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全州城裏,土牆瓦房、麥稈草房,以及那將就山崖石壁搭成的小棚子,圍成了幾條破爛的小街。街上鋪著零亂的碎石。冬雨緩落,無聲無息,這裏卻到處都能聽見屋簷下的有氣無力的雨滴聲。東倒西歪的電線杆下,連前時昏黃黯淡的燈光也沒有了,反而靠著朦朧的月色,連同月色在濕漉漉的地麵的反光,去照見電線杆上那幾圈係著兩截木樁的鐵絲。

杜聿明惴惴不安地回到家中。

他的寓所設在縣城北郊,一個老式莊園格局的院落裏,那裏古柏參天,竹林婆娑,本是一個寧謐的所在,隻可惜主人癖好打牌,那為著防避空襲麵高高掛起的窗簾裏,竟也整夜整夜地傳出來麻將桌上的聲音。

“今晚打牌麽?我去叫人來。”曹秀清見杜聿明放下碗筷,條件反射地說。

“不打,不打!”杜聿明用著牙簽,擺擺手說,“我今晚要早些睡,我馬上就得睡!”

“那可不成!你要先去洗澡,不洗澡不許上床!”曹秀清注意到了杜聿明的情緒,努著紅紅的小嘴,有些撒嬌又有些憂慮地說,“他們都說你到柳州戴勳章去了,結果不知道又挨了誰的暗箭,回家找我出氣來了!”

杜聿明心煩意亂,跺了跺腳說:“你少嘮叨幾句好不好!有很多事情莫說你們女人不懂,就是像我這樣當了軍長的人,也在稀裏糊塗過日子呢?你以為我打了勝仗,第五軍軍長就保得住麽?徐教育長的功勞多了,再多怎麽樣?委員長今天一句話就給撤了!你別看現在‘杜軍長’前‘杜軍長’後的,明天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呢!”

曹秀清吸著香煙,扭著身腰說:“你懂、你懂,你懂個屁!我看你隻有稀裏糊塗一輩子!你說怪你投胎投錯了,沒有找到一個浙江人當老子,那我問你,黃傑是怎麽上去的?宋希濂是怎麽上去的?李默庵是怎麽上去的?他們都是湖南人嘛!還有我們那個陝西老鄉關麟征,他是你看著上去的嘛!你就不能學著點?”

杜聿明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有些怕老婆,原因之一是她比他大兩歲,原因之二是她的父親曹萬枝,與他的父親杜良奎深交多年,前者是米脂工商巨頭,後者是米脂民團領袖。

“我這麽說,李誠義也這麽說呢!”杜聿明正準備站起來,曹秀清扭身坐在他的大腿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努著小嘴說,“他說你太老實了,是天字第一號老實人!你過去還有心思鑽在坦克底下爬來爬去哩,他說這哪是當官人的事呀?當官人的事多著呢,要是連當官的學問都不懂,那種官就成不了大氣候。他說你為人厚道,氣候肯定比黃傑他們大多啦!”

“李誠義是誰?”杜聿明冷冷地問。

“哦,我倒忘了告訴你了。”曹秀清舒展著細長的眉毛,“李誠義是重慶《中央日報》的記者,今天上午專程來采訪你的。你不在,他明天還要來。他過去在上海、南京當過報館編輯,是個有學問的人呢!”

“你請他現在來一趟。”杜聿明想了想說,“我想見見這方麵的人。”

約莫二十分鍾光景,西裝革履、矮胖矮胖的李誠義,腋下挾著一個皮夾,跟在曹秀清的後麵進了客房。他大腹便便地走到茶幾跟前,向坐在沙發上正在揉太陽穴的杜聿明,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未待主人欠身,自己先退了一步,落落大方地坐在杜聿明對麵。

杜聿明遞給他一支煙,他遞給杜聿明一封信。信是主任校閱委員楊勁支寫來的,這位軍事委員會的高級參謀,在這樣兩段文字下麵,使用著米達尺和紅鉛筆,畫上了整整齊齊的線條:

“昆侖關捷報傳來,頓掃山城濃霧愁雲,百姓奔走相告,各界爭相邀宴。《中央日報》對大捷雖有報道,然寥寥數語,一筆帶過,毫無有聲有色場景。尤其對杜軍長汗馬之功,竟無一句褒獎之辭,實令人憤憤不平!想必是《中央日報》有鑒桂南全役之失利,不便以喜代憂,但窺委員長之心,卻有大肆渲染之意。”

“‘英雄造時勢’,此話一點不假。但何謂‘英雄’,杜軍長就未必真知了。以我之見,今古聖賢,沒有一個不是吹出來的,隻要能夠看準機會,投社會心理之所好,便可一舉成名,立於不倒之地,所以又有了‘時勢造英雄’這句話。話雖簡單,辦起來卻很複雜,好在我的好友李誠義願意前往全州,助杜軍長一臂之力。”

杜聿明看完信,信紙還沒有放下,忽然覺得拿信的那隻手臂,果然比先前增添了不少力氣。其實,他對報館方麵的事情懂得很少,但是正因為如此,他才把那個天天都有好幾大張的玩意兒,當成了無比神秘甚至無比神聖的東西。就像洋人製造的儼同龐然大物的戰車一樣,在他尚未到手之前,有一種迫不及待的力量,躲藏在他的手臂裏。

“不知李先生有何見教?”杜聿明謹慎慣了,這樣露骨的試探,平日裏是不多見的。

李誠義笑而無語,低頭打開放在膝蓋上的皮夾,從裏麵取出一疊厚厚的手稿,雙手擱在杜聿明跟前的茶幾上,這才抬起頭,眯著眼,所答非所問地說:“我為杜軍長寫好了一篇文章,現在請杜軍長過目。”

杜聿明雙手拿過手稿,輕輕地在茶幾上齊了齊,然後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我的鋼筆字不大好認,”李誠義站起來,邊走邊說,“還是讓我念給你聽吧。”

“那好,那好!”杜聿明抬起臀部,移動了位置,讓李誠義挨著自己坐下,雙手把手稿遞給對方以後,便微微閉上眼睛,靠著沙發洗耳靜聽。

“文章的題目是《記杜聿明將軍》。”李誠義理了理嗓音,開始念起來:

“我國之有機械化部隊,自徐教育長庭瑤創辦始,而機械化部隊開始殲敵,則自杜將軍聿明督率始。在昆侖關大捷之後,敵人始認識我國軍隊,踏入世界近代軍隊行列,愈戰愈強,實不可侮也。

“杜將軍秉性謙和,宅心仁厚,對袍澤部屬,均能推心置腹,相見以誠,延攬人才,優禮相遇,大有古儒將風度。尤其辦事富有條理,精幹迥異尋常,舉重若輕,人莫能及。至其臨陣督戰,雍容鎮靜,料敵如神,在任何艱苦危險場合,決不張惶失措,可見智深勇沆,不愧為一代良將也。

“杜將軍掌握機械化部隊有年,由團長、而師長、而軍長,一手締造,百般辛勞。雖非機械專科出身,而研討機械科學,極有心得,治軍之暇,仍手不釋卷,將來學問之造詣,興事之成功,無可限量者矣!”

隨著李誠義語調的抑揚頓挫,杜聿明空懸著的腳尖也在一起一伏的,仿佛在為一副甜潤的歌喉伴奏。待李誠義放下手稿,杜聿明立即挺直腰杆,讓胸脯貼著李誠義的臂膊,再把自己的手臂繞過對方的後腦勺,笑嗬嗬地拍打著李誠義的肩頭:

“李先生的文筆真是好得很呢!”

“再好有什麽用?”李誠義聳著肩頭,兩手一攤,扮著苦臉說,“《中央日報》登不出來呀!莫說不給頭版二版,就是報屁股也不給呢!”

“其他報紙也不行麽?”杜聿明漲紅著臉,顯露出乞求的眼光。

“其他報紙?”李誠義扭過頭,盯著杜聿明的眼睛,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杜軍長為什麽隻想到其他報紙呢?其他報紙也是別人的呀!我不明白,第五軍買得起幾千輛戰車,為什麽就開不起一個報館?一個報館一年的開支,充其量能夠買回一輛坦克,可是它的戰鬥力,完全能夠超過一百輛坦克!”

杜聿明沒有作聲,隔了半晌,直到眼光裏出現了嚴肅的神情,才緩緩啟口道:

“據李先生所知,胡宗南、宋希濂、關麟征他們都有自己辦的報紙麽?”

“有的有,有的沒有。李誠義一把抓過茶幾上的那疊手稿,賭氣地使勁往皮夾裏塞,然後再一次盯著杜聿明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辦不辦報紙不是我的事情。我是受老友楊勁支的委托來這裏的。杜軍長雖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種軍人,但是我的這篇文章遲早還是要見報的。見不了報紙就見傳單,反正不見鉛鋅我死不瞑目!”

杜聿明慌忙拉住李誠義的手,諾諾連聲道:“請李先生不要介意!隻要他們有報紙,我也應當有報紙,哪怕少買十輛坦克我也願意!有李先生這樣的朋友替我主持報館,我真是三生有幸!聽李先生口音,是山西人吧?”

“我是江西人。”

“不管山西、江西,還是我們陝西,反正都有一個‘西’字,看在這個字的份上,我倆今後就以兄弟相稱吧!”

李誠義緊緊地捏住杜聿明的手,使出全身力氣,像杜鵑啼血那樣慘叫了一聲:“光亭兄!”

杜聿明也很激動。帶著慘痛的回憶,他要向過去告別了。他不再在繈褓之中了,而已經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今後的報紙就叫《新生報》吧。你在發表寫我的這篇文章的時候,請把第一句話刪去,也就是把徐教育長的名字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