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為了毛頭那句賭咒的話,我們整整三個月沒去譚家橋鎮了。

近年底的時候,我和毛頭都辦妥了頂替父母回城工作的手續,阿珍也要回家探親。她和毛頭已經山盟海誓過了。毛頭說,阿珍十年不調回城,他就等十年,一輩子調不回呢……?不會的!毛頭信心十足,他一定要討阿珍做老婆的。

走前一天,阿珍說要買些茶葉、筍千回去送人,就這麽破了毛頭賭的咒,我們三人又踏進譚家橋鎮了。

是雨天。

連天接地的雨線替山鎮披上輕紗,集溪河麵上綻開了千萬朵水花。

我戴著頂竹笠,毛頭擠在阿珍的黑底紅花傘下,那親昵的樣子,引得鎮上的人都朝他倆擠眉撮嘴,讓我眼熱得心癢癢。

到茶葉店買了五斤屯溪綠茶,去土產店稱了十斤絲竹筍幹,蘭隻書包都塞得滿滿的了。

“回去了……?”毛頭遲遲疑疑地問。

“嗯嗯……雨倒是越下越大了。”阿珍輕聲說。

“去餛飩鋪……避避雨吧。”我望著毛頭的眼睛,就知道他準會同意的。

“真會……爛舌爛喉爛肚腸麽?”阿珍膽怯地問。

“哪會!說著玩的,不當真!”毛頭揮了揮手,腳步已朝餛飩鋪邁了。

哦―三個月不來,這青布篷下竟多設了兩張八仙桌,顧客也興旺了,不過大多是避雨喝茶的,沒幾個人在吃餛飩。

不知怎麽我的心會悴坪跳得厲害,那大娘,老爹呢?他們見了我們會怎麽樣呢?我瞥見靠邊的桌旁有幾個空位,便招呼毛頭、阿珍朝裏走。

“喂,同誌,讓個道。”我拍拍一位擋在過道裏的婦女的背脊說。

“嘿嘿,嘿……”她讓開道,轉過臉……“咦―?是你們呀?”

大娘,手裏捏著油膩的抹布,壯壯實實,富富態態,還是滿臉的笑。

“大娘,來……來三碗餛飩吧!”毛頭變得結巴了。

“嘿嘿,嘿……”大娘忽然掉轉身,蹭蹭蹭地往灶背後跑,邊跑邊叫:“老頭子,來了,總算來了他!”

我看著毛頭,毛頭看著阿珍,坐不敢坐,走不能走。

“吭味、吭味、吭、吭、吭……灶後, 隨著千咳聲,立起黑黑瘦瘦、癟癟塌塌的老爹,磨蹭磨蹭地走出來了。

“坐,坐呀,坐呀。”他眼珠定定地看了我們一陣,稀呼呼填起鼻涕來。

“老頭子,快去蒸呀,煎呀,快去呀!”大娘催得老爹轉回了灶房,又笑著招呼我們:“等一下,就來,就來的。”她那神氣很自得,象是懷裏揣著啥個寶貝似的。

我們坐下了,毛頭問我:“長腳,還有多的錢麽?”

我摸摸上衣袋,嘻,真巧,還剩兩元錢,吃幾碗餛飩總是夠的。

灶上響起了爆油的聲音:吱―嚓―滿店堂彌漫起奇異的香味。

“你們是他倆的親戚麽?”坐在我們隔壁的一位大叔悄聲問。

我們搖搖頭,大叔咧嘴一笑,那神氣是說:瞞得了誰喲!

不一會,大娘托著木盤走出來,高聲嚷著:“來咆―來他―”聲音洪亮而歡快。

木盤往我們桌上一放,三個人都呆住了:熱騰騰一蒸籠小籠包子,油花花一海碗肉絲春卷!

老爹又捧出那罐辣椒醬!“嚐嚐看,趁熱的嚐嚐看。”

我們誰都沒動手。

“不收錢的,隻要你們嚐嚐看。”

我們拿起筷子吃了,小籠包子裏麵沒油湯,春卷皮子還粘牙,然而卻很香。

“蘸一點辣子,諾諾……”老爹把罐子推到我們跟前,那雙眼又湊在我嘴角邊了,“好吃麽?和你們上海的差不多麽?”

我點點頭,毛頭和阿珍也在起勁地點頭。

“嘿嘿,嘿……”大娘歡喜得細眯眼中冒水光了,“打那以後,老頭子就到處請教人做這包子和春卷,會做了,就天天做好一籠一盤放著,天天等你們來,天天站在店門口望鳳凰山上的小路……”

集溪河上飄過來一陣風,風裏夾著密密的雨珠,灑在臉上,很清涼,很提神。

我把一隻包子塞進嘴中,喉嚨口象堵上了一團棉紗,咽不下去了。

老爹湊著我的耳朵說:“喜歡吃破,以後常常來,喚你們茶場的娃娃們都來。”他的無神的雙眼霎那間閃起光采。

“可惜來不了,我們要回上海啦。”毛頭衝口說,我想阻止已來不及了。老爹渾身一哆嗦,臉色刷地灰下來,眼中的光采一星星地黯淡下去,“嘔……嘔。”

“嘿嘿,嘿……”大娘的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

“哎喲―”毛頭叫起來,原來阿珍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腳。

細雨綿綿地下著。

集溪河水無聲無息地淌著。

“要來吃的……以後,會來吃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聲音和偶而飄進來的雨線一般細。

稀呼―老爹棉一把鼻涕轉身回灶房了。

“嘿嘿,嘿……”大娘拖著油抹布招呼客人去了。

一九八二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