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原馥庭:被閻錫山帶到台灣的秘書

到台灣後,閻先生做的第一件事是辭去了“國防部長”和“行政院長”。辭職是他自願的,閻先生是個明白人,他之前曾經說過一句話:“需要我,趕也趕不走;不需要我,留也留不住。”

閻錫山昔日曆任秘書迄今在世的僅有兩位,一位是現居台灣的運城人氏原馥庭,另一位是現居太原的原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省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主任、著名曆史學者李蓼源。

到現在原馥庭仍保留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從抗戰開始一直到1960年閻錫山去世,他擔任秘書20多年,一直沒有離開過閻錫山。2004年他曾把從大陸去的山西老鄉特地請到台北市一家山西飯店吃午飯。他說這是同為山西人的徐永昌從太原帶來的廚子開的,幾十年來雖幾經易手,老板換了好幾位,不過飯店的山西風味倒是始終如一地保持下來了。

原老感歎說:“戰亂時分,老百姓受的苦,遭的罪,那真是一言難盡。所以咱們中國能有今天,不容易啊,兩岸同胞都要倍加珍惜!”

這是原先生的肺腑之言。

在此番做東及次年參加台北山西同鄉會暮歸故裏的日子裏,原先生在各種場合談到了他當初追隨閻錫山離開山西後的經曆。

原馥庭回憶說:

我迄今還記得很清楚,閻先生接到代總統李宗仁從南京發來電報的那天,是1949年的3月29日。那時候國共雙方決定4月1日在北平舉行和談,李宗仁特地召集閻先生與居正、白崇禧、張治中等人去南京,在代表團啟程前夕,商討和談問題。當時太原大戰在即,閻先生在各種場合都高調宣示,決意與太原共存亡,他從內心是不願意在這樣緊要的關頭離開的。但是李代總統專電邀請他前往南京商談國是,他不去也不成。後來有的人寫文章說他是說一套,做一套,讓部下留在太原與共軍拚命,自己找個借口溜掉了。有好幾本書上都這樣醜化閻錫山,說他裝腔作勢,要和大家共存亡,但事實上,就在三軍將士受其蒙蔽,為其賣命的時候,閻錫山卻偷偷搭乘專機逃出太原,一去不回頭!為了掩人耳目,盡快脫身,他甚至連一向心愛的五妹子也棄之不顧了。還有本書裏說,到了1949年3月初,太原空中交通已被解放軍炮火所控製,隻有西門外洪溝小飛機場尚能使用,閻錫山便急電在南京的軍事代表楊愛源,叫楊向美國大使司徒雷登請求,向代總統李宗仁提議,調他為行政院長,但李不同意,未能實現。到3月下旬,閻錫山又打了一個電報給銓敘部部長賈景德說:‘為拯救晉民,咱擬在中央占一位置,名位高下,在所不計,副主席亦可。’賈向李代總統請求,先去一電,請其來京,俾脫險境,李許可了。

原馥庭先生認為以上諸種說法毫無根據,純屬誣蔑醜化閻錫山人格的妄測之言。當時連他們幾位跟隨閻先生同赴南京的人員,也全都以為要不了三五天就會回來,出發前連家也沒顧得上回一趟,親人也沒顧得上見一麵打個招呼就走了。“拿我本人來說,自那天匆匆一走,父母天各一方,陰陽永隔,連一對親生兒女,也是幾十年後才偷偷摸摸從台灣跑到香港見上一麵。”

閻錫山的另一位留在大陸的秘書李蓼源先生也在《閻錫山離晉去台始末》一文中,記述了閻錫山試圖從南京返回太原所做的種種努力:“但四野炮兵第1師高射炮部隊的到來封鎖了太原的天空,也斷絕了閻錫山回家的路。太原守軍發去電報說機場全部被毀,飛機已無法降落,閻錫山最終才放棄了返回太原的計劃。”

關於閻錫山離開太原的情形,我們還是聽聽他本人在日記中是怎麽說的吧。

1949年3月29日:“李代總統電召赴京,商決黨國大事。晚8時抵南京。”

4月11日:“去奉化。蔣總裁雲:‘太原固重要,太原是國家一隅,若國家不保,太原亦無法保存,望你多留南京,做團結工作。’”

4月12日:“返京。參加和談會議。李代總統亦一再囑多留京。”

4月18日:“中國國民黨中央執監委員及政治委員會委員於廣州聯席會議,電邀赴穗,同謀挽救危亡。”

4月19日:“太原飛機場不能降落。接太原梁代主席化之電稱,請勿再圖返省,解救危急,隻有大量空軍,希望能使飛虎隊用國家空軍名義大量出動。”

4月21日:“複接梁代主席化之電話,共軍增加炮兵部隊甚多,恐城陷在即,目前已經應處理之人及事,處理完畢。職一定遵命集體自殺,並本屍體不見敵人麵之昭示,一切準備妥當。複接閻慧卿電話雲:一定遵命率家人自殺,並焚其家屋,請勿為念。”

4月22日:“由京到滬,以無線電話,繼續指揮作戰,並勉勵全體文武幹部,成功是國家民族的需要,成仁是自己的收獲。所愧者,不能與大家共同犧牲,惟我—定要對得起大家。”

4月23日:“10點後,與太原聯絡中斷。於聯絡中斷之前,太原表示:一定巷戰到底。”

4月24日:“太原失守。又接在穗中委全體電促速往穗,共商國是。原擬先飛溪口再飛穗,後因機場不易降落,改定先行飛穗。”

原馥庭說在山西當首領不容易,從辛亥革命到1949年,山西一直處於戰火中,沒有安頓下來。光是1912到1927北洋15年,山西就被進攻過10次。比如1925年馮玉祥就曾占領大同13個縣中的大部分;北伐之初,張作霖也占了大同好幾個月,不過後來馬上被打退回去。他還談到閻先生有4個秘書,一個是北部五台山的代表,一個是娘子關的代表,一個是東部的代表,原馥庭則是運城的代表。這是因為不同工作需要配備的,也是讓周圍人看,閻錫山能把各方麵都照顧好,不偏不倚。山西像一個小國家,要讓身邊人都擁護他,也要花很多心思才行。在外人眼裏,閻錫山這個“山西王”很風光,但在原先生這樣的身邊人看來,閻錫山其實是個勞碌命,這一輩子做官做得很苦。也許是因為對這一切已經厭倦,閻錫山也很早就決定離開台北,搬到山上去住。他就是要主動做出退出政治的姿態。

原馥庭回憶說,有一次,台北市長高玉樹想到山上看閻錫山,下了車站在那兒等。高玉樹並不是蔣介石的人,可是閻也不見。原馥庭隻好對高玉樹說:“對不起,閻先生不在山上。”那時候政治氣氛也十分敏感,他不想讓情報人員以為他拉幫結夥。

原馥庭晚年在回憶閻錫山的文章裏寫道:

在台北待了半年後,閻先生帶著我們隨行人員四五十人搬到台北市郊的菁山居住。菁山原是日本人廢棄的茶園,一片荒蕪,山上的荒草長到了一人多高,當地的老人都割草挑擔賣到造紙廠。日本人占領台灣時,山上還有遊擊隊。這裏非常偏僻,交通不便,平時進城要步行30分鍾才能到達公路。附近也沒有村落,也沒有電燈、電話、自來水。走山路的時候,經常看見野兔四處亂竄。

閻先生租了這塊地,蓋了9間房子,以茅草為頂,竹片糊泥為牆,房子十分簡陋,台風又把草頂給吹掉了。有一次屋裏還漏了雨,我們就撐了一把大傘,掛到他**頭,所以閻先生還有過打著傘睡覺的經曆。

為了對抗台風和地震,閻先生後來想起了自己家鄉山西的窯洞。我們讓工人就地取材,用石頭水泥又建了5間房。當時蔣介石給他陽明山的另一套日本人留下的好房子讓他住,閻先生謝絕了。

當時,山上沒有電燈,沒有自來水,喝的是用竹管接的泉水。不久,蔣氏夫婦上山去探望他,路況很差,車子顛簸不已。回到台北後,蔣介石就讓人裝了一個軍用電話,以解決和外界的聯絡問題。陳納德和夫人陳香梅來山上探望閻先生時,贈了他一台發電機,可是閻先生為了節省用油,仍然點蠟燭工作,直到3年後電力接通。

為了改善生活,我們自己在山上養豬養雞耕地,一梯一梯地種橘子。跟隨他到台灣的侍從人員有四五十位,閻先生用錢也很仔細,一個人一個月在大廚房的夥食大約是100塊。這個標準吃了大概有10年,也沒有漲過。後來廚子說大家吃得太苦了,閻先生聽了這話,才又加了點錢買肉。剛一增加夥食標準,閻先生就走了。當時很多衛隊的青年人跟著他到了台灣,他也用不了那麽多警衛,為了替大家張羅生計,他還曾開過印刷廠。但後來他也養不起這麽多人,很多老部屬也就慢慢地離開了。

那時候我也多少有些動搖,猶豫著該不該繼續在山上待下去。當時一個朋友希望我到台北一個機關裏做事。有一天我跟閻先生提了此事,他聽罷沉默了許久,說了句:“你不能離開我。”我就又留了下來。

閻錫山在菁山一住就是10年,一心讀書寫作,非重大的活動不輕易進城。他生活很有規律,每天早晨7點起床,然後寫作。午飯後休息兩小時,下午會見客人,或者讀書、思考問題,晚上22點準時入睡。

1959年,閻錫山77歲。一天晚上,他伏案寫作完畢,準備上床休息時,忽感心髒不適。第二天,便到台灣大學附屬醫院檢查身體。經醫生診斷,已患有比較嚴重的心髒病,醫生勸他住院治療。他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因記掛著他尚未完稿的《三百年的中國》一書,沒等痊愈,便匆匆趕回了菁山。

外界都以為閻先生是“山西王”,很有錢,但到了台灣來看,他的生活非常簡單,家庭也是非常普通的。不知為什麽,閻先生和家人並不親近。閻先生的第一位太太在太原抗戰第二年就去世了;後來又娶了一位,這位夫人和他同歲,家裏非常有錢,她沒有生孩子。他們向來不住在一起,閻先生隻有星期六下午才和太太見一麵。這樣好多年了,我們也不能問。我記得是1952年左右,這位夫人也去世了。他的孩子很早就去了美國,也很少回台灣。

搬到山上後,他幾乎很少出門。他的生活非常規律,頭一天晚上我們把他第二天的日程安排好:幾點幾分幹什麽,給這個人10分鍾,等等。他不願意浪費一點點時間。除了侄子閻誌昭偶爾來訪外,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寫文章上。不過,他的寫作方式是“動腦不動手”,每天他起床後,總有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聽候他的命令,他口述自己的想法,我們幾個記錄、整理。比如某天他有感而發,就讓我們寫下這句:“喜怒不形於色,深沉可,陰險不可。”他睡覺時,身旁有支鋼筆,有什麽感想,他也隨時寫出來,交給我們整理。

閻先生平素話不多,閻先生的會客室門上寫著三個大字:“持得住。”我們和他一句都不敢多嘴。跟隨他這麽多年,我幾乎沒有幾張和閻先生的照片,因為不敢張嘴提這樣的要求怕打擾他。我記得有一年他請了一位客人來吃飯,客人還沒有來,副官拿相機給我們拍了一張合影,單獨照相的機會幾乎沒有。

有的朋友來信對他說:“你在台灣寂寞,可以參加宗教活動。”閻先生回信說:“我一天到晚忙得很,我估計再有三年五年,我把該寫的寫完了,我並不寂寞。”

有人對我開玩笑說:“閻錫山是前世五台山的老和尚,你是今世的小和尚。”

閻先生一直患有心髒病,但他那時把注意力都放在他的《三百年的中國》一書上,所以醫生勸他住院他不肯。

1960年5月20日,蔣先生有一個慶祝會,閻先生因為重感冒加上氣喘,就沒有參加。第二天,他的身體就出了狀況,渾身出汗,在**坐也不行、躺也不行,我們把台大醫院的內科主任請來,醫生讓他馬上進醫院接受治療。等到了醫院,人已經不行了。

閻先生的墓地就選在他生前居住的菁山草廬後,我們挑了兩樣東西隨他下葬:一支是他平時記東西用的鋼筆,非常普通;還有一把剪刀——他生前一個人閑著想事情的時候,經常拿這把剪刀剪胡子。

山西省地方誌辦公室副主任曹振武與原馥庭多有交往,後撰《愛國老人原馥庭》一文,發表在《黨史文匯》2010年第1期上。摘引如下:

原馥庭係山西省河津縣和井村(現屬萬榮縣)人,民國三年(公元1914年)生,現已97歲。山西大學中文係畢業。抗日戰爭時任第二戰區司令部秘書。1949年將一雙兒女留在原籍,同夫人去了台灣,任閻錫山首席秘書。閻錫山逝世後調任台灣當局少將參議。李登輝上台後搞台獨,原馥庭堅決反對,憤而辭職。

原馥庭身居海島,心係大陸,無時不在思念故土。兩岸隔絕數十年,骨肉生死難明,原馥庭唯恐今生難見親人一麵,於1989年與夫人攜晚輩到香港,同在大陸離散40年的子女團聚6天,以慰天各一方,夢寐思念之情。1993年,兩岸關係初晴,冰山漸消,原馥庭回到離別44年的和井村掃墓祭祖。此後他幾乎每年皆回山西探望,受到省地縣鄉各級領導和家鄉父老的熱烈歡迎。

原馥庭親眼見到祖國大陸由貧變富,由弱變強,山西經濟、文化、社會建設突飛猛進,人民生活豐衣足食並日益提高的事實,甚為感動。1998年他參觀萬家寨引黃濟晉水利工程時,賦詩盛讚山西黨政領導其功不在禹下:“石樓臨晴空,南眺出千裏,人憐山氣佳,予歎禹功美。”參加山西大學承辦的“近代史研討會”後,他赴五台山參觀,途經忻口見抗日戰場遺跡,回想此役有4萬餘官兵為國犧牲,至感悲痛,泣不成聲。此後,友人邀他再遊五台山,他婉言相謝,實則是不忍再看忻口傷心之地。他說:“忻口戰役堅持23天,牽製日軍速戰速決三月亡華之妄想,亦使南京得以從容西遷,功不可沒。是國共合作共同抗擊敵寇的典型之戰,後人不可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