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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皇軍的太陽旗和青龍旗,已經在仰光上空高高飄揚整整四天了,中國遠征軍的鮮紅的旗幡,才徐徐從昆明翠湖公園的草坪上升起來。

時而動員入緬,時而停止待命,時而準備東調……就在這反反複複、捉摸不定的兩個月裏,堅決主張中國遠征軍及早入緬作戰的英國駐華武官丹尼斯少將,卻因為飛赴臘戍求得英緬總司令胡敦的支持,而在他折返重慶的途中,連機帶人於昆明機場上空墜毀了。

這簡直是一個不祥之兆!所以杜聿明昨天下午接到軍令部的“緊急命令”之後,索性獨自驅車去大觀樓散心去了。

清波浩瀚的滇池,帆影點點,夕陽透過西山桐葉,撒下斑斕的刺眼的光環。看著看著,杜聿明的眼睛昏花了,方才遠去的帆影變成了一個一個急馳而來的疑點。就拿那個距離他最近的“緊急命令”來說吧,宣布中國遠征軍由第五軍、第六軍組成,這是清楚的,可是為什麽司令長官要空缺在一邊,而讓他以第五軍軍長之身出任副司令長官負指揮責任呢?

杜聿明抬起頭,揉了揉眼睛。他想在天水之間看到一點什麽,可是暮色蒼茫,什麽也沒有看到。

今天清晨,當第五軍主力部隊就要在遠征軍的大旗下麵出師緬甸的時候,蔣介石踏著翠湖公園草坪上的露珠,突然出現在昆明防守司令部的大門。

“校長!”杜聿明看到了他的太陽。

“我是為你壯行色來的。”

“校長……”

在防守司令部樓房後麵的庭院裏,杜聿明第三次叫響了蔣介石最喜歡的稱呼:“校長,你為什麽不確定遠征軍司令長官呀,我一個人帶兵出國打仗,恐難於勝任啊!”

蔣介石“嗯嗯”幾聲,麵有難色。“這個人選比較困難。我考慮了一個月,沒有辦法……嗯,你一個人去好了。你有辦法,帶兩個軍你有辦法!”

杜聿明歎了一口氣說:“遠征軍如能及早入緬,完全可以有一個很好的局麵。現在坐失仰光,已經失去保全國際交通線的根本目的。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蔣介石看了杜聿明一眼,硬著頭皮說:“遠征軍入緬作戰,涉及中國、英國和美國三方麵的種種關係。這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我給他們磨嘴皮,整整磨了一個月,沒有辦法,實在沒有辦法……唉呀呀,我說杜軍長,你今天怎麽專門給我出難題呀!”

杜聿明不敢再問。大有大的難處,這原本是他曉得的。隻不過想到遠征之前,蔣介石不會有疾言厲色,所以他就稍有放肆了。

蔣介石笑了笑,表露出可以理解從而毫不介意的神情,繼續輕言細語地說:“杜軍長你是不知道的,英國人除了波普漢、丹尼斯兩位將軍,其他人對於局勢的看法與我們大有出入。他們想拿大英帝國的招牌嚇唬日本人,以為日軍不敢輕易向他們襲擊。那個英緬總司令胡敦還打包票說,如若日軍要截斷滇緬路,必然走中國與老撾邊境,不會經過緬甸……”

“哦,我懂了!”杜聿明打斷蔣介石的話,恍然大悟地說,“要不是日軍打下了仰光,英國人還不準我們進入緬甸哩。”

蔣介石點點頭。“英國人很會打算盤,遠征軍本來是應英國的請求組織的,可是他們處處想控製我們。昨晚接臘戍匯報,英政府已任命亞曆山大接替胡敦的英緬總司令,並單方麵宣布亞曆山大為中英聯軍最高指揮官。”

杜聿明問:“我歸亞曆山大指揮麽?”

“不!你歸史迪威將軍指揮。”蔣介石果斷地說,“盡管亞曆山大宣布史迪威將軍歸他指揮。”

杜聿明沒有見過史迪威,但是對這個美國人的名字並不陌生。在重慶時聽何應欽談過他,知道他是一個中國通,擔任過美國駐華武官,現在是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也就是中國戰區總司令蔣介石的參謀長。如果杜聿明沒有記錯,何應欽在談到史迪威的時候,臉色是陰沉的,話音裏流露著頗傷腦筋的情緒。

杜聿明不想見史迪威,便問:“校長,史迪威將軍在什麽地方指揮我?”

“在重慶。”蔣介石看著杜聿明說,“他代表我指揮你,你要像服從我那樣服從他!”“如果史迪威將軍的命令不符合校長的決策,我該怎麽辦?”

“你打電報向我請示再說。”

“亞曆山大那邊呢?”

“由史迪威將軍出麵去辦!”蔣介石站起來強調說,“你一定要絕對服從史迪威將軍。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吃的不是英國飯,而是美國飯!”

蔣介石專程來昆明指揮部署,並闡明了其間的重要性以後,午飯前便趕回重慶去了。仿佛早餐的牛奶早已消化,午餐的麵包正在那黃山別墅裏的餐桌上香氣撲鼻呢。

杜聿明的食欲卻旺盛不起來。望著快要當頂的太陽,他剛剛朝前走了幾步,猛一回頭,便看見了拖在腳後的短短的近乎圓圓的身影。這個移動在地上的身影比起那個漂浮在水上的帆影來,是變大了還是變小了,他不知道,而隻知道腦海縱然比滇池還要無邊無涯,也裝不下送不走屬於他的無窮無盡的煩惱。

“出發!”杜聿明的命令比計劃提前了半小時。在戰車發動時的隆隆聲中,在戰馬奔騰時的呼嘯聲裏,杜聿明鑽進他的吉普車,頭也不回地開赴戰場去了。

哪怕早一分鍾也好啊!戰場,硝煙彌漫的戰場,成了他真正的樂園;炮彈,機槍,成了他成年的玩具,而在那快樂的時刻尚未到來之前,與人合奏一段暢想進行曲也聊以**哩!

“羅參謀長,”杜聿明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羅又倫說,“委員長今天帶來的那份情報中,有軍事布防位置嗎?”

“有的,杜軍長。”羅又倫是杜聿明的學生中手腳最快的一個,眨眼之間便拉開了圖囊邊上的拉鏈,取出一張已經放大了的地圖,平平整整地攤在自己的膝頭上。

“你先談談日軍。”杜聿明抄著手,腦袋靠在背墊上,合閉著眼睛。

“第三十三師團在普羅美以南,第五十五師團在同古以南,第十八師團在泰國景邁附近,第五十六師團判斷由仰光登陸,行動不明。”

“空軍和炮兵、戰車的位置呢?”

“情況不明。”羅又倫沒等杜聿明問到友軍,便劈裏啪啦報了出來,“英緬軍第一師,英印軍第十七師,英澳軍第六十三旅,英裝甲車第七旅均在普羅美方麵。英空軍飛機四十五架,在馬格威爾。”

“嗯。你說這份情報準確麽?”

“此係美國誌願空軍指揮官陳納德給委員長的最新空中偵察報告,想必不會有誤。”

杜聿明睜開眼睛,將地圖迅速移到自己的膝頭上,然後佝僂著腰,伸手摸著下巴。

“日本人給英國人送去了一個口袋,英國人卻以為撿到了一個枕頭!”當杜聿明慢慢抬起頭來的時候,眨眨眼睛,得意地笑了。“如果我是日本十五軍飯田祥二郎先生,我就在今日深夜讓第五十五師團掉頭回師普羅美以東,讓第五十六師團登陸集結普羅美以西,再讓第十八師團主力增加中路直接北打。打完天還未亮,那些正在深溝裏睡大覺的英國人,怎麽跑得掉啊!”

羅又倫陪笑道:“那時日本人又可以說這句話了:英國軍隊人也大,馬也大,就是跑……”

“我們卻是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杜聿明嚴峻起來,“根據我們進入緬甸的位置,正好埋伏於皮尤河南岸兩側,隻要我判斷不誤,明日清晨就可以狙擊冒進之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