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悠悠
一
胡梅莉長得還算清秀,五官端正,皮膚也不黑,就是一臉雀斑,擦了各種各樣的藥霜並不見減少,有人說,這是心事太重的緣故。
胡梅莉照鏡子的時候,常常會湧起一種悲涼感:時乖命賽,這些年來沒有一天順心日子,疙疙瘩瘩,都化成了臉上的斑斑點點呀。
心裏有事,胡梅莉又失眠了。
三步路之外的長沙發上傳來老周均勻而有節奏的蔚聲,呼-哧--呼-哧-像有一塊結實的粗沙皮來回地磨著胡梅莉的腦神經。現在,胡梅莉無論如何也想不清,當初自己怎麽會心甘情願地嫁給這麽一個外貌平庸、感情粗糙、夜夜蔚聲如雷的人的?她絕望地捂上靠近沙發的左耳朵,拚命豎起挨窗的右耳朵,竭力去捕捉靜謐而空蒙的夜籟,用以抵禦因奸聲引起的厭惡
……簌落落落簌落落落,風掠過窗前那些落光了葉子的枯枝幹。瞄嗚―貓嗚―,圍牆根有兩隻野貓。打架,還是親押?嘰哢哢,嘰哢哢―近郊的菜農踩著黃魚車進城送菜,嘴裏還輕輕地哼著本地攤簧:“……問叔叔,今年貴庚―有幾春?……”拖腔像一根遊絲。
有一股冰涼的腐爛的腥臭的氣味從關閉著的窗縫裏硬擠著溢了進來:順風,西北向,有一隻垃圾箱,經常堆積如山而無人處理,附近居民已經向環保所清潔隊提過多次意見了。多聞這種氣味,會不會生癌?胡梅莉無可奈何地皺了皺鼻子,晦氣!就衝著這隻垃圾箱,也必須盡快地調房!
“……黃芽菜,六十斤;蘿卜,三十斤;長虹豆,二十斤……”街拐角處,菜場職工已經開始分菜了。胡梅莉一咬牙鑽出了熱烘烘的被窩。
“怎麽?你真的要去貼那些紙條?”老周在沙發上甕聲甕氣地問。神經病!剛剛還聽他打蔚呢。
“嗯!”胡梅莉沒好氣地答應了一聲。本來,這種拋頭露麵的事就該他去做的,他是丈夫呀。可是老周不同意換房,他舍不得陝南村公寓式的小洋房,鋼窗打蠟地板,大衛生間。說現造的新公房,預製板像積木似地搭上去,誰知牢不牢?再說水門汀地,潮濕,屋頂低,氣悶……他還埋怨胡梅莉心眼太窄,不該和繼父鬧得這般僵,太自私!在胡梅莉和繼父吵的時候,他竟然還替繼父點煙!胡梅莉看不起他:哼,你以前在站直了頭頂天花板、大白天也要點燈的兩層閣樓裏活得蠻有滋味嘛,若不是討我做老婆,你怕是下輩子也住不進公寓房!
“梅莉,再和姆媽商量商量嘛,是不是可以先托人借一間房,讓小擷把喜事辦了……”老周完全醒了,嗓門響得像打鑼。
“噓―噓噓!”胡梅莉惱他。米米正睡得熟呢,鬧醒了他,你管?更要緊的是,胡梅莉料定隔壁的繼父肯定醒著,而且肯定豎著耳朵在聽壁腳。
老周嚓住了聲。
“你真是昏頭了,姆媽會舍得讓小擷住出去嗎?”胡梅莉壓低聲音說。母親自從有了小擷以後,就把那母女之情淡漠了。若是母親還愛自己的話,繼父敢那樣得寸進尺地逼自己嗎?胡梅莉再也不相信自己的母親了,準確地說,在這大幹世界中,她隻相信她自己。
胡梅莉把米米往床裏挪了挪,又搬過枕頭擋在床沿邊,她生怕米米一翻身滾到床下來,米米睡覺,一向不安穩,不像嘎嘎,嘎嘎小時候,胡梅莉把他橫放著睡,一晚上他也不會豎過來。現在嘎嘎和胡梅莉齊肩高了,不能和她一床睡了。前兩年,胡梅莉同母異父的弟弟小擷喜歡嘎嘎,讓嘎嘎和他一塊睡亭子間。如今小擷有了女朋友,嘎嘎就成了累贅。有一天晚上,胡梅莉從區工專進修回家,已經挨十點,自家樓梯走熟了,她也沒開路燈。拐彎處,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差點沒把她絆倒。她嚇出一身冷汗,彎下身去看,不由得驚叫起來:“嘎嘎,你怎麽躺在這裏?!”
“媽媽,輕點,別叫小舅聽見。”嘎嘎用手捂住她的嘴。
“嘎嘎,你怎麽可以躺在樓梯口?要著涼的。”胡梅莉慎怪他。
“是小舅叫我坐在這兒,他說一會兒,一會兒,後來我就睡著了。”
胡梅莉貼著亭子間的門聽聽動靜,似乎有女子嬌填的笑聲。她歎了口氣,“嘎嘎,那你為什麽不到媽媽房裏去呢?爸爸和小弟都睡了?”
“小舅關照的,不叫你和爸爸知道。”
胡梅莉心疼地摟住了嘎嘎冰涼的身體……
為了嘎嘎,必須調房!
胡梅莉的心像被火舌舔著一般,她急切地卻是跟手踢腳地拉開了房門,身後,又響起了老周的黔聲,真有點神經病。
胡梅莉站到大街上,立刻覺得一陣陣陰絲絲濕嘰嘰的寒氣把自己包圍了,逼得人透不過氣來,有經驗的老人說,天正在悟雪,不出一星期,雪非要落下來的,悟雪天的冷是無法躲避的,盡管胡梅莉在鴨絨衫外又套上了式樣陳舊的棉大衣,仍然止不住。牙齒咯咯地打架。
胡梅莉胳膊裏挽著菜籃,可她並不徑直上菜場,卻拐彎,踏上淮海路淩晨的淮海路出奇地清冷而單調,隻見自己的身影在霜一般灑在路麵上的燈暈裏時長時短,隻聽自己的腳步撞在寒冰似的路麵上發出局促的嗤瞪聲。
胡梅莉索性小跑地趕到26路無軌電車的站牌下,暗暗慶幸自己趕了個巧,站牌下沒有人!她放下菜籃,用牙咬著脫去棉手套,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瓶膠水,又抽出一張紙,準確而又迅速地把它貼在站牌旁邊的電線杆上。她這個嫻熟的動作還是在“文革”中練就的呢。一次紅衛兵團的成立大會上,她不顧阻攔硬衝上台去了,聲淚俱下地訴說她的母親是如何被迫嫁給那個逃到香港去的資本家做小妾的,她的父親很早就拋棄了她們母女,她的母親已經改嫁給一位硬邦邦響當當的三代純血統一工人,她不再是資產階級的狗患子了,她是工人階級的紅後代!她還慷慨激昂地宣布,她已經把資本家留給她的恥辱的“胡”姓砸得稀巴爛了,她現在姓“紅”,叫“紅梅”!她的發言引得一片瘋狂的掌聲,於是被批準加入了紅衛兵團,戴上了紅袖章。每天晚上,她都要鬥誌昂揚地跟著戰友們到大街小巷去貼標語和傳單……
一陣風掠過,紙被掀起一角,胡梅莉用凍得僵木的手去把它持平、粘牢。同樣的紙條在她的大衣口袋裏還有一厚遝,她要把它們貼遍淮海路、陝西路的每一根電線杆。
“誠意調房……唉!”胡梅莉不由得一陣心酸,其實,她哪裏舍得放棄這樣地段好結構又好的房子呢?再說,這房子還是父親留給她和母親的呢。父親……胡梅莉曾經非常非常地思念過他,又非常非常地憎恨過他。現在,她極少在人前提起他,而心裏卻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胡梅莉恨她的繼父,她覺得,繼父就像《紅與黑》中的那位野心勃勃的於連。她親耳聽見繼父又是乞求又是威迫地要母親把父親留下的存款交給他保管。“文革”中,造反派來抄家,把母親當作資本家的小老婆揪出來鬥,繼父卻屁滾尿流地躲回老家,整整兩年,不給小擷寄生活費。如今,繼父竟然還有臉耀武揚威地當起一家之主。他對胡梅莉說:“小擷要結婚,亭子間朝北,做新房擺不出場麵,你當大姐的先把房借給他辦辦喜事。”
借房?借了就沒有日子還了!“文革”中胡梅莉見識的還嫌少嗎?“我沒空搬來搬去地折騰,要借,你為什麽不把房間借給小擷?”
繼父的麵色馬上不好看了,“按常理,女兒成家哪有長賴在娘家的?當時,你們也說是先借住一時,等老周搞到房子就搬走的嘛。”
“你去查查房票簿,房主究竟姓胡還是姓王?不要忘了,你也是住女方的房子!”胡梅莉冷冷地說。
繼父的臉漲得血紅,憋了半天,點著她的鼻子叫:“我的大小姐,你也別忘了,你早就不姓胡了!”
繼父的話像槍彈射中了胡梅莉的要害。這是她最不願回憶的往事。那時候自己太幼稚了,以為改了姓就可以脫胎換骨,以新麵目處世做人了。誰知,上山下鄉風潮湧起之時,人們又記起了她的本姓,她是資本家的臭小姐,最需要到邊疆到農村去錘煉筋骨改造思想!原來,血緣關係如抽刀斷水是永遠隔不斷的呀!她詛咒過、懊悔過,還默默地向祖宗乞求饒恕,然而,她畢竟還是學會、了一點處世做人的真本領。那時候,學校畢業分配組天天派人來做她思想工作,街道裏委會天天到她家門口敲鑼打鼓地造聲勢,繼父又摔門慣板凳地逼她遷戶口。她咬住了牙關,眼淚往肚子裏咽,三天三夜不進一口水米,胃疼得她在**打滾。終於,她從地段醫院開出了一弓長“胃嚴重下垂,不宜參加農村體力勞動”的病情證明單,為自己爭得了留城的權利。
“誠意調房”,“誠意調房”,“誠意調房”……胡梅莉記不清走過了多少根電線杆了,她把凍僵的手伸進大衣口袋,那裏隻剩下了一張紙條,她長長吐了口氣,眼睫毛上立即結起了一層霜珠。她沒有閑心和多餘的時間成天與繼父磨牙,她還要幹其它許多更要緊的事,所以她決定忍痛割愛把房子調開。她相信她的那間朝南的二十平方米的正房可以換到一套兩小間煤衛獨用的公房。這樣,她的嘎嘎和米米就可以有自己的小床了。她想象,離開了繼父和母親的生活一定可以清靜許多的。她甚至沒有把調房計劃吐露給母親聽,她要給繼父一個措手不及!
馬路上漸漸地有了聲響,自行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過,站牌下出現了三三兩兩候車的人。胡梅莉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在貼調房啟事,她拐進僻靜的思南路。思南路上有家郵局,她準備把最後一張紙條貼到郵局門口去。
路燈一盞盞地熄滅了,天色微明。天幕依舊垂得很低,灰色的雲團像拚七巧板似地把天空鋪得滿滿的,偶有間隙,露出一束蛋青色的曙光。
二
胡梅莉正想把最後一張調房啟事貼到郵局門口的郵筒上去―這樣,每個來投信的人都能看到它了。忽然,她瞥見街口閃出一個身穿醬紅色運動衣的人影,噎噎噎地跑著步,沿思南路過來了。她便把捏紙條的手往棉手套裏一塞,裝著在看開信箱的時間表。
瞪、瞪、瞪,腳步聲越來越近,就在她背脊後麵停住了。
“胡梅莉!”
她吃驚地抬起頭,臉上頓時綻開了笑容,“沈易冰,是你呀!”
眼前這個長相有點兒像傳說中的唐僧的男子是胡梅莉高中時的同學,最近,又剛剛成為她的同事。
“你倒有閑心,天天堅持早鍛煉?”
“當然。我想活得年輕一些、長壽一些。”沈易冰雙腳踏水車似地移動著,雙臂做著擴胸運動。
“你還想怎麽年輕呀?我比你小一歲,可看起來,倒像你的大姐呢!”胡梅莉皺了皺滿是雀斑的小巧的鼻子。
“哪裏哪裏,我看你總像個小姑娘。”沈易冰收住手腳,直視著胡梅莉的眼睛。
“哎呀,這天氣真冷得受不住。沒辦法,隻好把六十年代的棉大衣穿上,難看死了。”胡梅莉慌張地垂下了眼皮,心裏直懊喪,蠻好不要穿這件臃腫的大衣的。她雖然生了兩個孩子,可是因為操勞,並沒有十分發胖,她的那件鴨絨衫很合身,穿著顯得精神。她實在沒料到一清早竟會遇到沈易冰。平時上班,她雖然並不趕時髦,但總是收拾得整潔而得體。
“冷嗎?越是勾頭縮頸的越是冷,像我一樣,運動運動,就不冷了。”沈易冰又開始踩動雙腳,伸展四肢了。
“哪有時間?一清早起來要買菜,要侍候孩子,再趕去上班已經緊巴巴的了。哪像你,沒有家庭負擔……”胡梅莉發現自己說漏了嘴,趕緊低下了頭,在一段時間裏,她和他都有些尷尬地沉默著。
“你為什麽不趕快找個對象結婚呢?像你這樣的條件,篤定挑個好的……”胡梅莉漂了一眼他的富態的臉,不知不覺竟用了很溫柔的口吻說著。她現在是極少用這種口吻的,甚至對孩子,也總是唬聲唬氣:“嘎嘎,做好作業再看電視!”“米米,看你把飯撒了一地,想遭天雷打呀!”沒辦法,忙忙碌碌的生活把她的感情磨得粗糙了。
沈易冰像是趕蒼蠅般地揮了下手:“我已經膩煩透了。你看看,三十好幾的人了,工作才剛剛安定下來,趁現在身體還好,記憶力不算差,還想正正經經地幹點事呢。老婆嘛,急不得,可遇而不可求。”
“人家給你介紹的一定很多,難道沒碰上一個合心的?”
“你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你看不上的,卻又死皮賴臉地纏著你。”沈易冰自嘲地笑了笑,“不說這些吧,胡梅莉,我還得好好地謝謝你呀!”
“為什麽?”胡梅莉一陣心跳。
“聽說,是你向領導提起我的……”
“這點小事嘛……”胡梅莉瞼紅了,是興奮,她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他這事,想不到他已知道了。
沈易冰前年從雲南農場調回上海,分在公交公司當售票員,一直心灰意懶,見人抬不起頭,工作常出差錯,今年夏天,公司教育科職工業餘學校要增添教師,到各車隊選拔老三屆的高中生,胡梅莉就向科長大力舉薦了沈易冰,因為胡梅莉已經是職校數學教研組組長了,科長很信任她,所以盡管下麵車隊對沈易冰意見很大,教育科還是發出了調令。沈易冰終於甩脫了售票員的帆布包,成了職校的數學教師。
“當然,不費你吹灰之力,可是,對於我來說,卻是關係一生前途的大事呀!承蒙你還記得我……我以為……”沈易冰似乎有些激動。
“哪能呢。”胡梅莉的心悠晃晃地飄起來。他們又陷入了沉默,互相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他們都在回憶無憂無慮的中學時代。
胡梅莉是班上門門5分的優等生,隻因為她的父親是資本家,而且還在香港,所以遲遲沒有解決入團問題。胡梅莉灰心了,索性什麽班級活動都不參加,隻管拚命讀書。
團支部書記沈易冰發覺胡梅莉在鬧情緒,便去找她談心。
“自暴自棄,是最軟弱的表現。保爾雙目失明,身體癱瘓,他一度想到過自殺,可是他最終戰勝了軟弱,以驚人的毅力活下來,而且活得那麽有意義……”團支書侃侃而談。
“保爾是身體有病,可我……先天不足。誰還能相信我?”胡梅莉委屈地發牢騷。
“看來,是你還沒有真正信任團組織。團的大門是向任何一個要求上進的青年敞開著的。出身雖不能選擇,但隻要你真正與資本家的父親劃清界線,……”
“我五歲的時候父親就去香港了,現在,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難道在你頭腦中就沒有留下他的任何影響嗎?資產階級的思想往往是潛移默化地鑽進來的。”
於是,胡梅莉就拚命地想呀想呀,她想起自己每天早晨要喝一瓶牛奶,自己的衣服都由母親包給人家洗;自己十五歲生日的時候,父親從香港托人帶回來一根金鏈條;噢,還有,自己從來不肯叫繼父“爸爸”,是不是因為還留戀著資本家的親生父親呢?胡梅莉想起了許多,她寫了一份長長的思想匯報。團支部讓她在“五四”青年節紀念大會上作典型發言,還把她講的內容讓美術組的同學畫成連環畫,拿到階級教育展覽會上展出。不久,胡梅莉就作為出身不好而表現好的青年典型被批準加入了共青團,她的入團介紹人就是沈易冰。
有一次,下鄉參加三秋勞動。收完了油菜點蠶豆,兩個人一組,一個掘坑一個下種,男女生雙方正好是奇數,於是,沈易冰就和胡梅莉結成了對子,團支部書記帶新團員,情理上完全說得過去。
沈易冰執鋤,胡梅莉點種,三步一坑,一邊種豆一邊談心,他們沿著曲曲彎彎的田埂慢慢地往前挪。
“沈易冰,將來你準備報考什麽專業呀?”
“我要報考哈爾濱軍工學院,以後從事尖端科學的研究工作。我覺得,這是我們國家最最需要的……”
“軍工學院,政審一定很嚴格,我不行……”
“女同誌嘛,還是考文科,或者醫科。”
“不,我偏要考理科,居裏夫人不也是女的嗎?”
“你雄心還真大,想當中國的居裏夫人?”
“你呢?你雄心也不小呀。”
“那麽,我就當中國的居裏吧!”
“去你的……”
風載著他們的笑語在收割淨了的田野上歡歡樂樂地跑著。
豆種點完了,話卻說不完。他們直起腰,發現他們的這條田埂轉到小河邊上來了,四周圍都是蘆葦,隻聽得其他同學的聲音,卻看不見人影,仿佛整個世界隻有他們兩個人似的。
他們的心都開始劇烈地跳**著,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都拚命靠耳朵去捕捉對方的氣息。
“豆點完了,往回走吧。”
“好的。”
可是誰也沒有移動腳步。他們都覺得此時此刻的環境和氣氛實在是太美妙了,他們從來沒有品嚐過這麽一種甜美的滋味。他們默默地站著,靠得很近,悄悄降臨的晚霞落在小河裏,再反射到他們身上,把他們熔成一個整體……
“胡―梅―莉―”
“沈―易―冰―”
收工了,同學們在到處尋找他們了,他們從沉醉中驚醒過來,慌忙地跑出了小河灣。
他們不自然的神色引起了同學們的猜疑,他們過分密切的交往引起了老師們的關注,班主任和團委書記分別找他們談了話。
他們自己都被那突如其來的感情嚇呆了。他們覺得無以抵禦的亢奮,又覺得無法擺脫的痛苦。他們都是共青團員,都在給組織的思想匯報中深刻地批判了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情調。
他們漸漸地疏遠了……
後來,“文革”開始了。
後來,沈易冰要到雲南西雙版納建設兵團去落戶了,他的名字寫在鮮紅的光榮榜上。
後來,沈易冰來向胡梅莉告別。她不敢讓他進屋,抄家後,她的家變得十分寒酸了。她就和他站在門洞裏說話。
“你,不能不去嗎?”她輕輕地問。
“不能。我是‘廣闊天地煉紅心’戰鬥隊的隊長。”
“聽說,西雙版納,蛇很多……,
“我不怕。”
“你會寫信給我嗎?”
“你要我寫信給你嗎?”
沉默。
他們倆之間太容易用沉默來傳達感情了,這一沉默就挨過了十多個春秋……
哎呀,已經六點多了呀?”胡梅莉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很理糟地從感情的旋渦中鑽了出來。雖然,她對自己的丈夫老周越來越不滿意,雖然她發現沈易冰依舊對自己很鍾情,自己對他也一並非無意。可是,她十分清楚發展這種婚外感情的危險,那是一片泥沼,多少人為它而身敗名裂,胡梅莉決不願意為感情而犧牲前程的!那麽,就讓自己和沈易冰保持現在的這種距離吧,這倒別有一番滋味呢!“我該上菜場去了,牛奶還沒領呢。”她說著,準備動步了。
“我和你同路,一塊走吧!”
她沒有反對。
他們一起穿過馬路,朝菜場走去。
不能沉默,應該找些話題:“剛調到教研組,工作還順心嗎?”胡梅莉擺出教研組長的身份間。
“很好,比在車上賣票強多了。”沈易冰顯然感覺到了她在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於是,也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回答,“昨天,科長找我談了話,鼓勵了一番。據說,局裏正籌備成立職一工業餘大學,將從各公司職校教師中抽人……”
“真的?!”胡梅莉吃了一驚,情不自禁地叫起來,她盼望這種機會已經許多年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不應該在任何人麵前泄露出自己內心的欲望。,於是,她又顯得很無所謂地說:“這種事一向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老實說,真要調我去我還要掂量掂量呢。在公司職校工作時間長了,上下關係都不錯,局裏人事關係太複雜,誰知道怎樣呢。”
“唉,都已過了而立之年,還有什麽奢望?但求生活得安穩些、舒適些罷了。”沈易冰似笑非笑地應著,口氣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他們現在已經不是二十年前天真爛漫的中學生了。他們對前景已經不帶有五光十色的幻想,而是比較實際而謹慎地邁著步子。
胡梅莉外表不動聲色,內心卻焦躁不安起來(、一霎間,想起有一許多關節需要疏通,她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身上漸漸地熱起來,手心都出了汗,她脫去了棉外套……
一張紙從棉手套裏落出來。
沈易冰一把接住了紙條,“誠意調房?哦―昨天下班後你去總務科,就是為打印這個?”
胡梅莉非常尷尬地嗯了聲。
“為什麽?那麽好的房子。”沈易冰看看她的臉,“你們……相處得不好?
“不不,沒有。”胡梅莉從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家庭矛盾。這種事一經傳播,最容易破壞人的形象了。“孩子大了,住一起不方便,想換成兩小間。”
“像你家那種結構的房子,肯定有許多人願意換的,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
“你一幹萬別專程為這事忙。”
說話間已到了岔路口,沈易冰說:“我要拐彎了,還記得我家門牌嗎?有空,來玩。”
“好的,不過也許很少有空。”胡梅莉笑著回答,她沒敢向他發出邀情,老周的醋勁大著呢。
沈易冰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角上了,胡梅莉的心裏留下了一絲惆悵。她問自己:我是不是太冷酷了呢?
三
胡梅莉領了牛奶,胡亂買了些菜,心急慌忙地趕回家。
局裏已經在籌辦職工業餘大學,那麽,肯定已經開始在各公司的職校教師中物色人了!這麽重大的事,她,胡梅莉,公司職校的元老、局級先進工作者、一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消息靈通人士,竟然會不知道。這些天,都是討厭的換房問題纏得昏了頭,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到局機關去遇逼了,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找科長談談心了……胡梅莉呀胡梅莉,你怎麽竟變得糊塗起來?萬一錯過了這次摧升的機會,哪怕給你住金屋吃瓊漿你都要悔恨終生的。因為你己經失去了在人生戰場上拚搏的最佳時機。而你,從小心性高強,不甘居人後,你的理想,曾經是當中國的居裏夫人啊!
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是最容易讓人思想鬆弛而肌體墉懶的了……然而此刻的胡梅莉,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像繃緊了的弓弦!
剛踏上樓梯,就聽見米米聲嘶力竭的哭嚎,夾雜著母親的抱怨:“我的小祖宗,誰叫你去拿熱水瓶的?”
“弟弟要喝水,我給他倒。”嘎嘎的聲音。
“要是燙壞了手腳,看你媽回來不抽你的皮筋!噢噢,米米不怕,米米乖……”
胡梅莉兩格並一格地跨上樓梯,推進門,愣住了!剛買來不久的氣壓式暖壺歪倒在五鬥櫃上,水在打蠟地板上淌成了河,櫃上的玻璃被震碎了,尖利的碎片濺得滿屋都是!
“米米……嘎嘎……”胡梅莉一時下氣都還不轉。
“你總算回來了,”母親訴著苦,“你看看,米米尿濕了床,我把棉花胎拿到曬台上去晾晾,一轉眼功夫,嘎嘎就闖窮禍啦!”
“陰陽怪氣的天,晾也晾不幹的,衝個燙婆子烘烘就是了……”胡梅莉嘀咕,怎麽能讓兩個孩子單獨留在屋裏呢?
“好了好了,我以後不管你的事,吃力不討好,也不忖忖你這兩個寶貝有多搗蛋,小擷小時候可沒有這樣的……”母親怨聲不斷。
“姆媽,我又沒有怪你哆!”胡梅莉不耐煩地說,_又問:“老周呢?一定又是坐在馬桶上翻報紙了,一翻就是半天,也不曉得來管管孩子!”
“老周……出去了!”母親說。
“啊?!星期天,大清早跑哪兒去了?”
“我托人給小擷打了套家具,已經在上漆了。人家要個幫手,我就和老周商量了……”母親小心翼翼地說。
“為什麽不叫小擷自己去幫忙?”胡梅莉衝著母親發火了。哼,肯定是繼父出的點子!
“小擷要陪女朋友上南京路買東西,他們這兒天忙得團團轉……”
“我就空閑了嗎?今天我還得去加班,這兩個討債鬼讓誰帶?我又沒有三頭六臂的!”
“好好好,我養你這麽大,就不能差遣你們做點事了?幸虧我現在手腳還靈便,倘若要你們服侍,你們的尾巴更不知要翹到哪裏去了呢!”母親嘮叨著,眼圈紅了。
“好好好,姆媽,就算我說錯了行不行?頭都要脹裂了……”胡梅莉說著動手收拾玻璃碎片。
“姆媽―我要吃早飯了!”小擷在樓梯口叫。
母親急急地“暖”了一聲,把米米往**一放,走了出去。
“公子哥兒!老大小夥子,吃飯還要人把碗捧到手中!”胡梅莉恨恨地罵著。
“媽媽,抱!”米米張開雙手撲過來。
“抱個屁!尿尿為什麽不叫?看媽媽打屁股!嘎嘎,帶弟弟坐到沙發上去!”胡梅莉唬住了兩個搗蛋兒子,便手腳麻利地收拾房間,掃淨碎片,抹幹水漬,鋪好床單。
“嗬―嚏―”米米打噴嚏了。
胡梅莉摸摸米米的手,冰涼。母親給米米穿衣服,隻套了件小棉襖,毛衣都沒穿。她的心全在小擷身上了。
胡梅莉趕緊替兒子添衣服,又熱牛奶、煮雞蛋。
“嘎嘎,自己喝奶,媽媽喂弟弟。”
“媽媽,你吃雞蛋呀,吃一口嘛。”嘎嘎把剝了殼的雞蛋硬塞在她嘴邊,她小咬了一口,鼻根有點酸。
嘎嘎想起來了,從小兜裏摸出一張紙:“媽媽,這是爸爸寫的,給你。”
胡梅莉展開念:“梅莉:姆媽叫我幫小擷的家具上漆,路很遠,在浦東,我不回來吃午飯了……”一輩子死在外麵不回來,我也不管!胡梅莉把紙捏成團,璞,丟在備箕裏。
“媽媽,爸爸說什麽呀?”
“米米乖,爸爸不回來,有媽媽呢。”
胡梅莉心裏真是惱火透了。她怨老周太沒骨氣,成天看繼父和母親的眼色行事,唯唯諾諾怕得罪這個,又怕得罪那個,惟獨不怕得罪她!甚至連小擷都學會差派姐夫了。
她怎麽竟會嫁給這樣一個沒有絲毫男子氣的人?而且還為他生了兩個兒子!
老周比胡梅莉大八歲。
老周個頭和胡梅莉差不多高。
老周初中沒畢業,父親病故,他就進廠當學徒了。過早地挑起生活擔子,使他形容見老。
老周不愛聽音樂,不愛讀小說,他喜歡打撲克,也喜歡看武打片。
那麽,胡梅莉究竟看中他什麽呢?
胡梅莉懊喪而無可奈何地記得,她並沒有看中他什麽,她隻是為了尋找安定平靜的生活,尋找一株可以蔭蔽自己的大樹。她千方百計為自己爭得了一張病情證明單,於是,她留城當了待業青年,日日夜夜地躲在家中看書,讀高等數學,做微積分習題。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的木頭那樣死死地抱住她那個“當中國居裏夫人”的美夢不放,她昏昏沉沉地在夢中沉醉了一年、兩年……這時候,街道革委會上山下鄉辦公室的幹部找上門來了。
“你的病好了沒有?休養了兩年,可以下鄉勞動了吧?”
“不行,胃病還時常犯。”
“到醫院去複查!”
複查結果:一切正常。
於是,裏弄幹部天天上門來動員。不同意?她們就坐著不走,喝你的茶,說她們的話。
繼父當上了工宣隊員,從早到晚晃著個紅袖章。“難道要讓我們養你一輩子嗎?”他拍著巴掌問胡梅莉。那時候,香港的父親不再寄錢來,存款也都被沒收了,繼父憑什麽要養活胡梅莉呢?
胡梅莉像一頭被逼到陷阱邊的小鹿,她絕望了,她想到過死,她己經偷偷藏了瓶“敵敵畏”。
這當口,有位老同學給胡梅莉介紹了老周。“他是五級鉗工,工資高,人也很忠厚。你結了婚,人家就不能叫你下鄉了。”
胡梅莉幾乎沒有多加思索就答應了,她匆匆忙忙地告別了珍寶般美妙的少女時代……
胡梅莉真想雙手捧住臉大聲地哭一場呀,可是米米偎在她懷裏,嘎嘎眨巴著黑眼睛盯著她看……
“別傻愣著,嘴巴動呀,快吃。”她拍了下嘎嘎的腦袋。
胡梅莉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因為她懂了,哭是哭不出什麽奇跡的。
“梅莉,我蒸了兩段鮮藕,塞糖糯米的,給嘎嘎米米嚐嚐鮮。”母親又進屋來了,手中托著個盤一子,聲音很和善,使胡梅莉宛若回到童年。那時候,她還沒有小擷弟弟,母親愛她若掌中明珠,可她是個很愛哭的嬌閨女呀!
“嘎嘎,吃一塊。來來來,外婆抱,外婆喂你吃。”毋親從胡梅莉懷裏抱過米米,瓣了一小塊藕塞進他的小嘴。“梅莉,你也吃兩塊吧,以前,姆媽經常做給你吃的……”
胡梅莉的心像被針戳了一下,……童年時的生活,也許是很快活的。她在母親的照像本裏看到過一張彩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可愛的小天使,自襯衣,魚羊紅的領巾,小辮上打著桔黃的蝴蝶結,那黑寶石般的眼睛和彎彎的嘴角裏盛滿了幸福和滿足、
照片下有一行楷書小字:“愛女梅莉”。
“這難道是我?”胡梅莉摸摸自己長滿雀斑的臉。
“怎麽不是你?那年國慶節,你參加少先隊了,樂得瘋了一般,硬讓我陪你去照相館照的,還非要著色叱。你跟照相館的人說,要把紅領巾染得鮮紅鮮紅,記不得了嗎,!”母親肯定地回答,臉上露出難得見到的慈愛,天曉得她是怎麽躲過“文革”中的抄家把這本像簿保存下來的。
“記得的……這是我……”胡梅莉喃喃地說,她的聲音像是浸在淚水裏。
……十二歲的胡梅莉終於戴上了紅領巾!以前,她總是偷偷地看其他小朋友胸前的紅領巾,小風一吹,紅領巾就飄呀飄,比任何花襯衫和蝴蝶結都要美麗一千倍!
胡悔莉上課從來不做小動作,功課都是4分5分。可是誰都知道她有一個大資本家的父親,而且還跑到台灣去了!所以,一次又,一次,胡梅莉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戴上紅領巾。
胡梅莉懂事,她不跟媽媽哭鬧,隻是變得不愛笑也不愛跳了。
管弄堂的王老爹最喜歡胡梅莉了。她不像有些孩子那樣把糖紙和瓜皮丟得滿地都是,她也不跟著人家喊王老爹“紅鼻子阿王”(王老爹愛喝酒,鼻子老是紅通通的)。
王老爹獨身一人住在弄堂口的小木屋裏,很寂寞。胡梅莉就把自己的一疊、一疊的連環畫搬到小木屋裏,和王老爹一塊看,一直看到天晚了,母親來喊她回家吃飯。她還幫王老爹給兒一子女兒寫信,字寫得很大很清楚,每個月寫一封,雖然從不見有回信,每天早晨,胡梅莉到飲食攤上買豆漿喝,她就給王老爹帶一碗,不要王老爹的錢,可是王老爹一定要還錢,而且總是從他那隻油漬漬的藍布包揀出一張最新的鈔票塞給她。
有一天,王老爹病了,躺在**呼味呼味喘粗氣,鼻子連同整張臉都變得血血紅。胡梅莉害怕地說:“王爺爺,我幫你寫信給你兒子吧?”王老爹搖搖頭說:“不用不用……”“寫信給女兒吧?”“不用不用……”
胡梅莉發了好一會兒愁。她回去告訴母親,母親叫了一部三輪車把王老爹拉到醫院去了。
這些事胡梅莉不講,老師同學都不知道。後來,班主任進行家訪,到她住的弄堂裏。王老爹拉住班主任誇胡梅莉,足足誇了一個小時。
第二天,學校的廣播喇叭裏播出了表揚胡梅莉的稿子,同學們還把胡梅莉助人為樂的事跡編成快板來表演呢。胡梅莉真是又驚惶又高興,老是笑,下了課就和大家一塊跳橡皮筋。
更令她高興的事還在後麵呢。不久,大隊輔導員對她說:“批準你入隊了,國慶節發紅領巾!”
哦,原來,藏在胡梅莉記憶深處的那團東西是如此地色彩斑斕而富有魅力呀!
草地,綠得閃亮,和藍得透明的天接在一起:草地上飄揚著鮮豔的隊旗,隊鼓咚咚響,還有在陽光下像金一子一般發光的銅號……嗬,輔導員端端正正地捧著火一般紅的領巾朝胡梅莉走來了,胡梅莉連氣都不敢喘,生怕把紅領巾吹皺。輔導員把紅領巾係在她的脖子上,好似把一片陽光永遠地留在她心上了。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胸前……”胡梅莉盡情地放開喉嚨和大夥一起唱少年先鋒隊隊歌,她發每個音時都拚足了全身力氣,她是多麽想自豪地唱這首歌,想了好久了,偷偷地哼,早就把歌詞背得滾瓜爛熟了。
“我家梅莉入隊了!”母親帶著她走遍了弄堂裏的每一戶人家,嬸嬸娘娘阿姨們把糖果糕點塞滿了胡梅莉的口袋。
母親說,廣場上成千成百一的人中,數梅莉最漂亮。
從沒見過這麽純淨的夜空,廣場的人都仰著脖子注視著它,等待著……
呼―澎―呼呼呼―澎嘮吩一一花炮響了,夜空中竄上一顆顆帶尾巴的花彈,霎那間又進射出萬紫幹紅的火線……夜空成了百花齊放的花園。
胸前飄著紅領巾的胡梅莉覺得,生活是多麽美好,到處是芳香撲鼻的鮮花,就像這五彩繽紛的焰火組成的絢麗的圖畫一樣
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多少年時光在蔣,世事變遷。兒時的幸福到哪裏去了?那可親可愛的人們又到哪裏去了呢?
胡梅莉膘了母親一眼,看見母親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她心膩了,垂下眼皮,說:“姆媽,你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母親尷尬地幹笑了一下,說:“梅莉,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小擷……小擷的女朋友已經懷上孩子啦,這婚事不得不快辦呀。姆媽求求你了……”
“又是調房間!我真搞不懂,他在亭子間為什麽不能結婚?人家小青年九個平方的閣樓也辦喜事了。”
“女方不肯,非要住大房間,否則就吹台,還要去告小擷犯流氓罪。梅莉,小擷要毀了,你叫我……”母親幹枯的眼眶裏擠出兩顆眼淚。
胡梅莉氣呼呼地說:“你心裏隻有小擷,你怎麽就不為我想想,你叫我一家四口擠在亭子間裏嗎?”
“老周家……不是還有間閣樓的?”
原來想把我掃地出門了!胡梅莉索性把心一橫:“沒那麽容易,這房子姓胡不姓王!”
母親也把臉板下了:“房票簿上的房主是我呀!”
“姆媽,說這話你也不嫌牙酸。你想想,你對得起父親嗎?”胡梅莉聽了自己的話,自己也愣了。
母親癟著嘴懾懦了半天,眼淚撲簌簌地淌下來:“……你好沒良心,你父親在你兩歲時就撇下我們走了,我一個人拉扯你,吃盡苦頭,我嫁人也是沒辦法呀……真是前世作孽,養兒養女有什麽意思……”
“姆媽,別哭了,別哭了,算我說錯了好不好?”胡梅莉看著母親於癟得像一片蘆葉般的身子,不由得可憐起她來。
母親卻越哭越傷心,掩著臉轉回自己屋裏去了。
在一瞬間,胡梅莉的心被母親的眼淚溶化了。米米看見媽媽和外婆吵架,嚇得伏在媽媽懷裏一聲不吭。胡梅莉緊緊地攬住兒子,心想,十月懷胎,誰容易呢?為了母親,自己就忍了這口氣吧!她抱著米米站起來,步履沉重地拖到母親房門前…。…
“怎麽樣?說通了沒有?”繼父在問。
“那麽急幹啥?總要讓她想想……”母親回答。
母親烯啼地縮著鼻子。
怒火呼地冒上腦門心,胡梅莉差一點想踢開門,痛痛快快地指著繼父的鼻子罵一頓。她忍住廠,雙手卡得米米透不過氣,哇地叫起來:,她別轉身跑回自己房間,把碗筷統統浸在水池裏,然後替嘎嘎和米米穿上外套,圍上圍巾。
“媽媽,帶我們到公園去嗎?”嘎嘎高興地問。
“媽媽要去上班班,嘎嘎和米米跟媽媽一塊去,幫媽媽的忙,聽話,真乖。”胡梅莉下決心不再求母親幫忙照看孩子了,讓嘎嘎到她辦公室去做作業,米米可以在那兒玩積木。胡梅莉命令自己迅速擺脫亂線團似的家庭矛盾的羈絆,把一切精力和心思用以爭取調往局職工大學。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隻有不斷地提高和鞏固自己的社會地位,方能改變自己在家庭中的境遇。
胡梅莉斜挎著鼓囊囊的皮包,一手抱米米,一手牽嘎嘎,雄赳赳地跨出了家門。她心裏鼓**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蒼涼之情和悲壯之力。
四
胡梅莉喜歡她的辦公室勝於她的家。雖然這間辦公室是太簡陋了,平房,水泥地,東西朝向,冬天冷,夏天熱,可是,在這裏,胡梅莉嚐到了受人敬重的滋味。她的辦公桌理得非常幹淨,粉筆盒,紅、藍墨水瓶,小型討一算器,纖塵不染,錢光閃亮,向人們喻示著:它們的主人是知識和尊嚴的代表。
胡梅莉安頓穩了兩個兒子,坐下,從抽屜裏取出同學們的成績表,瀏覽起來。馬上要進行全市職工業餘教育的統測了,她必須使自己教的兩個班級全部通過這次考試,這才能顯出她教學有方―要引起局機關領導的重視,這是關鍵。
……一百多個同學,成績良好的隻占百分之二十八,幾乎有三分之一的人經常“開紅燈”……唉,基礎非常差,必須加強補習
“媽呀,你看弟弟,把我的本子都畫髒了!”嘎嘎尖叫起來。
“我要畫畫,我也要畫畫嘛。”米米聽見哥哥叫,他也叫。哥哥在寫字,他也要學樣。
“米米,過來,坐到媽媽身邊來。”胡梅莉把米米從嘎嘎身邊拖開,撕了張活頁紙鋪在他麵前,又給了他一枝紅鉛筆,“畫吧,嗒,這是太陽,太陽下有座房子。”
米米覺得非常新鮮,專心致誌地進行他偉大的創作了。
胡梅莉把基礎差的同學的名單都排列出來,她決定給他們“開小灶”。隻是,她還不太清楚他們每個人最欠缺的是什麽,是不是要進行個別家訪呢?時間很難擠得出,怎麽辦?
胡梅莉忽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落在膝蓋上,滲透了呢褲、棉毛褲,冰冰涼的一片。她抬眼一看,暗暗叫苦。米米不聲不響地爬上桌子,把紅墨水瓶弄翻了,鮮紅的墨水順著桌子淌下來,全淌在她的膝蓋上,呢褲子染紅了一大攤。
米米最嬌,拉開嗓門大哭起來,嘴巴咧得像金元寶,一邊哭一邊眯著眼偷看媽媽的表情。
“哭,再哭就不讓你吃中飯!”胡梅莉沒好氣地嗬斥著,心緒都被攪亂了,“媽的事都要毀在你手裏啦,真是前世欠了閻王債,今世養出你這討債鬼!”
米米見媽媽脾氣越來越大,便愈發地嚎哭起來。
胡梅莉恨啊,恨不得把米米……塞回肚子裏去!
正在無可奈何之際,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
“阿哈,小米米在唱歌呀,來來來,陸叔叔替你打拍子。”來人是一個敦敦實實的男子。寬鼻厚唇大眼,有七分像花和尚魯智深。他徑直走到哭著的米米跟前,弓起腰,揮著兩隻蒲扇般的大手掌唱:“索拉索拉多拉多,索多拉索咪睞咪……”
米米掛著眼淚咯咯地笑了,嘎嘎跳起來勾住他的脖子叫:“陸叔叔,和我下象棋,今天讓我三隻棋。”
“好好好,你先做功課,陸叔叔先辦公,做完正事再玩,好嗎?”
“好好好!”嘎嘎學著樣連聲應著跑回去,端端正正地坐下,做功課。
“我也做功課。”米米說。
“米米乖,你的功課就是搭積木。”這當中,胡梅莉已經把寫字桌抹幹淨了,她對米米說。
“不嘛……”米米扭著身子。
“哈,米米還會搭積木呀?會搭什麽呢?搭給陸叔叔看看。”
“會搭寶塔,橋,輪船……”米米勁頭十足地跑到積木堆旁,擺弄起來。
“陸大榮,想不到你還是個孩子頭。”胡梅莉喘了口氣。
“因勢利導,當教師的,你還不懂這個?”陸大榮笑嗬嗬地回答。
“今天星期天,不在家陪新娘子,到辦公室來修行呀?”胡梅莉問。
“那麽你來做什麽?”陸大榮反問。
胡梅莉語塞了。
“其實,我就猜到你會在這兒。市裏麵的統測馬上要開始了,你在家安不了心的。”陸大榮說著,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了。
胡梅莉心裏一個咯噎:難道,他會猜出自己的心思?他一定也聽到局職大要調人的消息了,那麽,他也一定躍躍欲試的了!深深的憂慮在胡梅莉胸腔裏漫延開來:眼前是個強有力的竟爭對手呀!陸大榮!
胡梅莉眼睛盯在學生的記分簿上,心緒卻再也集中不起來了。
這個陸大榮,精力充沛,頭腦靈活,是局裏麵頗有名氣的人物。
公司職校剛成立,教育科對新教師們進行考核,其他人都緊張地捧著書複習,隻有他滿不在乎地照常打球、下棋。科長敲他木魚:“陸大榮,考不及格的,一律要退回車隊。”
“你別牛皮吹破天了,這次專門請專業學校的老師來出題目的,你能考個門門及格就蠻不錯了。”科長說。
“打賭吧,誰輸誰請吃冰磚。”同事們起哄。
“一言為定!”陸大榮爽快地回答。
考試結果,陸大榮兩門95分,一門90分!
科長雖然輸了,卻也滿心歡喜,買了冰磚請客。
有人問陸大榮:“你那麽聰明的腦瓜子,前兩年竟沒有考上大學?”
陸大榮笑笑:“我的腦瓜子有一部分細胞是發達的,有部分細胞是癱瘓的。”
職校教師中有一大半是返城的老知青,誰不知道誰的底細?關於陸大榮的傳聞就更多了,聽說他在農場時曾放棄了四次上調回城進工廠的機會,雄心勃勃地想在荒無人煙的高山上建一個現代化的林業隊。結果,因為在燒荒時不慎走火,死了兩個隊員,便被撤職,檔案袋裏多了一條尾巴。有人認為陸大榮傻憨,胡梅莉卻覺得此人精明而有野心,專門別出心裁要出人頭地,他豈會甘心在此小小業餘職校棲身一輩子?
“陸叔叔,我功課做完哆!”嘎嘎勝利地歡叫起來。
“陸叔叔,我搭了一座寶塔,還搭了一座長江大橋!”米米也跟著叫起來。
“可是陸叔叔的工作還沒有做完呀,要不,你們來幫我一起幹。嘎嘎,你替陸叔叔拿黑板擦,米米,你替陸叔叔捧著粉筆盒。”陸大榮搬來一揮小黑板,嘎嘎和米米都搶著要幫他擦黑板,小懶蟲們變勤快了。
胡梅莉知道陸大榮又要往小黑板上抄數學公式了,這是陸大榮特有的教學方法。他上課很少寫板書,把需要的東西都事先抄在小黑板上,講到哪兒,就把小黑板一掛,學生看得明白,又省下許多在當堂課上抄黑板擦黑板的時間,所以陸大榮的教學進度總是比其他人快。
胡梅莉裝作很不經意地踱到陸大榮身後,她看他正用白粉筆抄公式,又用藍粉筆抄出每個公式推演過程中的關鍵步驟,最後,又用紅粉筆在某幾個數據下劃道橫杠。
“這橫杠說明什麽?”胡梅莉忍不住問。
陸大榮仰起頭回答:“劃橫杠的地方是這個公式最容易記錯的地方,這樣,能加強學生記憶。”
胡梅莉不由得點了點頭,心中暗暗歎息,自己的邏輯思維遠遠不及陸大榮的迅速、周密、準確。
“胡梅莉,這是我最近新排的公式推演表,請提提意見吧。”陸大榮仰起頭說。
“好,我哪裏還提得出意見?”胡梅莉謙虛地笑了笑,然後很感興趣地間:“對於這次複習迎考,你有什麽打算嗎?”
“我想嚐試一下,用最簡便的方法讓學生背熟常用公式。然後,多搞幾次數學競賽和模擬考試,不出難題偏題,反複練習普通題和典型題,以加強學生的辨題能力和解題速度。這樣的複習方式不知能不能奏效?”陸大榮毫無保留地說出了他的計劃。
“胡梅莉,我有一個野心勃勃的想法,這次參加全市的統測,我們班的成績平均分要爭取在80分以上!怎麽樣,夠刺激吧?”
胡梅莉苦起臉長歎了一聲:“唉,真羨慕你,有個賢妻料理內務,又沒有孩子拖累。看我,這兩個討債鬼成天鬧得我頭昏眼花的,老周又像塊木頭,不行不行,我恐怕是不能拚命了。”
“你們老周還不體貼你嗎?人家都說他快成‘家庭婦男’了!你可別像普希金童話《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中的那個漁夫的老婆,貪心不足,結果什麽也得不到哆!”陸大榮說著又笑,他就喜歡開玩笑,胡梅莉惱他,卻不好發作。
“我知道,你想暗地裏使勁,你們女的就喜歡扭扭呢泥。我呢,習慣咋呼著使勁,表現形式不同,實質是一樣的。”陸大榮不管胡梅莉惱不惱,自管想到什麽說什麽。
“我再使勁也使不過你呀!你看,複習剛開始,你就排出公式表了。”胡梅莉酸溜溜地說。
“你想要嗎?咯,你拿去抄吧。”
胡梅莉再不喜歡陸大榮,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慷慨和坦率了!“謝謝……”她有些尷尬地接過公式表。
“媽媽,肚子餓了。”嘎嘎首先喊起來。
“媽媽,肚子餓了。”米米是哥哥的跟屁蟲。
胡梅莉抬腕看表,十一點多了,“好,洗洗手,媽媽帶你們去吃飯。陸大榮,跟我們一塊去吧,上對麵‘四季春’飯館吃小籠包子,我請客。”胡梅莉破天荒這麽大方。
五
傍晚,胡梅莉抱一個拖一個回到家。老周正彎著腰,伏在水池邊洗頭,一身工作服還沒有脫下,斑斑點點的全是清漆的痕跡。
“嘖嘖嘖,也不換拖鞋進屋,你看你,踩了一地的髒印。”胡梅莉一見老周就來氣。
“我錯我錯,”老周用幹毛巾擦著腦袋,諾諾地賠笑臉。對這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妻子,他幾乎是百依百順的。他疼愛她,因為她替他生了兩個兒子咧!“梅莉,晚上別燒飯了,剛才姆媽來說,叫我們一家都過去吃飯。”
“我不去,那是鴻門宴。”胡梅莉說。
“你別賭氣呀,今天我幫小擷幹了一天活,姆媽是應該搞勞我們的,何況星期天嘛……”
“要去你去,我可不願意去,磋來之食那麽好咽下喉哇?到時候梗在脖子裏,吐也吐不出來。”
“媽媽,什麽叫磋來之食呀?”嘎嘎問。
“小孩子家,大人在說話,別多嘴。”
“我要上外婆那兒吃飯。小舅說,他們天天吃雞。”嘎嘎說。
“我也要吃雞。”米米馬上跟著說。
“小賤坯,沒出息!”胡梅莉火冒三丈,勾起食指,狠狠給他倆一人一記“毛栗子”。
老周連忙把米米攬進懷裏:“不哭不哭,爸爸帶你們去吃雞。”
這時,母親過來招呼了:“梅莉呀,碗筷都擺好了,就等你們一家呢。”
“姆媽,你們吃吧,我今早買了菜的。”胡梅莉說著朝老周瞪眼,想叫老周順著自己的話往下接。
老周為難地看看母親,又看看妻子。
嘎嘎和米米等不及了,一人拖住外婆的一隻手:“外婆,外婆,我們要吃雞。”
“暖,外婆有雞給你們吃的,梅莉,我帶孩子先過去了,你們馬上過來呀。”
老周勸妻子:“梅莉,何必呢?禮尚往來總有的,畢竟姆媽還是心痛你的呀。”
“我頭痛,心口作嘔,不想吃。你去吧,管著嘎嘎米米,別讓他們沒有個吃相,讓人瞧不起。”胡梅莉隻好讓了一步,誰叫自己養了兩個不爭氣的小瑚孫呢!
老周走後,胡梅莉頹喪地靠在沙發上,連燈也懶得開,她覺得一陣陣疲乏襲上來了……這樣也蠻清爽,一個人待在黑暗裏,安靜得可以讓人什麽也不想……胡梅莉的腦子太勞累了,一天一二十四小時幾乎沒有停止過運動,甚至連夢裏都在思前慮後呀!
“胡梅莉在家嗎?”窗外樓底下,有人大聲問。
胡梅莉觸電似地跳起來,這聲音太熟悉了。她推開窗,伏身往外看,夜色中有兩個人影,“誰呀?”
“是我!”
胡梅莉顫栗了下。是沈易冰的聲音,他……竟然找到自己家裏來了,膽子也米免太大! 胡梅莉猶豫了一下,定了定神,跑下樓去開門。
“看你房間的窗戶一片漆黑,以為你出去了呢。”沈易冰踏進屋一子,環視了一了,“真是大變樣了。”
這麽些年了,他還能記得我的房間的窗子!胡梅莉心頭一熱,“請坐吧,坐!”她打量著跟沈易冰一起來的客人;是位姑娘,看上去頂多二十五、六歲,很時髦,很漂亮。
“這是我的表妹。”沈易冰介紹。
“請隨便坐吧,家裏亂七八糟。請喝茶,請吃糖。”胡梅莉笑盈盈地招呼著。
“你愛人和孩子呢?”
“在隔壁,我母親那兒請他們吃飯。”
“哎呀,你還沒吃完飯吧?”沈易冰抱歉地問。
“我……吃好了,沒關係。”胡梅莉在他們對麵坐下了,看著沈易冰,心裏在問:“你帶著個大姑娘上我家,什麽意思?”
“我表妹聽說你想調換房一子,很想來看看。”沈易冰也用眼睛盯著胡梅莉,說。
胡梅莉臉頰有些泛紅,她覺得沈易冰一定看破了自己內心的疑惑和不快。“我這一間房要想換成兩間的,大調小,你願意嗎?”她掩飾地把目光轉向那姑娘,間。
姑娘笑著點點頭,又看看沈易冰。
胡梅莉被他這種公開的親昵的口吻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心裏又很感激他,她站起身,殷勤地對那姑娘說:“要看看廚房和廁所嗎?請跟我來。”
她領著他們看廚房,廚房略小了點,是她和母親分家後,把一間貯藏室改建成的,不過收拾得很幹淨。
“嗒,還有壁櫥,放放棉花胎、箱子,很管用。”
“不錯,不錯。小峨,你說呢?”
姑娘依然是笑著點點頭。
“胡梅莉,什麽時候我陪你去看看我……表妹的房子,好嗎?”沈易冰滿麵紅光。
“好的。下星期天,行不行?”
“下星期天,吃過午飯,一點整,我在北站前的公共汽車站等你。”
“乘66路?那房子在哪兒?”
“閘北新村呀,66路就停在新村附近,交通還算方便。”
“閘北新村,這麽遠?”
“不是路遠一點,你能一間換兩間嗎?”沈易冰嗬嗬地笑了起來,“小娥要結婚,男方分到了一套新工房。蠻不錯的,22平方米,兩間,獨用煤衛,還帶個小陽台,就是離小娥的工廠太遠了,一南一北,上下班等於橫穿上海城,所以才願意以大調小的呀。”
胡梅莉暗自思忖著,閘北新村,離老周的工廠倒是近了,隻是自己上班得多換兩部車子。不過……倘若自己能調往局職工大學,就在外灘,那不是挺方便的嗎?嗬―會不會是一種好的預兆?
“怎麽,不想換了嗎?”沈易冰催問著。
“閘北區中小學教育質量太籠,我擔心嘎嘎和米米以後讀書問題……”胡梅莉心裏已經願意了,日中還是遲疑地說。
“閘北區也有好學校的,到時候,你兩個兒子的上學就包在我身上了。”沈易冰說。
“那好吧!”胡梅莉很高興地答應了。
“一言為定,下星期去看房子。”
“不再坐會兒了嗎?”
“不了,小娥還有約會呢!”
姑娘笑著白了沈易冰一眼。
胡梅莉正準備送客,嘎嘎牽著眼淚鼻涕塗滿臉的米米回來了。
“媽媽,弟弟尿濕了褲子,爸爸喝酒喝醉了,外婆叫我帶弟弟回家,叫媽媽過去扶爸爸。”嘎嘎不認識這兩位客人,所以毫無顧忌地向媽媽如實匯報。
胡梅莉腦袋轟地一下脹得鬥大,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讓自己鑽進去。讓沈易冰和那位漂亮的姑娘看見自己的狼狽樣,這使她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損傷。她惱恨地把嘎嘎和米米往廁所間裏一推,嗬斥著:“幫弟弟把褲子脫了,媽媽一會就回來!”
“啊,你忙你的,我們走了,不用送。”
“不不,我……送,送你們到弄堂口……”
胡梅莉心中的舊傷疤被狠狠地搗了一下,痛得她暗暗地團起了眉毛。他也許在譏諷自己?!剛結婚的時候,她也曾經想過不要生孩子,可是躲不過,老周討老婆就是為了生兒子的,於是她有了嘎嘎。嘎嘎兩歲的時候,她分配到了工作,在電車上賣票。售票員四個小時輪一班,有時清早要起床,有時半夜才回家,清早趕早班,她要把嘎嘎從熟睡中弄醒,抱著他頂星星出門,送他到車隊的托兒所;半夜下晚班,趕到車隊托兒所接嘎嘎,嘎嘎又睡熟了,還得忍痛弄醒他,抱著他踩月光回家,嘎嘎不習慣,老是傷風,老是拉肚子,小臉黃瘦得像扁豆莢。老周隻會怨她,對她說:“你去向領導反映反映,能不能調到車隊食堂去做常日班?”她向領導反映了,領導說:“女同誌哪個不生兒育女呀?”那時候,她還很增懂,還不知道如何能使領導動心。領導不同意,她隻知道哭,隻知道吵,越哭越吵領導越不同意,還扣獎金。後來,她發現自己又懷孕了,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生個孩子,一個女人帶兩個娃,看你們照顧不照顧!老周是求之不得的,於是,米米又出世了……世界上,女人的苦楚要比男人多一倍!要把這些告訴沈易冰嗎?要想取得他的……同情?笑話,胡梅莉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真有同情心,她不想讓人可憐自己,她要表現出她生活得很富足,也很滿意。她仰起臉咯咯一笑,說:“沈易冰,人家都羨慕我有兩個兒子呢!看看兒子,什麽都覺得不可惜了。我倒為你著急,三十多歲的人了……”
沈易冰也嘿嘿地笑著回答:“我不急,可遇而不可求嘛,小娥,你說呢?”
那姑娘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再見!”
胡梅莉看著沈易冰和他表妹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不由得歎了口氣。她忽然想起尿濕了褲子的兒子和喝醉了酒的丈夫,便急急匆匆地奔回家。
六
星期一上午,胡梅莉沒有課,但是她照常比規定的上班時間提前十分鍾到達辦公室。
辦公室裏還沒有人,胡梅莉打了盆水,搓了搓抹布,開始擦桌子、擦畸子,擦完了白己的辦公一桌,再擦別人的。胡梅莉的勤快和整潔是出了名的,她不像有些當了母親的婦女那樣丟三落四、遐裏遐遏,她的頭發總是梳理得像剛從理發店吹了風出來,她的衣服總是穿得合體而潔淨。 不熟悉的人,誰也猜不到她竟會是兩個吵翻了天的兒子的母親。
胡梅莉在擦沈易冰的辦公桌時,蠻有興趣地瀏覽了他壓在玻璃板底下的圖片,大都是從彩色畫報上剪下來的外國電影劇照。有一張是美國電影《飄》中男女主人公擁抱接吻的大鏡頭,還有一張,整幅畫麵上就是一雙女人的嬌媚的眼睛。胡梅莉弄不懂沈易冰怎麽會喜歡這些東西,而且竟然公開地壓在玻璃板底下,這樣會給領導和同事造成什麽印象呢? 自從沈易冰調到職校與胡梅莉共事後,胡梅莉感覺他與中學時代的那個沈易冰完全不同一了。以前,他是熱情、誠懇、積極、開朗的,現在呢,他變得對什麽都尤所謂。上班總是遲到,政治學習經常請假,誰也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麽。胡梅莉有點為他擔心,她揭起玻璃板,把那兩張刺目的劇照挪到其它圖片的下麵去了。
胡梅莉替陸大榮整理亂七八糟的桌麵,趁機一本本地翻閱了他看的書。哦一一陸大榮竟還有精力讀英語,對了,倘若要進局職大任教,懂一門外語也是一個先決條件,自己差點疏忽了這點!奇怪―陸大榮為什麽還看《心理學》?難道他想改行?不可能!他在夜大學讀的還是數學係呀。對了,別看他表麵憨厚,心裏鬼精,想和我打一場心理戰術,可得多提防些……忽然,她的手顫抖了一下,眼光定在一漲黃牛皮紙的長信封上不動了,這信封右下角是一排紅色鉛印的字:上海市公用事業局辦公室!局機關有人給陸大榮來信!是誰?什麽事?和局職大的籌建有關嗎?難道陸大榮早就開始活動了?……像有千百隻小蟲一起齧噬著胡梅莉的心尖,使她難以忍受地痛癢……看一看吧,看一看這封信吧,現在,辦公室裏沒有任何人。何況,信封口僅僅用一隻訂書釘釘著,隻消用刀片冊開釘子……胡梅莉最不願意別人知道自己的內心,卻又最想窺探別人的秘密,她緊張地、激動地、迅速地、小心地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箋,多麽薄而重的信箋喲……
陸大榮同誌:
請你近兩日抽空到局機關辦公室來一次,有急要的事情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