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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書月的妹妹範舞月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擺脫不了噬齧心肺的自責和悔恨。當姐姐孤獨無助地在生死線上掙紮的時候,自己卻瘋癲癲地去參加什麽同學會,喝酒聊天跳舞吃夜宵!我怎麽一點都沒想到姐姐獨居一室會出事情?姐夫出國講學,小科住到姑媽家補習功課,要是我體諒姐姐的寂寞去陪姐姐住幾日,那歡姐姐決不會這樣突然地謎一般地離開人世:許多年來,範舞月習慣了把姐姐當作自己的保護神,貪得無厭地從姐姐那裏索取庇護和幫助,可是她不知道姐姐也需要保護神!
然而,那個初秋的夜晚一如尋常地平淡而寧和,沒有絲毫不祥的預兆。範舞月從窗口望出去,一眉新月,數點散星,點綴著樓與樓之間窄窄的一塊青紫的天。暮色是城市最好的包裝,白天灰撲撲鬧哄哄的樓群此刻顯得沉靜而且錯落有致。其實,秋天對於範舞月來說應該具有悲劇的意味,可是近來範舞月煩心優心操心的眼前事太多,困擾把她的感覺弄遲鈍了。
此刻,範舞月對著敞著門的大衣櫃一籌莫展,她不知道應該穿哪套衣服出席今天的同學會?這真是破天荒了,在熟悉的朋友圈子裏,範舞月是以巧於搭配穿著得體而著稱的。範舞月的衣櫃裏有三大類衣服:一些質地高貴卻款式老派的衣服是母親留下的,姐姐固執地不肯寬恕母親的再嫁,把母親留給姐妹倆的東西一古腦兒丟給了舞月,這些衣服雖然過時,可舞月舍不得處理,總覺得那些柔軟的裙據袖籠中包裹著某些溫馨的回憶,何況世界上許多事都是舊翻新,新翻舊的。大衣櫃裏還有一些十分新潮的時裝,但凡有親眷回國探親,母親必定托他們帶幾件時髦衣物給兩個女兒,姐姐不間青紅皂白一概拒絕,舞月隻好照單全收,掛在衣櫃裏僅供欣賞。每天單調的兩點一線的日子,舞月不想成為單位裏領導服裝新潮流的明星,倘若她是個女工程師獲得了什麽了不起的發明專利,那倒是可以光光彩彩地打扮起來的,可一個小小的描圖工有什麽值得招搖?不要被人當作繡花枕頭一包草了!衣櫃裏那第三類衣服便是舞月自己買的,或自己設計了樣子讓單位裏的小裁縫做的。舞月最喜歡的顏色是次白,她選衣服有兩大原則:街上流行的堅決不穿,價錢超過,一百塊人民幣的堅決不買。這些素淨的、便宜的、看起來上不了大台麵的衣服經舞月如此這般地穿上身,常常會產生出人意料的效果。對自己的衣著有獨特的見解並且很自信的範舞月今晚卻在衣櫃麵前磨蹭了許久,衣服一件件地拿出來比試,前瞻後顧,總是有不滿意的地方,又一件件地放進去。
“朱墨,我就穿這件連衫裙好吧?”這種時候是需要有人替她拿個主意的,範舞月隻好求救於丈夫。
“嗯,蠻好的。”丈夫坐在沙發上看晚報,略一抬頭,心不在焉地說。
是一件玫瑰紅的絲麻料的長裙,母親前不久剛托人帶來,三圍尺寸簡直就像是為她定做的,低垂的領口綴著朵小巧的用本色料做成的玫瑰花。舞月知道,她穿上這條裙子一定是光彩照人的……可是,顏色是不是太豔?領口是不是太露?會不會顯得太炫耀而欠穩重?太輕桃而失去神秘?舞月歎了口氣,又把它掛進衣櫃。
“朱墨。我就穿身上這套衣服去吧,你說呢?”
“晤,也蠻好。”這回丈夫壓根沒抬頭。
灰白朝陽格的立領襯衣束在淺灰的高腰長褲裏,再隨意套一件本白水洗布的簡易西裝,這是範舞月平時常穿的便裝,樸素淡雅,能夠讓自己很輕鬆地隱藏在人群中,然而有誰仔細地看她幾眼,又會覺出無窮的滋味……可是,衣料會不會太大路而顯得寒酸?色調會不會太素淡而把臉襯得憔悴?
“朱墨,你來幫我看看呀,到底穿哪件衣服好呢?”舞月有點絕望地說。沒有回答,舞月從鏡子裏看到丈夫木雕似地坐著,手裏捧著報紙,目光卻落在報紙前麵的不知什麽地方。可惜向來敏感的舞月正被服裝間題攪得心煩意亂,竟沒有覺察丈夫的神態異樣,她轉身一把抽走丈夫手中的報紙:“你聽見沒有呀?”
“什麽?”朱墨茫然地仰起臉。
“人家問你穿什麽衣服好嘛!”
“不是已經講過了?都蠻好!老同學碰碰頭,那麽講究幹什麽?”朱墨好像有什麽心事,顯得很不耐煩。舞月被丈夫一語中的,心忽地一跳,她自己都感到今晚自己的心境十分耐人尋味。
“H賓館是五星級的,總歸要講究點的。”舞月輕輕咕峨了一句,為自己解釋。這個理由很充足,幾年前,她曾有過切膚之痛。母親托遠房親眷帶回東西,那親眷回國做生意,住賓館,舞月下了班徑直去他那裏取東西,軋車子軋得頭發淩亂,神情疲乏。到了賓館門口,還規規矩矩跟門衛打招呼,到幾樓幾號找某人取東西。門衛銳利的目光將她渾身上下掃了個透,又間:什麽單位工作?與此人是何關係?托帶東西者又是什麽關係?盤問了半天,還不讓進,一定要親眷一F樓來認。其實這親眷與舞月也是頭一次見麵,盯著舞月的麵孔橫看豎看,半天才說,“唔,跟你娘還是有點像的。”那門衛見狀便又緊張兮兮,盯著親眷間:“你能確定嗎?不要搞錯了人!”那一刻舞月恨不得來個原子彈爆炸,將賓館同自己一起消滅。這樁事她發牢騷時露給描圖間的女友模聽了,模也是頂替父親進設計院的老三屆知青,同事中舞月還算同她談得來。模總是以師姐自居,點著舞月的鼻尖說:“看看你一張麵孔蠻洋派的,怎麽做事情像阿鄉進城?進賓館你跟門衛羅嗦什麽?穿麽穿得鮮亮點,昂首闊步,目不斜視,誰敢攔你?”
舞月曾經發誓不進賓館了,比不過人家受不了閑氣就躲現,反正我們平民老百姓不靠賓館吃飯。可是突然接到大淩的電話,說老三屆同學會頭一次活動的地點是H賓館孔雀廳。舞月嚇了一跳,叫了起來:“喂喂,你們也不要太瀟灑了,那裏麵一杯咖啡幾十塊錢,還得是兌換券,幫幫忙,我們工薪階層哪裏出得起?話筒那邊大淩也把嗓子提得尖尖的大驚小怪地叫:“你是不是範舞月?真是範舞月?從前那麽風情萬鍾清雅脫俗的範舞月怎麽也變得婆婆媽媽斤斤計較了?嘖嘖嘖嘖,生活太殘酷了!”舞月來氣了,罵道:“滾遠點!你雅量高致,你氣度恢宏,不就是披了張羊皮嗎?”上山下鄉那陣,大淩死賴在上海不走,管你動員工作做得鑼鼓喧天,他就是巍然不動,終於磨到了一張心髒雜音的病曆卡,混到裏弄加工組糊馬糞紙的肥皂盒,那時候大家說起大淩都很鄙視。可現在,大淩是D國太平洋商務有限公司駐上海分公司的總經理助理,在鬧中取靜的興國路上擁有一套精致的公窩,出入以車代步,還經常在電視台的新聞節目裏亮相,與各級領導談笑風生共進晚餐。那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舊朋新友,趨之若鶩,連七八十年代的校友都找他套近乎。舞月跟當年一起繡地球的插兄們提起大淩都感慨萬分,時光若能倒流,再不會犯傻衝鋒陷陣,都像大淩那樣管它江山變不變色,悶頭讀數理化和ABC,時機一到便可脫穎而出。你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前途獻出了寶貴的青春年華,可是誰來償還你失去的一次次機會?誰會理解你無奈的落伍、困惑的徘徊?世事滄海桑田實在叫人心意難平!
畢竟財大氣粗,宰相肚子好撐船,大淩毫不在乎舞月尖刻的譏諷,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舞月渾身起雞皮。大淩笑夠了,說:“範舞月呀範舞月,神經不要老是刀出鞘、箭上弦的好不好?中國人就是活得太緊張,太缺少幽默感。你放心好了,這次聚會不要大家出一個銅板,我們公司老板讚助了。”舞月說:“憑什麽讓他出錢?他為什麽肯出這筆錢?無功受祿,晚上睡覺也睡不太平。你要跟你們老板講講清楚,我們都是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從我們身上榨不出什麽油水的。”舞月本意是想來點幽默的,可實在沒有幽默細胞,話出口就充滿了敵意。大淩便也正經起來,說道:“範舞月你不要以為人家外國老板樣樣事情都唯利是圖,這種觀念早就該進曆史博物館了。人嘛,總歸有感情的,我曾經跟老板講起我們這一代人的經曆,他聽得如癡如醉,連聲叫Incredible(不可思議)!現在你到各個單位裏去調查調查,老三屆的人大都是默默無聞、踏實苦幹的頂梁柱角色。應該無優無慮的時候我們早已優心忡仲,錦瑟年華裏我們真心誠意地效仿苦行僧,如今我們想學點年輕人的瀟灑美麗卻如東施效粼,都到了不惑之年卻處處感到困惑。鄙人隻是想盡自己一點微薄之力,為大家創造這麽一個機會,創造一個輕鬆偷快美觀典雅的夜晚,讓我們這些被生活的重負壓得氣喘籲籲的老青年聚在一起,回憶回憶我們也該說是燦爛輝煌的青春。就這點企圖,拳拳之忱,天地可鑒。”舞月被大淩這番話說得差點掉眼淚,一時間開不了口。大淩等了一會又說兔“範舞月你是無論如何要來的喲,還有朱墨,我們的學生會主席,少了你們這一對,這個聚會就要減少一半光彩了。”舞月嗅道:“不要花言巧語,我們來替你們做做陪襯是吧?”大淩說:“舞月你又神經過敏,千真萬確,我打電話通知人,許多人都問起你們倆。鄭仲平還記得嗎?銷聲匿跡這麽多年,最近突然冒了出來,人家已經是美籍華人了。我跟他說起老同學聚會的事,他頭一個就問你,範舞月通知到沒有?大家都懷念我們學校的百靈鳥呀!”舞月鼻根酸酸的,眼眶脹脹的,說:“百靈鳥早就變成老烏鴉了!”心中漫開淡淡的惆悵。
大淩不知道鄭仲平一回來就給舞月打了電話,並且請舞月一家吃了飯,大淩也不清楚鄭仲平與舞月朱墨之間的恩恩怨怨。舞月惶恐地們心自間:今天這般著意裝束,難道是因為鄭仲平?不,不是的,絕對不是!舞月承認,自己是想再見到鄭仲平,可那完全是為了朱墨啊。舞月一抬眼,在鏡子裏與朱墨的眼睛撞上了,朱墨正癡癡地盯著她的背影。舞月感到耳根有點發燙,慌亂地說:“你看你,神經兮兮的。我也不高興換上換下的呀,就這樣去了!砰地把衣櫃門關上。”
朱墨突然問:“今晚鄭仲平會不會來?”
舞月一驚,答道:“我怎麽知道?大淩他們通知總歸通知他的吧。時間不早了,你還坐著幹嗎?”
朱墨說:“你要答應我兩點,否則我不想去了。”
“什麽呀?”舞月有點心虛。
“你不要見人就說我的事,我討厭扮演一個懷才不遇的形象,這是一。另外,磷到鄭仲平,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我自己會跟他解釋的。”朱墨悶悶地說。
舞月猶豫著不知應是不應?應了怕做不到,她就是想找鄭仲平敲實那樁事情,並且借借老同學的東風促使朱墨早下決心的。可是不應的話,朱墨的脾氣她太知道了,他真會不去參加同學會的,那樣一來舞月真正是枉費心機了。正兩難之間,窗口外麵有人拔直喉嚨叫他們的名字。舞月探頭一看,是小傅,斜跨在一輛猩紅的摩托車上,喊道;“嫂子,讓朱兄騎你的白行車走,我帶你。”舞月忙說:“來了來了,稍等片刻。”
舞月縮回頭,看見朱墨依然坐在沙發裏紋絲不動。舞月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他起身,一邊說:“一點二點我都答應你,快走吧,小傅在等著呢。諾,給你自行車鑰匙。”
舞月到隔壁房間跟婆婆關照了一聲。女兒好好賭氣不跟舞月說再見,好好想跟爸爸媽媽一起去參加同學會,她想去看看H賓館頂上的旋轉餐廳,班上有同學跟海外歸來的親戚上去吃過飯,在學校裏神氣活現,一群小朋友眾星捧月似地圍著他轉,聽他吹,好好心裏就是不服氣,本來舞月是答應帶好好一起去的,好好下午放學,屁股不挪窩地把功課統統做好了。可是婆婆堅決反對,小姑娘到這種地方看得眼花繚亂,深更半夜回來,明天還要不要念書呀?上回到飯店吃了一趟飯,嘴變刁了,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的。好好馬上要考中學了,心思不集中,要是進不了重點中學誰負責?婆婆是這個家的戶主,家中事無論巨細一向由她說了算。所以盡管好好眼淚汪汪,嘴巴撅得好掛油瓶,舞月也隻好當作沒看見。許多人不能想象高傲的範舞月在家如何扮演逆來順受的好媳婦角色,舞月自己心裏很清楚,她對婆婆半是敬半是畏,因為婆婆不僅僅是丈夫的母親,而且還是親愛的姐姐的恩師。
舞月和朱墨匆匆下了樓,小傅已將摩托車突突突地啟動了。舞月連忙搭住小傅的肩膀跨上後座。小傅遞給她一頂頭盔,朝朱墨揮揮手說:“朱兄,我帶嫂子先行一步,你慢慢地來吧。”摩托車呼地竄了出去,舞月一個趟超,慌忙拽住小傅的腰。
小傅和舞月、朱墨曾經是一個集體戶的插兄,絕對的鐵哥們。舞月和朱墨剛剛明確戀愛關係,小傅就口口聲聲叫舞月嫂子了,其實小傅比舞月年長好幾歲。朱墨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在公社隔離審查,小傅借來一部板車,拉著舞月走幾十裏山路去給朱墨送替換的衣褲。舞月記得那是一個初冬的夜晚,月色很稀薄,山影裹著凜冽的寒風黑洞洞地壓過來,舞月又怕又急,坐在板車上一路掉眼淚,小傅就一路胡謅些公子落難,小姐情深,終得神仙或俠客相助破鏡重圓之類的故事來寬慰她,及致到了公社,舞月蜷在棉大衣中,滿臉眼淚鼻涕結成了一層冰碴,而小傅卻剝得隻剩一件貼身衛生衫,腦袋像隻大蒸籠呼呼冒熱氣。朱墨不在生產隊,小傅就像二郎神守衛聖母娘娘一般嗬護著舞月。冬至前全生產隊壯勞力上山背疏伐下的杉木做過冬柴,那時候上大學進工礦都講究貧下中農的推薦,沒有後台靠山的知青隻好拚命幹活來贏得通行證。小傅筋骨好,上上下下幾個來回就完成了份量。他候在稱柴的大秤邊等舞月,等到太陽西沉,暮色四合,仍不見舞月身影。小傅急了,抄小路上山去找,在杉木林邊的石板路上看見舞月跪在地上對著長長的杉木發楞,披頭散發,臉頰上還有橫七豎八的血印。舞月看見小傅哇地哭了起來,原來她連人帶木一起滾到溝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木頭拖到路上,再也沒力氣挪動半步了。小傅又急又心痛,說:“關照你揀細點的短點的扛,份量不夠我會幫你的,誰叫你自作主張啦?你看看,這根木頭有你兩個重,沒把你壓死還算大幸!”舞月可憐巴巴地說:“我想一次扛重點,就好不要你幫忙了。你們定額高,你要累死了。”小傅哼了一聲,拽起舞月往山下跑。舞月說:“木頭怎麽辦?”小傅吼起來:“還有心思管木頭,天再黑點,狼就要出來了!”當晚小傅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沒照顧好舞月他感到對不起朱墨老兄。半夜裏小傅悄抓起身,打著手電筒上山,到杉木林裏扛木頭。山路被夜露打濕,很滑,樹林裏暗黝黝的,褲腳管被荊棘鉤破了。小傅舉步艱難,嘴巴咬住手電筒的鐵環,騰出雙手穩住背脊卜的木頭,一步一步地挪。直至東方初曉,小傅終於將兩根又粗又長的杉木扛到山下,藏在小河邊的灌木叢中。他枯摸這兩根杉木的份量抵舞月的定額綽綽有餘。上工後,舞月隻需悄悄地到小河邊將它們拖到生產隊的柴場上過過秤就行了。接連幾天,小傅夜夜上山替舞月扛杉木,日裏還要抖擻精神完成自己的任務,終於支持不住,一頭栽在石板路上摔得鼻青眼腫,被送進了公社衛生院。這些往事小傅從來不屑一提,舞月卻是記憶猶新的。舞月最賞識小傅的一點是不論小傅待舞月如何親近,舞月從來感覺不到絲毫輕薄和押昵。舞月和小傅四目相對的時候目光用不著回避和躲閃,舞月從小傅的眼睛裏讀出小傅心如明鏡,纖塵不染。小傅和舞月的友情是一種純粹的沒有任何企圖的互相欣賞,這對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青壯男人和一個漂亮女人來說尤為難能可貴。所以舞月是把小傅的友誼視作珍寶的。舞月坐在小傅的摩托車上,雙手緊緊拽住小傅的腰,一點不顧忌丈夫就在身後,因為她知道朱墨絕不會吃小傅的醋的。
舞月十分清楚,朱墨最忌恨的是鄭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