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奏
三車間二十九歲的年輕值班長茅弟半開玩笑地把廠區中央那條寬闊的水泥大道稱作“次級南京路”。茅弟新近剛入黨,是近來奎廠頗引人注目的“明星”人物。
此刻,正值周末,又逢下早班,“次級南京路”上著實熱鬧,五顏六色的姑娘小夥、錚光閃亮的“鳳凰”“永久”,!”播喇叭裏還播放著大人都能哼幾句的流行歌曲。
人河流動的方向是指向廠門的,人們的腳步疲憊而又匆匆,因為廠門外有他們雖不寬敞卻是可親可愛的家。
隻有靈靈逆人河而行,竭力避開迎麵匆匆的人群。
“靈靈,下班了,作啥還往廠裏跑了快向後轉,現在到徐家匯菜場,盆案攤上準有西紅柿和青椒。”
“我有點事。”靈靈客客氣氣地回答。
“好積極呀,加一把油,竄上去!”
“我是天生小老百姓的命,從沒當過芝麻綠豆官。”靈靈心裏煩,臉上卻隨和地笑。
擺脫了熟識的同事,靈靈拐上車間之間的小路,掏出手帕按按額角。迎麵走來三車間的兩個青工。
靈靈,曉奇師傅早出廠門了。
“我不找他”靈靈沒好氣地說。
背轉身,聽得那兩個青工還在說:“……中午跟茅弟吵,還不是為了領導沒挑中他?說得漂亮,不稀罕……”
靈靈覺得背脊上一陣冰涼。“死相!”她暗暗地填罵著她心愛的丈夫曉奇。
中午,在食堂,曉奇和茅弟是怎麽吵起來的呢?開始,靈靈還讓茅弟帶買了一碗紅燒鴨腿,茅弟還替靈靈端著,擠到曉奇占好座位的飯桌邊上。曉奇隻占了一條長凳,靈靈叫茅弟擠著坐,可是曉奇勾著頭不吭聲,於是茅弟說了聲:“不打擾,不打擾,我喜歡站著吃,腸子直龍通,消化得快。”
茅弟捧著碗站到牆邊,那兒有一堆青工,邊扒飯,邊說笑,熱鬧得很。靈靈天性活潑,豎起耳朵聽,原來大夥在起哄茅弟:
“茅弟,聽說是老廠長親自點名調你去廠長辦公室的,好福氣,中頭彩!”
“有啥?看我年輕力壯,跑腿打雜歎!”
“別謙虛,興許老廠長想招女婿吧!”
“阿福又嚼蛆了,該讓少雯聽見,撕爛你的嘴!”
“說正經,準是讓茅弟當廠長接班人。”
“真叫當,就當歎裏據說國外三四十歲的人就競選總統,呢!”
“有氣魄!茅弟,‘升官發財’,請客!”
“對對,請客!”
氣一言為定,兄弟我今晚在家設宴,豬頭肉、乙級大曲!”
靈靈聽著不覺撲叻笑了起來,這茅弟,胡言亂語,哪象個當千部的樣了不過,靈靈蠻欣賞他這種豁達開朗的性格。
“簡直不知羞恥!”
靈靈被這突如其來的怒斥驚得差點摔落調匙裏她看見曉奇怒氣滿麵,朝茅弟直瞪眼,她搞不明白茅弟在什麽地方得罪了丈夫,趕緊去扯曉奇的衣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人稱茅弟的“影子’的阿福蹭地把靠在牆上的身子挺直了,用匙敲著碗說:“曉奇,你在罵誰呀,別遮遮掩掩的,指名道姓來。”
“阿福,他在說我呀。”靈靈朝阿福賠笑臉,又對曉奇使眼色:你千萬別再開腔了!偏偏曉奇是深度近視眼,看不清靈靈丟過來的眼色是什麽意思,他回敬阿福說:“我在罵那種整天為私利而鑽營的人,你心虛什麽?
“曉奇,你可真是‘兩耳不聞天下事,閉門隻讀聖賢書’呀。你知道嗎:領導班子年輕化,這也是企業改革的一條大計,怎麽叫為私利而鑽營呢?”
“企業改革?”曉奇冷笑了一聲,“請間,你們了解不了解我國的國民經濟體製現狀:你們懂不懂什麽叫生產布局和計劃經濟,什麽叫社會純收入和企業純收入,要你們管理工廠,能拿出切實可行的企業計劃嗎?”
這一串間號象鎖鏈卡住了阿福的喉嚨,他隻有朝茅弟討救兵了。
一直沉默著的茅弟開口說:“曉奇,你書看得多,別老說風涼話,指教指教大夥嘛。”
“對對對,也該請他進廠長辦公室衛,阿福領著幾個青工瞰地哄起來:“快向廠長薦賢才喲!”
曉奇臉漲得通紅:“別說廠長請,就是局長部長來,我也不會去的,別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世界大著呢,哪兒沒有英雄用武之地:”
“君子,英雄,哈哈,曉奇,你伯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吧”!”阿福嘻笑著間。
曉奇真正地惱火了:“滾你的!阿福,用不著你象哈叭狗似地瞎哼哼。”
“你說明白,誰是誰的哈叭狗!”
“你自己心中有數!”
唇槍舌劍地吵起來了!靈靈東勸西拉地不頂用,急得差點掉眼淚,幸虧上班的鈴聲響了……
整整一下午,靈靈總是膽戰心驚地注意著別人對自己的表情,揣摸著人家對這場爭吵的態度。她為她不合群的丈夫擔憂,生伯大夥會對他產生壞印象,特別是茅弟,曉奇這樣罵了他,茅弟能不記恨嗎。
靈靈清楚地知道,在車間工人當中,人們的傾向性是絕對偏著茅弟的。有一回,茅弟剛剛提拔當了值班長,阿福要陪鄉下娘舅逛老城陛廟,沒有調休假了,茅弟就把自己的調休單送給他兩張。曉奇說,茅弟身為值班長,“知法犯法”,助長歪風邪氣,應該當眾檢討!茅弟說,就等於他替阿福多千兩天活,朋友間互相幫助,有什麽不可以?官司打到車間主任那兒,茅弟挨了批評,阿福扣了兩天獎金。可是,工人們紛紛誇茅弟為人厚道講義氣,給曉奇看白眼,說他沒有人情味……
“死相!"靈靈又怨又憐,一遍遍地嗅怪丈夫,她不能讓曉奇老被人戮脊梁骨呀!靈靈在思右想,決定下班後去找少雯疏通疏通關係。靈靈是茅弟和少雯的“紅娘”呐!
少雯在廠醫務室當護士。廠總務後勤機關人員吃午飯時間要比車間工人晚半小時。少雯跨進食堂,非常敏感地覺察到炊事員們朝她投來異樣的目光。那個打菜的胖師傅意味深長地說:“多吃點呀,能經事。”
少雯被她說得心驚肉跳。
回到醫務室,少雯見護理間門虛掩著,嘰嘰喳喳有人在說話:……這種人還能進!”長辦公室工作:流裏流氣的,真不象話……”
少雯推門進去,屋裏立刻鴉雀無聲,片刻,人們才汕汕地跟她招呼:“少雯,喜臨門呀,可要請吃搪的。
“什麽事呀?”
“別裝腔了,小人精”
“我……!”少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猜出她們一定在議論茅弟。在廠裏的知識分子階層中,對茅弟的毀謗多於讚譽。
少雯已經一星期不見茅弟的麵了,這是她自己定下的規矩,每廠休日碰麵一次。少雯神不守舍,差點把蘇打水當成了青黴素。
當少雯隔窗看見靈靈那張笑得很甜的臉蛋時,心往下一沉:靈靈來找她準是為茅弟:
“喂,‘無事不登三寶殿’,快說!”少雯對靈靈說話隨心所欲。
“你看你,多漂亮的臉蛋,也不懂得打扮。”靈靈在少雯跟前,愛用長者教訓人的口吻。
“人家心裏象貓爪搔,你還賣關子,他怎麽了?”
“別疑神疑鬼。咯,昨天我在淮海路第二百貨商店看見一種新式滑雪衫,西洋紅的,樣子很新,你要不要買一件?”靈靈決不會直截了當地求少雯到茅弟跟前為曉奇說好話的,她才不幹那種失麵子的事呢,她懂得感情的融洽是先決的條件。
“不要。我都快二十五歲了,還穿西洋紅的滑雪衫?妖精似的了。”少雯生性喜素淡好清靜。
“真是死腦筋,現在四十多歲的都著紅穿綠的呢。出廠價,太合算了,買一件!”
“有沒有墨綠或寶藍的?紅的我實在不喜歡。”
“我去看看,一定讓你滿意。”靈靈笑著,拉住少雯的手,盯著她左看右看。
“我又不是西洋鏡,你看什麽呀!”
“我給你看麵相呢,有福氣!鼻隆起,是有佐夫命,怪不得茅弟象搭了順風船,又入黨又升官……”
“什麽什麽了茅弟要升官?”少雯大吃一驚。
“他不是要調到廠長辦公室去工作了嗎?人家都說,那就是廠長的接班人呀。少雯,當初替你牽紅線,說沒錯,就不錯吧:往後,讓茅弟多幫襯幫襯我家曉奇,他是書呆子,說話有時犯忌,今天中午……嘻嘻,冒犯了茅弟,叫茅弟千萬別在意……”靈靈象一個高超的裁縫穿針引線,巧妙地把話頭引到,中午那場爭吵上去了,她說得正順當,絞人吐珠似地不住口,而少雯的嘴唇漸漸由紅轉白,大眼睛瞪得發直,氣越喘越租。
當靈靈最後邀請少雯和茅弟明天上她家作客時,才發現少雯的異常神色,她心慌地間:“你……生我氣了?”生曉奇氣了?
“不,我什麽都不知道,真的,茅弟什麽都沒告訴我。”少雯的聲音象蚊子叫,手冰涼冰涼。
晚飯時,少雯吃了小半碗飯就襖飲地放下了碗,母親擔心地問:“雯雯,是不是和茅弟賭氣了!”
少雯的哥哥在北方工作,少雯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是最貼心的人。
“媽,茅弟他要調到廠長辦公室去工作了。
“那是好事呀:”
“不好‘出頭的椽子先爛’,誰都這麽說。他那愛管閑事的脾氣,往後,準沒太平日子。”少雯才六歲,父親就死了。少雯常聽母親回憶父親冤死的情況,對動**的政治風雲產生了懼怕和厭倦的感覺。她在廠裏政治學習會上從不發言,她下了班喜歡關在家裏看看業務書,從不關心社會上發生的任何事,甚至連報紙都不翻一翻。當少雯對愛情有朦朧的向往的時候,她就為自己未來的文夫畫了一幅像。他應該是英俊瀟灑的,知識豐富、作風正派而且溫文爾雅。她不求他有多高地位、多大名氣,她隻盼他待自己好,小兩口相敬如賓地過舒適安穩的小日子,那滋味象嚼青橄欖般清甜……
廠裏,曾經有一位高千家庭出身的黨委秘書拚命地追求過少雯,多少姑娘羨慕妒忌她,多少同事朋友勸她和他好,可是少雯絲毫不動心。那人送內部參考片的電影票來,她一轉手給了別人;那人寫了多少火燙的情書,都被她撕得粉碎摔進廢紙簍。少雯想;不能圖眼前的氣派,爬得越高,摔下來越慘呀。
後來,少雯偷偷地喜歡上另一個小夥子曉奇。他穿著油膩的工作服,一看就是個地道的工人,可卻戴著副深度近視眼,眉宇間露出隱隱的內秀氣。他到醫務室來打針,手裏捧本書,少雯覺得他呆得與眾不同,她從他在姑娘麵前漲紅的臉和低垂的目光上猜想他一定是為人正派而溫和的……不久,少雯打聽到他是三車間有名的秀才。可惜呀,他已經有未婚妻了,未婚妻長得非常漂亮,是他的徒弟,發瘋似地愛他,他們正準備結婚呢。於是,少雯悄悄地在心裏挖了個很深很深的洞,把剛萌發的愛情的小苗埋在裏麵了。
長得嬌好的姑娘互相也會“一見鍾情”的。少雯對靈靈由妒忌而轉成了敬慕,靈靈喜歡少雯文靜得如太陽下的一隻小貓,她倆剛認識就親如姐妹了。
靈靈請少雯吃喜糖的時候說:“你這討人喜歡的小妮子,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少雯羞紅了臉,依順地由靈靈把她拉到辦公樓旁的《光榮榜》前麵。
靈靈指著一張照片說:“你看他,象不象《收馬人》中的許靈均。”
少雯抬了抬眼皮,第一印象:挺帥!名字怪有趣:茅弟。那麽大塊頭取了個娃娃名。
這個靈靈,不跟少雯打招呼,就徑直把茅弟帶到少雯家裏來了。
少雯母親喜滋滋、樂陶陶地張羅,少雯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擰手帕。
茅弟大把抓著母親端出的花生米往嘴裏丟,大聲地回答母親的問話。他把他們的車間描述得象花園一般漂亮,他把他們的工作描述得象繡花一般精巧。母親聽得入了神,少雯肚裏暗好笑:“你見他上班時的模樣嗎了象京戲裏的大花臉,四周油滋滋,成天轟隆隆,哼,聽他吹得美!”
茅弟告辭後,靈靈問:“這人好不好?”
母親說:布這小因,挺和善,就是頭發太長。”
“白母,如今時興這種發型。雯雯,你說呢?”
少雯不言語,她心裏用曉奇為尺子衡量茅弟,挑剔他不夠穩重,上光榮榜的人了,怎麽還穿花格子襯衫?
不管少雯怎樣表態,茅弟可是一眼就認定她了。少雯家、房子大修,茅弟每天下班後趕到少雯家幫忙。
茅弟替少雯家在大門口裝了隻門鈴,有客來,門鈴響,不是嘀鈴鈴鈴單調的響聲,而是一段悅耳的樂曲,母親愣一會,喜一會,逢人就說:“這小固,能幹,也肯幹。”
少雯依然不言語,心裏想:“他很會過日子。”
去年夏天,少雯母親中風,少雯又急又伯,隻會抹眼淚。茅弟借輛黃魚車把母親送到醫院,整夜守著她,端茶水、倒尿盆,什麽都幹。病房裏的人對母親說;“您嬸子好福氣,兒子孝順。”
“這小固,有良心,雯雯,媽喜歡他。”
少雯笑了笑。
靈靈又來間少雯:“茅弟到底好不好了”
“初中畢業,文化水平太低。”
“那麽我替你去回絕了,別耽擱人家。”
“回絕他,他,會難過死了……”少雯遲疑了。
“哈哈,少雯,你已經愛上茅弟了,否則,哪能替他操心?”靈靈拍著巴掌說。
少雯仔細一想,自己心裏果然裝進了茅弟。
少雯接受了茅弟的求愛,對他提出三點要求:“你要多讀書,考高中文憑,考大專文憑。”
“當然當然,若不是十年荒廢,我早大學畢業了。”茅弟暢快地答應。
“你不要老是嬉皮笑臉不正經,你是先進呀!”
茅弟搔了半天頭:“先進不是泥菩薩,有時也可以說說笑話開開心的。”
“最後一條,最要緊:千萬別去當什麽千部。我不圖你名、不圖你利,隻望你……待我好。”
茅弟感動得鼻翼一張一張的,“少雯,我一定待你好,若不好,隨你怎麽懲罰我。我也不愛什麽名、什麽利的,就愛……你。”
去年年底,茅弟超額完成了一年半的生產任務,廠長在大會上給他頒獎,車間提拔他當了值班長。
少雯跟他耍小性子,三天不理他。
“你說話不算數,怎麽答應當什麽長啦?”
茅弟連忙解釋:“這個長不是官,值、班、長,就是早點上班、晚點下班,為大夥多幹點雜活,嘿嘿,人家看我塊頭大、身體壯,累不垮呀。”
不管怎麽說,值班長總帶個長字,不久就引來許多麻煩事。茅弟有茅弟的弱點,他不怕多幹活,甚至喜歡多幹活,就是抹不開哥們的情麵,常常為了阿福他們的獎金呀、假期呀跟車間裏發生矛盾。倘若真進了廠長辦公室,一這幫小兄弟們再來左纏右磨、東托西求的,麻煩事會更多,苦頭有得讓茅弟嚐呢!一這不,還沒上任,就跟曉奇吵架!
少雯唉聲歎氣,母親心疼了:“雯雯,一個人犯愁作啥呢?要愁出病來的,還是找茅弟商量商量,日子往後是你倆一起過呀?”
於是少雯自己破了自己訂下的規矩,提前去找茅弟了。
少雯與茅弟交往一年多,從來沒到他家去過,因為茅弟父母在外地工作,他一個人住兩間小房,少雯生怕別人說閑話。
少雯站在茅弟的房門前,聽見裏麵爆發出轟鳴般的笑聲。她拚命地敲門,竟沒人聽見。她使勁一推,門開了,少雯嚇了一跳——屋裏煙霧騰騰,桌上杯盆狼藉。茅弟呢?她好不容易才從煙霧中辨認出來,茅弟奇怪地穿了一件嶄新的藏青藍的確涼中山裝,手腳笨拙地站在屋中央,阿福他們正把他推來操去地取笑呢:
“哈哈,茅弟這下可真有點廠長派頭了。”
“褲子太小了,阿福,把你爹的肥腿褲借給茅弟。”
“對對,上衣袋再別兩支圓珠筆……”
“來,手往後放,步子慢些,試一試,一、二、三……”
少雯氣得渾身發抖,人家拿他當猴耍,他還傻笑!
“茅弟——!”少雯尖聲叫起來。
“哦——‘小白鴿’來了,請進請進!”阿福手往胸口一扶,學了個外國人的邀請禮。
“阿福,別出洋相了。”
“茅弟要吃馬(罵)肉了!”
茅弟手忙腳亂,結結巴巴:“少雯,你你你怎麽來了?”
“你出來!我在弄堂口等你生”少雯說著,別轉頭奔下樓梯,她不習慣阿福他們的玩笑,說心裏話,還有點看不起他們。
茅弟跑到弄堂口,少雯沒說話,先抽抽嗒嗒地哭起來。
“少雯,出什麽事了?誰欺侮你了!”阿福說過,茅弟天王老子都不伯,獨伯少雯的眼淚。
“誰欺侮我?就是你!”
“我我我……哪敢呀!”
“你要當廠長,為什麽不告訴我?”
“哎呀,誰當廠長啦?叫我到廠長辦公室工作,因為我年輕力壯,能替廠部那些頭頭們跑跑腿打打雜。”
“剛才,阿福他們叫你什麽啦:”
“他們瞎胡鬧。辦公樓裏的幹部們都衣著儉樸,我不能太特殊了,入鄉隨俗歎。於是就去買了件中山裝,阿福他們硬讓我穿上試大小……”
“在車間千活有什麽不好?八小時之外沒操心事。辦公樓裏是非多,你沒見那裏出來的人臉上都是褶皺嗎?”
“是非到處有,是活人就躲不過。隻要我不做虧心事,照樣活得舒心坦氣。”
“誰信你,還沒進辦公樓的門檻,就和人家吵得天翻地覆,而且,是和曉奇吵!”
“這事一時也說不清,明天我上你家,詳細匯報,好吧?現在不能把客人給晾著呀。”
“什麽稀罕客?都是些不正經的二流子……”
“別瞎說人家,他們都是我們車間裏頂呱呱的生產骨千呢。”
“他們好,你一輩子和他們過,別來找我產少雯真正的動氣了,細嗓門拉開了也蠻響,弄堂裏好幾家人家的窗!”裏都伸出了人頭。
“少雯,輕點,別動氣,聽我說呀……”
少雯頭也不回地跑了,茅弟想追她,可是阿福打開窗叫著:“茅弟,悄悄話還沒說完呀了”
茅弟隻好轉身上樓去了。
再說靈靈回家,曉奇蹺著二郎腿靠在沙發上看書,頭不抬地埋怨:“怎麽弄到這麽晚?”
“你把人都得罪完了,我到處替你賠禮道歉,腿都要跑斷,嘴皮都快磨破了!”靈靈怨他。故煮誇張她說。
“瞎起勁!做錯事,準讓你到處求情的?!”曉寄依拍捧著書,無所謂地說。他根本不在乎廠裏的人對他印象如何如何,他從來沒打算在這個廠裏一直呆下去,他堅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跳出工廠,施展自己的鴻圖大業的。
“你不要麵子,我可受不了。做你的老婆真是倒黴,從第一天起就看人家的臉色了。”靈靈見曉奇輕描淡寫的樣子,氣得不行,狠狠在他肩上擂了兩拳。
“我問你,好端端的,你為啥要指桑罵槐地去招惹茅弟Y人家說人家的話,哪點礙著你了?”靈靈間曉奇。
“我看不慣他那種洋洋得意的樣子。”曉奇說。
“你東看不慣、西看不慣,可為啥領導挑中人家呢!”靈靈想讓曉奇開開做人之竅。
“他圓滑,會拍馬,會迎合,市儈!”曉奇哼地嗤了一聲。
“你以前怎麽和他挺要好了還說他熱情坦率呢。我早看出來了,自從茅弟當了值班長,你就和他疏遠了,你呀,是妒忌!”靈靈決定用重話刺曉奇,她一針見血地點著曉奇內心的隱秘,這使曉奇非常惱火!
“你那麽護著茅弟,你為什麽不找他過日子!”
“你……!”靈靈滿肚子委屈。
靈靈是個好強的女子,她希望在眾多的小姐妹中,她的丈夫是最出眾的。
靈靈為什麽會選上曉奇呢?當初,是她主動向曉奇表示愛情的,她愛慕曉奇書讀得多,知道的天下事也多。而且,曉奇身上有一股男子漢的雄心,曉奇經常滔滔不絕地向靈靈敘述自己的理想:他要攻下四門外語;他要翻譯許多的書,他要爭取出國留學,他要成為第一流的學者……他的誌向遠遠不是這小小的廠子能夠容下的呀:於是,年輕的靈靈完全被他折服了,他是姑娘心目中的英雄。
可是後來呢?曉奇不屑去考大學,他去考研究生,兩次落榜。車間團支部選他當宣傳委員,他推辭了。廠職工補習學校請他當老師,他不願幹。成天悶未看書,書是看了成堆成堆,然而,何時才能中“狀元”呢?
靈靈想著想著,落眼淚了。兩年來,為了曉奇的理想抱負,她把一切家務事都包攬了,連塊手帕也不讓曉奇洗,省下時間讓他看書,快把曉奇寵成少爺了。為了不讓曉奇分心,她忍住了作母親的欲望,結婚兩年沒生孩子!
門上響起輕而密的叩擊聲。
“有人來了!”靈靈用手指按住嘴唇對曉奇噓了一聲,迅速地用毛巾按按眼睛,跑去開門了。靈靈最愛麵子,關起門她能把曉奇數落得一錢不值,當人麵,她總是要顯出對曉奇百依百順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倆感情的篤誠和深厚。
“少雯,是你呀,你剛到嗎!”靈靈生怕少雯聽到她和曉奇的鬥嘴,因為她在廠裏誇海口,“我家曉奇從不對我租聲紅臉地說話。”
“少雯,你坐。”曉奇從沙發上站起來,彬彬有禮地說。
“快坐呀。我去炒幾個菜,咱們一塊吃飯。”靈靈紮上了圍裙。
“我已經吃過了,靈靈,你忙吧,我和曉奇談談。”少雯說著,坐下。
靈靈偷偷地看了曉奇一眼,進廚房了。
少雯端起茶抿了一口,“曉奇,我代茅弟向你道聲對不起,他是個粗人,你千萬別在意呀。”
“哪裏的話,我早忘了爭吵的事。”曉奇把攤在茶幾上的書重重一合,以顯示他的心思都用在書裏了。
“有件事,想聽聽你的看法。”少雯很虔誠地看著曉奇,“要調茅弟到廠長辦公室去工作,你看是去還是不去呢了”
“你的意思呢?”曉奇很喜歡少雯用這種學生對老師的口氣間他間題,特別是關於茅弟的事。
“我不希望他去。”
“這個問題要仔細分析,”在少雯欽佩的目光的注視下,曉奇覺得輕鬆、自信、愉快,要是在靈靈對他火辣辣的帶點兒母性的愛中再加一點少雯的溫順,那該多美呀!“我認為茅弟去廠長辦公室工作沒多大好處。第一,他隻有初中文化程度,廠長辦公室裏不是工程師便是十七級以上的幹部,他去了,能幹什麽呢?第二,茅弟平時作風太隨便,說話不注意,在工人堆裏還能混混,到了幹部層中,就很容易被人抓小辮子……”
“是的,我就是伯這一點呀!”少雯由衷地說。
靈靈正好端著碗筷進屋來:“少雯,有什麽好伯的,讓茅弟、去闖闖,他有能耐的。”
少雯心想:看曉奇多有頭腦,茅弟呀茅弟,你真該學學人家的穩當勁呢裏“曉奇、靈靈,勸勸茅弟吧,勸他留在車間吧!”
“你還是‘紅娘’呢,好事要做就做到底。”
“最關鍵的好事就是替你找個貼心的人,茅弟對你還不貼心嗎?你看,人家已在下麵等你了呢!”靈靈一手撩著窗簾,眼望著窗外咯咯地笑起來,她看見茅弟在對麵馬路上來回地徘徊。
少雯跑到窗前一看,又好氣又好笑:“他怎麽就知道我在這兒?”
靈靈把窗推開,伸出頭叫:“茅弟,怎麽不上來坐坐呀!”
茅弟仰頭間:“靈靈,少雯在你們家嗎?”
“我不知道,你又沒把她交給我。你還是自己上來找找吧。”靈靈逗他。
“那……改日再來坐了。”
“暖暖,你別走,等著,我有話對你說。”靈靈關上窗,“少雯,看我替你做好事。”她笑著奔下樓,不一會就硬拽著高高大大的茅弟上來了。
曉奇有些尷尬,緩緩地站起身,茅弟立在門邊也不動了。兩個男子漢,相互對峙著,象兩座沉默的石碑。
“坐下呀,曉奇,你是怎樣待客的”
“快進來呀,茅弟,你是來作客的呀!”
茅弟先把拉緊的神經鬆弛下來,他跨進一步說:‘常客不算客,曉奇,我坐了。”
曉奇也坐下了:“抽煙吧。”他隔著桌子丟過去一包大前門。
煙點著了茅弟吐出一串煙圈。眯著眼。似竿非竿鐮朝察奇著。
曉奇搓了搓臉,沒好氣地間:“什麽意思了有話明講,還想吵,我奉陪。”
“瘋話。”靈靈狠狠地白了曉奇一眼:“茅弟,要喝兩盅酒嗎:‘味美思’,很醇。”
“太好了。”茅弟歡叫著。
“別給他喝,靈靈,越喝越糊塗。”少雯哀求著說,“還是談談正經事。茅弟,你聽聽曉奇的分析,很有道理。”
“請教請教。”茅弟拱手朝曉奇作了個揖。
“不敢當,廠長的接班人同誌。”曉奇搖搖頭。
“靈靈,你家醋瓶翻了吧!”茅弟突然同。
“沒有沒有……,靈靈莫名其妙。
“那怎麽有股酸味了嘿嘿,嘿嘿嘿……”茅弟笑起來。
“哦——你真壞,損人不露痕跡。”靈靈憋不住也咯咯地笑了。
曉奇想笑,硬憋住了。
“茅弟,你決定去廠長辦公室了嗎!”曉奇猛地發間。
“決定了。”茅弟嚼了少雯一眼,少雯嘟起嘴,扭過頭不理他。
“醜話說在頭裏,倘若你專替你那幫兄弟們開後門,我有得跟你吵了。”曉奇顯出一副很公正的樣子說。
“這話我聽進了,好漢不伯錯,就怕不改錯。”
曉奇沒想到茅弟如此爽氣,一時倒不知說什麽了。“曉奇,我是直肚腸,什麽事喜歡講講透。中午跟你吵,你的傲氣是令人難以容忍,但你向的那麽些間題,是在水平線之上,老實講,我不懂,佩服!”“瞧你還誇他呢。”靈靈笑得眼都睜不開了,心裏對曉奇說:“人家茅弟就是肚量大,怪不得大夥敬重他,哪象你,心眼針尖細!”
茅弟接著說:“我回去想了半天,想出個主意,就看你曉奇千不幹了。”
“怎麽回事!””
“你對經濟管理頗有研究,為何不把這種本事亮出來?象我嘛,老大粗,隻有一股勁,漸愧慚愧。”茅弟說的真情,臉漲得通紅。
“看你美得他呀!”靈靈說,“可是,讓他怎麽亮本事呢?”
“隻要曉奇願意,我們車間的小青工一起向領導薦賢。”茅弟拍了拍胸膛。
“那可要如何感謝你喲。靈靈歡喜地說。
“算了吧,自己受罪,還要拉上陪綁的,人家曉奇才不肯呢。”少雯嘀咕著。
“不用你煩心了,我的誌趣不在工廠裏。”曉奇矜持地說。
“我問你,你的誌趣在哪裏:寫書:出國:都不錯。可眼下你身居工廠,為什麽不先在這兒幹一番呢?你書讀得多,懂得也多,隻是時間不等人,你就舍得把你的才幹、學間藏著捂著,讓它們爛在肚子裏發黴?我真搞不懂你是怎麽想的!年輕力壯,豁開了幹,這是多暢心的事,你為什麽不願意?”
少雯沒想到茅弟能一口氣說這麽多有條有理還帶點兒詩意的話,她驚愕了,探究地看著他。
靈靈拍了拍掌說:“茅弟你說得真對,著不出你還真是個當幹部的料呢。曉奇,你快答應吧,要不,到了頭發白的時候,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曉奇把眼鏡推了又推,又點了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煙圈,“你急啥呀?這事得各方麵權衡,仔細分析。讓我考慮考慮。”
“好,隻要你答應考慮就好。靈靈,拿酒來。”茅弟興致非常高。
“茅弟,別喝,你會醉的。”少雯說。
“傻瓜,有你在身邊,醉了伯什麽?茅弟一隻手攀住了少雯的肩,“靈靈,拿大懷子。”
靈靈替每個人斟上了酒,“喝吧,喝吧,嚐嚐我做的蟹黃蛋。”
少雯憂心忡忡地坐在茅弟身旁,她對他實在是不很了解呀,然而她愛他,就象靈靈愛曉奇一樣。盡管,她們有時總覺得他和他身上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她們希望人類的全部優點都集中在他和他身上),可是,她們的愛卻是那樣的真切和熾熱,有時甚至是連缺點一起愛的!
茅弟舉起酒杯對曉奇說:“幹了!”
曉奇把杯子哨地碰到茅弟的杯子上:“幹”
他倆相對一笑,互不服氣地一口喝盡了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