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臘子魚做牽線紅娘 老城牆演棒打鴛鴦

這年春闈,蹇鎔前往省城成都趕考,不負父親期望,一舉高中解元,在錦官城中披紅掛彩,打馬遊街,好不得意。

蹇鎔一路春風回到重慶,隨即被求才若渴的重慶知府殷絳延入麾下。靠著一手好字與倚馬可待的驕人文彩做了知府大人的幕僚,不僅負責公文書寫,還時常親力親為,代殷絳處理急難事務,提調各道衙門之間的協作。

這樣一段經曆,對蹇鎔熟悉官場事務大有裨益。

重慶官場坊間很快傳開了這樣一則名人軼事:蹇鎔以重慶知府衙門名義書寫的告示,一貼上牆就被人偷揭。殷絳派巡捕換上便衣蹲守,抓了幾個現行,才知偷揭告示者,均是本地酷愛書法的縉紳士子、文人墨客。他們無一不是被告示上那手精彩絕倫的字兒吸引,才不惜以身試法,涉險做它一回斯文賊,將告示偷揭回去當作書法精品裝裱,或懸掛於華堂之上,或拿去字畫店賣錢。

蹇鎔的字,很快便在川東乃至全川聲名鵲起。

心存高遠的蹇源斌牢記“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之古訓,不允許已經有了功名和社會地位的兒子高高在上,養尊處優,想出各種手段讓蹇鎔棲身社會底層,感受百姓疾苦。每年他都要安排蹇鎔行船走水,下到涪陵、萬州,上至江津、瀘州,和船夫子一樣拉纖推橈。農忙時節,他讓蹇鎔回鳳居沱住上一段時間,或栽秧撻穀,或打魚撒網,與農人漁人同食同住同幹活。

洪武十四年炎夏,赤日如火,天熱得厲害,衝天而起的熱浪仿佛讓空氣都發生了扭曲,看著遠處的地麵有一種看著水中倒影**漾般的感覺。

巴蜀書院放暑假,蹇鎔被父親安排到鳳居沱蹇氏義渡推過河船,跟著義渡上的駕長麻頭學習使篙推槳功夫。

蹇鎔萬萬沒有想到,嘉陵江邊的姑娘野性得厲害,第二天中午,他和蹇昆就被降服了。

午飯後,麻頭獨自進屋睡覺去了,蹇鎔和蹇昆把小船劃到對岸,在磁器口碼頭下邊候著渡客。

中午時分,太陽像個大火球,熱得人背上流油,心裏發慌,等了很久,連一個渡客也沒有。主仆二人便脫了褲衩,跳進沱裏洗澡。遊了一會兒,累了,便躺在沙灘上說話。

突然,河坎上飛下來一串脆生生的叫喊:“呃——哪裏跑來兩個挨千刀的野東西?快把褲兒穿上,我要下河來!”

蹇昆扭頭一看,河岸上空無一人,於是狡黠地對聞聲早已鑽進水裏的蹇鎔眨眨眼,倏地跳起,對著河岸上怪聲怪氣地叫:“喂喂,我們穿了褲兒的呀!”

“鬼話!你們啥也沒穿!”

“嗬,你看見了麽?”

“誰稀罕?哪個看了眼睛要生疔瘡!”

“嘿嘿,沒看,沒看你怎麽曉得我們光胯叮當的呀?”

“你這龜孫子,莫尖牙利嘴地使壞,等你們穿上褲兒,看我不下沱來灌你們一頓大河鮮魚湯!”

“喲喲,磁器口還有這麽厲害的女人啦!好,我們穿上,你快些下來!”

蹇鎔、蹇昆剛穿上褲衩,土屋背後倏地冒出個人影來。可看不見臉,一根細長的青竹篙竿架著一條薄薄的柳葉漂兒罩住了腦袋。下到河邊,這人將柳葉漂兒往水裏“噗”地一扔,一手握住篙竿往沙灘上用力一插,一手叉腰怒視著蹇鎔蹇昆。

兩個小夥子霎時驚呆了。媽呀,磁器口這地方,咋會有這麽漂亮的姑娘?

隻見她,兩條辮兒烏龍般盤繞在頭頂上,身材高高挑挑,不肥也不瘦。一件黑底碎白花的細布薄衫,緊緊罩在她那凹凸有致的妖嬈身子上。腰間一根汗帕子,將腰肢束得細細的,胸部突得高高的。下穿一條黑褲兒,褲腿高高挽起,露出白裏透紅的腿肚子。一雙大眼睛亮亮的,一張鵝蛋臉兒上紅紅的,臉兒上,還沁滿了細粒細粒的毛毛汗。

“咋?嚇傻了麽?有膽量就下沱,看我不把你兩個野東西灌得死去活來!”

“你莫把大話說早了。昆哥,你收拾她,我當判官……呃,你要輸了呢?”蹇鎔上了勁,高聲大嗓地嚷。

姑娘斜視著蹇鎔,鼻孔一哼:“要啥判官?你們兩個狗東西一齊上,我輸了喊你們一聲爸。你們要輸了呀……嘿嘿,咋個說?”

兩人一齊吼:“喊你一聲媽!”

“下!”蹇鎔一聲吼,和蹇昆踏得水花四濺地撲進沱裏。

遊了一程,兩人轉過身,踩著水,對仍立在沙灘上的姑娘大聲喊叫:

“下來呀!有膽量就快下來呀!”

“牛皮吹得太大,不會是害怕了吧?”

姑娘冷冷一笑,一頭衝下河。

頃刻間,浪花翻湧,一條黑影梭子魚般向他們飛躥過來。看著近了,蹇鎔對蹇昆做了個手勢,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夾了上去。蹇鎔正要伸手去抓姑娘的頭發,隻見她身子一竄老高,飛快地用手掌平推出一股急水,迷花了蹇鎔眼睛。待睜開眼,姑娘早已不見了蹤影。兩人瞪大眼睛在水麵搜尋,隻要那姑娘一露頭,他們便會像兩條凶猛的揚子鱷般猛撲上去。

“哎呀!”蹇鎔忽地一聲驚叫,身子“哧溜兒”一下被拖進了水底。他的雙腿被死死箍住了,伸手一陣亂抓,卻啥也沒抓著。幾下抓空,心中惶懼,憋不住氣了,昏天黑地被灌了幾口河水,頭也暈了,手腳也軟了。正在要命的當兒,突然感覺到身體已經觸碰到了沙灘。蹇鎔拚命一掙,把頭拱出了水麵,大口大口拚命喘氣。

“你輸了!快,快喊媽!”姑娘牢牢騎在他的背上,聲音咄咄逼人。

蹇鎔翻了翻眼白,裝死豬不吭聲,想動彈,動彈不了,雙腿被捆得死緊。

“不肯喊麽?好,那就再灌幾口。”

腦袋被按進水裏,“咕嘟咕嘟”又灌了幾口攪著泥沙的河水。蹇鎔雙手按地拚命往上昂頭——沒辦法,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了,他隻好氣喘籲籲地叫了一聲:“媽。”

“大聲點!讓河裏那個野東西也聽聽!”

“媽……我的個嫩媽!”

“好,乖乖兒,作數一個。”姑娘拖死豬似的把蹇鎔拖到沙灘上,從他腳上解下汗帕子,又呼叫著往水裏衝去。

“莫……莫來了……媽呀媽,我認輸!”兵臨城下,蹇昆不戰而降。

蹇昆到了岸邊,一看躺在沙灘上半死不活的主子,嚇得不輕,趕緊把蹇鎔扛在肩上,抖出他肚裏的水,又把他平放在沙灘上,給他揉胸口,按肚子。

“哈哈哈哈!”浪花裏倏然飛起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蹇少爺,你貴人多忘事,認不出我是誰了?我是送你竹蜻蜓的水妹子——!”

兩人聞聲猛抬頭,隻見金波粼粼的江麵上,姑娘手執篙竿攪動江水,柳葉漂兒飛掠而去……

自從和水妹子劉春兒上演了一場浪裏白條大戰後,蹇鎔心裏就深深地烙上了她的影子,連做夢也不能忘——太突然了,莫非,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愛情?

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啊,水妹子水妹子,她就像一尊快樂女神,挾著山野的清新裹著大河的涼風呐喊著呼嘯著歡笑著闖進了他那空虛的心田,帶來了溫馨歡樂與陽光。她像一泓清泉清澈見底,再虛偽的人也會在她麵前誠實起來。她不僅美麗活潑,更讓蹇鎔亢奮的,是她身上洋溢出的勃勃的青春魅力。

蹇鎔覺得用“一見鍾情”這個詞兒來形容他此刻的心情,真是恰如其分。

以蹇鎔自身條件而言,要獲取一個年輕姑娘的好感並不困難。這年收大秋時蹇鎔帶著蹇昆過河去幫劉春兒家裏割穀子,吃了白氏煮的糖水蛋。很快,劉春兒有事無事也愛到渡船上來尋機會和蹇鎔說話。看得出她也喜歡蹇鎔。來時還總忘不了帶幾條魚提半簍蝦,連麻頭和其他幾個船夫子也都星星跟著月亮走,沾了蹇鎔的光。

事情發展得極為順利,兩人來往沒幾個回合,蹇鎔就和劉春兒黏糊上了。

這一天剛吃過晚飯,麻頭和幾名船工窩在屋裏推牌九,吼得雷翻陣仗。蹇鎔待在屋裏吹洞簫。蹇昆則把涼椅搬到院壩上歇涼。蹇鎔吹了一陣簫,隔壁的吵鬧聲擾得他實在靜不下心,隻好拿著簫下了沙灘。

晚風挾帶著濃鬱的稻穀香味爽爽悠悠地吹下河來,輕綃薄綾般的霧靄下隱隱流動的江麵上漂浮著一輪圓盤似的銀月,一**,一**,一晃,一晃……是魚兒扳籽?還是蝦子**?時而有微弱的“啪啪”聲傳來,水麵上因此便粼閃開細碎清晰而顫抖的波紋……

蹇鎔坐在沙灘上,吹起了古簫名曲《春江花月夜》。優美動人的旋律纏綿悱惻地流瀉出來,時而是黃昏時分,江岸古寺,晨鍾暮鼓。時而又是月下大江,水天一色。時而又是歸來小舟、漁歌悠然。直至夜闌人靜,表現出一幅夕陽西下之際大江上層出不窮的秀麗景色。

這時,蹇鎔聽到了一陣輕輕的啜泣聲。

簫聲戛然而止。

猛扭頭,蹇鎔吃了一驚:“水妹子!”

“你吹的什麽曲子啊?完全和眼前的景致,渾然一體……啊,太美了,美得讓人流淚。”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我吹的是古曲《春江花月夜》,你聽懂了?”

“當然聽得懂。可過去我隻知道悲苦的曲子讓人流淚,就這一刻我才明白,原來極美的曲子,也能讓人淚濕衣襟。”

“水——妹子!”一刹那,蹇鎔激動了,他仿佛觸摸到劉春兒那顆顫栗著的、水晶般純潔善良的心。

“蹇鎔,我好喜歡……聽你吹洞簫。”

聽著這話,蹇鎔心裏好溫馨!

“你不知道,自從你來你們蹇家的義渡推過河船以後,每天晚上你一吹洞簫,我就睡不著了,睜著眼睛,看那簫聲漂過河來,再從窗口流進屋裏……流進我的……心窩窩裏。”

暖流在胸中激**。蹇鎔終於嚐到了男女之愛的幸福滋味了。

“我娘最會唱歌了。她自小教我唱了好多好多漁歌子。”

“唱個漁歌子,給我聽聽好麽?”

“我給你唱‘繡荷包’,最好聽了。”劉春兒偏過臉去,雙眼向著夜霧緲緲的江麵,略微頓了頓,輕輕哼唱起來。百靈鳥兒般美麗的歌聲娓娓而出,像清泉在岩石上流淌,像微風在山林間細語。這一下,該輪著蹇鎔鼻梁發酸,淚光盈盈了。他真想張開雙臂,一把將劉春兒緊緊地摟在懷裏。可關鍵時刻,雖心有所欲,他卻還缺乏那麽一點行動的勇氣。

讓蹇鎔沒有想到的是,劉春兒這個漁家女兒不僅有著不俗的武功,居然還念過幾年私塾。他家裏豐富的藏書,成了劉春兒的喜愛之物。每次約會他都會給劉春兒帶幾本書去。

美麗健壯,充滿青春活力的劉春兒讓蹇鎔情竇初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蹇鎔的生活裏突然增添了浪漫的情調。他常常深夜裏遊過江去,和劉春兒在濃密的竹林盤裏見麵。他這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劉春兒最痛恨的人,就是自己那早已被大夏國皇帝下旨砍了腦袋的親生父親劉萬邦!

劉春兒的不幸遭遇激起蹇鎔深深的同情,當他意識到這就叫作愛情的時候不禁擔心起來。他很清楚,為人正直,疾惡如仇,被重慶官府和百姓視為道德楷模的父親,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的兒子把為人不齒的貪官的女兒領進鳳居沱。

蹇昆也很是替少主子擔心,有次實在忍不住,認真地對蹇鎔說:“少爺,我看你這次是交上桃花運了。不過,小人得提醒你,水妹子……她可是被砍了腦殼的大貪官的親生女兒哩。”

蹇鎔也很認真地說:“大貪官的女兒怎麽呐?你又不是不知道,水妹子與她爹,不共戴天。”

皇上下旨,將治理重慶有方的殷絳上調京城任吏部右侍郎,不日便要啟程。

蹇源斌仍然風雨無阻,晨唱聖諭,過他的清靜日子。

可他寧靜充實的生活,竟然平地一聲雷,爆發了一場大風暴。

打破他平靜生活讓他不痛快的,正是自己長期引以為驕傲的兒子。

蹇鎔明知不可能,仍然向父親提出雇媒人過江為自己提親。蹇源斌沒有一觸擊跳,而是強壓下心中怒氣,盡量平和地給兒子講明蹇家不可能和劉家結親的種種理由。可他說了老半天,蹇鎔卻氣衝衝回他:“父親,你說的那些道理我全都明白。可你同樣也應當清楚,水妹子雖然是貪官的親生女兒,可她和她爹爹,完全不是一樣的人呀!”

父親道:“她身上流的難道不是劉萬邦的血,和劉萬邦不是一脈相承?”

兒子道:“是,她是劉萬邦的女兒,這個事實誰也改變不了。可是,水妹子自省事以來,就痛恨她父親的為人。我喜歡的是水妹子這個人,這和她父親的道德口碑,又有什麽關係啊?”

父親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有什麽值得你喜歡的?能和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比麽?人家是走不搖裙,笑不露齒。她呢?一個水流沙壩長大的女娃娃,性子野,脾氣大不說,做事毛手毛腳,壓根兒就不知道溫良賢淑、恭謹儉讓為何物。”

母親也站在爹爹一邊勸說蹇鎔:“蹇姓乃清白人家,良民典範,你父又為萬民效仿的道德楷模,蹇家為人處事,絕不能根據自己的個人喜好,而是必須合符我們這個家庭的社會地位與影響來做決定。鎔兒你替你父親想想,和一個被官府砍了腦殼的大貪官打親家,你父親還有什麽臉麵,去給萬民講聖諭?”

蹇鎔道:“誰犯法誰領罪,關女兒什麽事?鎔兒把水妹子娶進家門,怎麽就玷汙父親一世清名了?”

蹇源斌道:“為父給你苦口婆心說了這麽多,你為何就一定要一條道走到黑?天下好女人何其多,你完全用不著死戀她一個!”

“天下好女子再多,我心中也波瀾不興,無動於衷。”

母親道:“你一意孤行,莫非真要和你父親拗到底?”

“父親,母親,難道你們真的這麽狠心,一定要棒打鴛鴦兩分離?”

蹇源斌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把一個大貪官的女兒娶進鳳居沱!”

“父親,母親,十幾年來,孩兒從來都是你們叫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沒有一次不聽二老的話。求求你們,這次……就讓孩兒做一次主吧!”

“其他事情我們都可以讓你做主,婚姻大事,涉及傳宗接代,家族興衰,我和你娘絕對不可以放不管!”

“蹇鎔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呀。”

“無論你多大,隻要為父在,你都隻是個孩子。”

“可是,父親,我是除了劉春兒,對其他女人毫無興趣啊。”

“那是因為你沒有機會接觸比她更好的女人!”

“父親!”

“你不會不清楚,在重慶,在川東,教化民眾,純淨民風,你的父親就是一座巍峨高山,有多少人仰望著我。若是為父竟然與陰曹地府裏的劉萬邦這種貪墨之徒結成親家,為父這座大山,就轟然垮塌了!”

“父親不用再說了,兒子此生,非劉春兒不娶!”

“你……”怒火已經呼的一聲衝上蹇源斌腦門,卻被他強行壓了下去,在屋子裏急速踱了兩個來回,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道,“鎔兒,三年一度的春闈,還有二十來天便要舉行了。你雖然腦瓜子好使,學養底子爹爹自小給你鋪墊得也算厚實。可是在這樣的節骨眼上,萬不可因為一個漁家女子,誤了你進京趕考的大事啊!”

“好吧,”蹇鎔退了一步,“我一定會排除掉一切幹擾,認真準備赴京趕考。”

夜深沉,蹇鎔在**烙餅子,翻來滾去怎麽也睡不著。起來拿起洞簫,出了小村,走進竹林盤,在鋪滿厚厚竹葉的河坎上坐了下來。

此刻月華溶溶,夜色寧靜,對岸的磁器口已然進入了夢鄉。可蹇鎔心情,依舊如電閃雷鳴。

“哎!”他一聲悲歎,舉起洞簫貼在唇邊,閉上了眼睛。

簫聲哽哽咽咽,隨波遠去。

他突然停住了吹奏,夜空中響起一串嗡嗡的輕嘯聲,他睜開眼,看見一個披著皎白月光的竹蜻蜓正在頭頂上旋轉、飛升,然後跌落到腳下的沙灘上。

隨即,一個長長的黑影出現在沙灘上。

“過來了?”

“能不過來嗎?從幽幽的洞簫聲裏,我就知道你和你父親談崩了。”

“坐下吧,我有話對你說。”

“這樣的結果我一點不吃驚。”劉春兒在他旁邊坐下。

“你知道的,我父親太強勢,他有著不可撼動的巨大威望和影響力,我在他跟前,根本就說不起話,更沒有可能讓他改變態度。”

“你說得對,那你打算怎麽辦?遵照你父親的意見,我倆一拍兩散?”

“不,絕對不可能!我已經當麵鑼對麵鼓向父親發誓,說兒子此生非你劉春兒不娶!”

“發誓容易做到難。如今的大明皇帝以孝治國,尤其在你們蹇氏大家族裏,不遵孝道,這輩子就全毀了呀。”

風吹過,竹梢落下幾滴冷冽的露珠。

劉春兒說:“就因為等待你父親的態度,我回到家裏,一直處在懸心吊膽之中。其實,這事說複雜很複雜,說簡單也簡單。隻可惜,眼下你做不到。”

“怎麽個簡單法?你說。”

“四個字:棄家私奔。”

“這……”

“成都、金陵,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去哪兒都行。”

蹇鎔被劉春兒的提議驚呆了,說:“棄家私奔,怎麽可能?

“怎麽就不可能?成都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遇到的情形,和我們此刻不正一樣,他們不就勇敢地來了個棄家私奔。生活窘迫時,文君就把自己的頭飾當了,開了一家酒鋪,卓文君親自當壚賣酒,最終逼得她父親沒辦法,隻得接納司馬相如作他的女婿。他們為愛抗爭,不是還成了流傳千古的佳話嗎?”

蹇鎔為難地說:“我家的情況不同,真要那麽做,毀了我個人的前程事小,偌大的蹇氏宗族也會弄得來聲名掃地,到了那一步,我父親也沒臉再做族長,再唱聖諭了。”

“那我倆除了一拍兩散,還有什麽辦法?”

“怎麽可能一拍兩散?父親眼下最關心的是我的功名,隻要今年春闈我能高中進士,甚至躋身殿試之列,奪它個金榜題名。我為蹇氏家族掙了光彩,父親一高興,我那時再提,沒準他就妥協了呢。”

劉春兒無奈:“好吧,這麽長時間都過來了,那就等你參加完掄才大典再說吧。”

萬點金光灑在碧水盈盈的嘉陵江上,兩岸綿延不絕的竹林盤,蔥蘢之中的農家小院,再加上一條柳葉漂兒,一支青竹篙竿,和一個俊朗精神的年輕人,在天地間組成了一幅有靜有動的圖畫。

蹇鎔極喜歡像此刻這樣獨自站在柳葉漂兒上,用竹篙左右劃著,到天藍藍水清清的嘉陵江上飛它幾叉,撒它幾網。

劉春兒提著彎刀從院門出來,一眼便看到了江麵上的蹇鎔。她到竹林盤裏砍下一根硬頭簧竹子拖回院壩,劈去枝椏。旁邊,一條剛剛涮過桐油的柳葉漂兒倒扣在地上,在陽光照耀下全身散發出黃燦燦的光澤。

蹇鎔從江心仰頭望去,匍匐在磁器口旁邊山坡上的寶輪寺今日舉辦觀音菩薩誕辰法會,通往寺門的山道上湧湧****,香客如蟻。他的目光移上江麵,移到了嘉陵江與鳳凰溪交匯處的那所為濃密竹篁所籠罩的獨門小院。

蹇鎔收了槳,手執鋼叉挺立船頭,觀察了好一陣子,驀地飛出一鋼叉,牛皮繩兒在空中牽出一條細細的長線。他今天運氣大好,出手便見彩頭。被鋼叉紮住的魚兒在水中顛撲,這是一條全身金紅色的鯉魚。

他頓了頓一頭拴在魚叉把上一頭挽在手腕上的牛皮繩,憑手上的感覺便知這條魚不小,在水中躥上躥下,待到終於躥不動了,他才將魚拖上船頭,見其不下二尺長,足足有五六斤重。

蹇鎔將鯉魚從鋼叉上取下,正高興,忽然看見眼前一大片水麵突地往上一湧騰。他正納悶,不會是自己眼睛看花了吧?瞬間便覺著船兒猛地一個劇烈顛簸,就在離船兒不足三尺遠近的江麵上,冒出一個大如小船般的魚背,高高隆起的魚脊上有著一長絡黑色帶白花斑的圖案。

蹇鎔驚喜若狂,大叫一聲:“老天爺呀……臘子,這是一條大臘子啊!”

自古漁家有“千斤臘子萬斤象”的說法, 蹇鎔抄起鋼叉使出全身力氣向著臘子飛去。臘子中叉,猛然躍出水麵,隻見臘子竟然比自己的柳葉漂兒長了許多也大了許多,墜落下去時水花四濺發出巨大聲響,將漁舟幾乎浪翻簸沉,真是無比壯觀!驚得兩岸人家,以及參加法會的男女香客,紛紛佇立在河岸上,觀看這此生難得一遇的奇特一幕。

臘子每年都要溯長江洄遊到金沙江產卵,這條碩大如舟的臘子遊到重慶朝天門碼頭迷了路,懵裏懵懂一頭闖進了不該進入的嘉陵江,又偏偏遇上了一位年輕的打魚郎,背脊上重重挨了一鋼叉,拉著腳踏柳葉漂兒的蹇鎔時而在嘉陵江上,時而在長江上呼嘯有聲,飛掠而過。

臘子與柳葉漂兒過處,兩側立起高高的水簾,猶如兩道在江麵飛速延展開去的亮晶晶水牆,攪動得兩條大河波湧浪卷,激起兩河四岸男女一片驚呼!

打魚郎於眾目睽睽之下浪遏飛舟,飄逸瀟灑,神采非凡,出盡風頭!

隨父親殷絳與三個小妾,還有四姨太許羽卿的哥哥永卿,和前來寶輪寺進香的潤玉小姐,也擠在驚呼不斷的人叢中。目睹著眼前驚心動魄的一幕,眼睛凝在那豐神如玉英姿瀟灑的打魚郎身上,雙雙眼睛便再不想移開。

劉春兒聽見喊叫聲急步從小院裏出來,一看江麵上的情景,擔心蹇鎔力不能支,趕緊轉身到院壩上將柳葉漂兒扛上肩,一手提起剛剛做好的竹篙,飛踏踏下到江邊,把小船往水麵上一扔,跳將上去,趕到江麵上幫忙。

飛梭一般趕攏的劉春兒也往臘子背脊上飛出一鋼叉,臘子痛極拚命掙紮,拉著這一男一女在江麵上風馳電掣般亂躥亂逃。蹇鎔和劉春兒時而在眾人眼前飄飄欲飛,時而高高躍起在空中飛行一段又飄落到水麵上繼續滑行。大約一支煙工夫後,臘子終於精疲力竭,再也動彈不了。

蹇鎔和劉春兒齊心協力將臘子拖到江邊,磁器口的百姓傾鎮而出,湧往沙灘上看稀奇。

果真是難得一見的奇觀啊,臘子黑乎乎的龐大身體躺在淺淺的江水之中。等潤玉和家人趕到時,牌坊下麵的沙灘上已經密密麻麻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他們看到臘子尚在做無謂的掙紮,由於水淺無法翻動身子,可尾巴的每一次卷動,都會掀起一陣大浪。

沙灘與陡峭的河岸上立即變成了歡樂的海洋,蹇鎔和劉春兒則成了現場指揮。他倆和蹇昆、蹇賢、麻頭等匆匆趕來的家仆用粗大的繩子拴在臘子尾巴和背鰭上,大聲吆喝著號子,同心協力地把這個龐然大物從水裏拖到沙灘上,再裝上板車。十歲出頭的蹇鎔大哥的兒子蹇賢樂翻了天,跟著大人喊叫著拉魚。

接下來,便是披紅掛彩遊街,古鎮萬人空巷,盡皆前來觀看。

蹇鎔胸前紅綢十字交叉綴著一朵大紅泡花,高踞滑竿上如同英雄一般,接受眾人瞻仰、追逐、圍觀。臘子則用大板車拉著,由劉春兒掌中杠,蹇昆、麻頭,還有蹇賢也在後麵推著。

臘子太長,板車太短,長長一段尾巴在地麵上掃來掃去。

殷潤玉撇下家人歡天喜地追著蹇鎔看,跟了一程回頭看去,隻有貼身丫環蓉兒跟了上來。

爹娘、三位小娘、邱管家,還有舅舅許永卿都被殷潤玉甩遠了,她回過頭著急叫道:“爹,二娘,快點呀,他們走遠啦!”

潤玉為殷絳五年前已因病故去的結發夫人田氏所生,年方二八,身如玉琢,眸含秋水,嫋嫋婷婷,一顰一笑,無不嫵媚動人。

對潤玉視若己出的養母二娘周氏掩飾不住心裏的高興,話中有音地對殷絳道:“老爺,看看你那心肝寶貝的樣子,哪裏有一點官宦人家、千金小姐的模樣啊?”

殷絳說:“嗯嗯,她哪是看魚,看人哩。”

三娘林氏說:“我早瞧在眼裏了。”

四娘許羽卿認真看了一下說,“嗨,那小夥子,確實貌若潘安,冰清玉潔,人才出眾啊!”

三娘問:“老爺,知道他是誰嗎?”

殷絳故意賣關子:“他可不是一般的煙火俗物,升鬥小民。”

今日攜大小三位夫人與女兒前來華輪寺上香拜佛的重慶知府大人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袍子,腰係絲絛,頭上戴了一頂網狀明陽巾,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濃濃的學究氣。

周氏說:“我這當養母的還看不出來?這不都是你寵的……呃呃,老爺,聽你那話裏的意思,你認識這打魚郎啊?”

殷絳道:“豈止認識?你別看他年紀不大,名聲可是不小,不滿十歲便被稱為巴蜀神童。去年秋闈又脫穎而出,一舉奪得了解元,在成都披紅掛彩,打馬遊街。”

“妹夫,”許永卿驚奇地問,“你說的不就是你的文案師爺,蹇聖諭的二公子嗎?”

殷絳道:“對呐,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鳳居沱蹇家二少爺蹇鎔。”

林氏說:“這就是蹇鎔啊,早就聽你對他讚不絕口了嘛。“

許羽卿也讚:“啊呀,果然是腹中錦繡華章,外表超凡脫俗,名不虛傳啊!”

正在茶館喝茶的蹇源斌聽得滿街人叫嚷也跨出門來,稍頃,便看到蹇鎔披紅掛彩,劉春兒拉著臘子招搖過市緩緩而來。

源斌也不聲張,嘴裏叼著煙杆遠遠地跟在隊伍後麵。

磁器口碼頭不大,大家抬著蹇鎔拉著臘子遊完街,又重新回到了沙灘上。蹇鎔秉承上山打獵見者有份的古之遺風,與劉春兒和蹇昆、麻頭等家仆操起刀斧,像螞蟻啃骨頭般將魚肉割而分之。

嘉陵江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笑語聲喧猶如過節。

就在此處,殷絳與蹇源斌不期而遇。

蹇源斌一見人叢中素衣小帽的殷絳,趕緊上前作揖打拱招呼:“殷大人下駕小小磁器口,怎麽也不提前派人與草民打個招呼啊?”

殷絳笑吟吟道:“我率一大家子前來華輪寺上香,純屬私事,不敢驚擾地方,更不敢麻煩蹇先生。”

蹇源斌道:“冥冥之中,定有菩薩照應貴人,菩薩知道殷大人一家今天要來磁器口,所以特意安排一條千斤臘子,懵裏懵懂闖到嘉陵江來,請殷大人一家也和我等小民百姓一起嚐嚐鮮。源斌知道殷大人即將往金陵高就,請殷大人屈駕寒舍,就著這難得一遇的臘子,小酌一杯,也算是草民給殷大人餞個行。”

“不客氣,不客氣,我倒是有幸,已經品嚐過臘子,知道這臘子肉爽滑如凝脂,極為鮮美可口。”

潤玉趕緊插話:“爹爹,可女兒長這麽大,還從不知臘子是什麽滋味哩。”扭頭望著許永卿,“不單是我,舅舅想來也從未嚐過吧?”

“潤玉說得對,舅舅我也從來沒有嚐過臘子味道。”許永卿曲意奉承。

潤玉央求父親:“伯父既然熱情相邀,爹呀,你就讓女兒也嚐一小口鮮吧!”

殷絳笑道:“女兒嘴饞如斯,真是讓兄台笑話了。哦,蹇先生,這是小女潤玉,自小嬌生慣養,隻怕是失了規矩,讓兄台見笑。”

蹇源斌讚道:“哪裏,哪裏。貴千金真乃如花似玉,光彩照人。”

殷絳招呼女兒:“潤玉,還不快給蹇伯伯問安?”

潤玉上前,屈身唱喏:“潤玉向蹇伯伯問安。”

蹇源斌道:“令媛既然從未品嚐過臘子,那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去寒舍嚐一嚐鮮才是。”

殷絳也不再客氣:“好,那愚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蹇源斌手一攤:“請下碼頭上船。”

潤玉好奇問道:“去蹇伯伯家,還得坐船呀?”

殷絳手指對岸:“你蹇伯伯住在對麵那一大片濃蔭匝地,叫作鳳居沱的小漁村裏。有鳳來兮,那可是個絕頂清靜的世外桃源。”

潤玉道:“蹇伯伯仙風道骨,原來是久住鳳居沱的緣故?”

蹇源斌心中歡喜:“潤玉真會說話,殷大人府上的墨香與教養,自是非尋常人家可比。”

這一廂蹇源斌正邀殷絳一家上船,另一廂劉春兒眼尖,一眼看見了碼頭上的動靜,心中一跳,對蹇鎔說:“看到了麽,有鳳凰飛到你那鳳居沱去了。”

蹇鎔回頭一看,說:“那不是我的主子殷大人嗎?他現在因功高升,馬上要去京城做吏部右侍郎,管全國官員的帽子了。”

“我是說那花兒一般嬌豔的女子。”

蹇鎔仔細看了看,說:“花兒一般嬌豔的女子不止一個呀。”

“我說的是最年輕的那一個。”

“哦,看那模樣,想必是殷大人的千金吧。”

蹇鎔早就知道殷絳是個天生的有福之人,一生下來就口含金鑰匙,落進了米籮篼裏,鄉下老家繼承有良田上百頃,足以保證他一大家子過上富足生活。除了原配夫人,殷絳還陸續娶了三房小妾,五年前逝去一個正妻田氏,還有三位年輕美貌的如夫人陪著他。

殷絳一家子被迎進鳳居沱,來到蹇家客廳落座。

正在茶敘之際,蹇鎔和蹇昆、蹇賢提著幾塊魚肉大步進屋。

一看到殷絳坐在堂上,蹇鎔趕緊把魚肉交給蹇昆上前問安:“恭賀殷大人高升,更歡迎殷大人下駕鳳居沱做客,令寒舍蓬蓽生輝。”

殷絳道:“我們一家老小前來華輪寺進香,有幸看到你在大江之上浪遏飛舟,雄姿英發,威風八麵,於萬人注視之下,捕獲這條千斤臘子的非凡英姿。”

蹇鎔提起茶壺逐一給客人摻水。

殷潤玉和三位如夫人,還有許永卿的眼睛全凝在蹇鎔臉上。

殷絳幹咳一聲,眾人這才倏然一怔,恢複了常態。

蹇源斌看在眼裏,心中很是歡喜,卻不動聲色道:“蹇鎔還不下去洗洗,你身上又是血,又是腥味,別熏著了夫人和小姐。”

殷絳目送蹇鎔離去,誇道:“令郎熟讀經書,才華橫溢,一手好字,鬼斧神工。本屆秋闈不單一馬平川摘得舉人功名,還出人頭地,榮登解元之尊,被令尊大人多年煞費苦心,培養為一個文武雙全,胸懷兵甲,學貫古今、胸有韜略的俊傑英才,更有令我等老朽羨慕不已的青春少年的意氣風發。正因為如此,我才有幸請到令郎,到知府衙門幫我負責來往公文。借他這支如椽巨筆,為殷某增光添彩。在重慶文人雅士匯聚的場合,令郎的不俗風采,更是令人仰慕啊。”

許羽卿裝著隨意的樣子問道,“如此出類拔萃的貴公子,想必早就讓蹇先生抱上孫子了吧?”

蹇源斌見這四姨太不過二十來歲,麵如三月桃花,眉似初春柳葉,眼如一潭秋水,纖腰嫋娜,妖嬈盡現,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道:“鎔兒年紀尚輕,現在正沉下心來,抓緊這最後的二十多天時間努把力,準備前往金陵參加春闈,所以迄今尚未提談人家。”

許羽卿麵露得意之色,飛快地溜了一眼潤玉與二娘周氏。周氏與潤玉目光相觸,臉上裝著無事一般,內裏卻是心花怒放。

殷絳看到幾個女人眉來眼去,喜色滿麵,害怕讓蹇家人笑話,微微皺了下眉頭。

殷潤玉呢?自忖已經被二娘和四娘看破了心事,羞紅了臉兒,低眉垂首,不敢抬眼。

家宴備好,蹇源斌邀客人入席。

殷絳提提袍角,被主人邀至上首位坐下。

酒過一巡,許羽卿見隻有蹇源斌夫婦作陪,問:“怎麽不見貴公子入席?”

殷絳道:“蹇鎔情況特殊嘛,他不單是你兒子,也是殷某幕賓,還眼巴巴等著他入席,來給我敬杯酒哩。”

“哈哈,既然殷大人高看犬子一眼,那就破回例吧。”蹇源斌遂吩咐下人通知蹇鎔前來給殷大人敬酒。

殷絳笑吟吟看著蹇鎔給自己斟滿酒,端起杯子浮了一大白之後對蹇源斌說:“本屆春闈,蹇鎔高中解元不費吹灰之力。以令郎的才學,見識、能力,赴京會試,自是唾手可得。我已和新任知府辦完交割,數日後便要起程。令郎到金陵會試時,請到吏部,或是殷府知會一聲,容我虛席以待,為令郎接風洗塵。”

蹇鎔很想看看殷大人的千金長得如何,又不敢造次,隻好借拈菜的當兒悄悄用眼角餘光瞟了一眼,發現她臉上的妝化得恰到好處,把女孩的嬌嫩和豔麗都表現出來了,很是自然。

家宴過後,蹇源斌安排專船,送客人一家順流而下,前往重慶朝天門碼頭。

就在主人送客人一同前往碼頭的半道上,蹇源斌一路上思來想去,終於沒能忍住,壓著嗓子對殷絳說道:“殷大人,請借一步說話。”

二人來到路邊竹林盤下,蹇源斌開口道:“殷大人,源斌厚著臉皮,鬥膽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若是不中大人的意,就當是草民酒後胡言亂語,還請大人一笑置之。”

殷絳察言觀色,自忖已猜中蹇源斌欲說何事,心中暗喜:“兄台但請直言無妨。”

蹇源斌道:“今天這條千斤臘子,竟然有可能做千裏姻緣一線牽的紅娘,讓我蹇家人有幸得見殷小姐一麵。剛才我和老伴已經商量了,貴千金美麗活潑,知書識禮,麵相也良善,實在是萬裏難尋的好女子。”

把這話聽在耳裏的許羽卿下巴飛快一揚,向潤玉丟了個眼色。潤玉頓時紅雲湧臉,趕緊將臉扭開,去看那岸上的山,岸上的樹,岸上輕快奔跑灑下一路響鈴兒的牛,岸上幹活的男人和女人……

江麵上,一條柳葉漂兒梭子般劃破清波,劉春兒挺立船頭,“唰”地撒開漁網,江麵上濺起萬點水星。

殷絳喜得合不攏嘴,膝上重重一拍:“我早就看出令郎有經世之才,對他愛若奇珍,否則我也不會請他做我的幕賓呐……哈哈哈哈!”

潤玉的目光一會兒看看在竹林盤下說話的二老,一會兒移到蹇鎔臉上。她注意到蹇鎔的目光飛上江麵,落到了那個她已經見過的漁家妹子身上,那目光裏分明透著一種明顯親昵與柔情。

一絲疑雲,浮現在潤玉臉蛋上。

殷絳滿心歡喜:“我雖然沒有征求女兒的意見,但我從她的神態中,已經清楚她的態度。這樣吧,既然你我兄弟倆一拍即合,那我們就……”

殷絳道:“哈哈,我這一家子,可真得好好感謝,這條誤闖進嘉陵江來的千斤臘子啊!”

送走客人,蹇源斌獨自搖著一條雙飛燕去了對岸磁器口漁市。

船到江心,看到劉春兒和她的柳葉漂兒已經順水漂到了下遊很遠的地方。

此時已過散場時分,小街上清靜了許多。

一見德高望隆的蹇先生大駕光臨,白氏緊張得手腳無措,點頭哈腰說:“請先生屋裏坐,屋裏坐。”

蹇源斌站在魚鋪門外道:“不了,不了,就在外麵說吧。”

白氏端上一張小竹椅放在蹇源斌跟前,揣摩著問:“老爺是為……水妹子來的吧?”

蹇源斌道:“我為我兒子,當然也是為你女兒。”

白氏道:“哦……老爺但請吩咐。”

蹇源斌:“我家蹇鎔人年輕,不懂事,把個婚姻大事當成小孩過家家一般。我已經教訓他了,讓他從今天起,再不要來叨擾你女兒。”

白氏道:“老爺的意思是,讓少爺和春兒馬上斷了往來。”白氏的臉色凝重起來。

蹇源斌道:“對對,你說得不錯,就是這意思。蹇鎔今天已經和一個出自官宦人家、書香門第的小姐定了親,隻等今年赴京會試歸來,就要成婚了。”

白氏道:“哦哦,賤婦女兒和貴公子的事,我不清楚。我問過春兒,她也不告訴我。不過,我看他倆分明是真心相好,不是什麽小孩子過家家呀。”

蹇源斌不搭白氏的腔,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雖說是兩家娃娃的事,可你我做老人的,也總歸得幫著他倆和聚和散才好。你說是不是呀?”

白氏道:“請先生有話直說,怎樣才能讓兩個娃娃和聚和散?”

蹇源斌道:“其實啊,劉春兒和蹇鎔原本也十分般配。隻可惜我的身份和影響,不能和已經不在了的春兒親生父親,有任何瓜葛。”

“先生說了半天,我總算明白了,不是你家公子看不起我家春兒,而是蹇先生看不起春兒的親生父親。”白氏跨出門檻,站在街麵上,提高嗓門和蹇源斌理論起來,“賤婦認為先生這話,一半對,一半不對。先生看不起被前朝皇帝下旨砍了腦殼的劉萬邦,不願和那豬不啃狗不吃的死鬼打親家,你做得太對了!不單你看不起劉萬邦,連賤婦和春兒也焚香禱祝,巴心不得閻王爺狠狠收拾一下這個死鬼。可就因為兩家人中間插了個貪官,就不允許春兒和貴公子相好,這分明就是先生您的不對了。”

左鄰右舍開堂坐店的男女全都圍了上來。

“這個我清楚,這樣做,也有悖於我蹇源斌一輩子為人處事的原則。可這事又實在沒辦法做到兩全其美。所以嘛,”蹇源斌從袖囊裏抽出一張字據,交給白氏,“你把這個拿著。”

“這是我在磁器口正街上一處商鋪的房契。”

白氏聽罷驚得一怔:“這麽金貴的東西,我可不敢伸手!”

“你暫且收下,我這不是給你,是給劉春兒的。收不收,你說了不算,得你女兒說了才算。”說罷,蹇源斌將房契往案板上一拍,大步向河邊走去。

白氏衝著蹇源斌的背影喊道:“我的女兒我曉得,你今天就是給她一座金山,她也不會要的!”

蹇源斌回到鳳居沱,跨進院門,看見蹇昆與麻頭正在花台邊下五子棋,廚子周清雲抄著手站在一旁當觀眾,吩咐蹇昆:“昆娃,你去把少爺叫來,我在書房等他。”

蹇鎔不傻,從殷家小姐偷偷摸摸投來的熱辣辣目光,她那幾個大媽小媽分明隱藏著別樣深意的親切微笑,還有殷絳談話的內容,語氣,父親送客人離去時,在碼頭上那種迫不急待的舉止,他立即判斷出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果不其然,父親讓蹇昆把他叫到書房,讓他坐在對麵,看著他的眼睛,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鎔兒,你是個聰慧之人,想必已經看出,為父剛才在碼頭上,與殷大人所談何事。”

雖然父親竭力保持著長輩一以貫之的居高臨下,從容鎮定,親切慈祥,卻難以掩飾他內心的喜悅與興奮。

“孩兒洗耳恭聽。”

“你對殷小姐……嗬嗬,印象怎麽樣?”

“初淺一見,還不錯吧。”

“豈止不錯?殷小姐可是大家閨秀,幼秉庭訓,知書識禮,人才和你也般配。我告訴你,天大的喜事,現在已經落到你頭上了。不單單是殷小姐對你一見鍾情,他父母對你也是高看一眼,倍加抬愛。我已經和殷大人一拍即合,商量妥當,馬上請媒人上殷府提親。待到今年春闈一過,不管你是否能高中進士,是否能金榜題名,為父都把婚事給你倆辦了。”

“父親,你怎麽能這樣?”蹇鎔猛地站了起來,“你知道的,我和劉春兒,已經在談婚論嫁了呀!”

“你那個劉春兒!哼,她從哪裏來,我讓她回哪裏去。我們這個家,怎麽可能有一個貪官女兒的位置?”

“父親,你每天都在口唱聖諭,教導民眾如何做一個心口如一的實誠人。我若是做出這樣無情無義的事,還配做你的兒子嗎?世人還不拿蹇鎔,當作前朝的負心漢程世美看待了。”

“傻兒子,你千萬別再犯糊塗,你爹爹煞費苦心,是為你一輩子的幸福著想啊!”站在簾子外麵聽動靜的母親,也忍不住進來開導蹇鎔。

“爹爹,你是聞名川東的大善之人,萬眾眼中的活菩薩,道德楷模,時代豐碑,你這樣做,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臉嗎?水妹子是巴心巴腸地喜歡我,沒我,她不能活。她這人脾氣剛烈,弄不好,會出人命的呀!”

“替我解決!你去找劉春兒了?”

“我找她做什麽?自古婚姻大事,都須遵父母之命。我和她母親談妥了,你們倆和聚和散。”

“怎麽個和聚和散?你對春兒她娘說什麽了?”

“混賬!為父做事,還需得向你稟告嗎?”

“不說!好,我去問春兒。”蹇鎔一頭蹦起來,衝出父親書房。

母親大叫:“快,蹇昆快把大門關上!別讓鎔兒出去!”

蹇源斌大怒:“開祠堂!馬上敲鍾,請祖宗家法!”

母親抓住蹇鎔:“鎔兒啊,千萬別逼你父親,一開祠堂,你就成了千夫所指的忤逆之徒了呀!百善孝為先,這天大的罪名,還不把你壓得粉身碎骨。祠堂一開,紙包不住火,毀了你一輩子不算,連你父親今後也沒臉再向百姓唱聖諭了。”

蹇源斌道:“洪武大帝講究的是以孝治國,按照他親手製訂的《大明律》,忤逆不孝,杖四十,流三千裏。蹇鎔,我警告你,千萬不要拿自己的腦袋,去往石頭上碰!”

“唉!”蹇鎔一聲長歎,緩緩轉過身來,麵對父親一屁股重重坐在門檻上,“爹爹,你成全了自己的好名聲,可你讓兒子,怎麽麵對水妹子啊?”

蹇源斌道:“你不要再情迷心竅,為父一意孤行,實在是為你一輩子的好!”

蹇鎔雙眼噴火,怒道,“爹爹若是鐵了心不讓我娶水妹子,我也把話撂到這裏,這輩子,我寧願死,也決不會娶殷家千金!你若把我逼急了,我就和水妹子棄家私奔!”

淩晨五更時,濃霧遮天蓋地,遮蔽了重慶城池。

馬蹄聲“嘀噠”,由遠及近。

蹇源斌縱馬飛奔,在濃霧中時隱時現。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此時此刻,各道城門的譙樓上,此起彼伏地吹起了畫角。

長聲吆吆,淒厲高亢的嗚咽聲中,蹇源斌躍下坐騎,將馬拴在城牆下的拴馬石上,拾級而上,行走在古老的城牆上。

隨即,一個透著威嚴與滄桑味、如同歌詠般的喊話聲,在聲聲畫角陪襯之下倏然而起。

蹇源斌唱誦的是大明王朝每個子民都必須記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的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語錄:“為君難,為臣又難,難也難;創業難,守成更難,難也難;保家難,保身又難,難也難!”

就在蹇源斌繞著古老的城牆宣唱聖諭時,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從濃霧中飄然而出,浮現在他麵前。

“是你——”

“是我。”

“我和你無話可說,我現在要誦唱聖諭。”

“不會耽誤你,我是來還你房契的。”

“拿出手的東西,我從不收回。”

“得罪伯父,那我隻好放在地上了。”

“你再這麽說,我就把它扔到城牆腳下。”

蹇源斌與劉春兒四目相視良久,終於把手伸出去,接過房契,說:“水妹子,你是個天下少有的好女孩,可是,你卻有一個惡名遠揚,人神共憤的壞父親。所以,你和蹇鎔的事,也就無須我再多言了。”

水妹子一雙眸子秋水湛湛,定在蹇源斌臉上,道:“伯父,我知道春兒說得再多也是枉然。我不會求你,從今以後我也不會再來煩你,一切順其自然好了。我現在想對你說的,隻有最後一腔話。”

“講。”

“我熟讀了蹇鎔給我的《蹇氏宗族譜》,蹇家的始祖蹇修,出自《離騷》:‘解佩饗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意思是說蹇修是個很會做媒的人,人們因此將專門為天下有情人鋪路搭橋的媒人,稱之為蹇修。可是,你老人家卻偏偏做出了與你的老祖宗、媒人蹇修截然相悖的事情,這真是讓小輩,不可理喻。”

“你這是在繞著彎彎,罵我數典忘祖?”

“後輩豈敢?我現在向你老人家承諾,今年春闈結束之前,春兒決不會再和蹇鎔見上一麵。至於以後嘛,那就是你兒子的事情了。”劉春兒從霧帳裏出來,說完這話,又霎間消失在濃濃的霧帳裏。

風乍起,漫天黃葉,在乳白色的霧中盤旋飛舞。

蹇源斌久久地看著劉春兒的背影,隨後,唱頌聲在古老的城牆上再次響起:“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裏,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

那聲音裏,分明多了些氣惱與無奈。

這一天早上唱完聖諭,蹇源斌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須去辦。他得去給馬上要乘舟東下,到朝廷做官的殷絳大人登門道歉,負荊請罪。他和殷絳當麵談定的兒女婚事,因蹇鎔太癡迷於一江之隔的漁家女水妹子,隻好慢慢開化,以待來日再定。

唉,這樣的角色轉換,讓這位極受尊重的民間領袖,情何以堪!

就在蹇鎔啟程前往金陵參加會試的前一天,給他過江送信的蹇賢回來告訴他,水妹子不見了,問她母親,她什麽也不回答。

這讓蹇鎔的心,猛地懸了起來,

早已名動川東的蹇鎔收拾好行李,告別家人,帶上蹇昆和蹇家老廚子周清雲於朝天門登船,逐浪東下,一路春風前往金陵趕考。

蹇鎔深知前路艱險,但卻毫無怯意。他明白,他將從此告別自己的家鄉,告別美麗的巴山蜀水,前往風雲際匯、氣象萬千的國都金陵。

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在等待著自己,實現平生抱負的時候到了!

冥冥之中,一個聲音轟然而起,響徹腦際:塞鎔,天下是廣闊的,就此開始你波瀾壯闊的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