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002

劉醫生轉回來坐下,沒等素素張口就問:“你和梅蘭是同學?”

素素定心了,肯定是梅蘭打來的電話,“嗯,從小學開始,一直到中學,我們很要好。”

劉醫生臉上綻出了親近的笑,她從抽屜裏抽出空白病假單,問:“要幾天病假?”

素素的臉哄地一下燒了起來,她沒想到劉醫生竟這麽爽快,爽快得不要任何掩飾的詞句,譬如再間幾句病情之類的,而且問話的聲音也一點不壓低,素素肯定周圍的人都聽到她的問話了,大夥肯定會想:咯,說素素人老實,其實也刁得很,混起病假來折扣也不打呢。素素進廠以來,除了生小小,從來沒請過病假;素素在農場時,得過菌痢,一疊疊的病假單藏在口袋裏,照樣下田幹活……素素活了三十多歲,沒有其他東西值得驕傲,唯一可以引為自豪的就是做人正派,不弄虛作假。如果把這個也放棄了,素素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呢?!

“素素同誌,我們這裏有規定,病假頂多開三天,三天後你若還需要,再來跑一趟好嗎?”劉醫生客客氣氣的聲音像遠遠地飛著的一隻蒼蠅在嗡嗡地哼著。素素看見她已經把筆尖落在病假單上了,她覺得渾身的血要從毛孔中噴出來。

“不不不,我……不請病假,我……能行……”素素忽然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藥方,沒命地逃出了醫務室。

任劉醫生怎麽想象她的舉動吧,反正素素不能接受那張病假條,就像眼睛裏不能落進一丁點灰塵一樣。

素素決定趕回車間,跟組長老老實實地講明原由,堂堂正正地請半天事假。

雨簾變得疏疏朗朗了,一滴……又一滴……天空中的雲也稀落了許多,時而會露出幾塊澄藍的天幕。這將晴未晴,似雨非雨的天氣,真像素素心緒不寧的胸境呀。

素素破天荒遲到了,她低著頭,沿著車間的牆腳匆匆地拐進儀表修理間,老天,但願沒人發現她。

素素的徒弟小林正在修理一隻最簡單的記錄儀,看見她進來,忙不及待地說:“師傅,剛才組長到處在找你呢!”

“哦―”素素喘了口氣,坐到工作台前。真不巧,偏偏今天組長要找素素,他一定有什麽難做的表要交給素素做,向來是這樣的。

“師傅,快去更衣室換衣服吧,說不定組長馬上就回來了。”小林說。

素素搖了搖頭,心裏說:“今天上午我要請事假。”

“師傅,你不舒服了?”

“沒有。”

“小小病了?”

“沒有,什麽也沒有。你自管修表吧,功放管特別要留心些。”素素對徒弟的關心報以感激的一笑。她站起身去倒開水,這才發現房間裏又多了張工作台,旁邊坐著位陌生的姑娘,扁扁的圓臉上架著近視眼鏡,捧著本厚厚的外文版的書在看。她隻對素素稍稍抬了抬眼皮,那目光中透出一股不凡的氣度。

“她?”素素輕聲問小林。

小林把手套在素素的耳朵上說:“新分來的大學生,架子搭得十足呐。”

素素對那位姑娘膘了一眼,本能地產生了一種對立情緒。

素素剛從農場調進廠裏時,儀表組裏都是老工人,數她文化水平最高了。加上素素刻苦,又聰明,很快成了組裏的技術尖子。如今呢?落實政策的老技術員、大學畢業分配進來的助理技術員,一個個有文憑有頭銜,隻有素素和學徒小林是工人編製了。每當有外單位同行來學習參觀,組長總是給他們介紹:這位是某某年交通大學畢業的,這位是新近剛從同濟大學分配來的……以顯示他們小組的技術力量雄厚。而素素隻能縮到資料櫃的後麵,這種時候,組長是不會想到她的。有一股自卑的卻又是不服氣的情緒常常使素素難以忍受。

當然是小奮說的對!素素想起小奮,便增添了勇氣和信心。

“組長呢?怎麽還不來?我得趕快找到他。”素素看了看手表,八點半了,從廠裏到盧灣區工專學校要走近一小時的路呢!素素急著出門尋組長,正和跨進門的組長撞了個滿懷。

“哎喲,素素,你今天怎麽會遲到的?”組長眉毛聳得老高,臉不高興的樣子。組裏有幾個老技術員從來不按時上班的,組長司空見慣,也不說什麽了;而像素素這樣天天準時上班的人,難得遲到一次,就像犯了大罪一樣。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就這麽不公平。

“組長,我正想對你說……”

“別解釋了,快去換工作服,有緊急任務。”

“不不,組長,今天上午我想請半天事假……”

“哎呀素素,二車間剛買進的氣相色譜儀壞了,火燒眉毛的事,他們車間主任連著打來了兒隻電話催呢!素素,你有什麽要緊事呀?不能換個時間?等修好了這隻氣相色譜儀,我放你三天公假,咬?”

素素的心格登登翻了個身。

“不,不能心軟!錯過這次機會,一輩子後悔死了。”素素暗暗給自己打氣,她咬了咬嘴唇,輕聲而清晰地說:“組裏那麽些人,那麽些技術員,為什麽非要叫我去修呢?今天我實在是……”

“素素呀,我知道你心裏有牢騷,可是,咱們組的實際情況你也不是不清楚,你想想,有誰能去修氣相色譜儀呢?”組長湊近素素,顯得和她很知心,而且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為難相。

素素最經不住人家的軟功夫,她忽然同情起組長來了、,真的,別看人家大學生技術員牌子硬,可比起修理各種儀表的實際工作能力,誰也及不上素素。有一次,組長派了兩名新來的大學生去鍋爐房修理動圈指示儀,他們把儀表拆個七零八落,修了半天沒修好,反倒責怪起工人們不懂儀表性能亂使用,氣得阿磅師傅衝到儀表間來尋組長,拍手拍腿地嚷:“謝謝你派來的兩位小祖宗,不知是來修儀表還是來拆家夥的,我們供奉不起。以後呀,鍋爐間隻要素素來!”這種事在廠裏傳起來風一般快,結果弄得各車間要修儀表工,都點素素的名了。“這樣不好,誰修還不是一樣的?”每逢這種時候,素素總是紅著瞼推辭,心裏卻悄悄地爬上了一絲喜悅―她的自尊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素素,了尚若是一般熱工儀表,我也不會硬盯著你去了。可這色譜儀在分析儀表中也屬高難度的了,你看看,怎麽辦喲!”組長光禿禿的腦門上冒出了一顆顆黃豆般的汗珠。

素素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老天,為什麽把什麽事都湊到一塊兒了呢?怎麽辦?誰來幫我拿主意?要是小奮在就好了……

儀表間的門被咚地推開了,蹦進一位瘦猴似的黑小夥,對著他們哇哇地叫開了:“我說素素師傅哎,行行好吧,我們車間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你倒在這兒拿架子。怎麽樣?要不要八乘大轎來抬呢?”

素素認出這位魯莽的小夥子是裏車間的小金,平時關係還挺不錯的。“金師傅,實在對不起,今天我,我……”素素又口吃了。

“你有什麽天大的事?你說戶來,我們車間派人替你去辦,怎麽樣?素素師傅哎!”

素素的心中像爆開了一顆重型炸彈,她狠下決心築起的堤壩忽然崩毀了!她怎麽能拒絕一片坦率而真誠的心?她怎麽能憐逆大夥對她的信任?她若執意不去修表,她將失去一大片友誼,她將被工人們戳著脊梁骨罵得一敗塗地。還有一點恐怕連素素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是無法抗拒那滲透她全身細胞的、作為一個普通工人的責任感的。

“那麽。……就快走吧!”素素輕輕地吐出了這幾個字,心像被鋸子哢吱了一下。她來不及更衣了,匆匆從小林腳上換下了電鞋,小金師傅樂得像孩子般地咯咯笑,搶著背起了素素的工具包。

二車間的工人們像款待貴賓似地圍攏素素。

“素素師傅,先喝瓶鹽汽水,歇一會再幹,不急的。”

“不急不急,為什麽催命似地把人拖來?別假惺惺了,看看儀表吧。”

“嘻嘻,素素師傅,咱們可是一片好心哪!”

素素徑直走到那台氣相色譜儀前,那淺藍色的外殼,那黑白相間分外清晰的表盤,對她來說是像老朋友般地熟悉了,“你呀、你呀,……”素素用手輕輕撫摸著它,心中歎息著,“就為了你,我付出了隻有我自己掂得出分量的代價。”

素素從工具包裏取出電筆、烙鐵、穩壓源和萬能電表,吩咐著:“拉斷色譜儀的電源吧!”

“素素師傅,和你商量,不切斷電源行嗎?這一關一開的,多費時間呀。”小金嬉皮笑臉地說。

“不行,帶電修理,我不幹!”素素一口回絕。

“都老師傅了,膽子還這麽小哇?”

“我可不想白送死。”素素抬手摸了摸前額,那裏有一條被劉海遮著的傷疤。一年前,素素借到外廠修色譜儀,沒切斷電源,和她配合的技術員粗枝大葉,忘了把氫氣管道接好,結果素素在做升溫試驗時,受熱的氫氣爆炸了,儀表箱的鋁門重重地彈在素素額角上,血把白襯衫都染紅了半件。想起來,素素真有些後怕,打這以後,她再也不敢帶電操作了。

“素素師傅是怕額上再添條疤,小小的爸爸不愛你了,是嗎,咯咯咯……”

“我們老夫老妻了,怕什麽醜?哪像你們呀,和女朋友約會,要用電熱絲拚命卷鬢腳,嘖嘖,當心把臉上皮都燙焦了。”

“素素師傅現在皮也練厚了。記得你剛進廠時,哪個開玩笑叫了你一聲‘親愛的素素’,你就哭了一半天鼻子咧。”

“滾遠點!”素素撲味笑了起來,“還不快拉電源!”

“行行行,你是上帝,當然聽你的。”

素素打開了儀表櫃的門,密如蛛網的線路呈現在她的眼前,紅線、藍線、黃線,放大器、功放管、電容器……素素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其實,並沒有什麽神秘的奧妙,素素隻是比別人細心些、認真些、專注些。

素素有條不紊地檢查起線路板,她把頭腦中的一切雜念統統趕走了。

時間悄悄地在素素身邊淌過,當時針壓在正“10”字上時,素素正在焊一隻三極管,她的眼梢輕輕從表麵上溜了一圈,那隻捏烙鐵的手隻稍稍地抖了一下。

“吃午飯了,素素師傅,歇會再幹,來來來,我們大家恭請你了。”小金師傅硬把烙鐵從素素手中奪下來。

素素看見車間工具箱上放滿了罐頭和冷菜,她趕緊抽身要走:“不行不行,每天中午我都要去看我女兒的……”

“別那麽兒女情長,我們替你掛個電活關照一聲就是了。今天你要不吃,就是看不起我們哥們了!”小金硬把素素按在長凳上坐下,遞給她一瓶鹽汽水。

素一素仰起脖子猛喝了一口,一股麻辣辣的熱氣從喉頭直衝仁腦門,她不由得皺起眉和鼻梁。

“素素師傅,行!真有點梁山泊好漢息三娘的氣派!”

“啤―!”素素笑出了聲,滿口汽水都噴在對方衣襟上了。

一直到一下午三點多,素素終卜把那台氣相色譜儀修好了,小金他們千謝萬謝,拍著胸脯說:“一素素師傅,往後有什麽用得著哥們,隻管說!”

素素回到儀表間,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工作台上有一張小林的留條:

師傅:

組長他們開黨團員學習座談會去了;程師傅他們參加技術員業務學習去了;我到高考補習班上一課去了。拒子裏有中午我替你買的油酥餅,很脆,給小小吃吧。

小林即日

素素此刻才覺得累,脖子很酸,腰骨有些發僵,兩邊太陽穴脹得撲撲地跳,她無力地癱坐在倚子上。

學習的學習,開會的開會,隻剩下素素一個人了。有什麽辦法呢?素素早已超齡退團,又不是黨員,不是幹部,又沒有任何可以一晉升技術員的文憑,素素隻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儀表修理工。

素素突然感到很孤獨,原來挺擁擠的儀表間怎麽變得這麽大這麽空了?寂寞像是從四壁緩緩地朝她擠來,又像是從她的骨髓裏一絲絲地往外滲。

心,剛才還是實實在在的,此刻又開始悠悠****地飄浮起來。

素素得找點事千。她脫下笨重的電工鞋,讓悶了一天的腳趾透透氣。然後,她準備去浴室洗澡。當她褪下手腕上的表塞進褲兜的時候,她觸到了一張紙。

素素驚然呆住了。片刻,她才輕輕展開紙條,小奮熟悉的筆跡使她不敢看,又想看。她默默地念著紙條上的句子,不知不覺,眼淚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素素索性伏在工作台上痛痛快快地哭起來,反正沒人聽見。她奇怪自己怎麽會有那麽多眼淚?也不知是從心裏頭哪口泉眼中淌出來的?

盡管素素用熱水使勁地悟眼睛,還抹了一點粉霜,可是梅蘭還是看出她哭過了。

“怎麽啦?準欺侮你了?”

“沒有……”

“哦―準是報名沒報上吧?小奮專會吹牛皮……”

“哎喲,你真煩。求求你,別刨根問底了好嗎?”素素不想再提那樁觸心境的事,她已經把小奮的紙條撕得粉粉碎,衝進了下水道。

梅蘭嘿嘿地笑了起來:“你是,真是個傻瓜,專門為一丁點事愁得什麽似的。常發愁,人老得快,懂嗎?其實,我早勸你別考什麽工專工大的了,何苦呢?放著舒心的日子不過,偏往那緊箍圈裏套,像小奮那樣,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都人到中年了,還去和小青年爭勝鬥強,你想想,倘若你和徒弟小林一起複習功課解題目,不嫌寒摻嗎?”

素素緘默無言。

梅蘭一把抱起小小,親親她的臉蛋說:“你看看你女兒,你還有什麽不稱心的?這才是你真正的驕傲呢!”

小小梳兩根翹辮子,大眼睛清藍藍的,胖臉頰紅豔豔的,實在惹人愛憐。

“素素,別再胡思亂想的了,夫妻倆恩恩愛愛,小日子適適意意,將來,讓你女兒去讀大學!”

素素從梅蘭手中接過小小,那一團軟軟的暖暖的小身體,像熨鬥般把素素皺巴巴的心撫平了。

謝謝你,梅蘭。

梅蘭的話總是那麽實際,那麽悅耳。和梅蘭在一起,素素覺得很輕鬆;跟梅蘭比比,素素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貪心的大財主,對生活太不知足了。望著梅蘭軟棉一花糖般的笑容,有一種自得其樂地品嚐自己的生活滋味的安寧感在素素胸中蔓延開來。

索素推著自行車走出托兒所的門,她要給小小穿雨披,小小說:“媽媽,早就不下雨了呢。”

素素的心輕輕地動了動,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臉看天空,左看看,右看看。

“媽媽,你是在找星星嗎?梅姨說,星星要到晚上才出來呢。”小小扯了扯她的衣襟。

素素一下子樓住了女兒,哦,這小精靈,怎麽就知道媽媽心裏的隱秘呢?

天空上還鋪著一層薄薄的雲,淡紫色的,給整個世界塗上了寧和的、溫柔的色彩。

“媽媽,你答應給我買娃娃的是嗎?”

“是的。”

“媽媽,阿芳的媽媽給阿芳的娃娃做紅的裙子,媽媽,你做嗎了”

“做的。”

“什麽顏色的?”

“紅的、綠的、白的、藍的,五顏六色的。”

“媽媽,我們現在就去買娃娃,好嗎?”

“好的。”

自行車在綠蔭道上安靜地滑動著。

衡山路口,紅燈。

正值下班時刻,交叉路口攔下了成群的自行車。橫馬路上,一輛輛桔紅的、淺綠的、蔚藍的15路無軌電車、49路公共汽車駛過。車輛的縫隙中,對麵路口的人群像電影鏡頭般地閃動。

哦―梅蘭想得真好,將來讓小小上大學!不,要讓小小考上研究生,考土二出國留學生……

留學生應該是什麽樣的?是不是就像對麵路口那張充滿書卷氣的臉一樣?那人真怪,使勁地盯著小小看什麽?他的眼神多麽專注呀!啊,那眼神!

素素渾身狠狠地顫抖了一下!那眼神分明是曉楊的,曉楊!

黃燈,綠燈。人群開始遊動起來。那眼神在漸漸地逼近……素素緊張得全身冰涼,她不顧一切地調轉車龍頭,越過蜂擁而過的自行車群,拐上橫馬路,然後,拚足全力蹬起來。

“媽媽,錯了,錯了呀!”

“沒錯,別吵!”

“錯了錯了,你答應去買娃娃的嘛。”

“乖,明天買!不聽話,媽媽把你授在路上。”

小小委屈地撅起嘴,不再東扭西扭了。

快踩,快踩!

那眼神!曉楊準是認出來了!否則不會死死地盯著小小看的。素素是想念曉楊的,然而素素絕不能碰見他!

素素不能讓曉楊看見自己變得粗糙憔悴了的臉,以前,曉楊說她的麵龐是用玉石雕出來的……素素心裏一陣劇跳,為什麽在大誠麵前她連換件漂亮些的衣服都沒心思?為什麽要害怕曉楊看她變醜了的臉呢?啤!當然不是那麽一回事,素素不願見他,主要是因為她對不起他。素素太絕情了,臨離開農場時,她把曉楊寫給她的詩統統還給他了。她記得,曉楊站在田埂上,不說一句話,眼睛瞪得很大,卻不知在看哪兒。素素有點害怕,她問他:“你恨我吧?我也恨自己,可是沒有辦法。”曉楊笑了笑,那是一種很可怕的絕望的笑,他說:“祝你事事如意。”他真傻,離開了他,她還有什麽如意的?然而這種不如意是她自己找來的,怨誰呢?素素記得,那天晚上的天空沒有一顆星星,她把脖子仰酸了也沒有找到一顆,黑洞洞的,就像曉楊的眼睛……素素後悔過的,當她聽到他結婚的消息時,當她看到他登在報紙上的照片時……當初是她拋棄了他,他現在成功了!她怕麵對麵地看到他,怕他看出自己的後悔。

那麽,今天晚上的天空會不會和那晚一樣,找不到一顆星星呢?素素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有一輛自行車駛近了素素,車龍頭老是朝素素這邊歪,一直把素素逼到人行道邊上。素素惱火得滿臉通紅,正想狠狠地訓斥那人幾句……忽然,素素輕輕地“嗬”了一聲,手忙腳亂地煞住車,跳了下來,木然地站著。

“素素……”曉楊也下了車。

“……”素素覺得手腳僵得不知往哪裏放。

“你看見我的,為什麽不招呼?為什麽要逃開?”曉楊一連串地發問,他胖些了,更俊氣了。

“沒……小小,快,快叫叔叔呀!”素素把眼光盯在小小頭頂七的紅蝴蝶結上

“真乖,真像你,多大了?”曉楊摸了摸小小的臉頰,素素騰地燒紅了臉。

“三歲。”小小伸出胖胖的三根指頭。

“你的孩子……幾歲了?”素素問。

“我?還沒福氣當爸爸呢。”曉楊哈哈笑了兩聲,停了一會,忽然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有什麽東西在素素心窩上狠狠地搗了一下,她痛得閉了閉眼,“你,還記得。”

“七月七,忘不了。”曉楊咽了口唾沫。

多少年前的事了?七月七,素素和曉楊坐在小河邊上等星星。素素看河裏,曉楊看天上,不知道星星是先從波浪中浮出來還是先從雲朵裏鑽出來的?反正一霎間,星星多得河裏盛不下,天空中也盛不下了。

要是大誠也能對自己說:“今天是你的生日。”那麽素素就再不會後悔了,哪怕曉楊的照片在報上登一百遍。

“你還在那家廠裏嗎?”

“嗯,我們是小工人。”

“工人怎麽小?工人最大了。還唱歌嗎?現在歌子多了,也好聽了。”

“不,早就不唱了,沒興趣了。”

“為什麽?”

“忙,成天忙東忙西,上班、做家務,沒有一點空閑,真是……”素素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對曉楊訴起苦來了?他會不會笑話自己呢?她尷尬地舔了舔嘴唇。

“越忙越要唱呀,唱唱,忙得也有滋味。生活中萬不可少的就是情致,哪怕再苦再累再孤單的時候,也要去尋找生活的樂趣,這樣才活得有意思。你說是嗎?”曉楊的嗓音很溫柔,說得素素心口暖融融的。她點點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使她明白了:他分明在告訴她,當她離開了他,使他陷入痛苦的深淵的時候,他是怎樣艱難而堅強地生活著的。

素素被強烈的內疚擊倒了,眼眶和鼻根一陣陣地發酸,她怕自己熬持不住,連忙向曉楊告辭,“有空……來我家……”

“你也上我家來玩!我妻子挺喜歡音樂,我們有許多錄音磁帶,你來聽聽,好嗎?”

“好的。”素素肯定地說,“小小,快和叔叔再見,對,招招手!”

“再見!”

曉楊朝南,素素朝西,他們分一手了。他們的生活道路就像宇宙間兩顆行星的軌跡,永遠合不到一塊了。

淡紫色的薄雲漸漸地消散,露出了一塊塊深藍色的天空,清澈而深邃。

“奶奶,奶奶,你看呀,媽媽買的大娃娃。”小小一進家門就嚷嚷。

婆婆拿起娃娃看了看,回頭問素素:“蛤蝴買來了嗎?”

素素一手托麵條,一手拎著盒蛋糕,猛然想起忘記了婆婆的盼咐,便愣在門口了。

素素和曉楊分手後,全身心沉浸在恬淡的惆悵之情中。這感覺並不使她痛苦,反而使她產生了一種豁然開朗的超脫感。懷著這種感情,她決定自己替自己過一個生日。她先繞道回去替小小買下了隻眼珠會轉的大娃娃;然後又替自己買了麵和蛋糕,可是,一向謹慎而細心的素素,偏偏忘記了要替婆婆買鮮蛤。

婆婆的臉色十分難看,素素知道,明天她會向一幢樓裏的鄰居說個沒完的:如今養兒養女有啥意思啦,小輩心裏一點沒有老輩啦,想吃什麽都要看媳婦臉色啦……唉唉!

“媽,真對不起,我……忘了,我現在再到菜場去一趟,恐怕還有賣的。”素素討好地對婆婆說。

“算了算了,都什麽時候了?要買到也不新鮮了!”婆婆走進自己房間,澎地把門關上了。

素素歎了口氣,走進廚房,洗菜抹鍋地忙一乎起來。

樓梯上響起了很重很慢的腳步聲,素素一聽就知道是大誠回家了。

“小小,快給爸爸開門去!”素素拖著女兒趕到門口,接過大誠沉甸甸的皮包,“你,今天回來得真早呀!”她的眼睛裏冒出兩朵火花,含著期待的喜悅,她猜想他一定記起她的生日了,接下去一定會說:“今天你生日,我哪能不早回家?”然後拿出一件……禮物!

“素素,能開飯了嗎?我今晚要趕著寫好一篇關於數學教學的總結,明天全區教學觀摩會上要發言的。”大誠急急地說。

原來……是為了這!素素眼裏的光彩霎時黯淡卜去。

“嫂,我也要趕早吃晚飯,越快越好。”依依從房裏探出腦袋來叫。

“暖……”素素勉強答應著。

起油鍋……嘶―……劈哩叭啦;

燒開水……咕咕咕,咕咕咕……素素的心裏翻騰開來:等會兒下好麵,炒好菜,端上桌,要不要宣布?今天農曆七月七,素素的生日!

也許,誰也不會感興趣的。

“十七號三樓素素電話―”

弄堂裏有人高聲叫喚著,是傳呼電話站的退休工人。

“哎呀,素素,這這這!”大誠急得團團轉。

這時候,有誰會給素素打電話?素素疑惑著,心慌手急地盛起碗青椒炒肉片。“大誠,替我看著這鍋湯,小心別讓它滾沸了,我去去就來。”

“嫂,好開飯了嗎?”依依隔著牆問。

“快了,快了!”素素連圍裙也顧不上脫,三腳兩步地奔到弄堂口傳呼電話亭。

“喂―?”

“素素,我是……”

是小奮!素素頭皮一陣發麻。

“素素,報名報得還順利嗎?”小奮的聲音從聽筒上的小孔中擠出來,像一根根利箭射進素素的耳膜。

“小奮,是這樣的……”素素口幹舌焦,心虛膽怯,呐呐地說不下去。

“喂喂,你大聲點,怎麽啦?”

“沒有辦法了……”素素急得要掉眼淚,她不知如何告訴小奮。

“什麽?他們不讓你報名?”小奮焦躁的聲音。

“不不,我沒去,實在走不開……”

話筒裏麵突然沒有了聲息,沉默。仿佛世界已經不存在。

“小奮,小奮,你聽我說呀!喂喂,喂喂……”素素恐懼地看看話筒,是不是卡線了?她絕望地喊:“小奮―小奮―”

“你混帳!”小奮突如其來地罵起來,“你這個沒出息的混帳東西!

素素默默承受著電閃雷鳴般的責罵,毫無怨言,是她辜負了小奮的一片好意呀。等小奮罵夠了,素素難受地說:“小奮,也許,命裏注定我隻配當一名普通的工人,我認了,難為你為我操心……”

“胡說!什麽命裏注定,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的瞻前顧後的猶豫,你的多愁善感的軟弱,你的安於現狀的淺薄……你使你自己錯過廠一次次的機會,你為你自己選擇了一條安穩的舒適的庸俗的道路!你呀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小奮從來也沒有這樣尖刻地責罵素素,她一定是氣瘋了。

“小奮―”素素委屈地叫著。

“以後。你就當沒我這個朋友!真的!我不願理睬你一們”

“小奮,不不,你不能……”

“啪!”電話掛斷了。

素素失魂落魄地拎著話筒,她怎麽也不相信小奮會這麽絕情。

“同誌,請付電話費。”

“哦哦。”素素擱上被她手心的汗流濕了的,電話筒,心裏頓時空落落的,像丟失了件稀世珍寶,她比任何時候都徹心透肺地想念小奮。

素素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家,大誠站在樓梯口,抱著噢噢地哭著找媽媽的小小,一見她便連聲埋怨:“怎麽這麽長時間?是誰打來的?小小餓了,依依又連聲催。”

“就快了,就快了,……”素素匆匆奔上樓。

“已經晚了!依依要去聽音樂會,左等右等你不來,撅著嘴走了。我急得沒辦法,就把桌上放著的一盒蛋糕塞給她了。”大誠說。

一陣不快湧過胸口,素素忍住了。

“這湯滾過了嗎?”素素揭開鍋蓋看了看。

“早就滾過了,我熄了火。就是不見飯在哪裏,否則,也好讓依依先吃一碗。”

“哎呀,這湯裏我要下麵條的,你熄火作啥呢?”素素趕緊又點上了火。

“為啥要下麵條?你知道,媽不愛吃麵食的呀。”大誠提醒她。

素素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真想告訴他:我生日。不說!素素抿緊嘴唇,一聲不響地重新淘米燒飯炒菜。

這頓飯弄到七點多鍾才吃上星;飯桌上,婆婆一直板著臉不說話。大誠掛一記著明天的總結報告,三口兩口地扒下廣一碗飯就離桌了。素素喂小小吃飯,小小不肯吃,死纏著素素吵:“媽媽,我要吃麵條。媽媽,你說的,今晚吃麵條的嘛!”素素嚇唬、許願,軟硬兼施,好不容易喂她吃下了半碗飯,自己的食欲一點也沒有了,胡亂吃了幾口,便收拾碗碟進了廚房。

“親愛的觀眾們,胡曉平獨唱音樂會實況轉播現在開始……”電視機裏,女播音員的聲音悅耳動聽。

素素把碗筷浸在溫水裏。

“第一首歌,康定民歌《跑馬溜溜的山上》……”

素素把碗筷揩幹淨,放在碗櫃裏。

小小爬在大誠膝蓋上,要大誠講故事給她聽。

“素素,快把小小帶走,我要寫總結了。”大誠叫著。

“請聽歌劇《茶花女》選段,薇奧萊塔詠歎調……”

素素哄著小小去洗澡,小小非要帶著新買來的布娃娃一起去洗,素素火了,在小小屁股上拍了兩一下,任她哭喊著,把她抱進了廁所間,自來水的聲音蓋過了胡曉平的歌聲。

素素替小小洗完澡,抱著她一起到婆婆房裏看十四英寸的彩色電視。

胡曉平穿著天藍色的長裙,姿態優雅典麗,素素左右打量,怎麽也找不出當年那個紡織女工的影子了。

“接下來請聽歌劇《波希米亞人》選段,《我的名字叫咪咪》……”

熱烈的掌聲。漆黑的三角鋼琴舞台。

小溪流般的樂曲牽著素素的思緒縈繞盤旋,編織著她的美麗的幻想,仿佛覺得那穿著天藍長裙,發出美妙的歌聲的人就是素素自己夢想曾經伴著希望,希望早已成了夢想……

“媽媽,我不要看了,我們走嘛,叫爸爸講故事去……”小小沒有長性,片刻間又吵鬧起來。

“她困了,哄她去睡吧。”婆婆說。

素素離開了夢想,抱起了她的小小。

“小小,乖,爸爸要寫文章,別吵。媽媽給你講故事。從前哪,有個喜歡唱歌的小姑娘……”

“最後一首歌,《我愛你,中國!》……”

素素拍著小小,小小睡著了。

素素此刻的思緒盤繞在音樂以外的一世界裏。素素曾經為自己設想了許多樣式的生活,但她惟獨沒有想到自己的生活會這樣平淡。

生活就像一條河,素素是河裏的一塊石頭。河水流啊流,石頭漸漸地被消磨成石卵子。生活也把從前那個天真地充滿了幻想的素素銷蝕盡了,生活塑就了一個新的素素,很普通、很平凡,也許也很俗氣,就像一顆不惹人注意的石卵子。

音樂會結束了……小姑回家來了……周圍漸漸地安靜了。素素很想撩開窗簾看看天空,星星出來了沒有?今天是素素的生日,素素已經三十五歲了。以前,在中學裏,人人都會背誦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人人都發誓了:決不虛度一生。素素的這三十五年虛度了沒有呢?素素感到困惑。

大誠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字,興奮地伸伸手臂,他發覺素素封:沒有睡著,便蠻有興致地對她說:“素素,我念給你聽一遍,練習練習,好嗎!”

素素搖搖頭說:“我不要聽,你又不是陳景潤,不就講講怎麽教學生開根號解方程嗎!”

大誠有些掃興,卻又不服氣:“全中國陳景潤能有幾個!大多數人都是盡努力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平凡者並非不崇高,你說呢!”

素素驚異地看著大誠,想不到他還這麽能解人意,幾句話就把素素的困惑驅散了。素素覺得大誠說的比小奮實際,比曉楊樸素,比梅蘭高尚。為了這,素素心裏完全原諒了他忘一記她生日的過錯,繼而湧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柔情。

“時間不早了,快睡吧。”

素素偎在大誠寬厚的胸膛上,輕輕地說:“你想過沒有,我們的小小,將來會成怎麽樣的人呢?”

“嗯?嗯嗯……”大誠已經睡著了。

素素睡不著。

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一絲絲細風,把窗簾卷起來了,素素隻覺得滿目閃光。她奇怪地下床,撩起窗簾朝天空望去,不由得“嗬―”地歡叫起來。

滿天繁星。

散了雲的天空特別高特別遠,星星好像是掛在半空中,離素素很近,一伸手就能抓起幾顆。

七月七的星星特別多特別密,鋪滿了宇宙的每個角落,有許多落進了素素的心裏,在那兒靜靜地閃亮。

1983年9月23日稿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