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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寇最後一天出門時站在電梯裏說的那番話像一根細細長長的繩索,將王北鬥從上到下密密匝匝地縛緊了,她手腳麻木,思緒遲緩,好一會兒轉不過神。粉落長大了,曉得體貼媽媽了,許多年不再追問身世了,怎麽突然間會說出那樣一番話的呢?那一天,王北鬥從早到晚心神不寧,胸口堵得滿滿的,積食一般,想吐又吐不出。上午,她原本約了兩個學生談論文構思;下午原是要到一個當事人單位去調查情況的,她統統打電話去改期了。她估計一定有人向粉範揭開了冰山一角,她已經猜到那人是誰,更知道那人透露的並不是真相。她隻是摸不透,那人向來講義氣重承諾,這回怎麽不守信用了呢?

那一天,從早到晚,日出日落,那漫長的十多個小時她是怎樣挨過來的?她好像隻是在等,等粉落回家,這個家沒有粉落就不像家了。她已經決定將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訴粉落。這些年,她曾經好幾次想告訴粉落真相,譬如當粉落研究生畢業的時候,譬如當粉落拿到律師證書的時候,可她總是話到唇邊又咽回去了。她承認自己很自私,她生怕說出真相就會失去粉翹,而失去了粉範她就一無所有了。可是,眼見著真相已經隱瞞不住了,它像一頭蟄伏多年逐漸壯實起來的野獸,正用利爪奮力撥開歲月厚厚的塵土,長嘯著,一步一步地逼近了!

那一天王北鬥真正是度日如年。日頭像是被強力膠粘在天空,遲遲不肯挪位。好幾次王北鬥都懷疑牆上的壁鍾是不是壞了,那指針怎麽一動不動呢?她踩著椅子爬上去,給那壁鍾換了兩次新電池。她翻開教案默讀,紙上的字卻像一群被搗了窩的亂螞蟻;她想準備一下隔天要上庭的辯護詞,腦袋卻像被灌了掇糊一片混沌。幹坐著熬時間,時間愈發停滯,她索性來個大掃除,擦玻璃窗,拖地板打蠟,洗被單枕套,房間煥然一新、纖塵不染,她心裏卻愈發地空****了。她也想著打電話給粉落,一來她怕電話裏說不清楚,二來她不想幹擾粉寇的工作,每每抓起話筒又放下了。好不容易挨到窗色陳舊起來,灰蒙蒙墨泅了水一般,她慌忙躥進廚房張羅晚飯。施展渾身解數燒了幾隻粉落愛吃的小菜,一隻蔥烤河卿魚塞肉,一隻白灼基圍蝦,一隻清炒百合西芹黑木耳,還有一砂鍋莽菜肉絲豆腐羹。做菜時絞盡腦汁暫且忘記了焦慮,待她將飯桌端整妥當,一抬頭,時針分針將“7”和“1”連成筆直的一條線,窗戶已被濃墨塗滿。王北鬥又亂了方寸,心裏怨道:粉落粉範,平時你野到深更半夜地回家媽也不怪你,今日你偏偏甩下一番緊箍咒似的話語就走了,你不曉得媽媽會猜會想會急呀?怎麽到這時還不回家呢?她熬不住了,抄起話筒就撥了粉範律師事務所的電話。值班的小姐說:“王粉落律師今天沒到所裏來呀。”王北鬥嚇了一跳,隨即笑自己借懂,粉範哪能呆坐在辦公室裏呢?她馬上要值班的小姐查一查工作日誌,王粉範律師今天在哪個法院出庭?值班小姐回答說,王粉範律師今天不出庭,她是去西郊市精神病院探望一樁舊案的當事人。王北鬥滿腹疑惑:粉落手上有好幾個案子,她哪裏來的閑情逸致跑那麽遠路去探望舊案的當事人?何況與精神病患者何以能從早談到晚呢?

王北鬥被心底野草叢生般的問號攪得心驚肉跳,她手忙腳亂地翻通訊錄,尋找粉落的手機號碼。她一直記不住那一長串數字。對於這種近年來已從時尚變得平常的通訊方式她仍是不習慣也不喜歡。好好地在與當事人談著話,那怪誕的鈴聲突然在兜裏響起,把她剛剛捕捉到的一線思路攪得亂紛紛,而且她也覺得對當事人很不尊重,自此她出外辦案總把手機關閉。此刻,她一遍一遍地撥著那一長串很別扭的數字,把話筒死命地貼著耳朵:“……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王北鬥提話筒的手濕流流的,好像能從話筒中擰出水來。她的心正像那艘被冰山戳了個窟窿的泰坦尼克號,緩緩地、絕望地向大海深處沉下去。

直到深夜十一點三十八分——王北鬥目不交睫地盯著鍾麵,所以這個時間她記得很準——正當王北鬥被漫長無望的等待折磨得氣息奄奄,將自己不得不斜擱在沙發上,恰似一片枯萎衰敗的落葉時,突然間,電話鈴聲警報一般地響起,她們家每間屋裏都接了分機,幾台電話機的鈴聲渾攪在一起,幾乎要將屋頂掀翻。王北鬥觸電一般彈起身,撲向鄰近茶幾上的電話機。她抓起話筒就喊:“粉落——”喉嚨幹得要命,什麽聲音也發不出。

“喂——喂喂,是王粉落律師的家嗎?我們是市交警大隊……”話筒中傳出一個有點疲憊的男中音。

為什麽會是交警大隊?她用力張大嘴巴:“啊——?”

話筒中的男中音嘰裏呱啦在說什麽?好像從話筒中飛出一大群枯噪不休的烏鴉,呼啦啦啦地繞著她的頭頂旋轉。

替方協查

搜尋肇事車輛

本報訊1月19日下午6時50分許,在市蓮浦大橋青蓮路匝道口西側150米左右,發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輛貨車與小橋車由東向西上引橋時發生碰掛,橋車翻滾飛落起火,駕車女子當場死亡,肇事貨車卻迅速沿蓮浦大橋向浦西逃逸。

為此,警方敬請目擊者、知情者提供線索,希望警民攜手打擊肇事逃逸者,並將對提供有價值線索的個人、單位給予獎勵。

同時,警方也希望肇事司機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根據現場留下的前角燈革碎片及天藍色油漆等散落物分析,葷事車為天藍色12噸小型貨車,車前燈及車身前部有損傷。

聯係電話:65780129-25880

兩個月來,王北鬥天天揣著這份剪報,在路上但凡看到有貨車經過,她便死死地盯著不放,眼珠子都盯得隱隱生痛。“駕車女子當場死亡”這句話陰冷鋒利,像一把鋼刀插在她的肋骨間。事實上,聽幾位目擊者描述,當時粉落隨著車身的翻滾被拋出車外,在空中飛越了一段距離才墜地的。目擊者說,那姑娘穿白色外衣,當時大橋上蓮花狀的路燈剛剛閃亮,在透明的燈光中,那姑娘好像一隻編躍飛舞的白蝴蝶喲!可惜目擊者們沒有注意肇事貨車的車牌號碼,他們的目光都被蝴蝶般飛起又落下的粉翹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