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嚴文井
太陽是一隻每天都從我們的頭頂上掠過的鳥兒。
鳥兒的翅膀呢?我怎麽看不見它的翅膀?―童年時代的我曾經這樣發問。
老人說,它遠啊。你看遠遠的那鳥兒,你看得見它的翅膀嗎?
它可不像鳥兒在飛!它在我們的頭頂上待著呢!―我還是不明白。
老人說,它遠啊。它怎麽沒飛!它一天就從天東頭飛到了天西頭,哪隻鳥兒能這麽飛!
它到哪兒去喝水?到哪兒去睡覺?―我望著老人壞壞地笑。
老人說,它飛了一天了,就到一個叫湯穀的地方歇著去了;飛了一天了,身子也髒了,就到一個叫成池的地方洗澡去了。晚上,它又到一裸很大很大的樹上睡覺去了―那樹叫扶桑。第二天,它就從扶桑樹上飛起來。它要飛起來的時候,翅膀就發出光來了。先染紅了天邊的雲彩,又映紅了天邊的海水。它就那麽把翅膀一撲扇,騰地飛起來了。它一飛起來,天下的鳥兒都咽啾歡唱,也撲扇起翅膀來……
其實我還有很多很多問題。譬如,那個湯穀,那個鹹池,究竟在東邊還是在西邊?太陽,這隻金色的鳥兒,它可是從東邊飛到西邊了呀,它從哪兒又繞回東邊的呢?又譬如,那裸很大很大的扶桑樹,它種在哪塊地上?用不用澆水?用不用培土?……然而,就在老人說到那隻金色的鳥兒如何抖動翅膀,放出光來的一刹那,說到它騰地飛起來的一刹那,無數的疑問似乎已經被我忘得幹幹淨淨了。是的,那隻金色的鳥兒就是這樣飛起來的―它抖抖翅膀,雲彩紅了;它抖抖翅膀,海水紅了;它輕輕地舒展它的身軀,騰地躍起,確實就像鳥兒一樣飛翔起來……
長大了才知道,老人的故事來自遠古。
遠古就有老人的故事。遠古也有孩兒似的疑問。
我讀過屈原的(天問》。我記得他提了一百七十多問。我覺得,他朝天發問的時候,他的心已經很老很老了,可是他提出的問題和我孩提時代提出的問題一樣,刨根問底,無盡無休。
我也讀過屈原的《離騷》。我記得他也曾一時把所有的疑惑置之腦後。他說,漫漫長路啊,何等遙遠,我將上下而求索。我要到鹹池飲飲馬,我要把馬緩拴到扶桑樹上歇歇腳,我要折一根嫩枝攔擋太陽,讓我走得從容而逍遙……他的沉迷卻又和我孩提時代的沉迷無異,多麽美麗多麽斑斕!
金色的太陽是一隻天天都從我們的頭頂上掠過的鳥兒,是一隻自有人類以來永遠弓!人疑問卻又令人沉迷的鳥兒!
199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