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車轍

坐了兩天的車,到了高原上的第一座小城康定。

一路上都在睡覺。我想自己坐車睡覺的毛病就是在那時生下的。車一晃,腦袋就同馬達一起嗡嗡響,人成了一隻空瓶罐,在車上搖搖晃晃,啥都不知道了。隻翻二郎山時,讓我興奮了一下。我第一次看見了滿世界都是雪,山上樹上石頭上。公路上的雪讓車輪壓成了硬邦邦的冰板,大車小車,輪上都套上了防滑的鐵鏈,軋在路上,一片嘩啦啦地響。上山時,雲更稠了,把山穀溝壑填得滿滿的,車像要飄起來,輪不沾地行在茫茫雲海。我把知青辦發的軍棉大衣裹得緊緊的,身子還冷得不住地抖。旁邊的一位老人看著我笑,然後望著窗外,哼起了那首關於這座山的悲壯的歌。

二呀二郎山,

高呀嘛高萬丈……

我看見,唱這首歌時,有淚花在他發紅的眼眶內閃。

我周圍的人也興奮了,有人不停地念六字真言:哦——嘛尼叭咪哄……

我站起來,四處望望,一座座巨人似的高山迎麵撞來,碎了散開了就成了一片片白茫茫的雲海。我一激動,把毛主席的《沁園春·雪》高聲朗誦: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有許多人跟著誦: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我一興奮,便對所有的人哈哈大笑。

老人問我:“第一次來高原?”

我點點頭,說:“我在省城,連山都難得見。哪有這麽好的雪。”

老人很平靜,說:“你應該少說話,少動。第一次來高原都會有高山反應。別看你年輕,精力旺,反映起來說不定會要了你的命。”

我說:“有這麽厲害呀?”

他一臉的滄桑,冷哼了一聲,說:“上個月進去的新兵,在新都橋兵站時還快樂得蹦蹦跳,可第二天便倒了一大片,渾身癱軟沒力氣,有的還吸著大大的氧氣袋。”我又伸伸舌頭,說:“天呀,有這麽厲害!”

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吸入胸腔,清爽死了。我沒任何高山反應,我真想蹦出去捏幾個雪團。

車一拐,便下山了。路很壞,車是跳著舞往前衝,人渾身的骨頭隨著車的零件一起抖顫。我的腦袋又嗡嗡地響起來了。老人在給我講話,講高原的事,我一句也聽不清,昏沉沉地靠著椅背,直到進了康定城。

下了車,我便感受到了高原的冷,剔骨剜肉、凝血為冰的冷。風太大了,卷著黃沙漫天飛舞,張張嘴,牙齒縫隙裏都塞滿了沙粒。康定是一座生在情歌中的城市,會說話的人都會唱那首情歌:跑馬溜溜的山喲,一朵溜溜的雲喲……。那時,街道兩旁是一溜的木板房,在順著風傾斜。幾乎家家門前都堆著燒柴和兩輪架子車。街麵剛鋪了柏油,太陽一曬,便發出難聞的惡臭。康定的太陽很亮,強烈得像碰撞的電光,可射在身上卻感覺不出熱氣,涼乎乎的,隻一會兒**的手膀便烤出了一團團白皮屑。

站在康定狹窄的街上,我差點驚呼起來,我終於看見了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穿皮袍的、穿呢絨袍的、穿長裙的,露出強壯油亮手膀的,掛著紅紅綠綠珠串的,披散頭發的,用五色絲線紮著辮子的……。男人威風如古代勇士,女人美麗如畫上的仙女。我想,我就要同他們一起生活了,我也會穿著皮袍,掛著腰刀,威風凜凜地騎在膘壯的馬上。

到甘孜縣城的車一星期才一班,算算時間,我還得等幾天。可去甘孜的車票要二十多元,花了它父親給我的錢就沒剩下多少了。我想等等看,能不能搭上不花錢的便車。

我在街上東遊西逛,想找一家簡易的旅館。這麽冷的天,我不敢睡車站。在街上,我感覺到有人在背後跟著我。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我想遇上了歹人,便從兜裏掏出了水果刀,捏在手中壯膽。

我猛回頭,那人也驚得站立不動。他瘦削的臉朝向我,很不自然地笑笑,手放在腰帶上像在掏摸什麽東西。我拿起水果刀,故意在臉上刮刮,在耳朵上晃晃。他張大了嘴,一聳肩躲進了人群。我哼了一聲,捏著刀拐進了附近的一家小旅館。

店老板是個圍著五色條塊花呢裙的藏族老阿婆,頭發花白,卻用五彩絲線挽成辮子圍在頭頂。阿婆很和善,提著鑰匙給我引路,聽說我是去甘孜縣插隊的,便嘖著舌頭說:“那麽遠的地方,你爸爸媽媽會讓你去?”我說:“是我爸爸給我報的名。”她說:“那地方海拔比這裏高,出氣都困難,又吃不上白米飯,你能習慣得了?”

我隻有笑笑。

她給我開了一間屋子,說這裏也住著個去甘孜插隊的知青,我倆可以做伴。

我放下行李,洗漱完畢,剛想出門找點東西填肚皮,那另一個知青便出現在門前。我望著他,驚得差點吼出了聲。

“是你?”

“是你!”

那家夥正是在街上尾隨著我,讓我疑為歹徒的那個人。

“你是甘孜的知青?”我問。

“你也去甘孜插隊?”他說。

他進屋,仰著頭一副很高傲的樣子,坐在床鋪邊,嘩啦一聲從床下拖出一個包。他從包裏掏出一把藏刀,銀鞘上雕著很精美的花紋。他抽出鋒快的刀,扔到桌上。我知道他是在報複我剛才向他比刀示威。

我說:“剛才你跟蹤我,真把我嚇壞了。”

他笑了一下,說:“一人出遠門,是得小心一點。”他告訴我,他是去年到甘孜插的隊,已快一年了。他的家就在離康定城十多裏地的毛紡廠,他的父親母親都是紡織工人。

他聽說我在等著買去甘孜的車票時,便笑得在床鋪上翻滾,坐起來還笑得直喘氣。他說:“你以為你是去工作掙錢吧。這裏的知青誰買票坐車?真是傻透了。”

我說:“不買票,誰讓你坐車?”他說:“你就別操這個心了,跟著我走就是了。”他又問我:“帶沒帶煙?”我從包裏掏出那包父親硬塞給我的飛馬煙,扔給他說:“你全拿去,我不抽煙。”他拿起煙盒,嗅了嗅,哈口氣說:“你真夠朋友。”

第二天,他和我背著行李來到城外等車。我們背靠一座土山的腳底,山很高,仰起頭便覺山頂伸進雲縫中去了。他說這山叫跑馬山。他見我沒反映,又說:“跑馬山你沒聽說過嗎?你不會唱那支歌?”他哼了起來:

跑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雲喲……

他唱得一點不好,嗓子像被撕破了的膠球,每唱一句就不停地漏氣。他也惱恨自己唱得不好,便停住不唱,說:“你聽過這首歌嗎?”我說:“聽我媽媽唱過。”他很驕傲地說:“這就是跑馬山,我們康定的山。”

來了好幾輛車,我們都沒攔下。無論我們怎麽說情,那些司機的心硬得像雪山上敲下的冰塊,就是不理睬我們。見我著急的樣子,他安慰我說:“別慌別慌,去甘孜的車多得很。他爬飛車搭便車,從來沒落過空。

不久,來了輛貨車,車廂載得過重,車輪便重重地壓著山路,開過的地方留下一道很深的車轍。車搖搖晃晃,很吃力很緩慢的樣子。他向我招招手,叫我背上行李。我倆趁車慢吞吞駛上陡坡時,便跟在車後,抓住後擋板,爬上了車廂。

“媽呀!”他叫起來:“真倒黴!”

這是輛裝石灰的車,我倆爬上去不久,就讓石灰噴得喘不過氣。他說:“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悶死的。”

我爬到車廂的最前麵,空氣好受些了,就是風太大,臉頰凍得失去了知覺。他也到了前麵,喘幾口氣,用衣袖擦擦臉上的石灰粉。車轉過山口,風小些了,暖融融的陽光照在身上,舒服極度了。他一激動,便敲著車頭大喊大叫起來:

“毛主席萬歲!”

“知識青年萬歲!”

看著他的滑稽模樣,我的擔心和疲乏一掃而空,也開心地笑起來。

可車卻哧地刹住了,車門打開,司機跳下車,一臉的大胡子對著我們。我與他低著頭,雙手抱在胸前,裝出副可憐相。他說:“司機叔叔,我們是甘孜知青,家裏沒錢買車票,讓我們搭搭車吧。”

司機指著地上,隻一句話:“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