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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馳出機械化學校校門。

羊角山上空剛才還是白雲藍天,此時山溝裏已是陰霾密布,眼看著就要落下毛毛細雨了。“真是一日三變!”杜聿明在心裏嘀咕說。

他靠在鬆軟的後座上,隨著吉普車在公路上顛簸,結實的麵部肌肉也在抖動。抖來抖去,卻抖不下他那緊鎖的眉頭悒鬱的臉色,以及叼在嘴角上的那支“駱駝牌”香煙。

會場裏以後出現的情景,他是萬萬沒有想到的。陳驥臨陣怯逃,受到了軍法審判的處理;葉肇嚴重失職,也受到了撤職查辦的處理。可是徐庭瑤有什麽罪過呢?徐庭瑤以機械化學校教育長之身,在桂南戰役中擔任第三十八集團軍總司令,統轄第五軍,成功地完成了對昆侖關的正麵攻擊。盡管在戰局緊要關頭,他沒有拿出一個當機立斷的主意,但是那也不能與罪過連在一起呀。

杜聿明沉浸在剛才的情景中。

他登上主席台了。滿房燭光,全場鼓掌。他一會兒將手勢從胸部推出去,一會兒將拳頭從額頭上落下來,足足折騰了兩個鍾頭。結束講話之前,他倒站得畢恭畢敬的:

“總而言之,攻克昆侖關的勝利,是在徐總司令的直接指揮之下,第五軍全體將士殊死奮戰之中取得的。我個人在戰鬥的過程中,貽誤了許多有利戰機,否則第五軍是不會遭到這樣重大的損失的。在此,我懇求委員長能夠給予我應得的處分!”

杜聿明在台上和顏悅色,徐庭瑤在台下如坐春風。杜聿明走下主席台,回到徐庭瑤身邊的座位的時候。兩人的手在膝下緊緊地捏在一起,對望之中,都會心地笑了。

蔣介石在台上沒有笑。

白崇禧看了看蔣介石的臉色,漫不經心地對台下說:“剛才杜軍長提到了第五軍的損失,這確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榮譽師基本上打光了。第二百師六百團最後隻剩下幾十個拿扁擔作戰的炊事兵,第二十二師傷亡稍少,但是戰車的損失頗大,靠俘獲的一點東西是無法補充起來的。我在想,如果我們的指揮得法,難道這種嚴重的損失就無法避免、無法減輕嗎?我看是有辦法的,事在人為嘛!”

蔣介石直盯盯地看著台下的徐庭瑤,劈頭蓋腦地說:“徐總司令對白主任的看法有什麽意見沒有?”

徐庭瑤兩股顫顫,欠著身子,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有什麽意見,我對第五軍的損失,是有責任的……”

蔣介石迅速接話說:“既然你自己也這樣看,那很好,撤職查辦!”

徐庭瑤幾乎癱瘓在杜聿明懷裏。

此時,杜聿明遠離了徐庭瑤,遠離了徐庭瑤的機械化學校。他像一個離開了搖籃的嬰孩,失去了一個慈祥的保姆。往後的路怎麽走?老長官的養育之恩何時報?望著車窗外陰沉的天氣,光禿禿的樹枝,禁不住涔涔淚落。

過了柳州,公路平坦一些,也寬敞一些了。杜聿明緊裹著軍大衣,重重地吸著香煙,任憑濃黑的煙雲在眼前繚繞,然後看著它們隨風而去,車窗的縫隙抽成一絲一絲的青煙,把他的思維帶得很遠很遠。

杜聿明忽然想起了“西安事變”中,發生在南京軍事委員會,那幢琉璃瓦大樓裏的一幕。一個潮濕潤浸的夜晚,何應欽在燈火璀璨的辦公室,主持了一個十萬火急的會議。會議討論的方案是:怎樣派出軍隊討伐張學良、楊虎城,怎樣轟炸西安借以置蔣介石於死地,怎樣與桂係頭目李宗仁、白崇禧接頭,怎樣與日本駐南京領事會晤,以促汪精衛回國主持大計。事成之後,即推汪精衛為國民黨總裁,而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的皇冠,自然就落到了何應欽的頭上。

哪知何應欽正在手舞足蹈之際,蔣介石突然被釋返“京”,相見之下,何應欽隻好硬著頭皮,向蔣介石傾訴了他的一片見義勇為、討逆救主的苦衷。蔣介石“嘿嘿”幾聲,似乎一笑了之,卻不料暗自在心頭埋了一顆“君子報仇”的種子。

杜聿明沒有想到,蔣介石會在這個時候,不偏不倚地在徐庭瑤身上開刀。論其罪過,也不過就是何應欽下令討伐張學良、楊虎城的時候,徐庭瑤擔任了前線總指揮的職務。事既如此,該殺該押,早就應該有個說法,大可不必等到這個時候。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時候啊?杜聿明陷入一種令人煩躁的困惑之中。他又抽出一支香煙,剛剛在嘴邊點燃,眼睛就為之一亮。他看見了煙頭上的那個商標,那個印有兩座駝峰的商標。“這才叫做熟視無睹嗬!”杜聿明在膝頭猛擊一拳,禁不住失聲叫道。

他發現的是目標,不是商標。根據主任校閱委員楊勁支的理論,這兩座駝峰都是駱駝的主人蔣介石的,所以沒有高低之分,也沒有大小之別,粗想起來,也覺不無道理。但是根據他自己的經驗,這兩座駝峰的差別,恰恰是蔣介石本人造成的,而且頗有“解鈴還須係鈴人”的意味,隻要到了兩座駝峰一高一低的時候,蔣介石便會急急忙忙地為低的尋找一塊墊子,低得愈多,墊子的高度也就相應愈大,反正直到兩座駝峰重新不分高低大小為止。

杜聿明的眉頭舒坦了。他覺得吉普車行駛在他的思維的公路上,全線綠燈,暢通無阻。前麵就是全州,在全州得到的消息也化作一條公路,筆直地連接著這裏。

正當十萬大山的電台,頻頻向黃山別墅呼叫的時候,蔣介石在他的曾家岩“官邸”,又收到一份“宜昌告急”的電報。大汗淋漓的蔣介石,慌忙送走了白崇禧,又慌忙迎進了陳誠,任命這位正熱衷於三青團事業的書記長,出任第六戰區司令長官,統率包括他的主力第十八軍在內的三十萬之眾,浩浩****向宜昌進擊。

事隔不久,就是杜聿明從昆侖關走下來的第二天,正在家中“養病”的何應欽,忽然一口氣登上黃山別墅山頂,向蔣介石報告了一個消息:“宜昌又丟掉啦!我不曉得陳次長是咋搞的,前年丟了南昌,去年丟了武昌,今年又丟了宜昌。現在外麵輿論嘩然,都稱陳次長是‘三昌將軍’呢!”

蔣介石顯然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不過他對何應欽的報告,仍然表示出興趣:“你注意到了戰局對時局的影響,這個很重要。陳次長兼職太多,不能夠集中精力打仗,我已經把他三青團中央書記長的職務撤掉了,現在由朱家驊代理。”

何應欽笑嗬嗬地下山去了。

杜聿明坐在吉普車裏,想到何應欽在大笑時耳朵出在擺動的樣子,不覺啞然失笑。是的,他覺得何應欽笑得早了一點,根據他的經驗,何應欽回到寓所以後,遲早會真正病倒的。現在徐庭瑤突然被蔣介石撤職查辦,使何應欽頓失一員大將,果然證實了這一點。

公路上不知被誰鑿了一條橫溝,吉普車來不及刹車,對直急馳過去。杜聿明被騰了起來,軍帽頂撞著車篷,在腦袋上晃了幾晃,終於掉在膝蓋上。而先前平放在膝蓋上的那個盒子,卻順著大腿滾落在地,盒子裏裝著軍事委員會獎勵給第五軍的幾十個雲麾勳章。

杜聿明吃驚地張著嘴唇,慢慢戴回軍帽,慢慢撿起盒子。軍帽沒有搞髒,盒子沒有摔破,但是他總感到這是一個不吉祥的預兆。

天下雨了,雲壓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