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自從有了那天在德安裏官邸的談話,雖說是蔣介石喜怒無常,搞得張群乍暖還寒,但是對於這位國民黨的首席談判代表來說,他畢竟得到了最有用處的暗示。那就是,蔣介石的熱情都用到山西的戰場上去了,對於重慶那張本來就冷清的桌子,還可以讓它愈發冷靜下去。

因為如此,連續兩天的談判休會,便成了張群理想的度假日。他去了縉雲山,又去了北溫泉。秋高氣爽,翠竹蒼石,仰觀雲飛,俯瞰峽瀉,斜倚在廣德寺的樓庭台閣,他禁不住神魂飄逸,搖頭晃腦地吟起了白居易當年寫在這裏的《嘉陵江夜有懷》:

“不明兀暗朦朦月,非暖非寒慢慢風。獨臥空床好天氣,平明閑事到心中……”

昨晚回到寓所,今晨卻被一陣執拗的、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了。電話是周恩來打來的。這位共產黨方麵的首席代表,以他特有的平緩而有力的語調說,為了表示不變的和平建國的誠意,中共方麵建議下午三時仍在德安時裏一〇一號,恢複業已中斷的重慶談判。

張群未置可否。但在放下話筒之後,不得不穿衣起床,洗臉漱口,雞蛋牛奶下肚之後,再慢吞吞步入書房,伏在案頭,用那筆筆到堂的蠅頭小楷,恭恭敬敬地給蔣介石寫了一紙便函。臨近中午時分,方才派人送到德安裏官邸去了。

出乎張群意料之外的是,蔣介石竟然很快地打了一個電話過來:

“我說張主席呀,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請示我下午的談判究竟談與不談,我倒要反過來先請教於你:重慶若是不談,那麽山西又如何好打呢?至於怎麽談,你可以把握總體,相機行事嘛。嗯嗯,就這樣吧,還得趕緊通知中共方麵哩……”

在蔣介石麵前,張群永遠是被動的。

可是,想到下午這輪由中共方麵建議的談判,他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那就是談判的主動權,現在開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裏。於是乎,他決意改變過去那種以眾敵寡的戰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葉楚傖不必來了,人雲亦雲、唯唯喏喏的張厲生也不必來了,他僅僅帶上了邵力子,便大搖大擺地前往德安裏一〇一號去了。

已經端坐在那張長方形桌前的周恩來和王若飛同時站起身,依然按照前幾輪談判之前的禮儀,笑容可掬地與對方握了握手。

張群一屁股坐下來,那神情卻是無比傲慢而又無比驕橫的:

“今天你們把我們請到這裏來,究竟要和我們商談什麽事情呢?”

周恩來毫不遲疑地反問道:“關於重新劃分省區問題,不知兄等有無什麽方案提出?”

“此事曾向委員長請示。函示日前委員長與毛先生所談此為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張群幹咳幾聲,提高嗓門道,“就是說,在軍令政令統一之後,關於省縣行政人員,中共可以推薦,中央當本‘用人唯才’之精神,予以任用。而兄等本月三日建議案內關於省區之擬議,與國家政令統一不符,礙難考慮。我等也想不出任何辦法,不知兄等意見如何?”

周恩來接過話題道:

“委員長所提示者,僅為一個原則,具體辦法如何?範圍如何?仍然是可以而且需要商量的。例如遵照委員長之指示,或由下而上,根據民選之結果呈請政府任命,或由中共推薦人員請政府核委,二者似可擇一而行。如嫌我方提案太具體,則隻須兩黨協商即可。以山東中共解放區迄今收複的八十餘縣,均已實行民選縣長,治理縣政,隻等中央承認加委為例,我等以為,中共的辦法是切實可行的。”

“山東已有中央任命的省政府!”張群嗡聲嗡氣地道,“中共所占各縣,自然也有了省府委任的縣長……”

王若飛當即予以反駁:

“中央雖委有縣長,但皆未進入縣境。一如過去東北四省主席遠離省境,而長駐在重慶那樣,這,莫非就是中央要采取的辦法麽?”

張群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周恩來繼續道:

“依照委員長所論,采用我方建議的辦法,則山東省府委員、廳長可由中央委派,亦可由地方推薦,使各方麵皆可參加。而主席由中共人士擔任,負責主持省政,此乃由上而下之辦法。如此法不行,則可采用由下而上之辦法,實行民選政府,呈請中央任命,可以非常坦誠地說,我方所要求某幾省由中共任主席,某幾省由中共任副主席,並非一黨包辦,乃係與各方合作,中央當然可以派人參加,地方賢達亦可參與,不過由中共負主要責任而已。”

張群疾言厲色起來:

“中央政府本著國家政令統一之原則,以任命省市地方行政長官,如須劃定何者由中共任主席,何者由中共任副主席,此乃有悖於政令之統一,所以是政府絕不可能接受的!”

王若飛反唇相譏道:

“有悖於政令之統一,是兄等之見解。而我等要求劃定省區,乃就既成之事實,協商解決之辦法!”

“辦法自然是需要協商的。”張群兩眼朝上,語氣卻低了下來,“根據委員長的意見,各省地方用人,應由中央政府依照法令規章辦理,即令人事方麵的特殊情況,須予照顧,也不能以此作為談判條件,甚而至於以此來限製政府呀……”

周恩來朝張群笑道:

“嶽軍兄多慮了!中共方麵的建議案,實為國民大會召開以前的過渡辦法。在國民大會之後,即可實施憲政,依法辦事,人事方麵的事情,也可實行全國普選啦!”

“再者——”王若飛補充道:“中央依據政令統一之原則處理各項問題,盡可不必否認地方的現存事實。今日我方提案,規定解放區各省中由中共推薦人員請中央加委,並未有違政令統一之旨。我們所提的辦法,乃目前過渡時期之必要辦法。吾人以為民主統一之理想,未可一蹴而就,須經過此必要之步驟與過程方能達到……”

張群沉默了一會兒,至少為著自己有話可說,他不得不改變了話題:

“我們再來談談軍隊縮編和軍隊駐地的問題吧。不管怎麽說,這個問題與省區劃分也好,與地方政府人選也好,都是有聯係的。當然,在這個問題上,我等的態度同樣十分明確。一言以蔽之,我等期待著將中共方麵要求的四十八個師的軍隊再行縮減。另外,順便問一句,中共軍隊所駐紮的地方,是否就是解放區?”

周恩來自然明白這句問話的意思。雖然張群問得含含糊糊,他卻需要回答得清清楚楚:

“將來中央軍如果縮編,我軍自須縮編。而我黨之軍隊,當然駐紮在現在的解放區,不會在其他地方安營紮寨的。”

王若飛更是直言以告:“我方之軍隊將集中於淮北和黃河以北。至於湖北、廣東等地的軍隊,皆將撤出。”

張群再次陷入啞口無言的窘迫之中。他瞟了邵力子一眼。剛想說點什麽的時候,冷不防周恩來點著他們兩人的名字道

“嶽軍兄、力子兄,我們之間的商談,斷斷續續大概已有兩個禮拜了,中共方麵為謀求問題之解決,讓了一步讓兩步。讓了兩步讓三步。而政府方麵呢?政府對於軍隊縮編事,除了已經提出的原則外,難道就沒有任何其他意見了麽?”

這次答話的是邵力子。先前一言未發,現在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你們的軍隊問題,可不可以與善後複員問題合並在一起,從而統籌研討出妥善的辦法來?就是說,現在即依照中央的規定,縮編為十二個師,其他編餘人員,可以從事農墾與建設工作,如此,則中央的整軍計劃,必可加速進行,徹底落實了。”

周恩來搖搖頭,淡然一笑道:

“兄等可以落實,吾人卻落實不了呀。你們設身處境地想想看,我方一百二十萬軍隊,若要一旦裁減為十二個師,那實在是不可能的,所以軍隊縮編,必須分期實施。我等盼望在本月之內,雙方談判能將問題解決;解決之後,執行時期至少必須三個月。此三個月之過渡時間,我等如能將軍隊裁去一半,亦可使國內人心大安矣。果真此點能夠作到,則明年即可還都,召開國民大會,施行寬政,編整國軍,豈不甚好嗎!”

邵力子欲言又止,不再說話。

張群隻好繼續唱他的獨腳戲:

“日本投降之後,委員長邀毛先生來渝,其意在共商大計,解決國事。但商談內容,在你們所提的辦法是事先經過你們黨內決定,並在你們來重慶之前就已經公布,而我方事前黨內並未有任何討論,也未準備任何方案與中共談判。所以上月二十八日毛先生抵渝後,委員長即告毛先生,任何問題皆可坦白提出,盡量發表意見。兩周以來,我們會談亦是盡量聽取兄等之意見,研究何者雙方可以同意,何者不能同意。但兄等所提軍隊問題與中央規定相距如此之遠,實在無法再談……”張群惡狠狠地盯著周恩來:“又如解放區問題,我不是不了解你們的意見,但是,中央之主張已不能再有任何變更,故此兩者均未獲得協議。而且,尚有一事須為兄等告者,我等此次與兄等會商,乃奉委員長之指派,而委員長此次之主張,尚未提經黨和政府討論。委員長須對黨與政府負責,吾人不能不體諒其困難,兄等自謂已經讓步再三,並聲明此乃過渡之辦法,然委員長對於各個核心重要問題,確乎均已有過明白表示。對於軍隊之縮編,收複區行政人員之任用,均已從寬。要貫徹政令之統一,即不能完全承認兄等所謂既成事實,蓋中央政府立場而言,凡國境以內不容有兩套相反之法令製度同時並行!”

周恩來的目光也死死地盯著張群,麵目深邃睿智,從而顯得愈發不閃不瞬:

“我們解放區一切行政設施並未脫離三民主義之範圍。就製度言,我們並未要求改變中央之製度,而依照中央之規定;就政策言,我方所推行者,都是中央過去所頒布者,其實施情形,可以派員分別考核呈報。所以呀,解放區之法規製度與中央並無不同之處,而在此原則之下,由中共方麵推薦人員,請中央加委,同樣是並不違背委員長之主張的。”

張群慢慢轉動著眼珠,可是,周恩來話音剛落,它們就倏然轉到一邊去了:

“兄等主張凡中共建立之區域與政權皆須保留人事不得變更,省府主席亦須由中共推薦。換言之,即中共一切製度、人事、組織皆不變動,又須中央承認,而謂與中央法令並無不合之處,此我之所不解者。就製度而言,在實行縣製之縣固可以實行選舉,然省級人員皆須由中央選擇委放,但兄等現在之主張,顯然欲於中央製度之外,另外規定,以拘束中央之用人,此中央所不能同意者也。”

張群索性連腦袋也轉到一邊去了。他現在麵對的,隻是壁頭上那幅蔣介石的掛像:

“嗯嗯,至於雙方現行之地方製度,大體上無甚差異,不過名稱有所不同;所不同者,按照中央法令規定,戶長會議,每戶隻戶長一人參加,而你們現在所實行者,一戶之內凡及年齡之公民皆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縣以上,中央之製度為專員,而中共方麵為區主任。區主任可當專員之選者,兄等亦可推薦。總之,在符合中央政令統一的原則下,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十分默契地求得解決的。”

“但凡解決問題,必須承認事實。”王若飛不失時機地接過話題道“我黨現在所提之辦法,為由訓政進入憲政,由一黨專政進入自由普選之必要辦法,亦為解決當前現實問題,以避免內戰所應采取之必要步驟。政府如能采納,則邊區可以歸原省區,政令亦可統一。我以為政府之法令製度並非一成不變,為容納事實,有時確乎有變化之必要哩……”

周恩來以強調的語氣插話說:

“我黨對於國民黨已作了重大讓步,如承認蔣先生之領導地位,承認國民政府之統治權,國民大會代表如不重選,國民黨固為第一大黨,即令重選,國民黨亦能得多數,故國民黨前途已獲保障,決無動搖。以軍隊而論,現在國民黨有二百六十三個師而中共隻要求四十八個師,尚不及六分之一,故軍政政權,中共皆承認國民黨為中國第一大黨。”周恩來稍有停頓:“吾人深知,目前共產黨固不能打倒國民黨,然國民黨亦不能抹煞共產黨。我們此次所提的十一項建議,僅為一過渡辦法較之八月二十五日我黨所發表的六大原則已相差甚遠,這是因為毛澤東先生在重慶的緣故,我等隨時可以請示讓步辦法所以會談容易進行。哦,若飛先生,請你繼續講吧。”

王若飛點點頭,幾乎對著張群的後背道:

“談判必須承認對方之地位,尊重對方之意見,始能接近。委員長所提出的辦法何以尚不能解決問題,乃因有事實上的困難存在。如不顧此種困難,則即令我等接受,亦行不通的。我中共之軍隊,乃曆史之產物,即要裁減,亦必須采取必要的辦法與步驟,且整編之後,亦非永遠為中共的軍隊,將來全國整編軍隊,仍可以公平合理之原則,整編為國防軍。”

“其次,關於地區問題,我黨之軍隊集中於淮北及黃河以北地區,乃是一大讓步。現在海南島、廣東、湖南、湖北、江蘇、浙江和京、滬、杭三線之郊區等,都有我黨之軍隊,我們將考慮予以撤出。現我黨所提十一項,實充滿讓步之精神。國民黨對中共的忍讓求全精神不予顧及,仍堅持隻給十二個師的編數,自難求得問題之解決。”

張群猛地掉過頭來:

“你們方案提出前,老實說,政府考慮隻給幾個師,今即允為十二個師,已實為顧及中共之困難,而今兄等提出仍要四十八個師,與政府相距實在太遠。有鑒於此,恕我直言,你們可否提出一個新的修正案呢?”

周恩來依然淡淡一笑道:

“政府隻準中共軍隊編為十二個師,目前甚難辦到。我方所提方案,乃第一步在國民大會以前,將一百二十萬軍隊裁減為四十八個師,將來隨國軍之縮編而縮編,自可再為減少。”

“好了,好了,軍隊縮編之事,今日就談到這裏。”張群皺著眉頭,忽地又眨眨眼睛,“兄等如果還願意談下去的話,那麽,我在想,可否將軍隊駐地與解放區問題合並討論擬定具體辦法,作一次性解決呢?這就是說,現在兄等所謂解放區將包括淮北及黃河以北地區,則包括的地區未免太廣。所以最好按軍隊數目之多寡以定其駐地之大小,如此則軍隊問題可以解決,政治問題也可以連帶解決了。”

周恩來與王若飛交換了一下眼色:

“嶽軍先生,你這個建議我們倒可以考慮,如果說毛澤東先生也認為可以考慮的話。”

張群似乎突然來了精神:“那好,那好!今日之下,趁熱打鐵,我們何不繼續談談國民大會的問題呢?”

周恩來卻搖了搖頭:“我方的主張是延期召開重選代表。但政府的困難我方也承認,所以關於這個問題,現在重要的是聽聽各方麵的反映,與此同時,我方盼望政府能夠提出更具體的方案來。”

張群隻好諾諾連聲地道:

“是的,是的,關於國民大會與政治會議問題,我等都已經詳加商討,現在聽聽各方麵的反映,顯然是十分必要的。至於軍隊駐地和解放區問題,請兄等重加考慮,並希轉告毛先生可否提出修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