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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寇最後一天出門時的模樣總在王北鬥眼前晃來晃去。多冷的天,隻貼身穿件黑高領薄羊絨衫,敞襟套銀白色高腰羽絨短襖,連條棉毛褲都不肯穿,拽上條水磨藍彈力牛仔褲,圓鼓鼓的雙頰凍得通紅,愈襯得雙眸黑亮黑亮。起得晚了,她把雙肩包呼地甩上背,一手抓盒牛奶,一手捏兩片麵包,喊道:“媽我先走了!”聲未落地,人已出門。

“哎——晚上幾時回家?”王北鬥慌慌張張追到電梯邊,電梯門正徐徐地合攏,她急忙撚住電鈕讓門停止移動,巴巴地說,“晚上早點回家,不要弄到深更半夜的。”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刻她特別依戀粉範,難道老天爺早就給了她暗示?

粉落嘴裏塞滿麵包,邊嚼邊道:“我知道了,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對吧?”

“什麽?”王北鬥愣了一下。

粉範很誇張地擠了擠眼,笑道:“本律師的第六感覺秉承了她母親的靈敏尖銳,自王北鬥王大律師接下南落崗那樁撲朔迷離的陳年舊案,便常常徹夜不眠,長籲短歎,況且有意無意回避本律師,不再與本律師探討案情,因此本律師推測,此案涉及到的一位死而複生的人恐怕就是本律師的……”

“粉範你不要亂猜!”王北鬥驚叫起來,德電鈕的手指一鬆,電梯門吮吮地合攏了。從門縫裏擠出的粉落的聲音是一片一片的:“媽——晚上——回家——再說——”

大樓的走廊是回形的,穿堂風噢噢地盤旋,粉落最後留下的聲音像被風吹散了的花瓣,輕舞飛揚起來,又徘徊翻踢著緩緩地墜落。

粉落怎麽會猜到這一步上去的呢?王北鬥在殘冬陰冷的電梯間獨自怔忡了好一會兒。少時,方才載粉落下樓的電梯又上來了,在這一層停住,電梯門吮吮地啟開。王北鬥這才驚醒,急忙別轉身逃回屋裏,她怕劈麵碰見熟悉的鄰居,寒暄起來便沒完沒了。

粉落是在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向媽媽要爸爸的。作文課老師出的題目是《我的爸爸》,小粉落這才懂得:原來每個人都應該有個爸爸!那一日王北鬥從電視大學法律專科班下課回家,已是皓月當空之時。王北鬥以為粉落一定乖乖地睡著了,便攝手攝腳開鎖推門。不想屋裏燈火通明,粉落眼皮腫得像桃子,黑眼珠卻亮得灼人,正虎視耽耽地瞪著她。王北鬥驚惶地正待動問,粉範倒先迸發了,喊道:“媽——我怎麽沒有爸爸?我也要爸爸!”那一聲喊真正叫王北鬥肝腸寸斷啊!

王北鬥其實一直準備著、等待著粉落來詢問“爸爸”,她早已周密地設計了一個版本,是一段很悲壯很感人的故事。王北鬥將粉落摟在懷裏,柔聲蜜語地敘述了“爸爸”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這世上還沒有一位叫粉落的小姑娘,粉落還僅僅是一個由xx染色體相結合的受精卵悄悄地蟄伏在媽媽的肚子裏。那時候,爸爸媽媽都很年輕,跟全中國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一樣,響應黨的號召上山下鄉,到皖南山區的南落崗林場插隊落戶。正是深秋果木成熟的時節,天高雲淡,十天半月不見一線雨絲,山溪水落淺了,**出泉底的卵石,卵石上滋生出滑嘰嘰的青苔,四周群巒棕紅黛綠如同張大千的潑墨重彩畫。有經驗的山農優心忡忡地向林場場長建議,這天氣幹燥得石塊都能捏成粉末,趕緊組織全場職工修築防火帶吧!場長是個複員軍人,有滿腔革命**,卻不曉得山火的厲害。他慷慨道:革命工作那麽繁忙,哪裏還騰得出手?區區山火怕什麽,林場戰士一定能夠製服它!便隻派了幾個老弱病殘者在各個山頭守望。粉落的爸爸吃了不潔的野果拉肚子,正請病假,被派往南落崗北峰駐守,和他一起去的還有個智力有障礙的本地小夥子毛樺。山火卻終於釀成了。第二天傍晚,爸爸正對著晚霞中無比綺麗的群山淺吟低誦之時,忽見對麵嶺上騰起陣陣濃煙,驚飛黑壓壓一片山雀。頃刻間,濃煙遮天蔽日,劈撲聲震耳欲聾,但見一條數裏地長的火龍,夾帶著飛沙走石的旋風,碾過成片茂密的山林,呼啦啦地朝他們撲來。那時候大山裏連電燈電話都沒有,更別提什麽呼機手機傳真機了,爸爸和那個小夥子毛樺撕破了嗓子呼喊,他們的聲音連他們自己都聽不見。毛樣本能地滾下山坡逃命,可是爸爸卻記得場長對他們下的命令:“人在陣地在!”於是爸爸決定孤身一人以病弱之軀與山火搏鬥,爸爸的壯舉沒有人親眼目睹,兩天後山火熄滅,人們在南落崗北峰焦黑的山坡上發現了爸爸麵目全非的屍體,足以證明爸爸是堅守崗位的英雄。

王北鬥說完了“爸爸”的故事,連自己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小粉落更是撲在媽媽懷裏哭得死去活來。王北鬥拿出一張兩寸見方的舊照片鄭重地遞給粉範:這是爸爸媽媽此生此世惟一的一張合影啊!照片那個時代特有的120膠卷拍攝的黑白照片,用劣質的顯影水影印的,影像已有點褪色,模模糊糊像隔著雲霧。還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兩個人,並排站在呈梯形的茶山上,背後是層層疊疊煙嵐迷漫的山巒。女的胸前垂著兩根細細的辮子,下頰微微收進,有點羞怯地笑著;男的臉頰窄窄的,卻架著副寬寬的黑邊眼鏡,好像一隻大蜻蜓。兩人並沒有親熱或依戀的動作,隻是隔著一拳空隙並排站著,就像兩座山峰一樣。粉落捧著照片看啊看,想看清爸爸的容貌。可是照片舊了,人影又小又模糊,爸爸的臉又被大眼鏡片遮去一半。粉落仿佛認識了爸爸,卻說不清爸爸究竟是什麽模樣。盡管如此,粉落那篇題為(我的爸爸》的作文仍舊得到老師的大力讚賞,還讓她在班會上當眾朗讀呢。

小粉落一直很相信媽媽講的爸爸的故事,每逢爸爸的忌日,她都要求媽媽在桌上多放一副碗筷以誌紀念。照片裏的爸爸雖然影像模糊,可是粉範心裏爸爸的形象卻愈來愈清晰了。直至粉落升大四那年,一次偶然的發現,才使她開始懷疑這段爸爸故事的真實性。

那時粉範是政法學院的學生會主席,正準備考研,學習忙,工作忙,忙得星期六星期天都很少回家。那個星期六下午,粉落去市學聯開會,會議結束,她的男朋友馬少睽已在大門外的燈柱下等著了。原打算放鬆片刻,兩人去新開張的“必勝客”品嚐至尊比薩,然後再回學校挑燈夜戰。那馬少睽當時是媽媽的研究生,追粉落追得很緊。走上大街,已是華燈初放,爽利的秋風卷落行道樹闊大的葉子像一群歡樂的大蝴蝶。粉落卻忽地心驚,定神算來,今天應是爸爸的忌日,無論如何得趕回家陪媽媽吃頓飯的!馬少騷總是十分體貼她,伸手招了部出租車,將粉落送回家,自己卻撩開長腿去搭公共汽車回學校了。

粉落以為媽媽一定準備了幾樣精致的小菜,一定會有一碗她最愛吃的莽菜魚羹,而且還會在飯桌上多擺一副碗筷,年年如此的嘛!媽媽一定等粉翹等得有點發急了,粉落下了出租車,撒開腿跑步奔進大門,在電梯裏就將房門鑰匙提在手中了,一邊開鎖州遨喊:“媽我回來了——”踏進門,卻愣住了。飯桌上空空****什麽都沒有,媽媽卻在客廳裏和兩位陌生人談天!媽媽聽見喊聲抬起臉,愕然地瞪著她,脫口道:“粉落你今天怎麽回來了?”

媽媽好像並不歡迎自己回家!粉落滿腹的驚疑和委屈,眼淚呼地湧上來,因有外人在,隱忍著,吞吐道:“爸爸的……我以為……”

媽媽驚惶地扭頭看了下牆上掛著的月曆,慌忙起身跑到她跟前,壓低聲音懇求道:“粉落,媽媽忙東忙西把日期記錯了,你先回你屋裏歇會兒,媽媽送走他們,我們上飯館去。”

粉範賭氣想對媽媽說“不”,可是媽媽臉上掛著可憐巴巴的歉疚的討好的笑容,讓粉落硬不下心來。而且媽媽口氣是軟軟的,手上的勁卻大得嚇人,一邊說一邊就將粉範推到臥室裏去了,還隨手掩上了門。媽媽今天的神情特別奇怪,是粉落從來沒見過的。媽媽好像很不願意她見到那兩位客人。他們是誰?是媽媽的當事人嗎?自從粉落考進政法學院,媽媽接了案子經常會跟粉寇探討案情法理,今天為什麽要回避粉落呢?剛才隻顧跟媽媽生氣,都沒看清那兩位客人長什麽模樣。粉落想推門出去,就聽得媽媽在送客了,紛遝的腳步經過她的房門,她聽見他們嘰裏咕嚕在議論什麽。他們操著何處方言?粉落聽不清他們說的內容,可是她捕捉到了“粉落”兩個字,而且這兩個字重複出現了好幾次。原來他們在議論我!粉落的心抨抨抨地劇跳起來。這兩個人不是媽媽的當事人,他們的出現一定跟自己有什麽關係!

粉落小鹿似地撞出房門,媽媽送客去電梯間了,她一眼瞥見門廳牆角音晃倚著一隻細麻編織袋,裝著鮮筍、野山菇、茶葉諸多山貨。粉落腦袋先是轟的一下,之後便是二片混沌;隨即刷地像點亮了一百盞一百支光的電燈,雪亮雪亮:客人是從山裏來的,是從南落崗林場來的!粉落抑製不住激動折轉身,卻與送客回轉來的媽媽劈麵相對!她緊張而專注地盯住媽媽,氣喘得拉風箱一般。媽媽卻稍稍聾拉下眼皮遮去一半眼神,咧開嘴皮笑道:“粉落一回家,媽就把客人趕走了。我們去吃自助西餐吧?還是去嚐嚐日本料理?”

粉落目光炯炯罩住媽媽,就像白蛇傳奇中的法海和尚嗜地用金缽罩住白蛇精逼她現原形一樣,聲音如錐子般深人地問:“媽!他們是誰?”

媽媽很明顯地愣了一下,慌忙道:“哦——他們是媽媽以前的當事人,沒什麽要緊事。要不媽去超市買些半成品,我們就在家裏隨便吃點什麽?”

粉落知道媽媽在騙她,媽媽臉上的笑容就像戲文裏勾畫的臉譜一樣,嘴巴在笑,眼睛卻躲躲閃閃跟她捉迷藏。粉範氣惱地說:“我不餓。我什麽也不想吃。我要回學校複習功課。”說完她腳尖一擰,陀螺般旋轉身拉開門衝了出去,又狠狠地將門砰地拽上。

那一次,王北鬥沒有去追粉寇,她還沒有做好向粉落祖露事實真相的思想準備。她輾轉一夜未眠,思緒像一蓬亂草。作為一名律師,她知道應該把痛苦的真相告訴粉落;作為一個母親,她卻寧願粉範永遠生活在快樂的假象中。想起粉落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黑眼睛,王北鬥泄氣了,她無奈地想:如何瞞得住這小精靈呢?倘若粉落不屈不撓繼續盤問那兩個不速之客的來曆,她也隻能告訴她真相了!

王北鬥戰戰兢兢等待著粉落回來追逼真相,而粉範卻像忘了那樁事情似的,一如既往與媽媽親親熱熱說說笑笑。王北鬥暗暗鬆了口氣,自嘲道:人說心中無鬼不怕鬼,我卻是心中有鬼,疑神疑鬼了。其實王北鬥並不相信聰穎的粉落真會忘了那樁事,她覺察到粉落言談舉止間的些許變化。粉範雖然仍跟媽媽很親熱,但是粉範卻不再跟媽媽撒嬌發哮了;粉落雖然仍跟媽媽談天說地,但是粉寇的眼睛卻常常回避媽媽的注視。王北鬥知道,她用半生心血小心翼翼嗬護得天衣無縫的母女關係已經出現了一絲縫隙。

粉落攻讀研究生期間,她們的舊居因市政工程需要被拆除,她們搬到近郊新興住宅小區居住。搬家的那幾天粉落卻隨導師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法學研討會去了。王北鬥幫她整理東西,翻出了一厚遝日記本!王北鬥激動得氣都喘不勻,她當然知道不能侵犯他人隱私,可是……她實在太想知道粉落對“爸爸的故事”究竟有沒有起疑心。這一點對王北鬥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這關係到她們母女關係的生死存亡。她終於忍不住翻開粉落的日記本,她闖進了少女心靈的處女地,**裸觸摸著女兒思想與情感的高山深穀、礪石細沙,時而忍俊不禁,時而掩卷長歎。

更漏匆匆,王北鬥在女兒的心靈花園裏流連忘返,不覺天光漸明。她終於翻到了那一天,目光一觸到那個日期心便忽忽地懸了起來,就是在那一天粉落撞見了南落崗的不速之客。王北鬥眼睛迅速往下掃,是黑壓壓一群塗鴉:“……媽媽為什麽害怕我見到南落崗的人?媽媽為什麽從不帶我去南落崗給爸爸掃墓?”那兩個問號的“點”下筆過重,將紙都戳破了,想象得出粉落在塗這兩個問號時心情的迷亂和激憤。王北鬥提心吊膽再往下讀,粉落的字任性悠意,筆劃銳利如快劍長戟,一橫一豎都刺向她的心尖:“我究竟有沒有那樣一個英勇犧牲的爸爸?我究竟是從何處來到這個世界的呢?”又是兩個大大的重重的問號!粉落真的懷疑爸爸的真偽了,幸而她還沒有懷疑媽媽的真偽啊!王北鬥額上浸出一片細汗,抖索索地翻過一頁,有一段文字被粉翹濃墨重筆團團圈圈地塗改了,再往下,字跡便收斂齊整起來,墨色也疏淡新鮮一些,顯然是後來補寫的:“二十多年啊,媽媽不再尋找新的感情,不再重新組織家庭,她一定都是為了我!媽媽隱藏的過去一定是段痛苦的經曆,粉落你好自私好殘酷,怎麽忍心去撕裂媽媽心底的傷疤呢?粉範你有這樣的媽媽夠幸福的了,何必一定要詢問爸爸的來龍去脈呢?”王北鬥讀完這段文字已是淚流滿麵。王北鬥是個外柔內剛的女人,在過去最艱難最痛苦的日子裏她都沒這般流過眼淚。她覺得是粉落肉鼓鼓的手兒將她的淚泉捅開了,她緊緊抱住粉翹的日記本,任眼淚態意縱橫,默默地喊著女兒的名字:“粉落,粉落!”這個美麗的名字原是王北鬥靈感突發的收獲。當年,在南落崗十八灣泉道的水磨房裏,她將出生不滿周月的嬰兒抱進懷裏的時候,抬眼見不遠處的山坡上開滿了粉嘟嘟的野花朵,腦海裏便蹦出了“粉落”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