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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需要擺脫。雖然這種擺脫比起割斷生長在全州那個彈丸之地的蒺藜來,需要擁有更大的勇氣,但是他決心這樣做。

天造地設的機會來了。

雲南四季如春的亞熱帶氣溫,不僅從心理上孕育著杜聿明的決心的種子,而且隨著重慶方麵在這裏成立軍事委員會駐滇參謀團,成立了以杜聿明兼任司令的昆明防守司令部,也就是說,在相當的含義上,他有了一塊可由自己支配的土地。

正因為如此,與陳誠眉來眼去卻與他無一麵之雅的侍從室主任林蔚,從重慶飛抵昆明兼任駐滇參謀團團長的前一天他就坐著吉普車回第五軍軍部所在地楊林去了。

反正遲早都是要回去的。昆明防守司令部的牌子剛剛在翠湖公園裏的一幢樓房門前掛了幾天,杜聿明就被召到重慶出席一次“官邸”匯報。第一個發言的是交通部次長。他從杜聿明身旁緩緩起身,然後吞吞吐吐地說:“新疆尚有許多物資未曾運完,特別是有一批坦克,正是第五軍急需補充的。”殊不料坐在對麵的蔣介石竟拍響了桌子:“蘇聯擔任的西北運輸工作應當全部停止!立即停止!你照我的意思辦不會錯,你不要再想運了,再這樣下去,都成他們的世界了!”交通部次長趕緊低下了頭,結果蔣介石發綠的眼光以及沙啞的叫罵便一股腦兒落在了杜聿明身上:“好武器有的是!要靠打通滇緬路自己去取!現在不用心去調整部隊加強戰力,莫非以後叫我這個老頭子送貨上門嗎!”

杜聿明回到楊林,根據重慶帶回來的作戰資料,用心調整部隊去了。指揮官自然是戰鬥力的同義詞,他把第五軍的人事關係,作了一個完全以贏得未來戰爭為目的的調整:第二百師師長仍然是戴安瀾,新二十二師師長仍然是廖耀湘,第九十六師師長換作餘韶。餘韶既不是杜聿明的同鄉,也不是某位大員的親朋,甚至連黃埔學生都不是,但是他德高望重,腳踏實地,遠遠超過了前任的能耐。第五軍參謀長由黃強改為羅又倫,學過地形的黃強擔任本軍遊擊司令。

國難當頭,上下容易一致。杜聿明在楊林冥思苦想的同時,誰能夠說蔣介石沒有在重慶嘔心瀝血呢?出現在“官邸”案頭的,也是一張經過調整的表格,蔣介石親筆抄寫了這份中國緬印馬軍事考察團名單:團長商震,副團長林蔚,團員杜聿明、侯騰……

杜聿明不得不重返昆明,和林蔚見麵了。一張是黝黑的臉,朝下看的眼睛,一張是白淨的臉,朝上看的眼睛,雙方似乎連“天氣很熱”“嗯,天氣不冷”也不會說。

好在商震在場。這位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主任,不愧是這個考察團的主角。紅紅的臉膛,平視的目光,長短合度的軍服,國民黨三星上將的領章,尤其是腰間那根寬寬的武裝皮帶,仿佛可以同時係住兩匹野馬。

“這次委員長派遣的軍事考察團,加上翻譯雖然有十一個人,但是曆史的重任卻落在我們三個人身上。”商震坐在與林蔚和杜聿明成等邊三角形的位置上,聲若洪鍾地說。“我們三個人有三個頭六條臂,是的,我們就是三頭六臂的天王爺!這沒有什麽大言不慚的,因為有四萬萬中國人是我們的後盾。我們都是將軍,我們曾經運籌帷幄,現在我們要在縱橫捭闔的戰場上,成為元帥!這也沒有什麽值得諱言的,因為我們是在為民國開拓抗戰的疆土。本著這樣的意願,我期望與二位合作,並相信我們能夠精誠團結,不辱使命,以報效黨國!”

商震善於演講,此間對兩個聽眾也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可是反應卻是冷淡的,仿佛這兩個人不僅是啞巴,而且是聾子。

商震的笑容反而堆得更高了。他麵朝一側:“林主任,我想聽聽你的高見啊!”

林蔚欠欠身:“感冒初起,喉頭腫痛,還望商先生海涵!

商震“嗯、嗯”幾聲,頻頻點頭,然後麵朝另一側:“不知杜軍長祖籍何地?”

杜聿明也欠欠身:“陝北米脂。”

“巧極啦,巧極啦,我也是從那個黃土高原上麵走出來的啊!”商震笑出聲來,“民國二年,‘白狼’在陝西、河南一帶興兵,勢頗強大,我奉豫秦鄂剿匪總司令陸建章之子陸承武之命,率部討伐,駐陝北綏德縣。”

“商先生不是陝西人吧?”杜聿明聽著對方純熟的河北口音,應酬性地問。

“不是。”商震又發了一個卷舌音,不太高興地看了杜聿明一眼,“我是浙江紹興縣人,小時在保定呆過,因為那時我祖父在保定官署辦文案……”

杜聿明注意到了商震麵部表情的變化,盡管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林蔚坐在一側,由視而不見到冷眼旁觀的過程,他卻沒有注意到。以致三人會晤結束,商震走出房門,林蔚緩步向他走來的時候,他驚訝得像突然看見一條蛇。

林蔚倒顯得若無其事。“杜軍長,我以為我有義務告訴你,商先生方才在你麵前扯了一個謊——他不是紹興人,而是保定人。如果杜軍長有決心考證,我願意提供以下線索:商先生在河北省主席任內,有紹興人商詩言來訪,晤談後認係近支家族。事隔不久,商先生派其軍醫處長浙人章不凡赴紹興聯係一次,於是商先生在河南主席任內,正式宣告他的籍貫為浙江紹興。”

林蔚說完,冷笑一聲,掉頭而去。

杜聿明望著林蔚蛇一樣消失的背影,半晌回不過神來。現在出現在他的腦海裏的,是兩個大大的問號:一個是商震為什麽要改籍貫,一個是林蔚為什麽要揭老底。當杜聿明靈感般地把這兩個問題連在一起來思索的時候,高懸在腦海上空的問號就成了翻滾的烏雲,霹靂聲中,一道閃電劃破迷茫夜色,讓他像在海邊拾起石子一樣,拾起了正在尋找的東西。

這是一個**的答案呀!當年在閻錫山那邊當山西省主席的商震,尚敢公開發發“我不過是蓋蓋圖章,陪陪客而已”的牢騷;現在在蔣介石這邊當辦公廳主任的商震,卻隻能私下出出“能忍自安,知足常樂”的怨氣。他的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啊!如果有這麽一天,當他已經找不到別的辦法來代替改變祖籍,用以維持他和蔣介石的關係的時候,那麽他的末日就已經來到了。

杜聿明過去不可能了解商震的處境,在手忙腳亂的派係傾軋中,有可能拜錯菩薩,現在由林蔚出麵說了老實話,盡管語焉不詳,卻是入木三分,杜聿明不能不感激林蔚。隻是這位考察團副團長有點以勢壓人……

為期一百天的考察的最後一個晚上,是在緬甸同古這座充滿異國風情的城市裏度過的。月色籠罩下的色當河水,沒有在杜聿明的心裏掀起一絲漣漪,他伏案疾書,通宵達旦,伴隨著窗外椰林裏發出的沙沙的聲音。

長達三十萬言的“中國緬印馬軍事考察團報告書”終於寫好了,依據最審慎的觀測,最冷靜的分析,當然首要地是依據蔣介石關於“打通滇緬路”的最堅決的方針,杜聿明執筆寫下了這樣的結論:

“日本對於中國的國際交通線滇緬公路,將不是從中國境內截斷,而是配合它對亞洲的政略戰略整個策劃的。日軍侵占越南並與泰國建立友好條約表明,它即將向英國的遠東殖民地進軍。這場戰爭給日本帶來的好處是雙份的。它可以用海軍、空軍掩護陸軍沿泰馬交界突破,先占領馬來亞、新加坡,然後回師北上,進攻緬甸,從而又可以封鎖中國。有鑒於此,中英軍事同盟的真正含義是,為確保仰光海港之目的,中英兩軍應迅速派出主力,集結緬泰邊境。”

翌日清晨,商震笑眯眯地把這份“報告書”,拿到威風凜凜的波普漢那裏去了。波普漢是英國駐新加坡總督,當時正在緬甸同古。

“這是誰寫的?”波普漢看了幾頁,不覺大吃一驚!

“第五軍軍長杜聿明。”商震唯唯諾諾地回答說。

“你請他來一趟。”

杜聿明紅著眼絲,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到色當河畔的一幢別墅。

“像你這樣的將領,中國有多少?”波普漢直截了當地說,“我是指那些富有理智而又剛強果斷的人!”

“俯拾皆是。”杜聿明平靜地說。

“那麽,勝利屬於你們!”身著戎裝、胸前佩戴著數枚勳章的波普漢中將站起來,兩腳一並,給杜聿明行了一個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