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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舞月十分理解丈夫對鄭仲平誓不兩立的敵對情緒,她把這看作朱墨對自己深刻的愛。

插隊的時候,舞月與朱墨的關係全生產隊全大隊甚至全公社人人皆知,可鄭仲平就是置若周聞,百折不撓地向舞月發動周密的無孔不入的感情攻勢。鄭仲平沒有力量也沒有魄力做出像小傅那樣半夜上山扛杉木的壯舉,但鄭仲平有鄭仲平的高招,鄭仲平沉得住氣,有耐心而且細致入微,不慌不佗從小處著手,讓你明白是怎麽回事卻又抓不住他的把柄。鄭仲平的祖父從前是很有名氣的實業家,“文革”中鄭家雖被抄封,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以鄭仲平時常收到家裏寄來的包裹。每每這種時候,鄭仲平總要塞給舞月兩包衛生橄欖或者魚皮花生或者白糖楊梅之類的零嘴,舞月若不收,他就說:“我們男人才不要吃這種東西呢,朱墨,你說是嗎?”集體戶裏輪班做飯,經常是鹽水煮茄子或者是油炯紅辣椒。鄭仲平總有家裏寄來的午餐肉罐頭,大家曉得他小氣都不去吃他的,他也不會客氣,隻是每每在眾目睽睽下往舞月飯碗裏夾上薄薄的兩片,很關切地說道:“範舞月最近瘦多了,臉色不大好,朱墨你沒注意到啊?”公社禮堂每個月放一次電影,《洪湖赤衛隊》、《地道戰》、《列寧在1918》、《以革命的名義》等等,雖然都能背得出台詞了,仍然人山人海。舞月和朱墨往往要避開眾人鑽鑽樹林,總是去得晚,搶不到位子,隻好站著看。鄭仲平常常會從居中的座位裏突然站起來,旁若無人地高聲招呼:“範舞月,我幫你占了個座位,擠過來呀!朱墨,你站得動吧?要不我讓你。”朱墨當然不會要他讓,隻好由舞月坐到他旁邊去了。山裏天孩兒麵,說變就變。有時出工時晴空萬裏陽光燦爛,忽地一陣風起,就見那大片烏雲翻山越嶺奔湧而至,暴雨隨即而來,哪怕長跑世界冠軍也逃不脫淋個透濕。大家慌忙尋找免堵雖可避雨處,無奈地罵老天出氣。而鄭仲平卻會在風初起時就篤悠悠地從褲兜裏掏出折疊得四四方方的塑料雨衣,嘩地抖開了披上身。雨點一下,他就喊:“範舞月,我這雨衣是特大號的,再塞兩個你也沒間題,快躲進來吧!”那一刻的朱墨窩囊至極,若不允許舞月過去,她淋濕了身體你不心痛?倒被鄭仲平笑話肚量狹窄,罷罷罷!朱墨挪開目光,任風雨鞭打自己的軀幹。鄭仲平就會耍這點小伎倆,讓你朱墨啞巴吃黃連有苦倒不出。那日收工下山,朱墨虎著臉不跟舞月說話。小傅罵道:“他媽的鄭仲平這小子不是男子漢,真做好事就把雨衣全讓給女同胞,偷雞摸狗的樣子沒安好心!”摩拳擦掌要給鄭仲平一點顏色看看。舞月一把拖住小傅說:“沒有沒有,他把大半件雨衣都蓋在我身上了,碰都不敢碰我一下。沒看見他半邊衣服也都濕透了嗎?”小傅說:“嫂子你當時就該不理他!”小傅往往一語中的地道出朱墨憋在心裏又吐不出來的話。舞月臉微微一紅,說:“也許人家心裏真的沒什麽想法呢?你不理他,倒顯得自己想到歪路上去了。”小傅說:“以後,不準他再向你窮獻殷勤!”舞月笑了:“他要怎麽你能攔他?隻要我心裏有數就是。”要說舞月對鄭仲平的企圖一無所知或者無動於衷,那是不真實的,女人對這種事從來就有過份的敏感。舞月常常不敢直視鄭仲平的眼睛,那裏麵有不可抑製的貪婪的**,像頭餓虎想要撲上來肢解她的軀體,這種眼神曾經讓舞月亂了方寸。可是把鄭仲平和朱墨放在一起比較,馬上就顯示出崇山峻嶺與沙丘的差別了。朱墨從來沒有像鄭仲平那樣強烈並且**裸地表達過感情,如果朱墨有一罐午餐肉,他一定會依次分給集體戶的每個人最後才輪到舞月,如果暴雨驟至時朱墨有一件雨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讓給在場的任何女同胞其中也包括舞月。朱墨不會像鄭仲平那麽細膩周到地討女人歡喜,在眾人麵前朱墨對舞月的態度幾乎接近冷漠,卻正是這種情感壓抑的冷漠使朱墨具備一種鄭仲平之輩可望而不可及的獨特魅力。那時朱墨流年不利,命途多外,先是被大隊選拔為學大寨青年突擊隊隊長,率領五六十人馬雄赳赳紮營在荒蕪的九蟠嶺上開山造田。不料燒荒時風向突變,防火帶又砍得馬虎,火勢失去控製向嶺下蔓延,若不是湍急的山澗形成了天然屏障,嶺下那幾百畝茶園和馬尾鬆林將化為灰燼,經濟損失無法估量。奮力救火中有一名突擊隊員不慎被巨石砸傷,搶救無效而死亡,這個責任自然由年輕的突擊隊長朱墨承擔,他被撤職記大過處分。朱墨卻不思悔改,秉燭夜書,寫了長長的一份關於開發九蟠山的經驗總結報告,指出這次慘敗關鍵在於領導的好大喜功,沒有科學依據。公社書記革委會主任一致認為這是一份極好的反麵教材,於是他被戴上了仇視上山下鄉運動現行反革命的帽子,隔離審查三個月。純情的少女總歸是崇拜英雄的,特別是落難的英雄,女人常常搞不清同情與愛情的界線。舞月對朱墨的愛戀便是在無盡的牽腸掛肚和優心仲仲之中變得無法解脫了。當然,舞月不討厭鄭仲平,女人對迫求自己的男人一般不會反感,何況鄭仲平的追求雖然明目張膽卻還屬溫文爾雅之類,不像公社書記的兒子那樣強橫霸道,妄圖以權勢威逼舞月就範。正因為舞月不討厭鄭仲平,平常還跟他說說笑笑,反而使朱墨特別地忌恨鄭仲平了。

有一階段朱墨與鄭仲平的情緒對立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幸而鄭仲平很快就辦了病退回城了。鄭仲平回去的前一晚,約舞月到村西頭的小溪邊談話。舞月想想人家走也要走了,何必再壁壘森嚴的?於是應約而去。鄭仲平一改往常文質彬彬的舉止,張開手臂要與舞月親熱。舞月連退幾步,漲紅了臉說:“你要不規矩,我就不跟你說話了!”鄭仲平優鬱地看著她說:“我真的這樣讓你討厭嗎?你要是願意跟我好,我保證,一個月內讓你回到上海。”舞月故作輕鬆地說:“公社書記又不是你當的。”鄭仲平極認真地說:“尼克鬆訪華後,我大伯父千辛萬苦找到了我們,他沒有孩子,要讓我出國接受他的遺產。我大伯父十分欣賞我,他也會喜歡你的。”舞月淡淡一笑:“去譚家橋時我找瞎子算過一命,我不能離開故土的。不過你能夠辦回去我們都為你高興。”鄭仲平說:“大概朱墨最高興了,他真為你好,就應該放你和我一起走。”舞月說:“你先走一步,至少再有上調名額好少一個競爭者。”於是鄭仲平帶著無限的惆悵離開了山村。等到舞月朱墨陸續回城的時候,他已經去了美國。頭兩年,他曾給舞月寫信、寄賀卡。舞月怕朱墨多心,沒有回信,日子一長便斷了聯係。

這些都是十七八年前的往事了,十多年的歲月紛亂雜遝、跌宕起伏、酸甜苦辣,鄭仲平在舞月的記憶中早已成了一片模糊的霧。想不到一個多月前,鄭仲平突然從霧中鑽了出來,神氣活現、咄咄逼人地站在舞月的麵前了!

範舞月不知道煥然一新的鄭仲平究竟是她生活中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還是冷酷無情的法海和尚?

那天舞月上班時間接到他的電話。模跑來叫她的時候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微笑,說:“你的電話,是個男的。”舞月說:“莫名其妙,什麽事不好下班回家說!”模意味深長地看住她:“不是你的朱墨,聲音不像。”舞月白了她一眼:“神經病!”慢吞吞地去接電話了。

“喂,你是哪位?”舞月漫不經心地間。

“你猜猜,還聽得出來嗎?”

“鄭仲平,是你!”舞月脫口而出,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嗓。分隔這麽多年,自己以為早把他忘了,怎麽一下就聽出了他的聲音,仿佛昨天剛跟他說過活似的。

“你還記得我呀!”鄭仲平語氣昂揚且得意,舞月暗暗後悔自己沉不住氣,就算聽出了他也該矜持地裝腔作勢幾句。鄭仲平直截了當地提出希望馬上見到她,舞月慌忙推辭,現在是上班時間呀。鄭仲平又提出當晚要請舞月吃飯,舞月連連說不,我回家要給老老少少做飯的。鄭仲平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就請你全家的老老少少吃飯。朱墨怎麽樣?老早的間題澄清了吧?”

“他很好,文革中的事早就一筆勾銷了。後來他考進大學,高材生嘛,一畢業就讓局機關挑了去當骨幹培養,最近正準備提拔他當副局長。”舞月不假思索地答道,話落音心卻IT-抨評地跳起來,幸而鄭仲平看不見她的表情。

“範舞月,畢竟是你慧眼識英雄啊。”鄭仲平做出酸溜溜的語調讓舞月聽了很舒服,又說:“恭喜恭喜,升官發財,晚上更要好好敘敘了。七點正,我在飯店門口恭候呀。”

舞月稍稍猶豫了一下,說:“你自己給朱墨打電話,2566772,是直線,好嗎?”

“怎麽?你們兩口子還要我分頭通知呀!”

舞月連忙解釋:“我這個電話是分機,外線很難接,等下班回家再告訴朱墨,萬一他有其他的事呢?”

鄭仲平說:“範舞月,朱墨還把你管得那麽牢呀?你要反杭反抗的,都八十年代了……”

“喂喂喂,這邊有人等著要用電話,我掛了,再見!”舞月慌忙打斷鄭仲平,擱下話筒,耳熱心跳,這麽多年了,他這人說話仍舊那樣我行我素沒遮沒攔的!

舞月心神不寧地回到描圖桌旁,圖紙上的圓點線都像小拚鮮般扭動起來。麵對麵坐著的模尖銳的目光不時地朝她臉上刮一下,終於忍不住問:“誰呀?"舞月不耐煩地揮揮手:“一個老同學,名字都叫不出了。”

大約過了半個鍾點,外間又有人喊:“範舞月電話。”在崔的探究的目光追蹤下,舞月強作鎮靜,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走出去,其實心慌得氣都透不出。這回卻是朱墨,朱墨平時極少打電話到機關找舞月,要打便是有非打不可的理由了。

“舞月,真沒想到,鄭仲平回來了,剛才給我打電話,一定要請我們一家吃晚飯。”朱墨說。

舞月實在佩服鄭仲平的善解人意和隨機應變,他沒有告訴朱墨先給自己通了電話,這樣舞月就能比較自然地跟朱墨說話了。舞月間:“你說我們是去不去呢?”

“我已經答應他了,沒有辦法拒絕,他熱情得不得了,到國外轉了一圈人變得慷慨起來。”

“那好吧,下班早點回家呀。”舞月放下電話,歎了口氣。在某些方麵,朱墨永遠顯得遲鈍。

這天下午,舞月調休了兩個小時提前回家,盯著女兒把功課做好。婆婆執意不肯出去吃飯,舞月連忙嫩了碗肉餅子鹹魚,再炒了一碟青菜。青菜是婆婆每日必吃的,鹹魚嫩肉是婆婆喜歡的。好好從來沒有上大飯店吃過飯,所以很興奮,換了漂亮的毛線衣,還要媽媽替她重新梳頭。好好的小辮子每天早上都是奶奶梳的,好好越來越嫌奶奶梳的頭發老式。舞月替好好梳了個時髦的**辮,還噴了定型發膠,引得婆婆一個勁地翻自眼,好好卻高興得立在鏡子麵前不肯動了。快六點了,朱墨還沒到家,舞月急得打電話到他們單位去催,辦公室已沒人接電話了。一直等到六點三刻朱墨才到家,舞月劈頭就說:“怎麽這麽晚?我們肯定要遲到了。你幹什麽去了?”朱墨疲乏地一屁股坐進沙發:“下廠搞調查去了。”舞月說:“他們這樣待你,你還替他們賣力呀!?”朱墨說:“我又不是為哪個人幹。”就要出去做客,舞月不想跟他爭,說:“快起來換件外套,路上總要半個多小時吧,不能讓人家等得太久呀。”朱墨說:“我真懶得動。”舞月叫起來:“是你自己答應人家的呀!”看看朱墨仍不動作,就對女兒說:“好好,爸爸不肯去了,我們隻好都不去。”於是好好拽住爸爸的手臂拔蘿卜似地拉他,朱墨笑了,說:“看在我們好好打扮得這麽漂亮的份上,爸爸再累也要去啦!”舞月也笑了,說:“你身上的懶蟲隻有女兒治得了!”

三個人正要出門,忽聽樓下有人叫:“三樓朱家,出租車來了!”舞月伸出頭說:“搞錯了吧?我們沒叫出租呀。”司機說:“沒錯,是1408房的鄭先生叫我來接你們的。”舞月看看朱墨,朱墨的臉上露出些許不快,幸而好好歡呼起來:“Taxi!還是桑塔納,頂掉了!”舞月便操了把朱墨,說:“鄭仲平想擺闊氣,也好的,我們正沒力氣擠車子呢。”於是一家三口便下了樓。

鄭仲平滿麵春風地站在飯店茶色大玻璃門前恭候,他發福了,頭發禿了,肚子腆起來了,但氣色很好,唇紅齒白的,隨便地著了一件質地考究的T恤衫,倒有幾分瀟灑。他搶先一步張開雙臂抱住朱墨的肩膀轉了一圈,誇張地說:“朱墨你怎麽還像當年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一樣?莫不是討個好老婆就像吃顆長生不老的仙丹?”說罷狠狠擊了朱墨一掌,哈哈哈地仰頭大笑。

朱墨也笑著還了他一掌,說:“哪裏比得上你?看你這身裝束,這副派頭,往這金碧輝煌的門前一站,你不招呼,我都不敢認了。”

舞月感覺到鄭仲平朝她投過來的目光跟十多年前沒什麽兩樣,慌忙垂下眼簾,推著好好叫叔叔。鄭仲平眯起眼像欣賞圖畫似地看著好好,嘖嘖地歎道:“你們的女兒這麽大了,活脫脫一個當年的範舞月呀!”

寒暄了一陣,鄭仲平將他們引至樓上一雅室,衣著典麗的招待小姐馬上敬茶,遞上溫濕蘊香的手巾。朱墨說:“都是插兄出身,隨便點幾個菜就是了,何必這樣考究。”舞月白了他一眼,既然來了,還說這些窮酸的話幹嗎?

“就因為是難兄難弟,才有福共享嘛!”鄭仲平抖開手巾擦擦戴著碩大的寶石戒指的手,舞月感到他的一舉一動都是譏諷。

朱墨卻什麽也不覺察,又問道:“就我們這幾個人呀?你的老婆孩子沒跟你一起回來?”

鄭仲平聳聳肩腳,說:“不瞞你們,本人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呀。”

“為什麽呢?”朱墨關切地追間。舞月趕緊調開眼睛去給好好夾菜,心裏惱恨朱墨專提這種尷尬的問題做什麽?

鄭仲平說:“你們是不能理解的。要說逢場作戲的關係也有過幾個,沒有辦法繼續下去,說聲拜拜就分開啦。我想是緣份不到,一方麵忙於讀學位找工作站住腳跟,另一方麵嘛,說出來怕你朱墨不高興,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呀!”鄭仲平友好地拍拍朱墨的肩,解嘲似地嗬嗬嗬笑起來,朱墨也隻好笑笑,卻笑得有點勉強。舞月裝著沒聽見,悶頭替好好剝蝦。

鄭仲平笑定了,從褲兜裏摸出名片,遞給朱墨一張,又遞給舞月一張,說道:“我這次回來,受我們總裁委托,到各處考察投資環境,要仰仗各位老同學老朋友鼎力相助了。”

舞月掂起名片淡淡一掃,“美國國際新大陸集團,新大陸貿易發展公司亞洲分公司總經理”,心口好像被隻蜂貧了一下,隱隱生痛。從前在學校,在農村,朱墨哪一點不比鄭仲平強?可人家青雲有路,飛黃騰達;而朱墨雖心高氣盛,卻總是坎坷,總是磋蹌。舞月不是後悔,舞月是為朱墨和自己抱不平。“好大的頭銜!原先高二(6)班的大淩,當了家獨資公司總經理的助理,在老同學中已經威震天下名揚四海了,這番你一回來,可把他鎮倒了。”舞月竭力挽住臉上那一掬恬靜嫵媚的笑容,可神情掩不住地助淡起來,筷子也懶得動了。

“來來來,吃呀,我點的都是清淡別致的菜,這個食文化哪裏都比不過中國。”鄭仲平大筷大筷地往他們盤中夾菜,大度翩翩豪爽的樣子,不知怎麽舞月卻驀然想起當年他往自己碗裏塞上薄薄的兩片午餐肉時的小雞肚腸模樣。舞月毛骨諫然地意識到:鄭仲平這樣一擲千金地請客,大筷大筷地夾菜,是在把從前憋在肚子裏的怨氣和怒氣一把一把地擲還給他們!對於這一點,朱墨絕對不會想到,他沒有這方麵的腦細胞。朱墨正捏著鄭仲平的名片翻來覆去地看,看了正麵又看反麵,像要研究出點什麽東西!有什麽值得你研究的?這張小小的名片無非就表達一個意思:炫粗!

鄭仲平分完菜,坐下,抿了口白葡萄酒,掩飾不住躊躇滿誌的笑意,說道:“唉,在外麵闖天下並非容易,我翻了一些描寫留學生生活的文章,覺得沒有一篇真正寫出了我們所經曆的辛酸苦辣,隔靴搔癢,意猶未盡!不過,在外麵有一點好,大家憑實力競爭,你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機會是平等的。我們中國人的腦袋並不比洋人差,但我們比他們更能吃苦。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賭博,世界到處是競技場!”

舞月驚訝鄭仲平講話比從前華彩並且哲理了許多,人的處境一好那處世待人的胸懷與氣度馬上就不同凡響了。舞月心裏承認他說得很漂亮,卻不願意表示讚賞,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朱墨終於研究好了名片,頗有興致地說道:“新大陸貿易發展公司,聽上去很響亮,仔細琢磨就覺得詞意模糊,從名稱中搞不清楚你們具體做些什麽業務,這樣會不會影響生意發展?”

“朱墨兄你有所不知,現在海外一些公司到大陸來做生意都喜歡用些含義廣而模糊的名字,這樣可以靈活地見縫插針。就拿我們公司的業務,從承包工程設計、引進先進技術到五花八門的買賣都可以做,百貨齊全,家用電器、絲綢皮革、化妝美容等等等等。這次回來,想在國內找合適的對象合資,搞個一條龍的商場,可以附半成品加工的工場,一定有前途的。畢竟都是炎黃子孫,有了點基礎,總想為祖國盡點孝心。”鄭仲平侃侃而談,一副胸中自有百萬兵的大將風度。

“這家飯店蠻講究菜的做功的,隻隻盤子端上來鮮豔奪目,叫人開胃,倒真是很不錯的,朱墨,以後我們請客也可以上這兒來。”舞月不想看鄭仲平過分得意的樣子,故意岔開話題。

“我們哪敢上這兒來?這一桌菜大概我們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夠吧?”朱墨木就木在這種地方,不會察言觀色,不會聽話外之音,氣得舞月一口湯噎在氣管裏,咳個不止,胸口和麵孔都火燒一般。幸而喝了酒,想必鄭仲平不會在意。朱墨連忙替舞月捶背,舞月惱恨地將他的手推開了。鄭仲平隔著桌子殷勤地說:“叫招待小姐送杯礦泉水來吧?潤潤嗓。”舞月搖搖頭:“不用了,好點了。”

“鄭仲平,你們這次提湘苗準了對象有的放矢呢?還是準備登征婚廣告,看條件下聘?”朱墨又將舞月岔開的話頭揀了回來。

鄭仲平說:“雙管齊下,有兩家廠已來回洽談了一年多,條件可以說基本成熟。不過,如果能夠碰上更合適的,我有權力馬上拍板,另抱琵琶別嫁郎了。”

鄭仲平的話讓舞月聽了很不舒服,她疑心他在影射什麽,於是搶白了一句:“你們做生意怎麽那麽不講道德?喜新厭舊,得魚忘簽,誰還敢跟你們打交道呀?”

鄭仲平很有意味地盯著舞月被酒熏紅了的臉,說:“舞月你說的那種道德是愛情小說裏用來賺你們女人眼淚而編出來的,現實生活中你真的看到過嗎?人們奉行的道德準則由人的理智來選擇,而理智往往屈從於感情,感情卻是最自私最利己的東西……”

“不,鄭仲平,你的推理太荒謬了!”舞月喊了起來,“感情本身就有高尚的也有卑賤的,人是理智動物,應該用崇高的道德來約束自己的情感偏差……”

“好好好,範舞月,休戰休戰,我爭不過你。”鄭仲平笑著舉起雙手,“其實,我所指的道德與你不是一個概念,在生意場上,不能溫良恭儉讓,盈利是唯一的目的,這就需要點無情無義的魄力,隻要不違法,什麽事都得硬著心腸做。你們女人接受不了這種觀點的,心腸太軟。朱墨,你說呢?”

“不敢苟同。”朱墨喝了酒,脖子和臉頰也微微泛紅,說道:“在一個社會裏,法律和道德並不能截然分開,它們同樣是人們共同生活及其行為的準則和規範,隻不過法律更帶強製性。而且我也不能同意你說做生意隻是為了盈利,問題到此並沒有結束,盈利又是為什麽?”

“朱墨老兄,你的脾氣一點沒有改,還是那樣理想主義。本人實在佩服,來來來,我敬你一杯。”鄭仲平替朱墨和自己的酒杯斟滿了酒,雙手托著舉了起來。舞月說:“朱墨不能幹了,你看他,頭頸都紅了。”鄭仲平一直把杯子伸到朱墨鼻子下:“臉紅說明容光煥發,朱墨,幹了!”朱墨便舉杯一仰頭幹了下去。鄭仲平笑笑,也幹了。

朱墨放下酒杯,意猶未盡地說:“鄭仲平,這些年來你是生活在另外一種文化背景中,我看過一些美國電影,他們也很宣揚正義戰勝邪惡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以後有機會跟你探討人類共同的倫理道德間題。合資成功了,你總歸要長駐上海了吧?”

鄭仲平說:“我們公司在香港新加坡都有企業,我不能定死在一個地方,我準備在上海物色一個代理人,本來,我是看中你朱墨老兄的呀!”

舞月激靈抬起了頭,喜出望外:“真的?”

朱墨說:“我怎麽代替得了你?”

鄭仲平說:“你的能力我怎麽不知道?從前你當青年突擊隊長的時候就已經顯示了一個企業家的魄力了。”

舞月臉倏地沉下來:“鄭仲平你存心揭短是不是?”

鄭仲平連忙表白:“舞月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我是真心誠意請朱墨幫我幹一番事業的。不過現在朱墨要當副局長了,中國的讀書人,寒窗十載就為了金榜題名嘛,我就不好再拉他了,我們畢竟是私人企業。朱墨老兄什麽時候走馬上任,對我們公司多多關照啦!”

朱墨驚訝地間:“你怎麽知道我要當副局長?”

舞月的心忽地吊了起來,這消息是她告訴鄭仲平的,當時為什麽報喜不報優?這種潛意識很難描述。她緊張地看住鄭仲平。

鄭仲平嗬嗬一笑:“我有情報網。不瞞你老兄,我對你進行了全麵的調查。”

舞月一顆心放下,正碰上鄭仲平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她連忙低下了頭。

朱墨也一笑,笑得很無奈,說道:“你的情報網並不健全,信息過時了。”

鄭仲平疑惑地看看舞月。舞月咬了咬嘴唇,自尊與機會相比就顯得蒼白無力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她怨艾地膘了朱墨一眼,說:“都怪他自己,四十歲的人了還那麽幼稚,人家頭頭說讓大家為改革獻計獻策那是一種姿態,他真的興師動眾,花了一個多月到處調查,寫了一份關於局機關改革的意見。過去他就是鋒芒太露吃了不少苦頭,還不接受教訓。提點建設性的意見就行了嘛,偏偏去指責人家這也不好那也不好。說人家局機關實際上已成了空中樓閣,除了死抓人權並沒有其他什麽大作用,又說人家麽專門當婆婆管媳婦,管得下麵廠家什麽自主權都沒有。這種話誰聽了會心裏高興?自然不會提拔你了,不管你群眾呼聲有多高,理由很簡單,大學畢業就進機關,缺少實踐經驗。還有棘手的呢,調出政策研究室,到一家連年虧損的小廠去當廠長,講講是賦予重任,實際就是掃地出門。”

“竟有這等事?我確實一點不知道,朱墨,恕我冒昧。”鄭仲平搔搔稀疏的頭發,“中國就是人事關係太複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朱墨老兄,這麽簡單的道理你怎麽總是悟不通?”

朱墨心裏不快,勉強笑著,說:“別聽她瞎講,女人就是氣量小眼光短。局領導找我談過,很賞識我那份意見書的,說很有參考價值,讓我下基層當廠長,確實是信任我。我自己也想下去,孵在局機關這麽多年,各部門之間成天打太極拳,什麽事也幹不成。當個一廠之長,小歸小,也是麻雀的肚腸五髒俱全,說不定真可以施展一番呢。”

舞月白了他一眼:“阿Q!”

鄭仲平又給朱墨和自己斟滿酒,擎起酒杯,說道:“朱墨,君子一言馴馬難追,既然你不當局長了,我代表新大陸貿易公司正式聘請你作我們駐上海辦事處的經理,一切業務往來以及合資企業的洽談均由你處理。怎麽樣?比一家小廠的天地廣闊多了,我們馬上拍板吧!”

舞月也舉起了酒杯:“太感謝了鄭仲平。”

朱墨卻依然坐著,說:“我對你們公司一點都不了解,不敢當此重任。”

舞月急了:“不了解可以很快就了解起來的!”

鄭仲平說:“隻要你接受聘任,我可以馬上派你出國考察學習。”

“爸爸要出國了!”好好嘴裏塞滿小菜,拍著兩隻油光光的手歡呼起來。

“朱墨,太好了,我們就定了吧。”舞月幾近哀求地說。

朱墨終於舉起了酒杯,說:“鄭仲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件事讓我再考慮考慮好嗎?那個廠換了幾任廠長,沒有人願意幹,而你這裏肯定是人才濟濟趨之若鶩的。”

“朱墨你還操那份心幹嗎?你又不是救世主!”舞月急得眼睛裏淚光點點了。

“我欣賞朱墨這種態度,決策前慎重考慮,一旦決策了便一往無前,這是大將風度,說明你不是衝著我的鈔票來的,是真想幹事業的。”鄭仲平與朱墨碰了一下酒杯:“有一點我想提醒你,究竟以別人需要我為準,還是以我需要什麽為準?我們過去習慣了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我們是那樣做了,去了農村。可是農民討厭我們,覺得我們搶了他們的飯碗。到美國生活這麽些年,我體會到西方的價值觀與我們的根本區別就在於此,做什麽事首先考慮我需要什麽?我想做什麽?自己選擇自己設計自己的生活。老兄,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怎麽樣,夠了嗎?”

“謝謝!萬一讓你失望請多包涵。”朱墨說。

“我相信,我們會合作得很好。幹了舞月,一起幹!”鄭仲平居高臨下地舉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