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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采萍去福開源上班,因聽了章梅芳的介紹,曉得老板娘管徐老板管得很緊,所以她穿了身素淨的衣褲,素麵朝天,就去公司了。果然老板娘橫豎看了她一陣,鐵板的麵孔終於柔順起來。章梅芳不愧在商場打拚了幾年,眼光秤人還是秤得很準——葉采萍真正是最合適做這份工作的人選啊。她才走馬上任不久,正遇上她的前任眼淚鼻涕地上門討說法,言之鑿鑿稱,握著徐老板“性騷擾”的把柄。老板老板娘統統避而不見玩失蹤,隻推出葉采萍作擋風的牆。葉采萍與那位姑娘關起門來談了不足一個時辰,門咣地打開了,葉采萍搭著姑娘的肩胛走了出來。姑娘的眼泡皮雖是紅腫,神情卻已平靜。葉采萍熱熱絡絡送她到電梯口,笑道:“走好啊,碰到難處,盡管來找我好了。”全公司的員工都驚諤地盯住葉采萍,這位相貌平平衣著樸素的葉阿姨,究竟會施什麽法道啊?輕而易舉就製服了那樣一個“妖精”?葉采萍被眾人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淺淺一笑,隻說了句:“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這以後,葉采萍仿佛成了公司的救命菩薩,凡有難纏的生意經,老板都叫葉采萍去纏。葉采萍最大的好處,就是心相好,不怕人纏。人說一句,她會篤悠悠八句十句回過去。通常總能纏出點名堂來。老板漸漸倚重於她,暗暗給她長了薪水。關鍵在於,老板娘從不吃她的醋。老板娘看看她一年四季衣裳灰脫脫,頭發亂蓬蓬的,公司上下都喊她葉阿姨,自然而然就放鬆了警惕。有時,老板出差帶葉采萍一起去,老板娘也不阻撓,反而囑托葉采萍暗中看住老板不要讓他去泡歌廳夜總會。
葉采萍現在薪水比在手帕廠多了將近一倍,手頭有了錢,日子就過得鮮活起來。下班回家,到長春食品公司兜一轉,兩三隻塑料口袋裝得滿騰騰的,走進淮海坊,碰到街坊鄰居,喉嚨嘭嘭響起來:“王家姆媽,我買了隻牛肘子,煮羅宋湯,爾雅頂喜歡吃了。還有一段銀鱈魚,清蒸蒸,年紀大的人牙口不好,鬆軟一點,刺又少。”
星期日午後,公婆房中電話鈴乍響,葉采萍正在樓道裏掃地,耳朵劃到婆婆的聲音:“誌國,你好嗎?”便知是虞誌國來電話了,磨蹭著側身聽,胸口脹脹的,想象著虞誌國此時此刻的神情。終於捱到婆婆喊:“采萍,誌國的電話。”順手將掃帚靠在牆角,竄進屋去。她捏著話筒一時竟不知講什麽。對方說:“辛苦你了,小葉,這些年……”葉采萍鼻頭根酸嘰嘰的,忙打斷道:“誌國,爾雅天天問我,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她上中學了,我教不了她……”虞誌國稍頓,聲音悶悶地道:“告訴爾雅,爸爸明年拿了文憑就會回家看她……”葉采萍顧忌著一旁的公婆,強忍著,沒有讓笑容在麵孔上泛濫開來。
葉采萍以為,再熬過一年多點日子,虞誌國學成歸來,合家團聚,她的美好日子便會重新開始。她哪裏料得到,她所向往的美好日子隻是一座海市蜃樓啊!
就在虞誌國打回這隻電話不久,虞誌國的妹妹領著兒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
虞誌國妹妹叫虞誌琴,大家都喊她阿琴。阿琴的丈夫在外頭不規矩,把髒病都帶到阿琴身上,害得阿琴偷偷摸摸尋醫問藥,治了大半年。實在隱忍不住,便離了婚,搬回娘家來住了。
那日,葉采萍下班得晚,買了熏魚和醬蹄,心想炒兩隻素菜便可開飯。卻看見小姑子與她兒子都在公婆房中,一忖:姑娘是嬌客,必要再添兩隻小菜的。慌忙拉開冰箱尋找存貨,翻出幾根廣東香腸,可湊一隻香腸炒蛋。正待繼續,忽聽婆婆喚道:“采萍,你過來一下!小菜讓阿琴去端整。”
葉采萍疑疑惑惑走進公婆房間。公公坐在藤圈椅上,翻著一張隔日的夜報,事不關已的模樣。婆婆親熱地拉她坐在方桌旁,笑咪咪地單刀直入:“采萍呀,這樁事體,我想來想去,隻有跟你商量了……”葉采萍望著婆婆麵具似的笑容,心頭騰起不祥,手心都出了冷汗。
果然,婆婆告訴她,阿琴離婚了。她男人吃喝嫖賭,把一點積蓄都折騰光了,所以阿琴是兩手空空回娘家的。婆婆歎息道:“讓阿琴母子擠在大房間吧,你曉得的,你公爹有失眠症,怕吵;讓阿琴母子跟你們擠著住吧,兩個孩子都大了,似懂非懂的,住在一室也不大方便……”頓了頓,笑得更貼心了,道:“隻好采萍你委屈點,把小房間暫時讓給阿琴母子住……”
葉采萍感覺到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刷地凝固住了,背脊骨一陣陣地發麻:莫非虞誌國真在外麵有了花頭,借此把我掃地出門,趕出淮海坊去?!
婆婆被皺紋裹住的眼珠子在她麵孔上骨碌碌地轉了一圈,嘿嘿一笑,又道:“爾雅呢,把八仙桌挪出去,便可以在大房間裏搭張小床,小姑娘手腳輕,不會吵她爺爺的。你呢——我想了想,把過道裏那張壁櫥清理出來,也有二尺多寬了,搭張鋼絲床綽綽有餘,拉一條布簾,也蠻通氣的。其它東西不動,隻是挪張鋪。
婆婆的眼珠子停止了轉動,殷殷地盯住葉采萍。葉采萍感覺被她盯著的皮膚上長出了一粒腐爛的黑痣。
葉采萍卻先鬆了口氣,婆婆並沒有叫自己搬出淮海坊的意思!隨即又想,婆婆碰到難處,首先跟自己商量,真是把自己當貼心人了,心口熱了起來。再盤算一下,是啊,也隻有這個辦法了,不見得自己去跟公婆同居一室囉!一來阿琴也蠻可憐,做嫂子的總要顯得大度一點;二來,她阿琴總不會在娘家住一輩子吧?這三嘛,誌國明年就要回家,公婆萬萬不會讓寶貝兒子擠在壁櫥裏睡覺的呀!這麽一轉念,葉采萍便習慣地撐開了溫存如秋菊般的笑容,輕聲道:“媽,你這麽安排蠻好。,我沒有意見。我會關照爾雅,叫她手腳輕點,不要吵擾爺爺。”
葉采萍做媳婦做慣了,凡事習慣替別人著想。她哪裏能料到,她這一搬出正房間,就永遠回不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