。兒子有十來歲了,很快就習慣了加拿大的生活,與當地同學相處得很好,英語也學得很快。
我與鄰座的中年男子聊了一會。他是幾年前去加拿大留學,然後留下來做生意。他說:“加拿大市場太小,弄一點點東西來就夠了,做不大。”這次是回湖北家鄉考察了一趟,看看是否有可能回去發展。當然,他的加拿大的永久居民身份是不會放棄的。
我去機尾服務艙找水喝。一個矮個中年男子在發牢騷:“連啤酒都沒有!”見我注視他,解釋說:“喝瓶啤酒,好睡覺。”我問他:“去哪兒呀?”他回答:“回溫哥華。”“在溫哥華幹什麽呢?”“開中醫院。”我以為他是醫師,就問,“聽說加拿大醫師執照很難考啊?”他回答:“當醫師要考,我不用考。”原來他不是醫師,是開醫院的老板。“溫哥華有幾家中醫院?”“多得很。”他回答。一個多鍾頭後,我又去尾艙溜達,活動活動腰腿,見那老兄還在那兒呢,滿臉通紅,一身酒氣,手裏還端著一杯紅酒。
隔著走道和我座位相鄰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留學生,看起來挺老實的。他告訴我,他是四川成都人,在溫哥華上高中。去了兩年了,借住在別人家。我問他學費要多少?生活費多少?他說:“不清楚,都是父母托人辦好的。”
我又和一位青年人聊了一會兒。他移民後先去了蒙特利爾。“一方麵魁北克省有特殊照顧,移民辦得快,另外一落地就可以貸款讀書。”他說。他是學電力的,在國內讀了本科,在蒙特利爾拿到了碩士學位,現在在阿爾伯塔省一個發電廠作工程師。“還貸款得多長時間呀?”我問。“隻有小部分需要還,不算個事兒了。”他說。
外邊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我們現在在哪兒?飛機是向東北方向沿著海岸飛行的,看看手表,北京時間已是半夜。我們應該飛過了中國東北,俄羅斯的東南角,大概是在白令海峽上空,抑或已到了阿拉斯加?不知道。
終於,前方的黑暗朦朦朧朧地開始發白,很快越來越亮,能看見冰雪覆蓋的地麵和黑幽幽的大海。地麵越來越清晰,感覺到飛機開始下降。突然,左前方出現一條伸入海中的綠色的土地,在背後的雪山和前麵的大海間,顯得蒼翠欲滴。太美了!我想取相機留下這美麗的景色,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飛機一掠而過,很快便在溫哥華機場著陸。
出了機艙,還沒有走完棧橋,一股濃濃的、甜絲絲的咖啡味撲麵而來。隨著人流向前走,下樓,進入了入境大廳。大廳裏排著十來條長隊。而新移民“登陸”是在右邊一間專門的移民入境辦公室裏辦理。
進了移民入境辦公室,立即有一個華人模樣的工作人員走過來,用普通話向我們打招呼。他給了我們表格,告訴如何填寫。
填完表,我們坐在沙發上休息等候。旁邊坐著一個看起來也是中國人的中年男人,陰沉著臉。他身邊是一個看來是他太太的婦女和一個六七歲的女孩。那婦女見了我們,勉強笑了笑,用普通話問:“你們也是從中國來‘登陸’的吧?”我太太答:“是啊。你們辦好了嗎?”她歎口氣說:“我們還不知道怎麽辦呢,我們的‘移民批準書’沒有帶來。”
我一聽真是大吃一驚——來登陸入境不帶移民批準書?怎麽會呢!不是清清楚楚寫了要護照、簽證、移民批準書和照片嗎?當然是用英文寫的,可是如果連這點英文都讀不懂,又怎麽移民呢?
聽我太太和她交談,知道了他們一家三口是投資移民(所以不識英文可以理解),去魁北克(可以辦得快)。他們以為隻要簽證就行了,就把移民批準書留中國家裏了。我們聽了也為他們著急,難道還要原機返回去取批準書?或者二人留下作一般入境,隻一人回去取?或者趕快打電話回去叫家裏人用特快專遞寄過來?嘿,還有這種事兒!
我們和那太太正瞎議論呢,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對他們說,你們不要著急,我們已經與移民部聯係,決定從移民部的電腦係統裏查找你們的批準書,重新為你們打印一份。但是現在等候的人很多,抽不出人,所以你們要耐心等候,一旦有時間就為你們查找辦理。那太太高興地笑了,她先生的臉也陰轉晴,轉過臉來對我們點點頭打招呼。我們也很為他們高興:不用原機返回了。不過,蒙特利爾他們今天是到不了啦。
輪到我們辦理了。到櫃台前交上護照、移民批準書、照片及剛填的表格。工作人員問了幾個問題,在表上簽名處放上一個硬紙板框,讓我們在框內簽上姓名。這個簽名將複印到我們的居民身份證上,如果字寫大了超出了簽名框,超出部分就複印不上去,所以用硬紙板框來限製字的大小。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居民身份證會在一個月之內寄到我們填寫的住址,醫療卡和社會保險卡則要在居住地辦理。
辦理完畢,工作人員送給我們一疊書籍資料,是關於新移民安居的各種資料及規定,這是需要好好閱讀的。
我們向工作人員表示感謝,又向那對夫婦說了再見,走出移民入境辦公室——我們成了加拿大的永久居民。
取出托運的行李,向前大約20米,又轉托到新的航班。一個鍾頭後,我們乘坐的加拿大航空公司的飛機從溫哥華機場起飛,飛往多倫多——今後,我們要居住在大多倫多地區的密西沙加市。
飛機下麵是山脈,山頂覆蓋著白雪。我旁邊靠窗戶坐的是一個白人婦女。落座時她主動向我們打招呼,我們也微笑點頭回應。過了有約一個鍾頭,那白人婦女指著窗外問我:“What is that(那是什麽)?”我站起來,探頭望去,地麵已經是平原了,一望無際,能看出白雪下麵一條寬寬的河流,河岸被隆起的土埂分成一片接一片整整齊齊的長方形。她指的就是這個。我回答:“I think it is a farmland. But I am not sure.(我想是農田吧,不過我不敢肯定。) ”
她問我,是從東京來嗎?我告訴她,我們是中國人,中國的首都是北京。她問,北京有多少人口?有400萬嗎?我說,北京有1000多萬人口,大約1500萬。她把眼睛瞪大了。後來我明白了,她為什麽會問400萬。原來加拿大最大的城市多倫多人口是400多萬(其實是大多倫多地區,包括多倫多市及附近相接的幾個城市及地區,多倫多市本身隻有200萬人。)。加拿大總人口3300萬,北京人口接近它全國人口的一半。她又和我聊了一會,問我去哪裏,當我說是去密西沙加市時,她說她一家人也住在密西沙加市,待會她丈夫女兒會來接她。
天又很快地暗下來。迎著太陽飛,從北京出發才16個小時左右,已經經曆了大半個下午、一個整夜晚和一個整白天,現在又進入黑夜之中。廣播響起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機長。他首先為航班晚點起飛表示抱歉,接著說了一大串英語,語速太快,我的英語水平不高,反應不過來,隻聽見渥太華、紐約、芝加哥等地名。白人婦女問我,剛才的廣播你聽懂了嗎?我說,沒有。她就放慢語速說,“機長說,由於起飛晚點,在多倫多轉機去紐約等其他城市的乘客時間會很緊張。機長希望多倫多是終點站的乘客晚一點下飛機,讓要轉機的乘客先走。”她說,“我們都隻到多倫多,我們最後下飛機,好嗎?”然後問我,“你現在懂了嗎?”我點頭回答,“懂了,我們最後下飛機,”並謝謝她。她看來挺滿意。
我真感到累了,閉上眼迷糊著。
“look outside(看外麵)!” 白人婦女興奮地叫我。我連忙睜開眼睛欠身向外望去。
啊!遍地大火!飛機下麵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熊熊火焰!我驚呆了。
我定了定神,仔細看去,原來是燈光。地麵上密密麻麻的電燈,發出金黃色的耀眼的光亮。從飛機上望去,不是混混濁濁的一片光芒,而是一個個的光點,清清晰晰,在這幾千米的高空中可以一個一個地點出這些光點的數目。這一個個光點發出的光輝,相交相疊,連成一片,向遠處望去——向前、向左、向後,看不到盡頭,仿佛整個大地都覆蓋在這金色的光輝之下。這萬萬千千的金燈,仿佛是煉鋼爐前飛濺的鋼花;仿佛是銀河中那滿天繁星瀉地;又仿佛大地鋪上了一張碩大的金色地毯,上麵鑲綴著數不清的閃閃發光的鑽石。我腦中一下跳出兩句古詩:“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飛機越來越低,能看清地上汽車移動的燈光了。突然,像刀劈斧矵,金色的光亮戛然而止,下麵一片黑暗。明顯感覺到飛機在轉彎,後來才知道這是在安大略湖麵上空。一會兒,金色的光輝又出現了。現在看到的應該是剛才相反的方向,那光芒仍然無邊無際——多大的城市啊!
我正在為這美麗的夜景驚歎,感到飛機微微一震,輪胎接觸到地麵——那是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的跑道。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