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小女子陪夫坐牢 大人物領銜絕食

南京江寧看守所大門前聚集著眾多聞訊趕來的記者,吉普車艱難地犁開蜂擁上前的記者,緩緩馳進大門。看著眼前的熱鬧的場麵,陳獨秀麵露得意之色,吉普車停在一所清靜的宅院裏。

龔寬上前說道:“陳先生,我是江寧看守所所長龔寬。今後,你就住在這個小院裏。這一排三間平房,你住中間一間,左邊是專門給你配備的醫生,這個獄醫你肯定不認識,可她哥哥你一定認識,她哥哥就是和你一樣大名鼎鼎的學者曹聚仁。右邊住著我們的警務人員。希望你在這裏能夠過得愉快。”

陳獨秀走進他住的屋子,環視了一下屋裏的陳設,見裏麵有書架、大書案,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室內清潔,光線也好,遂一屁股在書案前的藤椅上坐下,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錯。不像牢房,倒像是療養院。”

龔寬說:“這裏過去是蘇俄大特務牛蘭和他老婆,開庭審判前住過的屋子。”

陳獨秀說:“不要和我說蘇聯人的事,我對蘇聯人不感興趣,我現在和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龔寬說:“是,是……呃,陳先生,你剛才進門時一定看見了,很多消息靈通的記者知道你要來,都堵在大門口想采訪你,你是否願意接受他們的采訪?”

陳獨秀高興地:“見,馬上見。”

龔寬陪著陳獨秀走進會見室,隔著一排長長的鐵欄杆,看見鐵欄杆外麵的屋子裏已經擠滿了記者。

陳獨秀昂昂然剛一坐下,記者們便隔著鐵欄杆爭相拍照、發問。

一記者:“請問陳獨秀先生,如今來到監獄之中,有何感想?”

陳獨秀答:“在獄之人,別無所望,唯一要求,即望當局予以公開審判。”

另一記者:“請問陳先生,你對南京印象如何?”

陳獨秀再答:“辛亥革命失敗後,我和柏文蔚將軍在南京小住過一段日子,距今已有二十幾年了。此番見到南京各處之建設及商業之繁榮,真勝昔日百倍,在此國難日亟之時,政府仍能努力發展建設,此點實為國家幸甚矣。”

“開庭時先生是否請律師?”

陳獨秀答:“請律師打官司需要錢,我陳獨秀是個一文不名的窮措大,恐怕請不起律師。”

“陳先生請律師無須花費自家銀子,當今中國最有名的章世釗、張耀曾、董康、鄭毓秀幾大律師均已在報上公開表示,他們都願意免費出庭為先生作無罪辯護。”

陳獨秀道:“我的案子絕非法律能斷,實為政治問題,請不請律師,本人尚未定奪。”

龔寬將蔣夢麟帶至陳獨秀住屋。

陳獨秀感動地說:“夢麟來了,坐,坐。”

蔣夢麟將一大包水果和一袋子書放在書案上:“報上講你想看《水滸》,我就找了《水滸》《三國演義》《官場現形記》《老殘遊記》給你送來。”

陳獨秀說:“謝謝你這麽細心,我整日悶在這裏,隻盼著早日公審。”

蔣夢麟說:“劉文典、沈兼士一班北大老友都托我向你問好。”

陳獨秀說:“這次又連累許多老朋友,我這個人,十惡不赦,總是給老朋友帶來麻煩。”

“什麽時候公審?”

“大約是下月吧。”

“近來身體怎麽樣?看你臉色,似不太好。”

“這幾天腸胃病犯了,一天三頓隻能喝點兒稀飯,想吃肉和幹飯,可醫生不允許。”

“這裏麵買藥可方便?需要什麽藥,我可以安排人送來。”

“看守所條件還不錯,我住的是牛蘭夫婦住過的屋子。吃藥看病有專人負責,平時可以去院壩上散步,經我要求,所方還允許與我一同被捕的人員來陪我說說話兒,以排遣時光。以後判了刑,恐怕就沒有這等優待了。”

蔣夢麟安慰道:“你要想寬些,以你的情況和外間評論,你的罪或不至重,頂多也就是關幾年,放出來就好了。”

陳獨秀說:“你用不著安慰我,蔣介石已經殺了我兩個兒子,對我更是恨之入骨,他自然是不會放過我的。我想像延年、喬年一樣,大劈對我倒是來得痛快一點。”

蔣夢麟說:“不致如此,不致如此,委員長是有政治頭腦的人,我想他斷不會殺你的。”

陳獨秀問:“近日北大的老朋友有什麽新作?”

蔣夢麟說:“劉文典出了一本《淮南鴻烈集解》,在學界反響極大。”

陳獨秀道:“即便不死,這次在牢裏待的時間也斷然不會太短。我已準備在坐牢期間研究一些文字學方麵的東西。”

蔣夢麟說:“這樣最好,我支持你在獄中做學問,需要什麽資料,給我寫信,我派人給你送來。

陳獨秀問:“我能給你寫信?”

蔣夢麟說:“我一會給獄方打個招呼,允許你向外界寫信。”

陳獨秀把蔣夢麟送到庭院上,說:“如來信,可請段錫鵬轉我。錫鵬到牢裏來看過我兩次,他是我在北大時很出色的一個學生,那時就是北大學生會的主席了。當然,錫鵬現在任教育部次長,官高位顯,就更出息了。”

陳獨秀與濮德治、羅世凡談話。

羅世凡揮著手中的報紙:“我真沒想到,羅家倫這種蔣介石跟前的大紅人,也會在報上呼籲政府愛惜人才,給先生一條自新之路。”

濮德治說:“別看羅家倫剛剛當上中央大學校長,過去在北大時也曾是先生的學生,與先生到底有師生之誼嘛。”

陳獨秀不無得意地說:“羅家倫、傅斯年,還有張國燾那時是我手下的三位大將,也是五四運動中的主將。但在北大,直接教他主課的老師是胡適,我嘛,是文科門的主任。羅家倫才華橫溢,心氣頗高,除了胡適,能入他法眼的教授還真不太多。辜鴻銘是著名的保皇黨,羅家倫班上的英文歸他教。恰恰羅家倫的外語是最差的。有一次辜鴻銘對答案極不滿意,大罵羅家倫,羅家倫受不了,辯解了幾句,辜鴻銘把桌子一拍:‘羅家倫,不準你再說話!再說話,你就是WBD’”

濮德治說:“辜鴻銘是譽滿中外的名教授,連胡適見了他也要退讓三分,羅家倫當眾挨了罵,當然隻好忍氣吞聲了。”

陳獨秀說:“羅家倫挨了罵,卻不知道辜鴻銘罵他什麽,下課後就去請教胡適。胡適一聽自然明白,可又不好說破,於是翻翻眼睛,摸摸下巴,想了想才說:‘那個老頭子,愛用古典罵人,這三個字,看來不出自古希臘,就是出自古羅馬,至於到底是什麽詞的縮寫,隻有問老頭子才能明白。’羅家倫不服氣又沒辦法,就找了個機會問辜鴻銘:‘上回老師罵我是WBD,這WBD是什麽意思,我到現在還不明白,請老師告訴我,這是哪三個字的縮寫,出自哪一本書?’辜鴻銘眼一瞪,拉長聲調說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WBD就是王——八——蛋!’”

濮、羅二人捧腹大笑。

三人正說得起勁,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馳入江寧看守所,在關押陳獨秀的小院門前停下。

車上,下來了西裝革履,蓄著仁丹胡子,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一手提著沉甸甸的大皮包,一手提著文明棍的章世釗。

龔寬恭敬地上前招呼:“章大律師來了?”

章世釗說:“龔所長,陳獨秀關在哪裏,我要馬上見他。”

“呃,請章大律師稍等一下,到這裏來看望陳先生的人很多,陳先生不勝其擾,特地給我們打了招呼,凡有探望者,必須得先向他通報,否則,他會讓人下不來台的。”

章世釗罵道:“這個老東西,做了階下之囚,還耍這麽大的派頭,還敢這麽霸道!”

龔寬笑著說:“虎死不倒威嘛,陳獨秀到底是名震華夏的大人物麽,就算進了大牢,也是高級囚犯嘛!上峰有指示,要我們盡量優待他,我們這些衙卒,哪敢不遵命啊?”

龔寬讓章世釗候在門外,獨自進屋對陳獨秀說道:“陳先生,章世釗章大律師看你來了。”

正與濮德治、羅世凡說話的陳獨秀虎地站起來,一跺腳,怒色滿臉地對龔寬吼道:“我與章某人早已割袍斷交,不見!”

濮德治大惑不解:“章士釗曾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啊,你們一起辦過《國民日報》,在日本辦過《甲寅》雜誌。在上海和蔡元培等一起搞過暗殺團,後來又一起在北大教書。你還曾說過,從事政治活動,你和章士釗屬於黃金搭檔,現在章大律師好心好意地跑到大牢裏來探望你,你怎麽反倒拿架子不見他?”

陳獨秀道:“我痛恨他這人沒有骨氣,後來居然當了段祺瑞政府的司法總長和教育總長,參與‘三?一八’案,對學生進行血腥鎮壓。慘案發生的第二天,我就給他寫了一封絕交信,發誓此生決不與這殘暴之人為伍!”

門外的章世釗聽見大怒,一頭闖進屋來,揮著文明棍衝陳獨秀劈頭蓋臉喝道:“陳老魔頭為何不敢見我?為你這老魔頭辯護,本大律師隻盡義務,不收你半個銅板!”

陳獨秀麵露得意之容,仍不失倨傲:“章姓老兒,倘若棄暗投明,我就歡迎你為我辯護!”

章士釗道:“世事滄桑,後人自有公論。當務之急,為兄隻能竭盡所能,爭取你這老魔頭早日獲釋,等你出了牢門,我們再公開下戰表決鬥好了。”

陳獨秀道:“好,和章姓老兒做對手,過癮,過癮!”

章世釗將大皮包放在桌上,從裏麵掏出幾封銀元:“本大律師打官司,從來都是收別人的金條銀錠,隻有為你這老魔頭辯護,不單自貼銀子,還得無端招你斥罵。”

龔寬疑惑地問:“你們……到底是敵人,還是朋友啊?”

陳獨秀說:“敵人,當然是敵人!不過,是那種能夠為了救對方急難,而舍得拋棄身家性命的敵人。”拍拍龔寬的肩膀,“龔所長,你別看他現在是名震華夏的金牌大律師,一副道貌岸然、人五人六的樣子,年輕時可是和我一起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專幹暗殺清廷高官要員勾當的鐵血殺手。”

看著陳獨秀與章世釗之間獨特的友誼,濮德治與羅世凡感歎不已。

潘蘭珍提著小皮箱從南京火車站出來:“黃包車。”一輛黃包車聞聲而來,停在她跟前。

潘蘭珍:“去江寧看守所。”

陳獨秀又在囚室裏與濮德治、羅世凡聊天打發時光。羅世凡拿著手中的書道:“老先生,我已經把你寫的這本書看完了。中國拚音文字方案我不懂,可我驚奇的是,你哪兒來的那麽旺盛的精力,同一時期又要寫那麽多的政論文章,還能去做拚音文字方麵的學問?”

濮德治代陳獨秀回答:“這我知道,老先生這本書,是為了排解苦痛才寫出來的。民國十七年(1928年)六月六日,陳喬年在龍華監獄被槍殺,而頭一年的六月二十六日,29歲的哥哥延年也在同一個地方被刀斬,弟兄倆犧牲的時間不到一年。大姐筱秀從安慶一路抽噎著趕到上海,料理弟弟後事。筱秀傷心過度,不久也病逝上海,後事由汪孟鄒幫助料理。一年之內死掉三個兒女,女兒病危期間,不能去探視、死後不能去見遺容,再加上大革命失敗,‘六大’的落選,國民黨的通緝,已過天命之年的老先生東躲西藏,悲愴欲絕,欲哭無淚,身心在悲憤、驚嚇和噩夢中煎熬。為了排解這一連串噩夢,老先生便開始寫這本《中國拚音文字草案》。”

陳獨秀說:“這本書可不我一人之功,為我校對上海方言的是沈雁冰、陸綴文;校對廣州方言的是楊毅、羅綺園;校對武漢方言的是項英;校對北平話的是鄧穎超。在我被免去黨中央總書記職務後出版的這第一部著作裏,其實凝聚著我的眾多同誌們的心血。我陳獨秀公開反對黨中央的錯誤路線和許多不正確的做法,但是,我和中央的許多同誌之間的個人友誼,還是十分友好的。”

陳獨秀正說話,獄警在門口探探頭喊道:“陳先生,有人來看望你。”

陳獨秀扭過臉問:“什麽人?”

獄警說:“是個年輕女人,看上去才二十來歲,她說她姓潘。”

陳獨秀虎地站了起來:“蘭珍……她怎麽來了?”

陳獨秀來到會見室,一掃往日的莊重嚴謹,雙手緊攢著將他與潘蘭珍隔離開的鐵欄杆,激動得不能自抑。

潘蘭珍說:“先生,儂受苦了。”

陳獨秀說:“不,不苦,我這是……第四次坐牢,已經習慣了。”

潘蘭珍說:“儂要保重身子。不管判儂多久,阿拉都會等儂的。”

陳獨秀說:“蘭珍,你不要感情用事。你才20出頭,正值青春年華,我這次即使不被槍斃,也定然會老死獄中。蘭珍,你還是……回上海去吧。我不忍心……耽誤你。”

潘蘭珍說:“先生,儂不用勸阿拉了,阿拉已經辭去了工作,專門到南京來服侍儂。蘭珍和先生已經一起生活了兩年,早已是先生的人。先生被判20年,阿拉便等儂20年,隻要先生在世一日,蘭珍就等儂一日。”

陳獨秀緊握住潘蘭珍的手,嘴唇哆嗦,淚如泉湧……

南京江寧地方法院。法庭內外一片寂靜。

在公開審判的這一天,審判大廳裏擠滿了人。

檢察官拿腔拿調,振振有詞地念道:“被告陳獨秀,安徽省懷寧縣人,初在日本東京大學讀書。於前清宣統元、二年間,曾一度回國從事著作。光複後,又往日本繼續求學。至民國四年回到上海,在《青年報》當主筆。民國十一年赴莫斯科,回國後,被任命為共黨總書記,直接受莫斯科命令,指揮各地共黨活動。至民國十六年,因國民黨清共,共黨失敗,共產國際以被告執行組織不力,將其總書記開除。彼時共黨內部分裂為二:一為斯大林派,又名幹部派;二為托洛斯基派。被告即為後一派的首領,糾集一班被開除黨籍者,如彭述之、鄭超麟、羅漢、何之瑜、濮德治、宋逢春、吳季嚴等,在上海組織中國共產黨左派反對派團體……”

旁聽席上挨肩擠背,擠滿了記者和各界人士。辯護席上,端坐著章世釗等五位大律師。陳獨秀等九名被告,肅然端坐於被告席上。

陳立夫也專門趕來,在旁邊的一間屋子裏聽審。

檢察官繼續念道:“檢方有12種證據清楚表明,所有危害民國的行動及宣傳,均由被告陳獨秀操縱。證據確鑿,自應令其負責。”

聽著檢察官扣著自己頭上的種種罪名,蓄著短短胡髭的陳獨秀態度安閑,四麵瞻顧,神態倨傲,旁若無人。

法庭外麵的門廳、過道、窗外,到處擠滿了旁聽者。

審判長發問:“被告陳獨秀,你對於起訴人的指控,是否有抗辯?”

陳獨秀霍然站起朗聲回答:“當然有!”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陳獨秀猶如站在講台上的教授,把法庭人員視為他的學生一樣,開始“講課”:“予行年五十有五矣,弱冠以來,反抗清帝,反抗北洋軍閥,反抗封建思想,反抗帝國主義,奔走呼號,以謀改造中國者,於今三十餘年……”

法庭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陳獨秀的陳詞,似珠落玉盤,撞擊著人們的靈魂。

陳獨秀:“蔣介石吸盡人民脂膏以養兵,挾全國軍隊以搜刮人民,屠殺異己。大小無冠之王,到處擅作威福,法律隻以製裁小民,文武高官俱在議親議貴之列。其對共產黨人,殺之囚之,猶以為未足,更師袁世凱之故技,使之自首告密,在我神州大地蔚然成風。此等伎倆,並不足以消滅真正的共產黨人,隻以破滅廉恥棄國人耳。” 陳獨秀朗讀古文般抑揚頓挫的聲調,震**著人們的耳膜。

陳獨秀:“蔣介石對日本侵占東三省,采取不抵抗主義,甚至馴羊般跪倒在日本人之前媚顏投降,寧至全國淪亡,亦不容人有異詞,家有異說。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竟成國民黨之金科玉律。兒皇帝重現於今日,不亦哀乎?”

旁聽席上,人們交頭接耳,嘖嘖稱讚: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到底當過那麽多年共產黨的總書記,看看那氣勢,那水平!”

“真可謂黃鍾大呂,金石之聲!”

審判長猛敲法棰吼道:“庭上不得喧嘩!國難之際,更需我上下精誠團結!”轉而警告陳獨秀,“被告注意,不得以蠱惑之詞,來抹黑政府,攻擊領袖!”

陳獨秀道:“審判長先生,你剛才講到‘國難之際,更需我上下精誠團結’這很好!不過獨秀卻以為,騎馬的要和馬講團結,不然,馬是不會讚成的。它會說,你壓在我身上,你相當舒服,我要被你鞭打,還要跑;跑得渾身臭汗還嫌慢,甚而還不給我草吃。這種團結,對不起,老夫敬謝不敏。”

旁聽席上哄然大笑。

審判長喝道 :“馬與本案無關!被告陳獨秀,我問你,與你同案被捕的人,你是否全都認識?”

陳獨秀答:“黨內情形,恕我不能報告,我隻能表明我的政治意見。誰是共產黨,這是政府偵探的責任,我陳獨秀豈能做政府的偵探。”

旁聽席上又是一片笑聲。

審判長:“被告何以要公開宣傳推翻國民政府?”

陳獨秀:“宣傳推翻政府,確係事實。至於理由,可以分三點簡單說明之。一、現在國民黨政治是刺刀政治,人民無發言權,普通黨員亦無發言權,不合民主政治原則。二、中國人民已窮至極點,軍閥官僚隻知集中金錢,存於帝國主義銀行,人民則窮困到無飯吃,此為高麗亡國前之現象。三、全國人民主張抗日,政府則步步退讓。根據以上三點,人民即有反抗此違背民主主義與無民權實質政府之義務。”

審判長斥道:“中共內的托派和斯大林派意見雖有不同,但都主張推翻國民政府,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是一樣的目的,都是共產,都是危害民國。”

陳獨秀回答:“我隻承認反對國民黨、蔣介石和國民政府,卻不承認危害民國。在民主國家,政府可由理念不同的政黨輪流組閣,政府首腦也換得如同走馬燈一般頻繁,但是,國家卻是相對恒定不變的,這早已是民眾基本的常識。所以政府絕對不能等同於國家,反對政府,也絕非危害國家。孫中山、黃興等,曾推翻滿清政府,打倒北洋政府,倘若如檢察官剛才所謂,打倒政府就是危害國家,那麽國民黨豈不已公開叛國兩次!孫中山豈不是叛國集團的頭子,他還有什麽資格被尊為中華民國政府的國父?”

旁聽席上,笑聲不斷。

陳獨秀繼續說道:“綜上所述,足以證明檢察官對我等之指控,根本不能成立,法庭理應宣判我等無罪!”

審判長苦著臉道:“被告抗辯到此結束。下麵,請被告律師發表辯護意見。”

章世釗起身言道:“本辯護人認為陳獨秀言論無罪,行動無罪,指控我的當事人叛國、危害民國,更係毫無根據的無稽之談……”

彭述之偏過臉低聲對陳獨秀說:“老先生今天氣宇軒昂,雄辯滔滔,在法庭上如同出演一幕大劇的主角。”

濮德治也說:“沒想到初次上庭,便能大獲全勝。”

陳獨秀道:“你們以為這法庭能定我們的罪嗎?是殺是判,最後全都得由正在江西指揮剿共的‘草字頭’說了算。他們既然拿審判當戲唱,我們何不就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轟轟烈烈地演他一回主角?”

法警向三人喝道:“庭上不準喧嘩!”

章士釗神采奕奕,滔滔不絕的為陳獨秀辯護:“以共產黨論,托洛茨基派多一人,即斯大林派少一人,斯大林派少一人,即江西共黨少一人,如斯輾轉,相輔為用,謂托派與國民黨取掎角之勢以清共也。如此推論,托派非但無罪,反而有功於國民黨也……”

被告席上的陳獨秀聽到這裏,眉頭一皺,陡然起身大喝:“本人必須當庭聲明:章律師的辯護,隻能代表他自己的觀點而不能代表我。我的政治主張,要以本人的辯護詞為準。當初我創建共產黨之目的,就是要推翻國民黨政府,建設一個民主平等的新中國!”

此言一出,章世釗猶如劈麵挨了兩耳光,目瞪口呆,窘迫無狀。

旁聽席上,議論紛紛:

“當了階下之囚仍不失青雲之誌,真乃曠古之偉丈夫矣!”

“風骨嶙峋,這恐怕是中外法庭審訊史上從未有過之奇跡。”

“到底當過共產黨的總書記,把信仰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審判長喊道:“辯護人不要受當事人影響,繼續陳述。”

章世釗明顯精神萎靡下去,拿起文稿照本宣科:“孫中山開宗明義言曰:‘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又名共產主義,即大同主義。’又雲:‘國民黨既是讚成三民主義,便不應該反對共產主義,大目的就是要眾人能夠共產。’基上,陳獨秀非以鼓吹共產主義而可治罪!湛然無據,應請審判長依據法條,諭知無罪,以保全讀書種子,尊重言論自由,屬守法律之精神,省釋無辜之係羅,實為公德兩便。”

囚車返回江寧看守所的途中,彭述之對陳獨秀說道:“老先生,你剛才在法庭上做得也太過分了些,你不該讓章世釗當庭下不了台,外間報紙評價章士釗義務為你辯護,又親往監獄贈金予你,盛讚此君古道俠腸,義節可風呢。”

彭述之曾任中共旅莫支部書記,也是一位數度進出敵人監獄的資深共產黨人,與陳獨秀一起被開除黨籍之前一直是中央核心領導人之一。他也抓住這一難得的機會,開庭前作了精心準備,把法庭變成了一個宣傳共產主義的講壇。他在自己的《辯訴狀》中,正氣凜然地指責國民黨政府對日帝國主義的侵略采取不抵抗政策是“真正危害民國”,以及它對人民任意壓迫,剝奪人民應享的民主和自由的權利外,並擲地有聲地宣稱“隻有共產主義才能挽救中國,免除民族危亡!”

陳獨秀依然餘怒未消:“像他這樣為我辯護,不過是在幫倒忙罷了,這種毫無政治頭腦的所謂金牌大律師,我再也不要他替我辯護了。”

1933年4月26日,江蘇高等法院判決陳獨秀、彭述之共同以文字為叛國之宣傳,對二人各處有期徒刑13年,褫奪公權15年。其餘同案人員,則判處五年有期徒刑。

6月15日陳獨秀寫成《上訴狀》,與判決書針鋒相對,針對所謂危害民國罪,對國民黨政府的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麵進行了全麵的揭露與抨擊,全文五千餘字,痛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絕。22日《上訴狀》被高等法院檢察官駁回。7月7日陳又寫就《再抗辯書》,批駁檢察官對上訴的答辯書,寄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轉交。最高法院遲遲不作答複,直到1934年6月30日才作出終審判決:撤銷原褫奪公權部分,徒刑期減為八年。

陳獨秀在1919年就在《新青年》上就寫到:“世界文明的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我們青年立誌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

現在,陳獨秀不得不再一次來實踐自己提出的理論了。他在獄中每月的花費除藥費二三十元外,就是買書。《獨秀文存》印了3.2萬冊,版稅很快花光,全靠友人接濟,章士釗接濟最多。

即便如此,陳獨秀仍然很窮,一次獄卒為他買了三個銅板的辣醬,他竟瞪著眼睛埋怨:“買一個銅子就夠了,怎麽買這麽多!”

江寧看守所,彭述之、濮德治、羅世凡、宋逢春九人被獄警帶出監牢,絡繹登上一輛已經發動的囚車。

龔寬恭恭敬敬地將陳獨秀與潘蘭珍送出囚室,上了庭院。

陳獨秀道:“龔所長,我在你管理的這所監獄裏待了這麽幾個月,你對我照顧得很好。現在我們就要分手了,為了表示感謝,我昨晚特意給你寫了一幅單條。蘭珍,把字交給龔所長吧。”

潘蘭珍把一個紙卷交到龔寬手中。

龔寬如獲至寶,雙手接過:“謝謝,謝謝陳先生厚愛。龔寬有機會為先生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也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

“哈哈,”陳獨秀笑道,“你很會說話,此生能交上你這麽一個朋友,也是一件快事。哦,龔所長,我屋裏那兩架子書,請你務必盡快給我送到那邊去,我這人,可以三日不吃飯,決不能三日不看書的。”

龔寬連連點頭:“一定,一定。先生吩咐了就是。不過,據我所知,首都第一監獄獄規森嚴,是否能給先生方便,恐怕還得看先生的人脈如何了。”

陳獨秀說:“首都監獄是中國所謂的第一所模範監獄,難道還不允許犯人看書讀報嗎?”

龔寬訥訥道:“不僅如此,恐怕潘女士也不能像在我這裏一樣,整天隨伺在先生左右了。”

囚車馳出江寧看守所大門沒過多久,便來到首都第一監獄,在大操場上停下。

陳獨秀等十名囚犯從車上下來。

李玉成神氣活現地宣布:“本人係首都第一監獄典獄長李玉成,我在此向你們鄭重宣布:首都第一監獄不比你們剛剛待過的江寧看守所,你們都是重大政治犯,到了這裏,一個個都要規規矩矩,服從管教,否則嚴懲不貸!”

陳獨秀問:“能否向外界寫信?能否探監?”

“不行!”

陳獨秀再問:“讀書看報呢?”

“還讀書看報?你以為這兒是學堂啊!”

陳獨秀怒不可遏:“這是什麽黑暗社會?簡直連封建社會、奴隸社會也不如!還是什麽首善之區的模範監獄!你們執行惡法,我拚出老命也要抗議!”

李玉成斥道:“惡法總比你們打家劫舍,無法無天的共匪好一萬倍?”

陳獨秀喝道:“是惡法就必須打倒!不準我陳獨秀寫信、探監、讀書看報,我從現在起就絕食抗議!”

彭述之也大叫:“對,我們都絕食抗議!”

濮德治、羅世凡等也齊聲吼喊起來:“反對三不準!絕食,我們全都絕食!”

李玉成目瞪口呆!

傍晚,單人囚室中的陳獨秀兩手抄於胸前,和衣斜靠床頭,雙目緊閉。

桌上,放著已經冰涼的飯菜。

李玉成來到陳獨秀囚室外麵。

獄警湊上前壓著嗓子報告:“典獄長,這老東西中午沒吃,晚飯端進去都涼了,也照樣沒動一下,看樣子他是真打算把自己給餓死了。”

李玉成走進囚室,看看**的陳獨秀。

陳獨秀微微睜開眼,輕蔑地看了一眼李玉成,又把眼閉上了。

李玉成強壓怒氣,拉過一張凳子坐下:“陳獨秀先生,你都這麽大把年紀的人了,別再和自己過不去。不準寫信,不準探監,不準讀書看報,這是前朝時候就定下的老規矩,恐怕都上百年了。你要想開些,這種大事,不是我們這樣的小角色能改得了的。”

陳獨秀一動不動。

李玉成繼續勸道:“何苦呢?餓壞了身子,到底還是自己遭罪。”

陳獨秀嘴縫裏蹦出幾個字:“我說過,不取消三不準,我就餓死在你們這模範監獄裏!”

李玉成虎地蹦起來大吼道:“你這老東西以為你是誰啊?當了階之下囚還敢在我麵前擺臭架子!你陳獨秀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不就是一個喪心病狂反對政府反對委員長的共匪總頭子,像你這樣的家夥,委員長沒槍斃你就應該感恩戴德了,你竟敢帶頭絕食!你就餓吧,我還怕你不成,餓死十個五雙就數了,餓死了,我再來給你收屍——哼!”

李玉成憤憤罵過,拂袖而去。

深夜,典獄長辦公室裏燈火輝煌。

李玉成問幾名獄警:“姓陳的老家夥還是沒吃嗎?”

一獄警說:“今天又是一整天了,中午是炒肉絲,晚上是清燒鯽魚,雞蛋湯,老東西還是一筷子也不動。”

李玉成:“那幫家夥呢?”

另一獄警說:“也都一樣,中午我還騙他們,說姓陳的已經開口吃飯了。可他們狡猾得很,說要親眼看著姓陳的吃他們才吃。”

李玉成恨恨地說:“不吃就拉倒,餓死了還可以為政府節約十來顆子彈費!”

一獄警說:“典獄長,這幫家夥全都是黨國要犯。尤其是那個頑固的陳獨秀,名聲大得很,這些日子大報小報的頭條全是他這個的案子。這老東西要真餓死在我們手上,恐怕上峰會追查責任啊。”

李玉成說:“再和他們熬上兩天,我知道,一個人不吃不喝,也得七天才會餓死,現在他們隻不過才餓了兩天,離死還早,大家別著急。”

一名老獄警擔心地說:“可那姓陳的到底是個糟老頭子了,他能餓上七天麽?今天下午我看他的臉色已經不太對勁了,臘黃臘黃的,額頭上直冒虛汗,腦袋好像也抬不起來了。”

辦公桌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

李玉成抓起電話,對方剛一發聲,立即像彈簧般站了起來:“是,是,知道了,知道了,我們一定做好安排。”

獄警們全都眼巴巴地盯著李玉成。

李玉成放下電話,對盯著自己的幾名獄警大聲叫道:“我的老天爺!上峰通知我,鐵道部長顧孟餘和教育部次長段錫鵬,明天一早要來探望那姓陳的老東西!這可出大麻煩了?”

老獄警一片聲叫道:

“還有啥顧慮的,那就答應姓陳的條件吧。”

“典獄長,對這幫家夥,我看我們也不能照過去對付犯人的辦法來對付,也得動動腦筋才行,真要弄出個禍事,恐怕大家飯碗都要丟掉。”

“就是,就是,這些天我天天看報,對陳獨秀這案子,我一直就很關心。中國的,外國的大人物都在為他說話求情。這不,剛從看守所轉到我們第一監獄,連堂堂部長、次長也紆尊降貴到大牢裏來探望他。這裏麵的名堂,難道你們一點也沒察覺出來?”

李玉成揉著下巴想了想:“好,我有主意了。”李玉成與老獄警走進屋子。老獄警將提盒裏的食物一樣樣拿出來,擺放在桌子上。李玉成來到床前,對著蜷曲在**的陳獨秀一副前倨後恭的樣子:“陳先生,你已經把自己整整餓了兩天了,這是何苦呢?你是大人物,更應該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不是?我知道你是安慶人,你看看,我叫手下專門去街上的安徽菜館,給你買來了安慶最有名的山粉圓子燒肉、何老三海鮮餛飩。”

陳獨秀睜開眼睛:“不取消三不準,你即便端上來山珍海味,我依然絕食到底。”

李玉成擺著手說:“何需如此,何需如此?寫信、探監,讀書看報,我為黨國愛惜人才,索性就大著膽子自作主張,答應你就是了。怎麽樣?這下滿意了吧,快起來吃點東西吧。”

陳獨秀得寸進尺:“除了那三條,我個人還有個條件。”

李玉成皺皺眉頭:“陳老先生請講,隻是別太難為我們這些當差的。”

陳獨秀說:“我這人生活自理能力太差,加之年老體衰,全靠蘭珍照料我的飲食起居。在江寧看守所時,獄方就特許蘭珍在裏麵自立鍋夥。如今到了你管理的第一監獄,我也得像在江寧看守所一樣過日子。其實對你來說,這事也委實簡單,無非就是提供一個能做廚房的小屋子。至於鍋碗盆瓢,爐子煤柴,全由我們自己掏錢置辦。”

李玉成為難地說:“這……陳老先生,這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吧!首都第一監獄可是全國模範監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陳獨秀說:“有無先例我不管,你不答應,我就決不進食,等你前來替我收屍!”

李玉成說:“罷罷罷,我看還是這樣變通一下吧,我特許你夫人每天上午八點進來陪你,照料你的一日三餐。但是,晚上七點之前,必須出監獄。”

陳獨秀坐起身子,因餓得太久,有些力不從心,李玉成趕緊伸手攙扶。

說罷,陳獨秀坐到桌前,拿起湯勺,大快朵頤:“這何老三海鮮餛飩,我已經多年沒有吃過了,夢裏都想呢,湯鮮餡美,真是不錯,不錯!”

看著陳獨秀狼吞虎咽,李玉成和老獄警麵帶苦相。

侍衛和秘書提著禮品袋,陪著顧孟餘和段錫鵬進得陳獨秀的囚室。

陳獨秀正在伏案寫作。

段錫鵬開口招呼:“老師,顧孟餘先生來看望你了。”

陳獨秀趕緊起身相迎:“政府要員以金玉之軀,下駕這種不雅之地,獨秀實不敢當。”

顧孟餘大聲道:“仲甫兄,老朋友,用不著這麽文縐縐地冒酸水。當年你在北大文學門當主任,我在經濟門當主任,一起共過幾年事,不管你犯了什麽事,兄弟對你老兄的人品,文章,還是十分敬佩的。所以約上你的學生段錫鵬,特意前來看望你。”

陳獨秀客氣地說:“那我就謝謝顧老弟的雅意了,請坐,請坐。”

顧孟餘說:“我來之前,蔣夫人對我說,陳先生這個案子,中外矚目,大家都很關心。現在法院已經作出了判決,尚不知仲甫下一步作何打算?”

陳獨秀隨手拿起書案上的幾頁稿子揚了揚:“不管你今天帶來的是蔣介石的問題,還是蔣夫人的問題,你都可以把我的回答帶給他們。法院雖然作出了一審判決,不過,我是不服的。你們看,我正在起草上訴狀,讓高院來做最後裁決吧。”

顧孟餘說:“那好,那好,我也希望高院能夠給你一個公正的裁決。”

陳獨秀說:“我倒不會愚昧到完全相信中國法律的地步,這個案子,我清楚最終會判我坐牢的。蔣夫人托你問我作何打算,這很簡單,我就利用這難得的機會,以書為伴,認真讀讀書,研究點對社會有實際用處的學問。我早在“五四”時期,就在《新青年》上寫文章說過:“‘世界文明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青年要立誌出了研究室就進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最優美的生活。’我已是幾進幾出監獄,何不以實際行動來實踐自己當初提出的格言呢?”

顧孟餘虛應道:“對,對,利用這充裕的時間做做學問,隻要能靜下心來,以書為伴,這時光也就容易打發了。有句中國的老話是怎麽說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哦,還有什麽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受苦,餓肚子……”

陳獨秀說:“哈哈,老弟洋墨水喝得多,倒是把老祖宗的東西丟得差不多了。你引用的前一段出自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原話是這麽說的,‘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足,《兵法》修列。’後一段則出自《孟子·告子下》,原話是,‘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伐其身。’”

陳獨秀說:“顧老弟客氣,你是工科大專家,能把這些古訓的意思弄得大致不差,也就很不錯了。”

顧孟餘說:“我知道段次長是你得意門生,所以今天把他叫來了。老兄今後做學問需要什麽資料,什麽書籍,都可以通知他給你送來。我會給監獄方麵打招呼,在生活上盡可能給先生予優待。”

陳獨秀說:“那我就在這裏謝過部長大人了。”

段錫鵬笑著說:“蔣先生也托我向老師問好。”

陳獨秀神情倏然變了,捋著山羊胡須,冷冷笑道:“那我還得謝謝他了。”

段錫鵬聽出了對方話裏的譏鋒,神情稍顯尷尬。

陳獨秀毫不客氣,大聲說道:“你剛才還有臉說是我北大學生,我看你現在是教育部次長,官當大了,架子也變大了。”

段錫鵬趕忙解釋說:“哪裏,哪裏,那段時間我確實是外出了,後來要求見老師,正趕上……嘿嘿,層峰有令,不準見人,就沒有為難獄方了。”

顧孟餘不疾不徐地說:“仲甫講話還是文人味,什麽大官呀?陳先生真要想做個大官,不全在你自己一句話嗎?”

陳獨秀正色道:“我可不是當官的料。”他瞪著顧孟餘說,“我哪有顧先生八麵玲瓏,會當官啊。”

顧孟餘皺皺眉頭,實在坐不住了,起身道:“看來陳先生火氣依然不小,你好好休息吧。”

陳獨秀昂然道:“不送。”

顧孟餘轉身離去。段錫鵬也趕緊跟著出了門。

顧孟餘氣憤地說:“這個老頭子,真是被社會寵壞了,脾氣倔得很,給他臉麵也不要。”

李玉成送走兩位高官,馬上變了一副麵孔,對幾名警官頭目道:“今天你們都看見了,這個陳獨秀,可不是一般的犯人,連部長次長來看她,他也敢不給麵子。部長先生受了冷遇,反而還要我們盡量優待陳獨秀。我現在鄭重提醒你們,陳獨秀今後要看書,要看報,要見誰,都給他自由,隻要他不出監區,不在牢房裏鬧事,不組織犯人搗亂炸獄,我們都由著他。聽清楚了嗎?”

章士釗帶著煙卷、水果,糖果等物品前來探監。

陳獨秀高興地說:“行嚴,我從江寧看守所轉到這裏後,你是第一個前來看望我的老朋友。”

章世釗端著架子拿腔拿調地說:“你別這麽自作多情好不好?我今天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的一個學生委托我來替他看望你的。”指著桌上大包小包的禮物,“你看看這些吃的抽的,我一分錢也沒出,全是你那個學生置辦的。”

陳獨秀想了想:“誰?”

章世釗說:“楊鵬升,他在北大時曾受教於你門下,他沒忘記你這個老師,特地要我來慰問你。”

章世釗說:“你記性還不錯。師長是孫元良,他是副師長。”

陳獨秀問:“楊鵬升他現在什麽地方?我有好些年沒有他的消息了。”

章世釗說:“年初,他參加了淞滬抗戰,奮勇抗擊日本侵略軍,現在已經調到南京陸軍中央軍官學校任上校戰術教官。因軍人身份不便,故特請我來替他看望你,並要你這老師多多保重。”

陳獨秀說:“行嚴,你務必轉告我對他的謝意!”

章世釗說:“這個自然。”

陳獨秀感歎道:“唉,國共分裂,大革命失敗,共產黨不容我,國民黨也不容我,沒想到國民黨中有愛國心的學生,倒還惦記著我這一介老朽。”

章世釗說:“仲甫,你現在雖然是階下囚,但在人們的心中,你還是一個老鬥士嘛!不過,你這股鬥爭勁兒對敵人可以,拿來對自己的朋友,就實在太過分了。容不下你的豈止國共兩黨,還得加上我章某人。”

陳獨秀笑道:“行嚴還在生我的氣?”

章世釗板著臉說:“那還用說?那天在法庭上,我連殺你的心都有!”

陳獨秀“哈哈”大笑。

章世釗說:“你還有臉笑,不知好歹的東西!”嘴裏罵著,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潘蘭珍提著菜籃從外麵回到首都第一監獄,直接進了陳獨秀囚室旁邊的一間充作廚房的屋子。

正在伏案寫作的陳獨秀聽見了腳步聲:“蘭珍回來了?快把報紙給我送過來呀。”

潘蘭珍一驚,趕緊過來對陳獨秀道:“哎呀!老先生,阿拉今天忘記買報了。”

陳獨秀驀地沉下臉:“蘭珍,你給我牢牢地記住,飯可以三天不吃,報不可一日不讀!”

潘蘭珍窘迫地說:“阿拉馬上去買。馬上去買。今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裏,潘蘭珍的確感覺到了大人物與尋常百姓的不同之處。陳獨秀在牢裏住的也是單間,還有寫字台,藤椅,和一個大書櫥,書櫥裏裝滿了他開書目請朋友們送進去的書。她能在大牢裏陪伴陳獨秀,並為他做一日三餐,更是一般犯人所難以想象的。而且,她過去和陳獨秀一起生活了兩年,隻以為他是個不善交際,落落寡合的老人,沒想到他成了階下之囚,竟然會有那麽多朋友從四麵八方趕來看望他,伸出手來援助他。而且來的大都是名流顯貴。她真不明白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頭子是靠什麽魅力來征服大家的?她如今雖然沒有分文收入,但錢是全然不缺的,因為有那麽多的人給她送錢來。這些資助她的人,大都囑咐她不要告訴陳獨秀。但她卻做不到這一點。她知道“患難見真情”,她是出自對他們真誠的感激,她不願埋沒了他們的好意。她知道“受人滴水之恩,須當湧泉相報”的古訓,她渴望有朝一日陳獨秀出獄後,能有機會報答這些幫助過他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