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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的城市交通愈來愈多元化了,地鐵、輕軌、私家車、出租車,馬路上車輛蜂擁,公交車裏卻比以前寬綽得多了。王北鬥坐在臨窗的位置上,看看時間還富餘,便合上雙目清理思緒,將設計的課程過濾一遍。這堂課,她安排學生進行主題研討,她隻需作重點講評。布置的中心論題是:中國法律與世貿規則——法律如何有效地介人人世後企業遭遇的種種風險。這個題目正切時弊,很實用也很具挑戰性。王北鬥啟發學生從眼下發生的具體案例入手探討我國現行法律的優勢與不足。為此,她還特地邀請了剛剛榮獲司法部十佳青年律師稱號的馬少騷來作主題發言。

馬少騷是王北鬥帶教的第一位碩士研究生,也是她最引以為自豪最為器重的學生。馬少驟取得碩士學位後又馬不停蹄赴美國賓州大學攻讀法學博士,這種一往無前充滿理想主義的奮鬥精神正是王北鬥最欣賞的。幾年前,王北鬥隨中國律師代表團赴美考察,正巧趕上參加馬少睽的畢業典禮。那時她就知道,有好幾家美國頗有知名度的律師事務所等待馬少睽的加盟,馬少駿真可謂是躊躇滿誌、前程似錦啊。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馬少騷卻義無反顧地回國了,並且立即著手創辦了全市第一家以他個人名字命名的律師事務所,當時在司法界乃至整個社會引起很大的反響,諸多媒體都以顯著位置或黃金時段報道了這則消息。很少有人知道正是王北鬥促使馬少騷作出了如此重大的人生選擇。

王北鬥赴美考察前不久,南落崗林場——現在叫做南範崗林業綜合開發有限公司的總經理率領幾名部門經理心急火燎地趕來找她,請求她幫助他們打一場關係到企業生死存亡的跨國貿易官司。南範崗方圓數千畝山林每年出產大批上等野山菌菇。從前,山農們閑時采集一些拿到城裏去叫賣,大部分由它們日曬雨淋自生自滅。數年前,南範崗林場與港商合資成立了南翹崗野山菌食品有限公司,引進世界先進罐頭生產線生產各種野山菌罐頭,產品百分之九十五出口歐美市場。投產以來,市場需求量年年增長,取得了可觀的經濟效益。就在公司雄心勃勃地打算擴大生產,再引進一條生產線的時候,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突然起訴包括南落崗在內的我國二十多家食品罐頭廠商以低於成本的價格向美國銷售產品,已構成“傾銷”。當時正值春節前夕,南落崗家家戶戶分得了紅包,興高采烈準備過年。公司首腦們也不懂得什麽叫反傾銷,也搞不清美國人究竟要幹什麽,便糊裏糊塗草草地答複。數月後,美國商務部作出裁定,南範崗野山菌食品有限公司被定為傾銷概率最高的廠商,懲罰稅率為百分之一百九十八。接到裁定書,公司首腦們都蒙了,依照這樣的高關稅,公司將人不敷出,而放棄美國市場也就意味著失去了企業的生命。南範崗陷人兩難境地,於是他們想到了從南落崗走出去而今已成為大律師的王北鬥,他們決定獨立應訴,他們把勝算寄予王北鬥身上。王北鬥感動於南落崗人不屈服強勢的誌氣,也感激他們對自己的信任。然而她冷靜掂量,國際貿易糾紛自己接觸得不多,特別是對英美法係的內涵與邏輯知之甚少,要打贏這場跨國官司把握不大。但是南翹崗必須打贏這場官司,就必須為他們推薦一位精通國際貿易法又熟悉英美法係程序的行家裏手。一張年輕英俊朝氣蓬勃的麵龐凸現在王北鬥的腦海裏,他就是她的高足馬少騷。

在賓州大學美麗如畫的校園裏,王北鬥見到了戴著博士帽愈發顯得神采奕奕的馬少騷,師生久別重逢,都很興奮。沒有太多的時間寒暄,王北鬥就直接進人主題,扼要介紹了一下南落崗麵臨的困境,並將一份訴訟代理委托書遞到馬少睽手中。馬少睽真不愧為王北鬥的學生啊,洋麵包吃了三年,赤子之心絲毫未改。他一時激憤得站了起來,美國商務部的裁決太不公平,這個案子我接了,一定要為南落崗爭回這份權利!

王北鬥與馬少駿在賓大校園中的合影一直懸掛在王北鬥的臥室裏,連粉落都吃醋了,說媽媽偏心小馬,索性收小馬做兒子吧。王北鬥倒是有這份心思,希望馬少騷能成為她的女婿。馬少睽喜歡粉範,粉落也很欣賞馬少睽,王北鬥早就看出來了。馬少騷的雄辯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他代表政法大學參加首屆國際名校大學生辯論竟賽,獲得了最佳辯手的稱號。可是,馬少騷在粉落麵前說話卻總是結結巴巴,漏洞百出。粉落就愛拿他取笑,逗得馬少騷麵紅耳赤,而她自己卻笑得前俯後仰。王北鬥看在眼裏,心中默默地為兩個孩子祝福。馬少駛研究生畢業赴美攻讀博士學位,那時粉範也上大學四年級了。馬少睽希望粉落大學畢業後到美國去讀碩士學位,他可以幫粉落辦理入學申請,還可以請他的親戚為粉落出具經濟擔保。馬少騷吞吞吐吐地向粉落表達了這層意思,粉落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是瞪著美麗的眼睛問馬少騷:“你是不是想讓我去當你的陪讀夫人,幫你燒飯洗衣服啊?”馬少騷漲紅了臉拚命搖頭,再不敢提這個話題。一年後,粉落大學畢業,以優異成績獲得了直升本校研究生的名額;再則,粉落說,她舍不得離開媽媽,她不能將媽媽孤單單一個人留下,她放棄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後來馬少駿回國創業,當時南落崗反傾銷案尚未定局,馬少睽滿懷決勝的**,他說中國的市場經濟體製尚不完善卻日漸發展,正是他英雄用武之地。王北鬥心裏明白,促使馬少騷作出這步抉擇不無粉落的原因。王北鬥一直期望馬少駛與粉落的感情能持續發展下去,可是,那時有一段時間,這兩個孩子的關係卻疏遠了。王北鬥暗暗著急,旁敲側擊去試探粉落,粉範嘻嘻笑著滾進媽媽懷裏,嬌慎道:“媽,你想趕我出門是不是?我偏不走,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嘛!”弄得王北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問也問不下去了。

如今粉落一撒手就走了,王北鬥流盡了一輩子的眼淚也喚她不回。追悼會上,馬少騷一步不離地待在她身邊。小夥子沒有哭天搶地,甚至沒流一滴眼淚,他隻是沉默著,沉默得像一顆即將爆發的炸彈。王北鬥感覺得到,他扶著她臂膀的手像冰塊一樣。

馬少睽為南落崗野山菌食品有限公司代理的反傾銷官司是一場馬拉鬆持久戰,整整花了三年時間,數度申訴,幾番周折。美國商務部甚至派專人到南落崗調查,檢查了每一張銀行票據和農民收條,對生產銷售各環節進行了詳細的詢問,裁定的傾銷稅從懲罰性的百分之一百九十八先降至百分之一百零五,又降至百分之二十二點六。南範崗人已經願意接受這個百分數了,他們知道馬律師盡了最大的努力,為他們挽回了百分之一百七十六的損失,已經很不容易了。可是馬少駛仍不放棄,他連夜審讀美方發來的報告,發現美國商務部的會計師在計算成本時將罐頭蓋計算了兩次!馬少騷異常興奮,當夜發特快專遞至美國商務部,要求更正。終於,兩天後,美國商務部的律師給他發來傳真件,重新裁定南落崗野山菌罐頭產品在美國的傾銷稅為零!南落崗人得知喜訊,在大山的皺褶裏舉行了盛大的火把慶功會,他們用山花紮成的花環把馬少騷打扮得“花枝招展”,四五個青壯小夥一起將他高高地拋向半空中。馬少騷初試牛刀,一舉成名。

成名後的馬少馬癸像顆旋轉著的行星沒有片刻的停息,今天去北京,明天去深圳,後天又飛越太平洋去了紐約。他有辦不完的案子,辦公桌上的案卷都擦成了山。他同時擔任數家知名企業的法律顧問,其中包括紅透了半邊天的英姿集團。精幹而善解人意的宋大川董事長對馬少騷特別青睞,不僅聘他為集團首席法律顧問,還讓他作為獨立董事加盟集團董事會。馬少睽迅速地成為業內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一般人要找他都必須通過辦公室的秘書小姐預約,可他卻將最私密的全球通手機號告訴了王北鬥。王北鬥一個電話打過去,他正開著他那輛漆黑的奧迪以一百邁的車速在318國道上疾駛,他要趕去參加一個沿海深水港的項目論證。王北鬥開門見山道:“小馬,下星期二下午你有空嗎?我想請你給研究生講講南範崗反傾銷案例。不過,你知道的,學校裏講課費不會很高……”馬少駿沒打一個磕巴,應道:“王老師,我一定來,不要講課費,為母校應該盡義務的。隻是麻煩你再給我事務所辦公室打個電話,把時間地點登錄在案,我在開車,不方便。”王北鬥十分欣慰,馬少駿還是從前那個馬少睽,熱情、俠義卻又務實。轉而她又想到了粉落,她想象著粉落和馬少騷步人婚姻殿堂的那一刻,她該是多麽的滿足和幸福。可是粉範沒能等到那幸福的時光,沒能享受她應該享受的一切……

“九洲公園站到了,請到九洲商廈、政法大學、換乘地鐵二號線的乘客們準備下車……”售票員的報站聲將王北鬥喚醒了,她慌慌張張衝到車門邊,朝售票員抱歉地笑笑,便跳下了車。

乍暖還寒的季節,午後應是一日間最舒愜的時辰。日光很明亮,但不灼人,薄薄地淌過臉頰,暖暖的,癢癢的,繼而使王北鬥憂飽灰暗的心房洞亮了許多。王北鬥腳步輕快起來,她想她應該趕在馬少睽到達之前走進教室,不知她的學生們有沒有忘記在教室門口豎一塊“熱烈歡迎”的牌子?展示PPT的多媒體設置妥當了沒有?她特地跟教務辦打了招呼,將這堂課安排在新教學樓的多媒體梯形教室裏,她希望她的得意門生能夠對母校近年來的發展感到滿意,她也希望她現在的學生對他們的師兄感到滿意。前幾日下過一場**綿的細雨,校園裏,那些常綠植物都被洗淨了,顯出一派蔥籠;而那些落葉樹木光禿了許久的枝幹上,褐色的芽托兒零零星星地綻開了,擠出幾點初生嬰兒般的嫩黃。這些都是王北鬥見慣了的景致。跟莊嚴肅穆的法庭相比,她更喜歡校園裏恬靜祥和卻不失生氣勃勃的氛圍。一路上不斷有人跟她打招呼:王教授,今天有課啊?王教授,看見你上電視台《我為你辯護》節目了。王教授……與“王律師”相比,她更喜歡“王教授”的稱呼,傳道授業解惑,這更適合她的性格。她不停地應答著,卻始終沒有放慢腳步。

王北鬥走進新教學大樓,梯形教室在四樓,慣常她總是拾級登樓而上,趁機鍛煉一下腳勁。抬腕看看離上課時間隻剩十來分鍾了,便去電梯口候著。電梯門洞開,頭一個出來的卻是係裏的教務小夏,劈頭相見便一把捉住王北鬥的胳膊喘著氣道:“王教授,我樓上樓下到處找你,你那個學生馬少騷一連打了三個電話來,他說打你手機,一直是關機。”

王北鬥心一沉,因為趕著來上課,她確實將手機關了。她忐忑不安地問道:“他找我……不會說不來了吧?”

小夏說:“就是說來不了嘛,說有很緊急很緊急的事,要我代他向你致十二分的歉意!”

“噢——我知道了……”巨大的失望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王北鬥僵硬地動了動唇。最近一段,諸事不順,王北鬥是不信命的,她隻是備覺疲憊,力不從心,腦子裏亂麻一團。倘若她接到了馬少騷的電話,她就會得知宋大川被逮捕的消息,馬少睽是英姿集團的首席法律顧問,董事長被逮捕,他當然要忙得不可開交了。

電梯徐徐上升,又停住了。小夏輕輕推一下王北鬥:“王教授,你是在梯形電化教室上課吧?到了呀!”

王北鬥慌忙跨出電梯,用食指與拇指捏了捏眉心,提了提神。

學生們果然在教室門口貼了整張大紅紙,龍飛鳳舞地寫著:“熱烈歡迎學長馬少騷律師在臨演講!”王北鬥一跨進門,大家就拚命鼓掌。王北鬥雖是心情不佳,但多年的教師和律師的角色早已訓練得她能迅速調整心態,如同神奇的川劇變臉絕技,一瞥之間,王北鬥掛滿煩優焦躁的臉已是安詳平和、淺笑盈盈了。她目光有神地望著她的學生,帶點自嘲卻不無幽默地說:“好了好了,不要浪費你們的**了。我知道,你們的掌聲不是給我的,而是奉獻給馬少騷律師的,他是你們許多人心中的偶像對嗎?”學生們都笑起來,他們很欣賞王北鬥教授的洞見細微和直言不諱。王北鬥隻是稍作停頓,又說:“可惜,我要給你們潑點冷水,方才接到馬少睽律師的電話,他有緊急公務不能來參加我們的研討課了。”教室裏蜂擁蟻散般響起一陣議論,王北鬥讓大家宣泄片刻,方道:“不過,馬少睽律師的缺席說不定反倒是件好事,我相信你們每個人都做了充分的準備,這樣一來,你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發表自己的意見了。”學生們又笑開了,王北鬥教授總是能曲徑通幽地解讀他們。

應該說這堂主題研討課上得十分成功,年輕學子們胸羅星宿、辯才銳利,常常有獨到的見地,語驚四座,課堂氣氛緊張而又熱烈。本來是兩個課時,要求發言的人太多,打不住,又拖了整整四十分鍾。下課後,又有學生圍住王北鬥教授問這問那,王北鬥總要不厭其煩一一解答。待她跨出教學大樓,竟已是西天斑斕、暮色初上了。王北鬥被這絢爛寧靜的夕照籠住了,一時間心裏麵纖塵不染、寂寥空闊,人輕得像要飛起來。卻隻是一刹那,思緒隻蟄伏了片刻便又**了。她想到跟交警大隊長約好晚上八點在假日酒店頂層咖啡廳會見交通肇事的目擊證人,原本已經平息下來的心境驀地又起波瀾,那神秘的舉報人究竟是誰?那毫無人性的肇事者又會是誰?一種憤恨與恐懼混淆的激動一如湍急的溪流在她周身翻騰奔湧,令她的四肢微微地顫抖。離約定時間還有兩個多鍾頭,有點尷尬,回家一趟來回路上就得一個多鍾點,屁股坐不熱又得動身,不如就在學校餐廳隨便吃點什麽,稍做休整。關鍵在於,家裏處處都是傷痛與寂寞,又無人牽掛你,巴巴地趕回去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