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天:1月10日

我含著一顆玻璃珠子在嘴裏轉來轉去。是誰說的吮吸鵝卵石會讓人感覺不那麽餓?我把玻璃珠子吐了出來。

雪又下起來了,但這次我很感激老天爺的幫忙。查克和我正趕去他的越野車所在的停車場,想看看文斯把車用絞盤吊下來的主意是否可行。我們是在清晨沿著第九大道走過去的,一張純淨的白色地毯掩蓋了整個城市所遭受的傷害和混亂。

我們幾乎不說話,隻是聽著我們踩在新雪上發出的有節奏的嘎吱聲。

前一天晚上,有人在網狀網絡上發了一條推文,說美國人會把他們帶回家的食物丟棄一半。通常情況下,這隻會讓我感到是一種浪費,但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是難以想象的。一邊在雪地裏跋涉,一邊做著我的白日夢,思考著那些曾在我們冰箱裏待了幾天之後就被扔掉的食物,這次災難過後,我會不會還像從前那樣處置它們呢?

現在,每當我們吃著那點少得可憐的食物時,我總是感到十分羞愧,覺得自己沒有盡責為家人提供足夠的食物,但勞倫總是在我們吃飯之前親吻我,好像那是一頓驚人的盛宴。僅僅一包多力多滋就被他們看作一個偉大的獎品。而我隻有抓住每一個機會,把我的口糧節省下來留給勞倫和盧克。

我總是說我還有幾磅體重可以消耗,為什麽不呢?但饑餓對我來說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不知不覺中我會發現自己正在吃一些我計劃要保存下來的東西。好像稍不注意,來自腸胃的饑餓感就會摧毀了我的意誌力。

當我們走到第十四街拐角的時候,查克指著過去曾是甘斯沃爾特酒店的地方,說道:“你看看那邊。”

自從過了聖誕節,最後一次來看了他的越野車之後,我們已有兩個星期沒去市中心了。這座城市幾乎已經無法辨認了。在第九大道和第十四街的拐角處,就在蘋果商店的外麵,原來是一個城市公園。我經常去那裏享用咖啡,看著喧鬧的人群在切爾西進進出出。現在,積雪太深了,公園裏的小樹幾乎被埋沒,隻有樹梢從腳下的積雪中冒出個頭,路邊的紅綠燈也隻剩頂端的燈頭搖搖欲墜,燈下則是堆積成小丘的冰凍的垃圾。

位於第九大道和哈得遜街拐角處的楔形大樓挺立在空中,就像一艘大船的船頭,而堆積在大樓牆邊的雪和垃圾,就像從城市黑暗的地下深處湧出來的水一樣拍打著船舷。高高突起的、看起來像船的中心處的是甘斯沃爾特酒店燒剩的外殼。酒店的窗戶都被砸破了,大樓的兩側是向上爬升的黑色汙跡,黑色的外牆顯示出當時樓內肆虐的火焰有多麽猖獗。

酒店的門頭旁掛著一個廣告牌,它居然毫發無損。那是一個高級伏特加的廣告,上麵有一個穿著燕尾服的男人和一個穿著時髦的黑色禮服的女人,他們看上去像是來自外星球的生物,微笑著看著腳下的殘骸,在我們受難的時候享受著他們的杯中物。

我眼角的餘光瞥到有什麽東西在移動,我轉過頭去,看到有人正從蘋果商店的二樓往下看著我們。商店的落地窗邊堆滿了垃圾。當我再次往上看的時候,又有一個人出現在那裏。

我拉了一下查克的胳膊,說道:“我們還是走吧。”他點了點頭,我們就繼續往前走去。

我們是輕裝出行,身上沒有任何看起來值得偷搶的東西——沒有背包,沒有包裹,衣衫襤褸。我們的武器也是顯而易見的,我的手槍裝在挎著的皮套裏麵,而查克的步槍就背在背上。這些武器在向那些看著我們的人宣示,我們不想被人打擾。此刻,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狂野的西部槍手,行走在一個無法無天、冰天雪地的前沿陣地上。

當三天前有報告稱在紐約火車站爆發了霍亂疫情,而所有的緊急避難所隨即都被隔離之後,我們走廊裏的狀況變得尤其惡劣。之前,因為可以每天去領取食物和水,迫使大家做好了出行的時間安排,也逐漸地形成了一種模式。這種模式讓我們樓上的大多數人有了起床和活動的動力。現在,他們都躺在沙發、椅子或**,完全斷開了與外部世界的接觸。

但問題不僅僅在於缺乏外部的支持。直到幾天前,我們仍然一直生活在某種慣性狀態之中。人們設法在大樓裏搜尋他們可以找到的任何東西——食物殘渣、幹淨的衣服、幹淨的**用品等等。但是現在已找不到更多的這些東西了。衣服和**用品都是災難來臨以後一直使用著的,並且染上了虱子,大樓裏也再也找不到能吃的東西了。

更重要的是,我們收集飲用水和融化積雪的係統在第一周運作良好,到第二周時還可以控製,但進入第三周以後卻變得難以把控了。水桶和水罐都很髒了,外麵的積雪也很髒。我們試著去哈得遜河取水,但是碼頭邊上的水被厚厚的冰塊覆蓋著。

我們之前把從紐約火車站回來的人隔離開來了,但我們在抓住保羅那夥人以後就不再實行隔離了。我們六個人不可能用槍口對著三十幾個人。再說,確實無法肯定他們是否表現出了感染霍亂的跡象。因為我們每個人幾乎都在生病,而且大多數人因為飲用不潔淨的水而腹瀉不止。

五樓的廁所已經肮髒得令人作嘔,人們使用沒人住的公寓裏的浴室,從一間公寓轉移到另一間公寓,一層一層地尋找幹淨的廁所。最後,每間公寓都變得像前一個一樣肮髒了。

二樓有九個人死了。我以前見唯一見過屍體的經曆,是在殯儀館裏,那具屍體已經被安置好了,精心化妝之後,看起來好像是在安靜地睡覺。但是二樓死去的這些人……看上去決不像是平靜離開的樣子。

我們打開了窗戶,將二樓存放九具屍體的公寓變成了一個冷藏庫。我希望拾荒者不會來偷搶這些屍體,不然的話,事情就太糟糕了。

我們所麵臨的困境,城市裏其他地方的人們也一樣在經曆著。盡管政府的廣播電台日複一日地重複:電力和水的供應很快就會恢複,人們應該待在室內,保持溫暖和安全,但人們心中的希望正在冬季寒冷的空氣中慢慢蒸發。政府所廣播的“很快來電,待在暖處,保持安全”這樣的話像是不好笑的笑話:我們把它用作相互之間的問候語,然而再也沒人能笑得出來了。

我們終於走到了停車場。

“它就在那兒!”查克說道,一隻手指著他的越野車。

這是我幾天來第一次看到他興奮的樣子。

一支軍隊的車隊轟鳴著從我們旁邊駛過,朝城西高速公路駛去。以前看到軍隊出現就有一種安全放心的感覺,但現在看到他們卻讓我氣不打一處來。他們到底在幹什麽?他們為什麽不來幫助我們?

網狀網絡上有報道說,有人聽到了有空投緊急供應物資的傳聞,但眼下我們很難相信任何傳言。

車隊過去以後,我抬起頭來再次看著查克的越野車,它仍在空中五十英尺高的地方。它的位置現在成了我們的一種幸運。低一點地方的汽車都遭到了破壞,失去了它們的電池、零件以及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有用的東西,但他的越野車看上去仍然完好無損。

“你認為我們可以將絞盤纜繩連接到那個上麵?”他指著一個附近大樓一側的廣告牌平台。

“那個距離不到二十英尺,也許更近。你的絞盤最大承重量為二萬磅,是嗎?”

“半英寸纜繩的斷裂點是二點五萬磅,但車輛瞬間的衝擊力將會很高。為了提高行駛裏程,我的寶貝被拆掉了不少東西,但是,”查克沉思了一會兒,腦子裏在計算著,“加上防滑板,它至少重七千磅。”

“那就很接近極限了。”

我是我們這群人中唯一的工程師。我能做到最好的,就是估算出垂直下降的能量會在擺動時轉換為前進的加速度,在擺動到弧底部時將產生最大的下垂力。在越野車從平台上拖出來之前它不會開始擺動,我們可以通過將車子往上絞來使它下落時的擺動最小化。根據我的計算,即使我們小心翼翼,車子也會在擺動到達底部時產生五倍於自身重量的向下的力,這將遠遠超過絞盤的承受極限。即使絞盤沒有失效,也還有另一個我們必須考慮的不確定因素:在我們取下車的整個過程中,廣告牌平台會不會從牆上脫落開來。

“所以文斯願意來試一下這個牛仔競技表演?”當我們抬起頭查看廣告牌平台的情況時,查克搖了搖頭問道。

如果我們想讓這個計劃成功的話,最好有人能坐在車裏麵控製絞盤,隻有這種情況才有可能很好的控製車的下降。而我們的性命存亡就全看能不能取下車子了。若絞盤在沒有得到控製的情況下進入擺動狀態,車很有可能會在中途被卡住或破裂解體。我無法說服自己去擔當這個任務,但文斯對我的計算能力比我更有信心。

我點了點頭,回答:“他的要求是讓我們把他帶到馬納薩斯附近他父母家去。我查過了,那離我們要去的地方非常近。”

查克一邊抬著頭往上看著,一邊開始計劃起來。他說:“今晚你再出去一次,搜尋我們藏著的那些食物,我將盡可能多地把能打包的東西都裝起來。”

我拿出了自己的智能手機,即便在這裏,我們仍然連接在網狀網絡上。文斯開始在一台新的筆記本電腦上運行他的監控係統,但丟失的成千上萬的圖像卻再也無法取回了。正當我給文斯發短信,告訴他看起來他的計劃將會成功時,我收到了他傳來的一條短信。

查克繼續說道:“我們需要大量的水,還有……”

我看著手機上的短信,並打斷了查克的話:“總統明天早上將向全國發表講話,所有的廣播電台都將同時播出。他們將會告訴我們,眼下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查克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說道:“是時候了。”

我把手機放進了口袋,然後說:“如果把那輛車落了下來但開不動,我們就得另找一輛停在街上的車,啟動以後開走。我們必須離開這裏。”

查克說:“我們沒有其他選擇。要去我在弗吉尼亞雪蘭多的掩蔽所的話,我的寶貝越野車仍然是我們最穩妥最安全的保障。”

突然頭頂上響起了一陣低沉的轟鳴聲,我們跑出了停車場,以便能站在街上更好地觀察天空。一架軍用運輸機咆哮著進入了我們的視野,它掠過了大樓樓頂,噪聲隨著飛機的逼近而不斷加大。飛機的後艙門已經打開,當我們看著它的時候,一個大托盤被推了出來。隨後,降落傘在它的上麵打開了。

查克一邊踩著積雪向第九大道衝去,一邊大聲喊道:“他們在空投物資!”

我緊跟在他的後麵跑著。轉過拐角,向筆直的街道望去,我看到了一種近乎超現實主義的景象,一連串係在降落傘上的板條箱正在降落下來。風把離我們最近的一個降落傘吹向了一幢大樓,砸進了窗戶裏麵。可以看到還有數十架飛機在遠處嗡嗡作響,所有的飛機都在向城市的不同地方進行空投。

我被眼前的場景給迷住了,自言自語道:“不知道應該開心還是擔心。”

在我們附近,一個箱子撞到了雪地上,突然間有數十個人冒了出來,爬到了箱子的上麵。

查克點了點頭,說:“跟我來,看看我們能抓到什麽東西。”他把步槍從背上拉了下來,揮舞著槍口,衝向了麵前的人群。

我搖了搖頭,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