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漢奸”到中華英烈 1.我死則國生
導致宜昌淪陷的棗宜會戰之敗,敗在以蔣介石為首的重慶統帥部對日軍戰略意圖的判斷,出現了重大失誤。
一九三九年底至一九四〇年初,中國軍隊主動對日軍發動的冬季攻勢和攻取南寧昆侖關之役,給予日軍極大打擊,使驕狂的日軍猛然意識到在淞滬、武漢大戰中遭受了重大損失的中國,仍然保持著很強的抗戰意誌和作戰能力。
日軍大本營認為,必須給予中國以更加沉重的軍事打擊,才能盡快從中國拔出腳來,對強烈變動的國際形勢作出有力反應。四月七日,繼岡村寧次擔任華中方麵軍第十一軍司令官的原關東軍第七師團長圓部和一郎中將,拿出了具體的作戰計劃大綱。圓部認為,中國第五戰區包圍著武漢的部隊共有五十個師,其主力部署於鄂西北的漢水兩岸地區,進攻宜昌,可給第五戰區以沉重打擊。而且,宜昌又是進入四川的門戶,距中國戰時首都重慶僅有四百八十公裏,具有極其重要的戰略地位。攻克宜昌,可給重慶及西南大後方以巨大威脅,有利於推進政治謀略。
但是,對於是否長期占領宜昌,直到本次戰役打響,大本營的意見也並未達成一致。
圓部為隱蔽其戰役企圖,牽製迷惑對手,各師團在向中國軍隊發起進攻前,均大肆宣傳此次作戰結束後即返回原防地,使中國軍隊放鬆第二階段作戰的準備,並製造假命令,故意使中國軍隊視為重要情報,落入其圈套。為達成此次作戰任務,第十一軍所屬七個師團、四個旅團僅留小部兵力留置防地擔任守備,盡可能多地抽出主力投入到本次進攻作戰。中國派遣軍也從長江下遊第十三軍所屬的第十五、第二十二師團各抽調一個支隊(相當於聯隊)共七個大隊配屬給第十一軍。此外,還有第三飛行團、海軍中國方麵艦隊第一遣華艦隊及第二聯合航空隊協同作戰。參戰兵力達到二十萬人。
這樣,棗宜會戰就成了武漢會戰以來,日軍在中國正麵戰場發動的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
一九四〇年五月一日,二十萬日軍兵分數路,殺氣騰騰向著由李宗仁將軍掛帥的第五戰區防線撲來。
日本人的謀略奏效了,蔣介石主掌的軍事委員會果然中計,如敵所願地判斷日軍大舉西進的戰略目的並不在於占領宜昌和襄、樊,而是要尋殲我第五戰區野戰軍主力,然後即行回撤,恢複戰前態勢,如同一年前的隨棗會戰一樣。
就像中國軍隊打的諸多戰役一樣,戰役的指導方針均不由前線指揮員作出,而是出自遠離前線的蔣介石與其幕僚之手。這是中國的一大特點。在此後的戰役中,這種重大弊端還會層出不窮,接二連三。
蔣介石在對敵情進行一番分析後,運籌帷幄,果斷命令李宗仁等將領不要消極待敵,而應以一部兵力積極展開進攻行動,爭取先機,襲擾日軍後方,牽製與破壞日軍西進。並將主力置於漢水以東至大洪山一帶,伺機殲擊西進和東退之敵。
一場激戰,就此展開。
鄂西北大地上,炮聲隆隆,戰車轟鳴,殺聲震天動地。
雙方激戰至第五日,蔣介石致電李宗仁,指出各路日軍“共隻三師團強,且皆由其他方麵拚湊而來,以配布於平漢、信南、襄花、京鍾、漢宜各路之廣大正麵。其每路兵力,不過一旅團,最多一師團。力量至屬有限,並無積極甚大之企圖,可以推見。我軍正宜識透敵情,把握時機,不顧一切,奮勇猛進,必予敵以致命之打擊”。
中國最高統帥的命令,真不知建立在何方情報之上。
此時戰場形勢,恰與蔣之想象,截然相反。
五月十二日,全麵激戰爆發,日軍以兩個師團猛擊張自忠指揮的右兵團留在河東的五個師,張部立即陷入苦戰……
每年五月十六日,已成中華英烈張自忠將軍的祭日。
貴為國軍上將的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的張自忠將軍原本完全可以不死。
“七七”事變,宋哲元第二十九軍兵敗北平南苑,佟麟閣、趙登禹血色千秋。蔣介石急派孫連仲將軍揮兵馳援,卻遭宋哲元堅決拒之。為何如此?原來,宋哲元竟然害怕蔣介石乘火打劫,借機吃掉他,寧願獨自和日軍硬扛,也絕不同意中央軍進入他控製的平津地區救他。宋在高級軍事會議上的一句大實話,便讓所有部屬啞口無語:“中央軍要趁這個好機會進了平津,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他們賴在這裏不走,這平津、華北,還是我們的嗎?”
姓宋的到底是個打著抗日旗幟的小軍閥,關鍵時刻,小集團利益一葉障目,什麽國家、民族大義全拋到了九霄雲外。結果,害得第二十九軍廣大官兵孤軍作戰,掄著大刀片與坦克裝甲車血拚,士兵們勇則勇矣,當官的自私、愚蠢也達至極點!
南苑終於在激戰兩天兩夜後,陷於日軍之手。
這時心急如焚的蔣介石再次頻頻來電,催促宋哲元盡快移軍保定,宋仍然置之不理。蔣無奈,旋派熊斌、高傳珠前往北平充當說客,宋仍抗命不遵。
七月二十八日,宋哲元在他北平武衣庫私宅,再次召集二十九軍高級將領開會。宋對眾將領說:“不去保定,看來是不行了,草字頭也在不斷逼我。走,我決定了。可是,離開北平之前,必須有一個人留下來,繼續和日本人周旋,能把局勢緩和一下更好。我知道,這個任務必須忍辱負重,還要遭國民的誤會,是相當艱巨的,請大家考慮,誰來挑這副千斤重擔?”
眾人誰也不吭聲。
宋哲元隻好點將,他先點副軍長秦德純的名。和日本人打過太多交道的秦德純,深知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態度堅決地拒絕了。宋哲元白了秦德純一眼,於是將眼睛移到了張自忠臉上,說:“還有個方案,那就是藎忱(張自忠字)留下。”張自忠一聽點著自己了,也表示不幹。宋哲元火了,摘下帽子往桌上重重一撻:“你們平時要求下麵官兵令出必行,為啥我這個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兼二十九軍軍長,在你們麵前說話就隻當放屁!”他說這話時也沒來得及想想,他是如何對待蔣介石這位最高統帥的命令的。
秦德純苦笑了一下,把臉移向一邊。
張自忠臉上掛不住了,趕緊說:“若從本意講,我是絕對不願意留下來的。不過,既然軍座這麽決定,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留下就是。但是,當下是戰是和都成問題,你們全都帶著部隊走了,唯獨留下我和日本人周旋,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我都懂,可關乎氣節名譽,恐怕一時不能為國人所理解,還請委員長以後為我剖白。”
宋哲元怒道:“什麽氣節名譽!牛胯扯馬胯。北平能打嗎?這城裏有多少寶貝?把紫禁城、頤和園統統打爛了誰負得起這個責任?毀了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就算我們能把日本人攆跑,也是個千古罪人,祖宗八代都會被國人罵死。若是為了保護這些寶貝不受破壞,就這樣把北平拱手讓給日本人,等將來全麵把日本人打敗後再收回這座古都,現在我們就會被國人罵死。”
秦德純說:“明白了吧?留下,就是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
宋哲元說:“我請你張自忠留下來,就是和日本人談判,盡量爭取北平不受大的破壞。”
張說:“我盡力而為吧。”
散會後,宋又單獨把張留下來,研究留平後應采取的措施和人事安排,並決定把獨立二十七旅石振綱部和獨立三十九旅阮玄武部留下來協助張自忠維持治安。
張自忠心裏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最後,他提出:“你把這麽大個攤子交給我,總得給我留下幾個字吧。”
宋明白張的意思,馬上提筆寫下手諭:
一、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由張自忠代理。
二、北平綏靖公署主任由張自忠代理。
三、北平市市長由張自忠代理。
末尾,當然得留下自己的大名——他明白張自忠要的也是這個。
“七七”事變爆發後,懼蔣遠甚於懼日的以宋哲元為首的二十九軍上層對日本政府仍然抱有幻想,企圖利用日軍的行動來鞏固自己在河北平津地區的軍閥統治,於是斷然拒絕蔣介石派中央軍進入自己的勢力範圍,為保存實力,主動向保定、張家口、南口一帶退卻。
當夜十時,宋哲元從武文庫私邸乘車出西直門,悄然前往保定。
馮治安則指揮三十七師撤至永定河南岸布防。
臨別時張自忠握著秦德純的手,百感交織地說:“盧溝橋槍炮一響,你和宋長官成了民族英雄,我怕得成漢奸了。”
秦德純安慰他:“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來日方長,變數大得很。俗話說,蓋棺才能定論嘛。”
北平的老百姓見中國軍隊一窩蜂跑了,隻留下個張自忠和日本人打交道,而這個姓張的一上任,就把北平城裏的大漢奸江朝宗、潘毓桂、陳覺生等全請進了政務委員會,於是對張自忠痛加辱罵,怒斥他是當代的張邦昌、吳三桂。
本來,兩國交兵,吃了虧那就換個地方再接著打,沒啥了不起!可從沒聽說咱自己的軍隊打了敗仗,還留下個高級將領和日本強盜交涉如何交接北平政權的事。
報上把這內幕一披露,全國頓時輿論嘩然,躲在後台搖鵝毛扇的宋哲元一點事沒有,所有的屎盆子,全扣在了在前台粉墨登場唱主角的張自忠頭上。
不消多時,張自忠便成了全國民眾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張自忠能被宋哲元委以重任,那是因為他確確實實也真心希望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消解這場雙方已經迸出火星的戰爭。他剛去日本考察回來不久,他比一般中國將領更清楚日本這個國家和日本軍隊的實力,倘若戰火一開,不知有多少中國人必將生靈塗炭,毀於戰火!
因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時,代表岡村寧次前去芷江洽降而名揚中國的三井武夫,那時擔任北平武官,直接與張自忠談判。
作為重要的曆史當事人,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是怎麽樣看待張自忠的呢?
溫厚而目光遠大的張自忠在冀察軍內很有威望,曾於當年春天偕同張允榮由天津軍部塚田中佐做向導去日本考察,這幫助他重新認識了日本的實力。故傳說他和冀察軍內的其他要人不同,能認識到與日軍合作的必要。因此他雖在病中,還一致選他為日華談判中的主要代表。(1)
今井武夫這樣的評價對張自忠可不怎麽樣。
這個大特務頭子還一針見血地談到了宋哲元為何堅持和日本軍隊談判的深層原因。
冀察軍曾是擁戴馮玉祥為軍長的舊西北軍的殘部,自從馮反蔣戰爭失敗屈服於國民政府後,被編入國民政府軍的,一向被當作雜牌軍看待,被安置守備熱河、察哈爾等邊境,長期不受重視,心懷不滿。
然而,這次想不到,根據《何梅協定》,時來運轉,開到平津繁華地區,掌握了軍政大權,部隊也享受到從未有過的經濟上的寬裕。是值得謳歌的黃金時代。可以說無論如何這也是不可多得的幸運。因此,萬一在這時候日華之間發生戰爭的話,他們深深懂得馬上就會被趕到其他地區,從幸運的寶座上滑下來。所以他們不得不從本身利益角度去考慮問題。(2)
宋哲元撤離北平時,給張自忠留下了兩支武裝,一支是獨立三十九旅,一支是獨立二十七旅。
誰知宋哲元前腳剛走,獨立三十九旅旅長阮玄武後腳馬上和日軍勾結,突然來了個裏應外合,於七月三十一日解除了獨立三十九旅的武裝。
單是一個三十九旅就有五千多條步槍,兩百多挺輕重機槍,八門山炮和迫擊炮,六千多人,一槍未發,就乖乖交給了日本人。
張自忠聞報,急火攻心,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甩碗撂碟拍桌子,卻又無力回天。
難受的日子這才剛剛開始,緊跟著,日本人就整天上門逼著張自忠通電反蔣,共同反共。
張自忠的態度是:讓我和你們日本人一起通電反蔣,還不如一刀砍了我!
八月六日,張自忠偕副官廖保貞、周寶衡躲進了東交民巷德國醫院,同時通過《北平晨報》等媒體發表聲明,宣布辭去本兼各職——這就是撂挑子了,公開向日本人表明態度:這事就到此為止吧,咱二十九軍和你們沒啥可談的了,都去戰場上見高低吧!
八月八日,日軍舉行大規模入城式。
五千名日軍荷槍實彈,耀武揚威地從永定門經前門開進城內。
古都北平,在夏季沉悶的死氣中,被日軍正式占領了。
這時候,撤到保定的宋哲元和留守北平的張自忠才意識到和談是著了日本人的招兒,他們全都上了日本人的當!他們和日本人所簽的《香月和談》,隻是一張毫無價值的空白紙片。日本人根本就沒有打算兌現,日本人不但沒有撤軍,而且大批的軍隊已經趕到了北平。
華北上空,現在飄揚的已經是日軍的膏藥旗了。
張自忠將軍的痛苦、悲憤無法言表,他甘願冒著被全國人民唾罵,甘願冒著被戴笠的軍統特務刺殺的危險,留下來與日本人尋求和談,沒想到不但沒有爭取到和談的結果,而且名義上歸他指揮的獨立三十九旅還整個兒落到了日本人手裏,讓不知內情的人看上去,確實也就和阮玄武那樣貨真價實的漢奸,沒啥區別了。
為及早脫離虎口,南下參加抗戰,張自忠派副官周寶衡南下,了解部隊情況。
周副官潛出北平後一路向南追尋,終於在黃河南岸以產阿膠出名的東阿一帶找到了隊伍。三十八師副師長李文田,師下轄一一二旅旅長黃維綱、一一三旅旅長劉振三、一一四旅旅長董長堂等將領得知師長消息,大為驚喜,一致要求師長早日歸隊,率領弟兄們抗戰。
黃維綱更是急切地向周寶衡表示:“師長什麽時候回來?我親帶四百便衣到北平城外迎接他。”
一切計劃布置就緒,九月三日淩晨,張自忠一身工人裝束,在美國友人福開森、愛國商人趙子青和部屬的幫助下,終於成功地避開日本特務的嚴密監視逃出北平,潛往天津。
張自忠隨即通過二十九軍設在天津的秘密電台,向宋哲元報告了留平情況和抵津經過。
晚八時許,他回到英租界六十六號家中,與家人告別。
夫人李敏慧是在七月二十號之前攜子女到天津的。張家是個大家庭,張自忠的弟弟張自明一家也和他們住在一起。張自忠脫險歸來,家人見麵卻相對無言,氣氛十分凝重。
兩個鍾頭後,張自忠即與家人告別,踏上了南下之路。
自小在張自忠家長大的親侄女張廉雲回憶說:“十點鍾左右,伯父要動身走了,我們怕被人發覺,隻送到樓下,沒敢出大門,伯父高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裏。當時我們萬萬沒有想到,伯父這一走,同全家竟成永訣!”
一路上均有部下和友人接應,張自忠離開天津後,經青島、煙台輾轉前往濟南。
十三日路經濰縣時,當地駐軍首領為韓複榘部第二十九師師長李漢章。
李早年曾在張自忠的學兵大隊受訓,後分至韓複榘部任職,連獲擢升,成為韓部最年輕的師長。
老長官駕到,他自然得盡地主之誼。
然而在酒宴上,李漢章敬酒時一臉痛惜,以譏諷的口吻說道:“以前你來學兵大隊訓話,要我們多讀聖賢之書,你自己都學了些什麽呢?”
一位部下竟然敢當眾羞辱自己,這大大地傷害了張自忠的自尊心,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負黨負國豈我張某所為?來日當粉身碎骨,以事實取直於天下!”
隨即拂袖而去,弄得接風宴不歡而散。
午後時分,張自忠抵達濟南,連老袍澤韓複榘也一反常態,沒有派人到車站迎接。
當張自忠來到韓複榘的私邸,副官跑進屋去向韓報告時,韓卻故意扯著嗓子大聲嗬斥:“他當他的漢奸,我救我的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來見我幹啥?”
張自忠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大步進屋,對韓說:“向方(韓複榘字)休要動怒,我給你看個東西。”說著,掏出了宋哲元寫給他的手令。
韓複榘一看,這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感慨萬端地說道:“哎呀,原來是這麽回事,滿天下人都錯怪你了,明軒(宋哲元字)怎麽弄了這麽大一口黑鍋讓你背啊?”
同情歸同情,不過,韓複榘清楚當下已成全國焦點人物的張自忠的去留不是他這個山東省主席能夠決定的,他當即給南京打電話,向蔣介石請示辦法。
蔣下令將張押送南京。
韓複榘將電話記錄出示於張,說:“事情麻煩了,草字頭令我把你押送南京,你說怎麽辦?”
張自忠氣極怒極卻又無可奈何,說:“那你就看著辦吧。”
韓複榘沉吟片刻,豪爽說道:“我不尿草字頭那一壺,咱們畢竟是西北軍的老弟兄。這樣吧,我就在草字頭麵前先替你請個假,就說你身體不適,暫留在濟南治病,過兩天馮先生要來濟南,怎麽辦,由他來拿主意。”
話說得好聽,不過,韓複榘暗地裏也對張用了點心思,他知道張的老部隊三十八師此時就駐紮在濟定、平陰一帶,稍不小心,有可能弄出點麻煩來。為此,他讓省府委員張鉞與張自忠同吃同住,名曰陪同,實為監視張的動作。
張自忠自然懂得個中奧妙,但韓複榘能這樣對待自己這樣一個“通天欽犯”,已足以讓他感激涕零了。
此時的媒體上,張自忠已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如九月二十八日的上海《大公報》上,就登出一篇《勉北方軍人》,點名對張自忠進行嚴厲譴責。
在北方軍人的老輩中便有堅貞不移的典型,段祺瑞先生不受日閥的劫持,輕車南下,以民國耆老死於滬上,那是北方軍人的光輝。最近北平淪陷之後,江朝宗遊說吳子玉(佩孚)先生,謂願擁戴他做北方的領袖,被吳先生予以斷然拒絕,這種凜然的節操,才不愧是北方軍人的典型。願北方軍人都仰慕段吳兩先生的風範,給國家保持浩然正氣,萬不要學寡廉鮮恥的殷汝耕及自作聰明的張自忠。
南京的《國聞周報》四十三期上也刊文挖苦張自忠:
使當局和戰不決的是張自忠,當他演了一套得意的“二進宮”以後,委員長(筆注:指張自忠代理宋哲元的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之職)的癮,卻拘束地度得八天,就被敵人一腳踢開了。
而在此期間,第二十九軍撤到保定後不久,又奉軍委會之命開往唐官屯—馬廠一線,擔任津浦線防務。
這時,宋哲元因平津丟在自己手中,擔心南京方麵怪罪,心情惡劣,常發脾氣。
可宋萬萬沒有想到,蔣介石非但沒有治他的罪,反而對他來了個加官晉爵,將第二十九軍擴編為國軍第一集團軍,任命宋為總司令。
蔣介石對宋的寬容和優渥,引起二十九軍內部的種種猜測。
但後來的事實證明,蔣的做法並不意味著對宋的信任和重用,恰恰相反,蔣這麽做,是因為宋哲元手中此時仍握有數萬大軍,若是惹惱了他,難免發生意外。
等到蔣介石騰過手來,宋哲元的厄運也就臨頭了。
一九三八年三月,老蔣一紙命令,首先裁掉了第一集團軍,失去軍權的宋哲元立即被懸在了空中,隻給他留下個第六戰區副司令長官的空名頭。該六戰區司令長官始而由蔣介石自兼,繼而交給了程潛。
由於受到蔣如此直截了當的排擠、打擊,再加上對於平津失守、華北淪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宋擔心蔣不會就此放過自己。
做了三個月的空頭副司令,宋哲元終日提心吊膽,好不容易挨到這年七月,索性辭去副司令長官一職,從此解甲歸田。
蔣介石連裝模作樣的挽留也不曾有,可見對宋積怨之深,讓這年不過五十稍出頭,正值年富力強的宋哲元在後方安心養病。
宋時而衡山,時而陽朔,時而重慶南溫泉,巡遊江湖,寒居深山,最終落腳於氣候宜人,物產豐饒,且遠離戰火的九裏三分錦官城。
像宋哲元這類軍閥出身的高級將領,大都有個規律,隻要手握千軍萬馬馳騁疆場,便豪氣幹雲,氣吞山河如虎,一旦被摘掉兵權,便猶如丟掉了三魂六魄,沒病也會慪出病來。
何況一個五十三歲的老人,一身零件都磨損得差不多了,還能沒點兒三病兩痛的?
在成都過了一段鬱鬱寡歡、清湯寡水的冷清日子,宋哲元果真憂鬱成疾,直覺得周身上下都不對頭了。中醫西醫聯翩上門,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銀子花得像潑水,病卻是愈發地沉重了。
被尊為成都“五老七賢”之列的四川過氣大軍閥熊克武,一九一八至一九二四年為四川省最高統治者。一九二五年四五月間,雄心勃勃,率三萬川軍萬裏長征奔向革命聖地廣州城,原以為眾望所歸,會由他來統帥北伐軍出征,卻不料著了蔣介石的陰招,蔣設下鴻門宴,奪去熊的兵權,並將熊關押於虎門炮台,最終靠著孫中山逝世前給他的一封信函,才大難不死,逃出生天。
回川後,熊便歸隱林下,跳出三界,燒香禮佛,含飴弄孫。
一日,熊克武登門探望宋哲元,直言老友殺生太多,即便靈丹妙藥,也是枉然,唯求菩薩禳解,方可得己超度。
老軍閥的勸導果真起了作用,早已萬念俱灰看破紅塵的宋軍閥,經熊老軍閥引薦,很快成了成都著名古刹昭覺寺的一名掛單居士,整日裏磕頭燒香,誦經禮佛。
宋哲元此時的病,隻有蔣介石能治,可蔣偏偏又舍不得給他看病開藥。整日裏佛卷青燈,哪能滅得了老將軍的勃勃雄心?
中醫說慪氣傷肝,日子一久,宋哲元的肝上果真出了問題。繼而又患上了腦血栓,病情日漸惡化,弄得他半身麻痹。
在風景如畫,百食精致的錦官城頤養天年一段時間後,宋哲元的思鄉之情卻不可遏止地洶湧澎湃,竟有了葉落歸根的想法。
可這時他的家鄉山東全省落入日本人手中,桑梓之地樂陵是沒法回了,於是他決定去西安繼續養病。
他是北方人,過去多年在陝西征戰,天府之國甲天下的青山綠水,哪能及西北黃土高原上的大漠煙雲?畢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西安的水土較之成都,更適合他。
一九四〇年三月四日,宋哲元啟程赴陝。
同樣的季節,成都還是花團錦簇,鳥語花香,一過秦嶺便不得了,雪壓荒原,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雖說有汽車代步,卻難敵山中風寒。一行人車馬勞頓,還未到得寶雞,便端地覺得冷不可擋。
夫人長淑青整日耳邊聒噪,把那陝西,糟蹋得如同十八層地獄一般,天府之國,自然在她口中就成了天上人間。
長淑青是四川綿陽人,順帶把自己家鄉,也渲染得如同世外桃源。
宋哲元禁不住枕邊攻勢,隻好遵照夫人意思,退回綿陽,待到天氣暖和些再重越秦嶺。
宋哲元嶺上嶺下,來回折騰,一回到綿陽,就沒法走了。四月五日,大將軍竟借得綿陽一方寶地,抱恨而終,駕鶴西去矣!
宋將軍死前不得誌,死後倒倍極哀榮,著實風光了一把。
國民政府追升他為一級上將,遺體安葬於綿陽富樂山頂,並為其立一座高大的“神道碑”。
蔣介石贈“天地正氣”挽幛,又送挽聯:“砥柱峙中流,終仗威稜懾驕虜;星芒寒五丈,不堪珍瘁慟元良。”
軍隊和槍杆子不能給,一副挽聯,蔣還是給得起的。
何況此類事情有陳布雷代勞,又不需要他動腦子。
說罷宋哲元在人生大舞台上的淒涼謝幕,回頭再說同樣正在走麥城的張自忠。
在這次擴軍中,張自忠的第三十八師也被擴編為國軍第五十九軍,下轄第三十八、第一八〇兩個師,由老部下黃維綱和劉振三分任師長,軍長則暫由宋哲元兼,實則是把軍長的位置給張自忠留著。
九月十五日,馮玉祥抵達濟南,張自忠與韓複榘一同前去火車站迎接。
當他看到馮玉祥從專列上下來,便快步迎上,與馮緊緊握手。
馮玉祥見他麵容憔悴,開門見山地說:“藎忱,你的情況我已知道,你先在向方這裏住著。”
一旁的韓複榘趕緊說:“求先生為張自忠寫一封信給蔣先生,先把藎忱頭上的罪名洗脫才是緊要之事。”
馮玉祥說:“很好,你們的事,凡我能做的,我一定當仁不讓。”說罷,當場提筆給蔣介石寫了一封信。
馮和蔣都是基督徒,所以他要蔣像《聖經》裏說的那樣,心胸遼闊,盡量赦免人的罪過,張自忠是為長官擔過,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最好還是讓他回去帶兵打仗,他一定能恪盡本分。
馮玉祥的這封致蔣介石的信讓張自忠的心情踏實了許多。
從車站歸來,他立即提筆給舊部將領李致遠寫了一封信:
致遠我弟如晤:此次戰事發生,我全體患難手足均以國家民族觀念為重,奮勇殺敵,不惜犧牲,此中艱難困苦情形不言而喻。諸弟兄忠誠報國,無日不在念中。忠冒險由平而津而煙台而濟南,即刻赴南京謁委員長麵稟一切。在此期間,務望諸弟兄努力抗戰,毋庸懸念。抑有言者,忠奉命留平以後,未獲與諸弟兄共同殺敵,致令諸弟兄獨任其勞,深以為歉;而社會方麵,亦頗有不能諒解之處。務望諸弟兄振奮精神,誓掃敵氛,還我河山。非如此,不能救國,不能自救,並不能見諒於國人。事實勝於雄辯,必死而後能生。諸弟兄素抱愛國熱忱,際此呼吸存亡,諒必誓死雪恥,不以忠言為河漢也。務望服從命令,拚命殺敵為盼,此頌戎祺,並祝勝利!
小兄自忠拜啟 九·一五(3)
第五十九軍將領得知張自忠此時正在濟南,紛紛派人前來請他歸隊,率領全軍參加抗戰。
但宋哲元通過秦德純囑張自忠“萬不可先到部隊,招致物議”。
張本人也認為,奉命留平與敵周旋一事,早已鬧得天下沸沸揚揚,不向中央報告就貿然回軍帶兵,也的確不妥。
再說,既然代人受過,就要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因而決計赴寧請示一切。
張自忠內心非常清楚,在輿論洶洶之下,此去南京非同小可,凶多吉少,輕則撤職,重則入獄,甚至還有被送上軍事法庭的可能。
許多朋友都擔心他的安全,勸他不要冒險南下。
一位摯友送他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周公恐懼流言日,
王莽謙恭下士時。
若是當年身便死,
一生真偽有誰知。
張自忠自然明白其中含意,但還是坦然表示:“縱然是為了國人的不諒,中樞不能不將我置之典刑,我也決心要去。”
為了探尋南京方麵對張自忠的態度,動身之前,張自忠的上司秦德純給軍政部長何應欽發了一封電報,大意是:我奉宋總司令命令,偕同張自忠市長赴中央報告請罪,唯各方謠諑紛傳,對張似有不利,可否前往,請電示。
旋得何之複電:“即同張市長來京,弟可一切負責。”
十月七日,在秦德純、張鉞的陪同下,張自忠啟程前往南京。
列車在徐州停車時,有三十多名青年學生湧到頭等車廂門前,嚷嚷著要上車抓大漢奸張自忠。
秦德純不慌不忙地請四名學生代表上車談話,並允許他們搜查。
學生代表們遂在頭等車廂裏四處搜尋,卻終未見張自忠身影,隻好悻悻下車而去。
原來,秦德純十分小心老到,為防途中出現不測,他與張鉞坐頭等車廂,卻將張自忠和兩名便衣衛士安排到擁擠嘈雜的三等車廂裏,張因此躲過一劫。
張自忠千裏迢迢來到南京,兩次晉謁蔣介石。
蔣麵對洶洶輿情,一會兒當麵對張自忠說:“你在北方一切情形,我均明了,我是全國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一切統由我負責。”一會兒又對前來替張打探消息的秦德純說:“現在輿論反應很大,我看他的身體、精神都不好,讓他先在南京安心保養一段時間,避免與外人往來為好。”
此時淞滬戰事正酣,中日雙方一百多萬大軍正在進行著激烈的廝殺。
張自忠作為職業軍人,與戰場近在咫尺,卻不能披甲上陣,為國效力,卻被最高領袖冷落一旁,其心之苦,可以想見。
秦德純北返後,經與宋哲元商量,立即以宋哲元的名義給蔣介石發了一封電報,請其批準張自忠歸隊。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蔣不給任何音信。
而此時京滬輿論,仍然一邊倒地指責張自忠擅離職守,不事抵抗,籲請中央嚴予懲辦,以儆效尤。
南京街頭,甚至出現多幅公開點名罵張自忠為大漢奸的標語。
群情洶洶,張氏百喙莫辯。
就連軍委會中,也有人主張對張進行軍法會審。
更有不逞之徒,想趁機收編張的部隊,而在中央推波助瀾。
張自忠萬念俱灰,竟自暴自棄,整日靠鴉片來減輕壓力。
張克俠到南京辦事,前去看望張自忠,對老友表示了真誠的關心。
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今往見藎忱師長,其貌憔悴,心緒不佳,聞已染嗜好,誠為可歎,宴安鴆毒真不虛矣。餘勉以自重自珍,來日方長,是非可明,彼有惜別之意。良將難求,餘當助之。(4)
張自忠幾經周折從北京逃跑出來卻四處碰壁誰也不給他好臉色。就在他即將沉淪下去的時候,一個重量級人物的出現,頃刻間改變了他的命運。
那時李宗仁剛抵南京,聽說了張自忠的事後,便向西北軍中張的舊同事了解張之為人,聽到的卻幾乎都是為張鳴不平的。特別是第五戰區執法分監,張自忠的老袍澤黃建平,更是竭力替張辯護,說張素重民族大義,為人有古之俠士之風,治軍嚴明,指揮作戰不愧為西北軍中一員猛將,斷不會當漢奸。李宗仁聽到這些話後,頗為張氏惋惜。
一次,他特地派人去請張自忠前來一敘。
孰知張竟不敢來,隻回答說,待罪之人,有何麵目見李長官?
後經李誠懇邀請,他才前來。
在李宗仁麵前,張簡直不敢抬頭。
我說:“藎忱兄,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但是我想中央是明白的,你自己也明白的。我們更是諒解你。現在輿論界責備你,我希望你原諒他們。群眾是沒有理智的,他們不知底蘊才罵你,你應該原諒他們動機是純潔的。”
張在一旁默坐,隻是說:“個人冒險來京,待罪投案,等候中央治罪。”
我說:“我希望你不要灰心,將來將功折罪。我準備向委員長進言,讓你回去,繼續帶你的部隊。”
張說:“如蒙李長官緩頰,中央能恕我罪過,讓我戴罪立功,我當以我的生命報效國家。”(5)
李宗仁深為張自忠那種燕趙悲歌之士的忠藎之忱所感動,決心幫他一下,始而找何應欽,繼而找蔣介石麵談張自忠事,竭力替張剖白,說張是一員忠誠的戰將,決不是當漢奸的人。現在他的部隊尚全師在豫,中央應當讓他回去帶兵。聽說有人想瓜分他的部隊,如中央留張不放,張部又不接受瓜分,結果受激成變,真去當漢奸,那就糟了。
蔣沉思片刻,遂說:“好罷,那就讓他回去好了。”
說畢,立即拿起筆來,批了一個條子,要張自忠即刻回到河南,帶好自己的部隊。
張自忠離京返任前,特意去向李宗仁致謝道別,說:“要不是李長官一言九鼎,我張某縱不被槍斃,也當長陷縲絏之中,為民族之罪人。今蒙長官成全,恩同再造,我張某有生之日,當以熱血報效國家,以報知遇。”言出至誠,激動而淒婉。言畢,彼此互道珍重而別。
時任第三十八師一一二旅二二四團團長的張宗衡晚年回憶說:“有一天,大家剛剛吃晚飯,突然吹號集合部隊,宋哲元帶著張自忠回來了。大家突然看到老師長,激動萬分。宋哲元說:‘張自忠留北平是我的主張,是為了掩護部隊安全撤退的。五十九軍軍長未派人,就是專門給他留著的。現在他回來做你們的軍長。’張自忠隻說了一句話:‘先總理說,我死則國生,我生則國死。今日回來,就是要帶著大家去找死路,看將來為國家死在什麽地方!’大家一聽這話,都哭了。自打這以後,就經常從張自忠口中聽到‘死’字,而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
張自忠複出後打的第一個“正名仗”是在臨沂。
一九三八年三月,日軍投入七八萬兵力,分兩路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徐州東北的台兒莊進發,意在奪取這一戰略要地。待至臨沂、滕縣時,同中國軍隊發生了激烈的戰鬥,守衛滕縣的是川軍將領王銘章的一二二師,最終全師官兵跟隨王師長血戰成仁。而風頭被滕縣壓過而鮮為人知的臨沂之戰,不僅極為慘烈,而且還打出了一段極其感人的鐵血佳話。當時守衛臨沂的是龐炳勳的第三軍團。
龐軍團長的職位雖比軍長崇高,但所指揮的軍隊實際上隻有五個步兵團,實力遠不及中央軍的一個軍。
龐年逾花甲,多曆戎行,經驗豐富。抗戰前的內戰時期,便以善於避重就輕,保存實力著稱。人極圓滑,為一典型的“不倒翁”人物。凡和龐打交道或並肩作戰的友軍,對其莫不存有戒心。
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龐氏的優點也很突出,他能與士卒共甘苦,廉潔愛民,為時人所稱道。所以他實力雖小,所部卻是一支子弟兵,對他忠心耿耿,能與他生死與共,官兵在戰火中被衝散,被敵所俘,或被友軍收編的,一有機會他們都會潛返歸隊。所以龐部能在這麽多年的軍閥混戰中起伏顛簸,遭人歧視而不墜。
龐的軍團剛一編入第五戰區序列,他就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趕到徐州長官司令部“拜碼頭”,對李長官執禮甚恭到了唯唯諾諾的地步。
李宗仁久聞其名,因龐氏年長資深,所以於百忙之中破格優禮以待。
二人的談話,頗有那個時代的特點。
李宗仁:“龐將軍久曆戎行,論年資,你是老大哥,我是小老弟,本不應該指揮你。不過這次抗戰,在戰鬥序列上我被編列為司令長官,擔任一項比較重要的職務而已。所以在公事而言,我是司令長官,以私交而言,你我實是如兄弟般的戰友,不應分什麽上下。”
龐炳勳:“說得對,說得對!李長官能拿我當老大哥看待,龐某隻有一句話,李長官指向哪裏,龐某就打向哪裏,絕無懈怠。”
李宗仁:“我們都是丘八出身,在內戰裏攪了二十多年,雖然時勢逼人,都被迫在內戰這個大旋渦裏打轉,但是仔細回想那段生活,太沒有意義了。黑白不明,是非不分,敗雖不足恥,勝亦不足武。今日天遂人願,讓我們這一輩子有一個抗日報國的機會,今後如能為國家民族戰死沙場,才真正死得其所。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龐炳勳:“長官德威兩重,我們當部屬的,能在長官之下為國效力,是一輩子的榮幸。天日在上,萬死不辭。請長官放心,我這次決不再保存實力,一定同鬼子血拚到底!”
一九三八年三月下旬,板垣師團在炮兵和騎兵的配合下,向臨沂縣城守軍發起進攻。在臨沂城牆上擋住被譽為“大日本皇軍中最優秀的板垣師團”去路的,正是龐炳勳率領的這樣一支破破爛爛的雜牌軍部隊。
日軍接連數天數夜反複衝殺,傷亡枕藉,竟不能越雷池一步。當時隨軍在徐州一帶觀戰的中外記者與友邦國家武官不下數十人,大家都想象不到一支最為精銳的日軍,竟然受重挫於一支名不見經傳的支那“雜牌軍”部隊,一時中外哄傳,喝彩之聲四起。
板垣征四郎大失顏麵,惱羞成怒,督戰尤急。
由於實力懸殊,傷亡慘重,龐部急待援軍。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抄起電話,命令剛剛從河南趕到的第五十九軍軍長張自忠火速馳援。張自忠一聽電話便愣住了,因為軍令部命五十九軍加入第五戰區序列,急馳淮河前線,是增援於學忠部的。接到命令,張自忠大喜過望,急欲在李宗仁手下表現一番,從大處講保土衛國,從個人感情而言則是以此來報答李的大恩大德。不料風塵仆仆趕到,李宗仁卻命他去增援龐炳勳。而李宗仁恰恰不知,他與龐之間過去結下的仇恨有多深!
說起來,他二人都還是馮玉祥手下排得上號的大將,袍澤之誼,親如兄弟。不料後來在中原大戰中,龐氏受蔣介石的暗中收買而在戰場上倒戈反馮,且出其不意襲擊張自忠部,連張也差點兒命喪黃泉。所以張自忠認為龐不仁不義,發誓此仇不報,決不罷休。這次他接到命令加入第五戰區序列時,便打電話告訴六戰區參謀長徐祖貽訴此苦衷,表示在任何戰場皆可決死一拚,唯獨不願與龐炳勳分在同一戰場。
因龐資望比張還高,若二人在同一戰場,張必然受龐指揮,故張先打招呼,以免到時候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李宗仁不明就裏,見龐炳勳勢危,遂命令張自忠火速救援。等他打完電話,徐參謀長才將實情告之於他。
李一聽,馬上派車將張自忠接到長官部,誠懇對張言道:“你和龐炳勳有宿怨,我已經了解,頗不欲強人之所難。不過以往的內戰,無論誰是誰非,皆為不名譽的私怨私仇。龐炳勳眼下正在臨沂浴血抗戰,乃屬雪國恥,報國仇。我希望你能以國家為重,受點委屈,捐棄前嫌。我今天命令你即率所部,在臨沂作戰,你務必要絕對服從龐軍團長的指揮,切勿遲疑,致誤戎機。”
張自忠聞言,不假思索回道:“自忠絕對服從龐軍團長命令,請長官放心!”
一對老冤家,竟然在民族危難的緊要關頭,擯棄個人恩怨,攜起手來,同心協力,裏應外合,在臨沂城下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勝仗!
張自忠的五十九軍與敵激戰,反複肉搏。茶葉山、下崖頭、劉家湖陣地失而複得達三四次,戰況極其慘烈。
龐軍團長得知張自忠為救自己不惜血本,感動得眼淚鼻涕一大把,哭得都沒人樣了。
經過三天鏖戰,日軍受到重創,節節敗退。張自忠不僅解了龐軍團之圍,而且和龐炳勳連起手來,相繼收複了蒙陰、莒縣。不久,日軍再派阪本旅團向臨沂、三官廟發起攻勢。張自忠和龐炳勳兩部奮力拚殺,經徹夜激戰,日軍受到沉重打擊,其向台兒莊前線增援的戰略企圖被完全粉碎,保證了台兒莊大戰的勝利。
不久之後,張自忠又率部參加了武漢會戰,在潢川與敵血戰十日,重創日寇於河南潢川,隨即又被晉升為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進駐鄂西荊門一帶,在漢水兩岸與日寇展開周旋。
在短短四個月時間裏,張自忠指揮所部接連進行了四次中小規模的戰役,殲敵不下四千人。其中二月的京山之役戰績尤佳。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簽發命令,授予張自忠寶鼎勳章一枚。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張自忠統一指揮由第三十三集團軍和王纘緒的第二十九集團軍編成的右兵團參加冬季攻勢。十二日,隨著張自忠一聲令下,右兵團數萬大軍一齊向當麵之敵發起猛烈攻勢,槍炮在呼號的寒風中轟鳴,聲震山河。經過八晝夜血戰,黃維綱的三十八師終於攻克羅家陡坡北麵的曾家大包。隨後,又在王家台子一帶殺傷日軍一千五百多人。
在指揮部隊展開正麵進攻的同時,張自忠還策劃了一次奇襲行動。命一三二師三九五團(團長任廷材)並配屬三九四團一個營,對日軍第十三師團第一〇三旅團旅團部實施夜襲。此戰,張部以傷亡三百八十人的代價,殲滅日軍近千人,繳獲的戰利品,用兩個運輸營的馱馬搬運兩天才運完。但這時日軍第十三師團卻向漢宜公路突然發起了反攻,郭懺之江北兵團傷亡慘重,於二十二日撤回漢水西岸。這樣一來,右兵團馬上陷入了孤軍苦戰時境地。
日軍得以將兵力集中,攻擊我右兵團。我軍各路出擊部隊紛紛告急,要求後撤。
但張自忠不為所動,他在電話中對要求撤退的部將說:“來電總說犧牲慘重,營長以上的官長陣亡了幾個?今天退,明天退,退到西藏敵人也會跟蹤而至。現在是軍人報國的時機,我們要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民族,對得起已死的弟兄。希望你苦撐幾天,以待援軍,免得你我成為國家的罪人!現在隻準前進,不準後退!陣地就是我們的墳地,後退者斬!”
官兵們咬牙堅持,在長壽店南北之線與敵鏖戰。張自忠適時將總預備隊第八十四軍投入戰鬥,基本穩定了戰線。此後應援右兵團的第七十五軍和第五十五師於一九四〇年一月初到達前線。
在後來召開的軍事會議上,蔣介石說:“冬季攻勢以張自忠主持之襄東戰場收獲最為可貴,堪為各戰場之模範。”
僅一個月後,日軍又發起了春季攻勢,日軍攻擊的重點是襄樊,由於攻勢猛烈,黃琪翔的第十一集團軍、孫震的第二十二集團軍、湯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團軍難以招架,紛紛後撤,很快丟失了襄樊。這時守備漢水西岸的張自忠看到日軍主力到了襄樊,後方空虛,有機可乘,決心轉移攻勢,果斷命令所指揮的兩個集團軍全線出擊,並親自率領三十三集團軍主力跨過漢水東岸,向日軍側背猛攻。日軍後方感到重大威脅,出乎其意料之外,不得已放棄襄樊,退守隨縣一帶。
這次戰役能迅速扭轉敗局,張自忠立下頭功。但是在日軍方麵隻不過是一次試探性的進攻,目的在於摸清地形和李宗仁第五戰區的作戰部署。
經此連番血戰,創下累累戰功,不久前還是千夫所指的張自忠的大名又接連不斷地出現在了報紙的頭版頭條上,成為了人人敬仰的中國軍人的正麵形象。
連番血戰,創下累累戰功的張自忠麵對媒體讚頌未感到絲毫安慰,相反,他卻陷入到更深沉的痛苦之中。自複出以來,他一直在前線帶兵作戰,太知道中國軍隊的弊端在什麽地方,卻又無能力解決。自“七七”事變到現在,中國軍隊除了前一年的冬季攻勢係主動的戰略性進攻作戰,其餘均是防守反擊,日軍的勝利已經成為常態,而我軍極難得的勝利也無一不是慘勝。
我軍的勝利不在於殲滅了多少敵人,犧牲了多少自家官兵,而在於敵人的戰役目的是否達成——也就是說,隻要我們血戰不退,守住了陣地與城池,殺敵八百自損三千亦算勝利!幾乎在每一次戰役中,日軍的突擊部隊都會以虎入羊群般的氣勢攻城略地,隨心所欲地把中國軍隊在戰前吹噓得固若金湯的防線猶如砍瓜切菜般剁成碎塊。
在戰場上,國軍官兵一觸即潰、望風而逃的淒慘場麵早已是常演常新,屢見不鮮!而往往這樣的場麵出現在重慶的報紙上,就變成了“我軍連日血戰,已成功突破敵軍包圍,正大踏步向某地轉進”,或“我軍果斷跳出外線,集結力量,將於近期對敵發起反攻”。
張自忠出任右兵團總司令後,表麵看來,兵多將廣,隊伍龐大。其實遠不是那麽回事,一者防區遼闊,各軍分散布防,聯絡不暢,多數情況下都是各自為戰;二者他出自雜牌軍,臨時編入右兵團的中央嫡係部隊的將領們他指揮起來心存顧忌,甚至還有黃埔出身的將領認為張如今能坐到這個位置上,不過是委員長心胸寬厚,讓他軍前贖罪,戴罪立功罷了。
這樣一來,他所能依靠的基本力量,隻有由老西北軍打底子的第三十三集團軍。可在集團軍內部,張自忠對馮治安的七十七軍的指揮也出現了困難。
一九四〇年元旦前後,鄂北漫天大雪,張自忠攜帶剛剛從重慶送來的慰問物資,頂風冒雪前去孫家洲前線慰勞七十七軍官兵。此時,年前發起的冬季攻勢仍在進行中。三十三集團軍副總司令兼七十七軍軍長馮治安說由於糧草不濟,衣履無著,官兵們白天單衣赤足,在雪地中與敵人拚殺,入夜則臥蓋稻草以禦寒,每天早上起來都有不少弟兄被活活凍死,景況慘不忍睹。說到弟兄們的苦狀,淚如雨下,說到中央軍與雜牌軍在待遇上的差別,更是怒發衝冠,公開點著蔣介石的名字大罵,說蔣簡直是假全國一致團結,共赴國難的美名,陰圖將所有非他嫡係的雜牌軍將領悉數消滅。
張自忠作為右兵團總司令,要命令官兵們拚死殺敵,可卻無力保障麾下官兵們最基本的生活條件,聽著與自己有著生死情誼的馮治安大發牢騷,除了心中焦慮、內疚、猶如刀絞外,卻無任何解決辦法。馮治安甚至對他說:“苦了我們這些雜牌軍將領,一麵激於民族爭生存的義憤,都想和日軍一拚,一麵卻顧慮部隊的作戰損失之後,不僅得不到中央武器彈藥的補充,恐還要被申斥作戰不力,甚或撤職查辦,並將其部隊番號撤銷。就像老長官(宋哲元)一樣,成為光杆一根,流寓異鄉。”
張自忠在七十七軍慰勞的幾天時間裏,四處巡視,了解官兵疾苦,沒有好好睡過一覺。當他看到官兵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樣子,目擊心傷,對馮治安歎道:“若無改善辦法,隻好個人早死,以謝官兵!”正因為如此,張自忠後來對馮治安在作戰時有意保存實力的做法,也能理解。
不過這樣一來,矛盾自然就難以避免了。而所有的矛盾,最終都集中到了張自忠身上。哀莫大於心死,大敵當前,張自忠的鴉片越抽越凶。毒品,成為唯一能替他減輕壓力的靈丹妙藥。
四月十二、十三日兩天,軍委會軍訓部長兼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蒞臨第五戰區視察,邀孫連仲、黃琪翔、孫震、張自忠等高級將領在老河口開會。
會下,白崇禧單獨找張自忠長談,對張奮勇抗敵的卓著功勳高度肯定,但同時也對他抽鴉片的不良嗜好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和勸誡。白崇禧說:“我是回族,可蘭經中有‘勸人為善,止人好惡’的戒條,兼有消極積極兩種意義。所以我今天必須推心置腹地與你談一談,希望你能在半年內戒絕嗜好,否則半年後中央將輪番調訓,屆時恐有不便之處。”
在此之前,李宗仁赴荊門檢閱三十三集團軍時,也就張自忠抽鴉片一事當麵批評過他。
戰區軍法官說到做到,從那一天開始,黃將軍果真徹底戒掉了毒癮。
張自忠返回駐地,馬上集合司令部人員訓話。
先講了一番革除抽大煙這一惡習的必要性,然後說道:“我們要徹徹底底地戒煙,首先就得從我這個總司令和軍長師長開始。從今往後,你們都可以監督我!”說罷,命副官把他的煙具拿出來,當眾搗毀,同時宣布:“從現在起,軍中官兵有煙癖者,若不自動戒除,即依法嚴懲!”
戒煙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張自忠從當眾宣布讓全軍官兵監督自己戒煙始,到為國捐軀隻有一個月的時間,在這期間他硬是咬緊牙關,再沒抽過一口。這件事,不僅在全五戰區傳為美談,也在老百姓當中流傳開去。
有詩雲:
集團三十三
官兵抽大煙。
昨天來了李長官,
下令禁鴉片。
將軍張自忠,
是個血性漢。
聽了長官戒煙令,
說辦就要辦。
先繳自己槍(煙槍),
後搜師和團,
三天之內全禁絕,
硬是不簡單。
有人注意到,在張自忠殉國以前的這一段時間,他強調得最多的,是一個“死”字。
言為心聲,麵對強敵與內部矛盾雙重壓力而無力回天的張自忠,決意求死!
何基灃將軍在《為應故張總司令紀念集征文作》中寫道:“他(張自忠)說:‘人生平均年齡不過五十左右,事業之成就與否亦唯五十左右而定。故吾人應知努力之時機倏忽即逝,倘不急起直追,則必遺恨終生,永成憾事。即令終老一生,但最後亦不免一死,與其庸碌而死,當不如轟轟烈烈建立一番事業既有裨於國家,複獲顯貴之名譽,則雖死不死矣!’”
宋哲元病逝後,張自忠致信馮治安:“佟、趙死於南苑,宋又死於四川,隻餘你我與劉、石數人矣。我等不知幾時也要永別,我等應即下一決心,趁未死之先,決為國家、民族盡最大努力,不死不已!如此就是死後遇於冥途,亦必歡欣鼓舞,毫無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