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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安瀾卻是在接到杜聿明的命令以後,才命令二百師撤退的。

撤退得異常艱苦。撤退前由步兵指揮官鄭庭笈指揮城內部隊,對當麵之敵施行佯攻,撤退後由戴安瀾親率少數部隊留在城內牽製日軍。當二百師主力以壓頂之勢強渡色當河的時候,日軍步炮空聯合向同古大舉進攻。

戴安瀾踏著瓦礫,頂著彈雨,率領著幾十個人馬在生死之間穿行。正當他繞過一堵頹垣,走向一個空曠地帶時,前方的一道斷牆後麵,也走出了幾十個日軍。雙方一動不動地對峙了幾秒鍾,就在日軍伏倒在地的同時,戴安瀾大喝一聲,迎頭衝了過去。等到日軍慌忙起身回逃,以斷牆為掩體重新布戰時,在那先前伏倒的地麵,早已橫下了十幾具屍首。而這十幾具日本人的屍首,立即成為幾十個中國士兵的掩體,維持著長達二十分鍾的猛烈的射擊。

日軍潮水般地湧進城內,在那道斷牆後麵,很快增加到一百多人。

戴安瀾的人馬隻能愈來愈少了,單是在他的兩側,就躺著二十多具屍首……

但是,不到五分鍾,這一百多個日軍,連同那道斷牆,統統倒下去了!原來,已經登船離岸的鄭庭笈,聽到這裏愈演愈烈的槍聲,便立即命令靠岸下船,率領特務連迅速趕來,正好給日軍來了個南北夾擊!

戴安瀾是最後一個離開同古的。他到達葉帶西的時候,受到了先期到達那裏的二百師將士們的夾道迎接。組織這次迎接並站到隊列最前頭的是杜聿明。

杜聿明是得知戴安瀾安全渡過色當河以後,專程從皮尤河畔趕來慶賀的。不過,與其說是他向戴安瀾慶賀,倒不如說他在慶賀自己。

他沒有忘記那日在地下室的情景:尚未冷卻的電台向重慶黃山別墅呼叫了,可是,蔣介石仍是一口一個“請你絕對服從史迪威將軍指揮。”事既如此,社聿明隻好長話短說了:“史迪威堅持以不足兵力向日軍進攻,是為了得到向英國人討價還價的本錢,但是,這二百師不是美國人的,是中國人的,是校長的!”蔣介石沉默片刻,終於發出“嗯、嗯”的聲音:“撤就撤吧,反正沒有軍隊,也就無所謂武器不武器……”

現在戴安瀾回來了,二百師回來了,杜聿明卻是有了軍隊,又有了“武器”啊。誰知道他迎上前去,朝著戴安瀾使勁揮動的手勢,是不是呈獻給自己的鮮花呢?他笑得那樣得意!

“戴師長同古突圍時的那一聲衝鋒號令,真是驚天地而泣鬼神!”

“下命令衝鋒,原本是帶兵打仗的口頭禪,緊要關頭,敢於下命令撤退,才是指揮官的真功夫呀!”戴安瀾真誠而感激地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杜聿明支吾著說:“哪裏,哪裏,我隻不過靈活運用了一下戰略戰術……”

“在戰略上我們是失敗了!”戴安瀾認真地說,“同古會戰未成,放棄控製毛奇公路的要鎮,既不能積極達到收複仰光的目的,反使日軍可以向我軍後方**,往後的仗更難打了!”

“你的意見是對的。”杜聿明壓低嗓門道,“但是你的這些話,萬萬不可說給委員長聽。他聽了對我們沒有好處。何況我們的失誤是由英軍另有陰謀引起的嘛。”

“我告訴委員長幹什麽!”戴安瀾象受到侮辱似的橫著眉頭,“我可不是當政客的料!”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我們都是軍人,都是弄冷身子碰熱炮彈的軍人。”杜聿明解釋說,“我是說委員長要單獨召見你,以慰勉你在同古突圍中的戰績。委員長是專程從重慶來緬甸部署平滿納會戰的,剛剛到梅苗。我向他匯報了你的情況以後,他要你及時趕去。”

戴安瀾皺著眉頭說:“去梅苗路途迢迢,委員長有什麽事情吩咐麽?”

杜聿明搖搖頭說:“不知道,委員長大概要親手為你佩戴三級寶鼎勳章吧。反正明天清早我也要去的,委員長約我陪他巡視曼德勒陣地。”

戴安瀾洗了澡,換了衣服,匆匆驅車去了。

車抵梅苗,夜色已濃。戴安瀾順著黯淡的由粗糙的青石壘砌的隧道,被人帶進一間磚木結構的造型雅致的小屋。小屋裏的陳設倒還簡單,一張床,兩張椅,窗戶下麵是一張辦公桌,就是屋頂那盞吊燈的光線太強,地板被洗刷得過於發亮,以致被照得眼花繚亂的戴安瀾竟忘記了敬禮。

蔣介石毫不介意。“用過晚餐沒有?戴師長。”

“用過了。謝謝校長!”

“嗯?你已經到了很久了嗎,我為什麽不曉得!”

“我剛到,校長。”

“剛到怎麽會用過餐?”

“我帶了幹糧,途中吃的。”

“嗯、嗯、嗯……”蔣介石讓戴安瀾坐到跟前,頻頻點頭說,“我又看到了黃埔精神!方才得到消息說,占領同古的日軍,在清掃戰場的時候,在一堵頹垣附近發現了二百師的二十幾具屍首。他們開初很奇怪:為什麽不退到頹垣後麵去作戰呢?以後想通了,就把這些屍首集中起來,按照他們的儀式安葬了,還立上了寫有‘支那勇士之墓’的墓碑!聽了這個消息,我很感慨。感慨什麽呢?中國軍隊的黃埔精神終於戰勝了日本軍隊的武士道精神!”

戴安瀾默默地點點頭,沉浸到一種精神的寄托中去了。

蔣介石卻搖了搖頭,發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歎息:

“在史迪威將軍眼睛裏麵,二百師撤出同古,被算作是遠征軍的失敗。用他的話來說,是一個不能容忍的失敗。他不能容忍誰呢?當然不是你,是你們的杜軍長。你知道這個情況麽?”

“不太清楚。不過以我之見,杜軍長在任何艱難危險場合,決不張皇失措,這在我所接觸到的長官當中,乃是不多見的。”

“我也是這個看法呀!可是在史迪威將軍那裏通不過。昨天他氣勢洶洶地對我說——他說的這些,你簡直做夢都想不到——不撤掉杜軍長的職務,美國就不給我們武器裝備;已經啟運的怎麽辦?他說他拿去裝備共產黨的第十八集團軍!拿去裝備李宗仁的廣西部隊!拿去裝備龍雲的雲南部隊……”

“這是一個流氓,他在敲竹杠!”戴安瀾忿忿不平地說。

“他是一個帝國主義者!他把我們當北洋軍閥對待!”蔣介石慷慨激昂地說。

沉默。不同的沉默:一種是情緒的延長,一種是情緒的轉折。

“戴師長,你想想看,這些話要是讓杜軍長聽到,他怎麽受得了呀!”蔣介石朝戴安瀾笑了笑,“所以,我今天特意把你找來,商量一個能夠應急的對策。”

戴安瀾想了又想,然後問:“校長不會把杜軍長的職務撤掉吧?”

蔣介石不加思索地說:“不會,絕對不會!杜軍長的中國遠征軍副司令長官的職務,是沒有人能夠代替的。”

戴安瀾靈機一動。“史迪威的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的職務,能夠有另一個洋人來代替麽?”

“沒有,至少現在沒有!”蔣介石淡淡一笑,“但是史迪威將軍的對手,倒是可以另外找一個人。這個人的職務將是: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

戴安瀾心裏一驚,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蔣介石繼續說:“至於司令長官的人選,當由軍委會慎重研究確定,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的。而我對戴師長的要求,就是在正副司令長官意見不一致的時候,你以老部下的名義,多去勸勸杜軍長,請他忍辱負重,替黨國分憂,替我這個快要滿六十歲的老頭子分憂!”

戴安瀾看著蔣介石突然黯淡下來的神色,起身告辭說:“校長早些休息吧。”

“你到哪裏去?明天天亮回去不遲嘛。”蔣介石語態懇切地說,“今晚你就在我這裏睡,躺下來還可以談談。不過我不習慣兩個人睡在一起,等一下搬張床進來就行了。”

戴安瀾顫動著嘴唇,似乎想說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