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王北鬥在教師活動中心的小餐廳裏找了張角落裏的桌子,背對著餐廳的門坐下,是為了避免有太多的人認出她與她打招呼。下課了,她應該打開手機,看看有什麽信息,有哪位當事人找她。原本她備著手機就是為了方便與當事人的聯絡。這部黑色的愛立信T28型手機當屬過時的產品,是粉蔻用過的,後來粉蔻鳥槍換炮,買了部最新穎的諾基亞,就把這部給媽媽用了。王北鬥常常撿粉落淘汰的東西,衣服啦、掛包啦、手表啦。小姑娘喜歡時尚,王北鬥有時會說她兩句,卻總是被她反駁得體無完膚。腦子靈活,口齒伶俐,王北鬥常常會歎息,遺傳這個東西誰都逃脫不了,粉落的這些性格跟她的生母真是太相像了。

王北鬥若是打開她的手機,她就會知道有許多人正滿世界地找她,而且大都是為了宋大川被逮捕的事。可是王北鬥沒有打開手機,奔波了一天,疲憊如同蠶吐絲自作繭般一圈一圈箍緊了她。她想無風無浪地歇息一下。她點了一隻家常豆腐煲,一隻塔菜筍片,外加一碗莽菜黃魚羹——這些都是粉落愛吃的菜!好了,今天真是很奢侈了,難得有近兩個小時的空暇供她慢嚼細咽。通常,她的三餐大都在途中或辦公室或哪個法庭的走廊裏匆匆完成,特別是粉落去世後,王北鬥幾乎都沒有定定心心捏著筷子端著飯碗吃一頓飯了。她還破天荒要了一罐青島啤酒,她並不喜歡喝酒,她隻是想讓這冰涼的**麻醉一下她總是活躍因而愈加痛楚的思緒。她將酒注人玻璃杯,待泡沫浮散後輕輕抿了一口,好苦!真搞不懂,有的人為什麽那樣迷戀這苦味?或許他們生活中甜味太多?王北鬥趕緊舀了勺鮮美的魚羹,她的上領觸到一根極細的魚刺,便用舌尖準確地將它剔出嘴唇。粉落自小就愛吃魚,南落崗林場挨著浩渺的太平湖,王北鬥常向當地山農買幾條鮮魚來給小粉範做魚羹,將魚刺一根根剔淨,山道旁石音晃裏挑些野莽菜,洗淨剁碎,和著魚肉一起煮。莽菜魚羹一直是她們家的保留菜,隻是近些年母女倆都忙,沒有空暇自己做,每每去飯館裏吃,飯館裏的魚羹中的刺常常剔不幹淨,粉寇吃東西又狼吞虎咽,有一次將魚刺回圈咽下去,橫戳在喉嚨口,二十幾的大姑娘竟嚇得哇哇哭。王北鬥叫了出租車帶她到耳鼻喉醫院,醫生用長長的鑷子將刺拔了出來。

粉範離去已經八十多天了,隻要王北鬥的頭腦不被工作占滿,哪怕隻有一絲空隙,粉範可愛的模樣便會生龍活虎地鑽出來,瞬間便撐滿她整個思緒及至整個生命。此刻她是想一邊填飽肚子補充營養一邊平心靜氣地放鬆一會兒的,偏偏,昨晚那令人心酸的夢境瞅準空當兀兀地凸現在她眼前,夢醒時分,她真的沒來得及仔細回味咀嚼它呢。

雲層散去,粉落挽著他的手臂站在雲端向她微笑,粉落美妙的聲音在天際間縈繞:“媽媽,我找到爸爸了——”

粉落你哪裏會認識“爸爸”呀,“爸爸”活著的時候,你還沒有出世呢!

多少年來,王北鬥獨自隱忍地吞咽下一個火炭般灼人的真相:粉落和這個“爸爸”是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這個“爸爸”是王北鬥為粉落杜撰出來的。說到底,王北鬥自己也不清楚粉落的生父是誰,她又無法去問粉落的生母,因為粉落的生母並不知道粉鹽就是她當年丟棄在水磨房裏的嬰兒,粉落的生母隻當粉落是王北鬥的遺腹女。王北鬥知道當初粉落的生母曾和哪兩位男子有過交往,王北鬥曾試圖從粉落的容貌上辨析出他們的影子,然而卻是徒勞,他們和粉落毫無相似之處。粉落就是粉落,她是命運送給王北鬥的無價之寶。如今粉範已經離去,尋找她的生父還有什麽意義呢?

王北鬥猛喝了一口清苦冰涼的啤酒,她想她將永遠獨吞粉落的身世之謎了。粉落,你會責怪媽媽嗎?

那麽你呢?至誠你會責怪我嗎?讓你虛擔了這麽多年“爸爸”的聲名。當初,我們雖是那樣地相愛,卻是不敢稍稍地越雷池一步。其實,有很多次,我都產生過想嚐試一下的衝動,我是願意為我所鍾愛的男人獻身的呀。記得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你約我到盤繞的羊腸山道上散步,聽你吟誦你新寫成的詩章,聽你坦訴你那些光怪陸離的憧憬。你曾經上書林場黨委,洋洋萬言陳述你改造山林的宏偉規劃,卻被斥為異端邪說而遭到批判;你曾寫過數百首**洋溢的詩歌寄給多家報刊,卻總是泥牛人海般杳無音訊。而我卻崇拜你、欣賞你、理解你,我克製不住地挽住了你的胳膊,我真希望這山道永無止境,我和你就這樣手牽手走過一輩子。我們的談笑聲驚動了守夜的貓頭鷹,它撲拉拉地飛出了灌木叢。你慌忙甩開我的手,壓低嗓門關照我:“若有人問起,就說我們是偶然碰到!”那一刻我心裏就像灌進了冰涼的山溪水,但是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正在積極爭取來年上大學的名額,我也不想讓人抓住你一點生活小疵而汙穢你、阻撓你。那年冬天,大雪封山,林場的知青都回城過年了,獨有你留守寒氣襲人的知青屋,你說你要抓緊這段休假時間複習功課。我回家哪有心思過新年?神思恍惚惦記著你,怕涼了你,怕餓了你,假期未滿就回林場了。那一晚,知青屋隻有我們倆,我們生了一盆旺旺的炭火,烤山芋、煮雞湯、下掛麵,真像恩愛夫妻的尋常日子啊。你喝了幾口米酒,平常白生生的麵孔紅潤起來。你趁著酒興將我擁人懷中,輕輕地吻我“卵石般光滑的額”,這是你在詩中讚美我的詞。當時我差點醉死過去,一個勁地往你懷裏鑽。可是,突然,你就停止了動作,你輕柔地卻是堅決地推開了我,幹幹地咳了兩聲,甕甕地說:“時間不早,你回去睡覺吧,我,我還想做一會習題。”我一下子就哭了起來,我心碎地說:“你不愛我。”你卻說:“我是愛你的,正因為愛你,所以我要對你負責任。我們總不能在這窮山溝裏過一輩子,養幾頭豬仔,生一窩孩子。我們有我們的理想,我們要回城裏去,要上大學,要闖世界。我們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長得很!”我真的被你的話感動了,我覺得你是天底下最疼女人的男人,你深思熟慮,君子自重,不因一時私欲而輕慢女人。我以為,將來的我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那一年,你沒有爭取到上大學的名額,因為林場領導對你的評語是:“恃才傲物,妄自尊大,思想還沒有改造好。”一時你憤慈、沮喪,鬱飽寡言,像變了個人。可是我總相信,海闊天高定會有你破壁騰飛的那一天。誰能料到,你竟會在那年秋天的山火中喪生,永遠永遠地離我而去!當時飛短流長傳說你是因為沒爭到上大學的名額而撲火自焚,我死也不相信,林場絕大部分知青都不相信。我們派代表到場部據理力爭,我們終於為你豎起了救火英雄的紀念碑。站在你的墓前,我痛不欲生、噬臍莫及。我好後悔在那個冬夜我沒有將自己奉獻給你。這悔恨一輩子啃齧著我,我在為粉落描述“爸爸”的故事時,多麽希望那不是故事而是真實,多麽希望粉落真是我和你的親生女兒啊!

可是……那具燒焦的屍體究竟是不是你呢?你究竟是真的死了還是活著?

三十年前,南範崗林場保衛處在辨認那具屍體身份時就有過爭論。當時傻子毛禪的父母就一口咬定那是他們的兒子毛樺,他們說,雖則都成焦炭了,可自己娃兒的身體哪怕燒成灰,做爹做娘的也會認得出啊。而林場的知青們卻一致認為那屍體是他們壯烈犧牲的夥伴,屍體旁那塊敲碎表麵的上海寶石花牌手表和一串銅鑰匙圈便是鐵證。保衛處的幹事尋遍那片燒焦的林子不見有第二具屍體,卻在崖下溪澗旁找到了傻子毛樺平日使慣的砍刀。於是理所當然就有了結論:傻子毛樣在逃生時不慎摔下山崖,屍體被湍急的山澗水衝走,這山澗水來無影去無蹤,自然找不到毛樺的屍體了。至今,在那片重新成林的山坡上,還豎著一塊青灰的花崗岩石碑,碑上鐫刻著一行填紅漆的大字:“救火英雄陳至誠永垂不朽!”

王北鬥下意識地,一口接著一口,不知不覺中已將一罐啤酒喝空了。盤裏的小菜卻動得不多,嚼在嘴裏都是一個味道,苦殷殷的。

至誠,我多麽希望傻子毛樣父母的推測是真的,你沒有被山火燒死,你還活著,我還可以再見到你。可是,至誠,我又多麽希望傻子毛樣父母的推測是假的,否則,在法庭上,作為傻子毛樺父母的訴訟代理人,我又將如何麵對你呢?

數月前的一個夜晚,時鳴鍾已敲過九點,王北鬥正在自己房中趕寫一份辯護詞,從客廳不時傳來粉範晰裏哇啦的聲音,一會兒讚歎道:“好,一語中的!”一會兒又斥責道:“一派胡言、狡辯!”原來粉落正在看電視台法律專欄節目《我為你辯護》,這檔節目的主持人是粉落大學時的同班同學,便聘粉落為他們的特邀策劃人。所以這檔節目粉落每期必看,而且每每邊看邊加點評。王北鬥雖喜靜,卻更喜歡女兒嬌鶯般卿卿聽聽的聲音。女兒在家,她的心就很安定;女兒不在家,家中一派死寂,她的心反而椒椒不安,什麽事也做不進了。王北鬥在女兒抑揚頓挫聲息的伴奏下,思維暢通,妙句迭出。窗外,冬日的雨絲風片沙沙沙擊打著樓簷窗欄,屋裏都是暖融融家常的溫馨。王北鬥聚精會神於她的辯護詞,竟連急促的門鈴聲都沒有聽見。直到粉範高聲喊:“媽——有客,南落崗來客啦——”王北鬥頭皮一陣發麻,疾步迎出房門,就見傻子毛樣的父母像兩截枯樹樁戳在門廳裏,見了她齊齊喚道:“北鬥——王律師——”

“你們怎麽……”王北鬥懦動了下唇,心坪抨跳,卻不敢去看粉範的眼睛。粉範卻不驚不乍熱情地引客、讓座、倒茶,然後便鑽進自己的臥室。王北鬥有點心虛地問:“粉落,你,你不看節目啦?”粉落扭回頭朝媽媽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沒關係,明天中午會重播的!”便將房門砰地關上了。

王北鬥被粉寇的體貼感動得鼻根發酸,一時竟張不了口。傻子毛樣的母親嘖嘖了兩聲道:“小姑娘愈長愈登樣了,也有二十五六了吧?”

王北鬥食指按住嘴唇“噓——”了一聲,低聲道:“不是關照過你們,要找我就上事務所去嗎?”

傻子毛樺的母親手捂著嘴嗚嗚地哭起來,傻子毛樣的父親枯虯枝般的手伸進懷裏摸摸索索地掏出一張折疊成四方形的皺巴巴的報紙遞給王北鬥,滄桑無限地說:“對不起了王律師,我們實在等不到明天了,下了火車就上你這兒來了……”

王北鬥疑惑地盯著他們,問道:“你們出什麽事了?要打官司?”

傻子毛樺的母親隻管哭,拚命地揍鼻涕,傻子毛樺的父親用手指戳了戳那張報紙,暗啞地喊道:“我們抓住他了,他就在這上麵哪!”

“誰?”王北鬥敏感到了什麽,周身血霎時間凝固,心像藏在亂樹叢中躲避獵手的兔子,紋絲不動。

“就是你們講的那個救火英雄,我老早就認出那具屍體是我們毛樺,你們偏就不信。你看看,你仔細看看。”傻子毛樣的父親又用手指狠狠地戳戳報紙。

血呼地衝上腦門,百十來斤重的身子如同火把似地被點著了。王北鬥努力地吸氣以穩定自己,眼睛瞄了瞄粉落的房門,還好,那門兒緊閉著,門縫裏流淌出當紅歌星席琳·迪翁天籟般的歌聲。王北鬥的目光怯怯地移到那張報紙上,傻子毛樣父親手指處是一幅圖片新聞,定睛看,卻原來是兩年前的舊聞了,英姿創業集團與香港致雅集團合資成立藝術品國際貿易公司的簽約儀式。圖片中,英姿創業集團宋大川董事長正和香港致雅集團董事長李查德先生握手互祝成功。

王北鬥略略鬆了口氣,這樁事情她自然是了解的,因為她還掛著香港致雅集團在本市分公司的法律顧問頭銜,當時宋大川為這個合作還向她做過谘詢。不過,具體操辦法律文書的是香港致雅集團總部的首席律師,所以王北鬥並沒有赴港出席那次簽約儀式。她記得當時本市日報晚報都發了消息,隻是沒有登載照片。王北鬥將手中報紙攤開,看看報頭,果然是香港出的《星島日報》。她抬起頭疑惑地看看神情激動的山裏老人,小合翼翼地問道:“這照片上……沒有……他呀?”

傻子毛樺的父親食指準確地點在香港致雅集團董事長李查德先生的臉上:“怎麽沒有?就是他嘛!”

王北鬥慌得手都抖了,將報紙湊到眼前分辨,李查德先生富富態態的麵孔,頭發稀疏卻梳理得紋絲不亂,架著金屬架無邊眼鏡,西裝筆挺,與當年那位身材瘦溜麵容清瘦的陳至誠風馬牛不相及。王北鬥有點慶幸也有點失望地搖搖頭,自語道:“不像不像……”

傻子毛樣的父親一把揪過報紙抖得索索響,道:“怎麽不像?像!王律師你再看看,那根椽梁鼻!孫悟空七十二變,還不是一根尾巴露了餡?”

王北鬥又抓起報紙,心像要從喉嚨口蹦出來,漸漸地,就像浸在顯影液裏的顯相紙,李查德董事長肥碩圓滿的麵孔上顯現出一些王北鬥曾經熟悉的線條,鼻溝、嘴角,還有眼神……王北鬥渾身一會兒熱一會冷,心中是一百鬥苦水一千條愛河一萬丈恨濤回旋翻騰噴濺:真相怎麽會是這樣?真相原來是這樣啊!

兩年前,香港致雅集團的首席代理、一位容貌可人的小姐,一次次地上門拜訪王北鬥律師,說是受董事長之托,誠邀王律師加盟致雅集團,任職分公司法律顧問,薪金非常優厚。王北鬥多次婉拒,一來她對香港致雅集團了解甚少,二來她覺得那份薪金太優厚,怕燙手。那首席代理小姐卻也是個不屈不撓的人,咬住王北鬥不放,兩人太極拳般你來我去好幾個回合不分勝負。還是首席代表小姐聰明,打聽到王北鬥與英姿創業集團宋大川董事長有管鮑之誼,當時致雅與英姿正熱火朝天地尋求合作之途徑,首席代表小姐便懇求宋大川董事長幫助她攻克堡壘。宋大川出麵請王北鬥與首席代表小姐吃海鮮火鍋,她燙了一對鮮紅的明蝦嫌到王北鬥碟中,笑道:“北鬥,你也太小農意識了,這位小姐完不成任務沒法向上司交待呀。上月我去香港,致雅董事長李查德先生親口對我說的,他非常仰慕你王大律師在司法界公正信實的名聲。依我看,憑北鬥你的資質,他致雅開的薪水不屬豐厚而僅僅是相當,略嫌寒酸了呢。”王北鬥總是拗不過宋大川的情麵,隻好勉強接受了這份聘書。可是,兩年下來,王北鬥拿著香港致雅集團的薪金,香港致雅集團卻從來沒有讓王北鬥辦過一樁商務。首席代表小姐自送聘書給她以後,也再不露麵。王北鬥忍不住了,打電話給她,卻被告知,那位漂亮的小姐調回總部了。王北鬥向繼任首席代表提出辭職,對方溫文爾雅地答道:“王律師,這是我們董事長的決定,王律師的名字就是對我們集團最大的支持了。”

原來,李查德董事長就是陳至誠?陳至誠竟成了李查德?原來,陳至誠他竟通過這種方式來償還他欠她的情債?

王北鬥不能當著傻子毛樣父母的麵發泄內心劇烈衝撞的感情,何況隔壁房中還有粉鹽,這些事是萬萬不能讓她知道的呀!王北鬥強忍著,口舌幹燥、目毗欲裂,她微微合上眼簾以平靜心潮,又有一個巨大的問號從蕪雜中冒了出來,迅速撐滿她的頭腦——長住深山的毛樣父母怎麽會得到這樣一份時隔兩年的香港《星島日報》?

王北鬥一個激靈,猛地睜大眼睛問:“老爹,大媽,這報紙,你們從哪裏……買的?撿的?”

傻子毛樣母親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傻子毛樣的父親甕聲道:“是郵差送來的呀,我這一輩子還是頭一次收到掛號信呢,還要敲圖章,我哪裏來的圖章啊?後來村支書作證,我撚了個手印,才把那隻硬殼殼的牛皮紙信封給我。我也嘀咕,人家有娃子到城裏去打工,常有稀罕東西寄回家的。我家娃子走了快三十年了,莫非他在陰世間發了,給爹媽寄銀票來了?扯開信皮一看,卻是張舊報紙,心想不知哪個促狹鬼玩笑我們呢。正要把它當擦屎紙,就看見了這張照片。他媽頭一眼就認出來了,衣著不同了,發福了,還是那副酸溜溜假模假樣假斯文。毛樣他在天有靈啊,他要他爹媽為他做主呀!”

傻子毛樺父親絮絮叨叨說了一大串,王北鬥直聽得手腳冰涼,渾身起雞皮疙瘩——有人特地用掛號信把兩年前的舊報紙寄給大山中的毛樺父母,這說明寄信人完全知道真相,且將這真相隱瞞了近三十年,而現在,他是想揭露這真相了!

職業的敏感使王北鬥迅速擺脫了私人情感的困擾,她的思路又暢通無阻且敏銳犀利起來。這樁事情背後肯定有不同尋常的緣由,關鍵在於:他(寄信人)是誰?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而目前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他(李查德)的真實身份!

傻子毛樣的母親見她沉默,急了,泣道:“閨女,我們曉得,從前你跟他好過,你不會還向著他吧?”

傻子毛樺的父親狠狠一跺腳,斥道:“老太婆你哩哩哆哆,一派無知妄語。我在這世上贅活了七十餘年,沒有其他本事,老眼昏花鬥大的字不識,就識人心。北鬥姑娘在電視裏為無兒無女的孤老太打贏了官司,我們全村人都看到了,古道熱腸、仁慈心懷,這麽多年都沒有變,那個春天在南範崗十八泉道水磨房裏我就說了,北鬥姑娘的心比長流不息的山泉道還清淨得多……”

王北鬥又瞥了眼粉落緊閉的房門,連忙截斷傻子毛樣父親的話:“老爹,大媽,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們放心,我是個律師,在我的心中法律是至高無上的。任是誰犯了法,都逃不脫法律的製裁。我一定幫你們把這件事搞個水落石出。”

王北鬥聲音壓得低低的,吐字卻清晰而肯定。兩位老人得了她的允諾就像吃了定心丸,便不再出聲,靜靜地期望地看著她。他們不知王北鬥心中此刻卻如箭穿刀剮,她承諾了這份責任,便是要與密藏了近三十年的那份感情決裂了!她用理智之網將痛楚收攏,使邏輯的思維能夠遊刃有餘。她條分縷析地告訴傻子毛樣的父母,單憑一張隔年新聞照片,單憑他們指認此人即彼人,這在法律上是沒有意義的,必須出具不可動搖的證據證明此人即彼人。惟一的途徑隻有通過警方調查香港致雅集團李查德董事長的身世,因此,他們必須返回南落崗,向當地公安機關報案。

王北鬥連夜替傻子毛樺的父母起草了訴狀,第二天便送他們上了回程的長途汽車。半月有餘,王北鬥接到傻子毛禪父親打來的長途電話,說當地公安局已立案偵查了。

那晚上,王北鬥送傻子毛樺父母去附近小旅店歇息,回來已是夜半時分。她猶疑著,終於還是攝手蹺腳推開粉落的房門。乳白色鯨魚形狀的床頭燈亮著,粉落卻麵朝裏靜靜地躺著,鼻腔裏吐出小夜曲般的蔚聲。王北鬥正待退出去,卻瞥見粉落擱在被子外麵的右手緊張地握成了拳,她馬上明白粉落是假裝睡著。她怔了片刻,果斷地走到粉落床邊,捉住粉範那隻**的拳頭將它塞進被窩,一邊似是自語道:“山裏人真是寸土必爭,為了幾分宅地也要打官司,推又推不掉……”伸長了脖子看看粉落,見她仍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微微扇動了一下。王北鬥肯定粉落聽到她的解釋了,這才關了床頭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

次日,王北鬥送走傻子毛樺的父母,便徑直趕往英姿創業集團所在的英姿大廈。門衛與秘書們都知道王律師與董事長親密無間的關係,都給她開綠燈,她便乘專用電梯直闖十八層董事長辦公室。英姿創業集團與香港致雅集團合作多年,宋大川經常飛香港與香港致雅董事長李查德先生會晤洽談商務。倘若李查德真是當年的陳至誠,絕頂精明聰慧的宋大川會絲毫沒有覺察嗎?難道宋大川也隱瞞了這個真相?王北鬥一刻也按捺不住了,她要找宋大川問個水落石出。

宋大川見王北鬥氣急敗壞地撞進門,嚇了一跳,忙拉她在寬大的落地窗前那對精致的色彩殷紅如血的羊皮小沙發裏坐下,並讓秘書沏一杯剛托人從雲南弄來的雪峰雲霧茶。宋大川塗著肉色晶瑩唇膏而顯得十分嫵媚的雙唇輕盈地兜住一亂淺笑,問道:“天沒有塌下來呀!什麽事,竟讓我們從來寵辱不驚的王大律師急成這般模樣?”

王北鬥稍稍喘勻了氣,單刀直人道:“大川,你是不是早知道李查德就是陳至誠?你為什麽瞞著我?你是不是後悔當初……?”

宋大川漂亮的杏眼瞪得滾圓,驚呼:“北鬥你是不是瘋啦?陳至誠死了三十年,恐怕遺骸都化成南範崗上的泥了!人家李查德先生卻是生在香港長在香港。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太羅曼蒂克了呢?”

王北鬥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便將傻子毛樣父母夜訪之事說了,特別加重語氣提到那張來曆不明的香港《星島日報》。

宋大川仰麵朝天放聲哈哈哈大笑,一頭長發像風中的雨絲旋舞飛揚。王北鬥沒好氣地慎道:“有什麽好笑的?人家急得心都快烤焦了!”宋大川喻住笑,點著王北鬥道:“你呀,你這個情癡,也不是青春少女了,竟會相信兩個大字不識鄉下老人的夢魔吃語!他們是想兒子想瘋了,你呢?莫非你也害了相思病?你的理智呢?你的邏輯呢?你看那圖片中的李查德董事長像不像陳至誠呢?”

王北鬥被她一連串的問號嗆住了,猶猶豫豫懾懦道:“初看是一點不像,再看看……好像又有點像……”

宋大川攤開一隻手掌道:“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報紙呢?還當寶貝似地藏著掖著幹嗎?”

王北鬥恨聲道:“你就會糟蹋人!那隻是張陳年舊報,傻子毛樺爹媽帶回去到公安機關報案了。那張新聞圖片你肯定看到過的,就是你們英姿和致雅簽約成立藝術品國際貿易公司時照的嘛。”

宋大川稍稍打了個愣,旋即笑道:“我一年要簽多少份合同啊,哪裏還記得清誰是誰?”又道:“既然他們已經向公安局報案,你就定定心心等著,等公安機關查證屬實了,你再急再恨再追尋也來得及呀。誰會想到在法庭上揮灑自如語驚四座的王北鬥律師,竟也會被一段早就成了古董的愛情攪得如此神魂顛倒!”

“去你的!”王北鬥被宋大川說得耳熱心跳,也覺得自己舉止太孟浪了些。大川說的有理,惟有等公安機關調查清楚李查德先生的真實身份,方才可以運籌下一步的行動呀。自己三十年都等下來了,已經等得眼角褶皺、兩鬢星白,還怕再等幾時嗎?

王北鬥跟宋大川告辭時,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她,千萬千萬不要把傻子毛樺父母懷疑之事告訴粉落。宋大川被她煩得來氣了,板下麵孔說:“你當我二百五還是卑鄙小人?我怎麽忍心去打破粉落心中她爸爸的英雄形象?”王北鬥這才放心,賠笑臉,連連道歉。

頭幾日,王北鬥還常常掛牽這件事情,開信箱時總看看有沒有南落崗來信。她也知道,這樁案子難度非常大,要牽涉香港警方,不是十天半月解決得了的。私心裏,她倒是希望警方調查不要有什麽結果,她早已習慣了思念他而沒有他的日子,這種日子雖是寂寞卻很寧靜。倘若,傻子毛樣父母所懷疑的一切是真的,他真的隱名埋姓活在人世間,那麽他就成了三十年前謀殺傻子毛樣的凶手!她將如何麵對他?她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段日子,南範崗一直無聲無息,加之工作繁多,形形色色的案子疊加上來,她也就將這事擱置到心的角落裏去了。後來,就發生了粉範遭遇車禍的慘劇,王北鬥冷不防跌人痛失愛女的悲槍中,哪裏還顧得了其他。五十多天過去了,那深痛巨創漸漸平複了一些,她才有勇氣回想女兒生前的音容笑貌,於是,粉範最後一天在電梯裏說的那番話又把她的萬千心思勾起來了。

粉落站在電梯裏,笑著朝她擠擠眼,說:“本律師的第六感覺秉承了她母親的靈敏尖銳,自王北鬥王大律師接下南範崗那樁撲朔迷離的陳年舊案,便常常徹夜不眠,長籲短歎,況且有意無意回避本律師,不再與本律師探討案情,因此本律師推測,此案涉及到的一位死而複生的人恐怕就是本律師的……”王北鬥記得當時她驚叫一聲製止了粉落,沒讓粉落將“爸爸”兩字說出口!

王北鬥前思後想,粉範獲得這個信息的渠道隻有兩條,一是傻子毛樺的父母,二是宋大川。再深人推敲,王北鬥馬上排除了傻子毛樺的父母。這兩位蝸居深山的老人不會寫信,也不可能特地攀山越嶺到鄉郵政所給粉落打長途電話。更重要的是,他們並不知道王北鬥為粉翹編造了一個英雄爸爸的故事。那麽,粉落獲得這一信息的渠道隻有宋大川了!可是,宋大川信誓旦旦承諾,不會去打破粉落心中她爸爸的英雄形象,又為什麽要向粉落透露這個信息呢?她好幾次想當麵問問大川的,話到唇邊又都咽了下去。大川總有大川的道理,粉落已經不在了,任何真相都已失去了意義,何必再追究大川,惹大川生氣呢?

想到宋大川,王北鬥掐指算算已有十多天沒跟她聯絡了。過兩天,把手上幾樁案子處理停當,一定要約她出來喝咖啡。要不要把昨晚那個奇怪的夢告訴她?大川有時神兮兮的,會排八卦替人析夢。王北鬥竊自苦笑,算了,何必送個把柄給她,讓她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