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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是個難熬的季節。陽光像蘸了辣椒水的鋼針,刺得人無處可逃。熾烈的白光把操場曬得像一塊剛出爐的烤餅。還不到上午10點,站在沒有陰涼的地方幾分鍾就會讓人汗流浹背。

呂棟坐在水泥看台的最下一層,把身體盡可能地縮在遮陽棚的陰影下。謝天謝地今天上午沒有課,他昨天晚上3點才滾回家裏,但不管怎麽都睡不著。早上8點多,他撐著昏沉沉的腦袋爬起來,不想再忍受空調的虛假涼爽,來到操場上想吹吹風。誰想到今天是出奇的燥熱,風沒吹成反倒出了一身汗。

昨天傍晚他剛回到教工宿舍就接到學校的呼叫,他們班裏的詹誌鵬在參加籃球隊訓練時倒地不起,被送進了醫院。身為班主任的呂棟飯都沒顧上吃,叫了輛車趕到中心醫院。等了兩個小時,詹誌鵬還沒出搶救室,警察來了。後來才知道,急救科的醫生認為詹誌鵬有中毒的嫌疑,果斷報了警。

被攔住問了半宿,警察想知道詹誌鵬和什麽人有過矛盾。看來是懷疑有人投毒?隻是這個問題問得太不上道,呂棟苦笑,他們應該問,學校裏有誰不討厭那那小子。

千萬別亂說話,呂棟一直在心裏提醒自己。雖然他知道紙包不住火,詹誌鵬的所作所為早就成了校園雜談,甚至周圍的其他學校也對他早有耳聞,可有什麽辦法呢?總不能讓人家說他一個老師攛掇警察懷疑自己的學生。唉……他身體向後靠,幾乎躺在後麵的台階上。現在就盼著詹誌鵬能救過來。不然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嘿,怕什麽來什麽,呂棟抬起頭,看見和詹誌鵬同宿舍的趙君正朝他疾步走過來。

“老師,保衛處老師帶著警察去了我們宿舍。”趙君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他們把詹誌鵬的東西都搬走了,還找到了要命的東西。”

“啥玩意?”呂棟並不感到意外,但還是覺得這一步來得太快。

沒辦法,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跟著趙君一起一路小跑來到坐落在校園西南角的男生宿舍樓。

3層311室門口圍了好幾個看熱鬧的學生,見呂棟上樓,才互相推搡離開,隻剩下趙君和詹誌鵬的另一個室友岑斌坐在單人**,垂頭喪氣地不說話。

“警察呢?”呂棟問他,“趙君說宿舍裏搜出了要命的東西。”

“警察問了我半天專業課的事。”岑斌,“什麽……學沒學過毒理學。”

“他們這是什麽意思?”呂棟底氣不足地問,“懷疑你們投毒嗎?”

“他們的意思,詹誌鵬在宿舍中毒的可能性最大。”趙君插嘴,“呂老師,聽說你是生物化學專業的博士?”

“怎麽了?”呂棟不明白他的用意。

“那你一定聽說過毒傘肽。”

“毒蘑菇裏常見的毒素。”呂棟脫口而出,不由得暗暗冒出一身冷汗。

“警察說,醫生診斷出詹誌鵬中的毒就是毒傘肽。”岑斌點頭,“我記得大前天——也就是周二的晚上詹誌鵬曾經出現過急性腸胃炎的症狀,又拉又吐去了校醫院。所以前天一天他沒去訓練。籃球隊的段老師還來看過他。”

“詹誌鵬去校醫院輸液一直到半夜才回宿舍。不過他周三中午以後就恢複正常了。”趙君說。

這是毒傘肽中毒的典型症狀之一。呂棟覺得渾身發冷,毒傘肽有一段潛伏期,一般是攝入毒素8到24個小時開始發病,症狀和急性腸胃炎類似。接著,中毒的人會出現一段假愈期,然進入肝損傷期,治愈的可能性很低。

如果詹誌鵬是中了毒傘肽的毒,按發病的時間推測,他中毒的時間最早在周一的晚上,最晚是周二的上午。呂棟盤算一下,問學生們這段時間內詹誌鵬都在幹什麽,吃過什麽東西。

“詹誌鵬周二中午吃過校外的大排檔。”岑斌想了想,“其他不知道了。”

如果問題出在大排檔,中毒的人不會隻有詹誌鵬一個。呂棟感到如芒在背。他記得學生們總是告狀,說詹誌鵬很少去上課。除了籃球隊的訓練和比賽,他幾乎不離開宿舍,吃飯要麽就是泡麵,要麽就叫外賣。

“老師!您不會也懷疑我們下毒吧!”趙君看呂棟眼神不對,心裏著急喊了起來。幾個路過的男生聽到動靜從門口探頭進來,被呂棟不耐煩的眼神嚇走。

“警察還從宿舍拿走什麽了?”呂棟掩飾著心虛,轉移話題。

“牛奶,連垃圾桶裏的,詹誌鵬喝過的兩個空牛奶盒子都拿走了。”

“牛奶怎麽了?”呂棟警覺起來。

“不知道,他們不肯說。”

“是詹誌鵬自己買的牛奶,還是別人送他的?”

“不是他自己買的,也不是別人送他的。”趙君說。

“是我們宿舍吳翰龍買的。”岑斌說,“他買了一箱,就放在床底下,都被警察搬走了。”

“所以是吳翰龍給詹誌鵬的。”

“怎麽可能。”趙君嗤笑,“詹誌鵬不用別人給他什麽。他覺得全世界的東西都是他的。”

“什麽意思?”

“我們的東西他從來都是想拿就拿。”岑斌說,“他從來不會問別人是否同意。”

“吳翰龍喜歡喝牛奶。”趙君補充,“他每個月都買,詹誌鵬向來不問自取。”

“牛奶算什麽。”岑斌撇嘴,“他床下那雙運動鞋是我的。我買來一天沒穿就被他穿走去踢球了,弄到髒兮兮的,還說刷幹淨了還給我。到現在三個多月了,他根本沒有還給我的意思。不過就算他還我,我也不會穿那雙鞋了,早都破破爛爛不成樣子啦。”

“吳翰龍的牛奶。”呂棟感到一點害怕。要說誰最討厭詹誌鵬,在宿舍裏隻怕非吳翰龍莫屬。

“老師,吳翰龍的事,警察已經問過我們了。”趙君告訴呂棟,“我們是不是不該說?”

“警察問什麽,就實話實說。”呂棟突然感到一陣輕鬆。之前他一直怕這件事被警察查到,自然而然地懷疑到班裏的學生。但事已至此,晚說不如早說,大家也能趁早落個清淨。而且在聽到毒傘肽這三個字後,呂棟覺得自己內心僅有的一點希望已經破碎成齏粉被熱風吹到爪哇國去了。

他知道警察的判斷是對的,有人對詹誌鵬投毒,而且這個人最有可能就在宿舍的三個男孩子之中。他的無力反駁和多此一舉的疑問,隻不過是因為心理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結果。可是,會是吳翰龍嗎?呂棟感到後背冷汗直流。他不願意承認其實這是他聽說詹誌鵬中毒後的第一反應。

吳翰龍是班裏的學習委員,成績不錯,隻是性格稍顯陰鬱,不怎麽愛說話。上個學期期末的之前,很多老師找他告狀說詹誌鵬幾乎不去上課,考試不及格可不要來說情討便宜。呂棟抱著一絲幻想找詹誌鵬談了談,沒想到他的態度出奇地好,承認自己逃課不對,賭咒發誓一定努力把每門功課都考及格。呂棟不由得心生歡喜,叫來吳翰龍讓他抓緊最後的時間幫詹誌鵬惡補一下功課。沒想到,這個安排卻成了日後結下惡果的根源。

期末考試轉眼而至。其間吳翰龍來找過呂棟兩次,委婉地表示不想再幫詹誌鵬補習,理由是他根本不好好學,隻是不停地暗示吳翰龍和老師們關係不錯,能不能去套點題出來。呂棟覺得難辦,隻得安慰吳翰龍盡力就好,能不能及格,最後隻能看詹誌鵬自己的努力,別人是無能為力的。

那是考試的最後一天。完成了監考的呂棟在考試係統裏簽字,收拾東西準備定高鐵票回老家去過年。大學城生活條件很好,就是周圍全是學校,總有種與世隔絕的錯覺。呂棟每次開學就盼著假期,想早點回家沾染,多一點人間煙火。他剛打開辦公室的電腦,趙君就慌裏慌張地跑過來說出了大事了。呂棟跟著他跑到3號教學樓前的小花園,看見人高馬大的詹誌鵬正把瘦弱的吳翰龍按在地上拳腳相加。其他學生躲在一旁嚇得直喊但沒人敢上前拉架。

呂棟衝上去,用盡全力拉開罵罵咧咧的詹誌鵬,讓趙君和岑斌趕緊送滿臉是血的吳翰龍去醫院。他把詹誌鵬連拉帶扯拽到辦公室,質問他為什麽要打人。詹誌鵬的回答讓呂棟險些昏過去——因為在考場上,不論詹誌鵬如何暗示,吳翰龍都假裝沒看見,不肯幫他作弊。

時至今日,呂棟還能想起詹誌鵬理直氣壯的嘴臉。“他不地道。”詹誌鵬雙手叉腰,在辦公室裏旁若無人的高喊,“說好了要幫我,結果上了考場就翻臉。他玩我呢!”

“幫你指的是幫你複習,不是幫你作弊。”呂棟被氣得嘴唇發麻。

“複習有個屁用啊。”詹誌鵬梗著脖子,“我根本就聽不懂。他不給我發消息,我能及格才怪!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讓我掛科。他活該!”

如果不是保衛處的警衛聞訊趕來拉走了詹誌鵬,呂棟覺得自己一定會當場吐血。他以為以如此荒誕的理由當眾毆打同學,怎麽說一個警告處分都是逃不掉的。但一直到開學都沒有聽到下文。後來呂棟聽說,寒假裏,院長帶著詹誌鵬的家長去了吳翰龍家,付了醫藥費還賠償了幾萬元錢。至於學校裏的關係是如何擺平的,至今沒人知道,也難怪傳聞四起。詹誌鵬在這件事上討到了便宜,從此變本加厲,憑誰都不放在眼裏。

打人事件之後,吳翰龍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找過呂棟幾次,想辭掉學委的職務,但都被駁回了。呂棟怕他放任自流,從此消沉下去,再憋出什麽心理疾病就麻煩了。所幸那孩子在學習上仍舊非常努力,雖然不喜歡人際交往,但和同學之間並沒有鬧過大矛盾。呂棟曾試探過幾次,問吳翰龍要不要換間宿舍。吳翰龍總是陰鬱地回答沒有必要。

“吳翰龍今天不在宿舍嗎?”呂棟這才想起從進門開始就沒見過他。

“他去上自習了。”岑斌說。

“吳翰龍想畢業後出國。”趙君解釋道。

“同學中毒進了醫院,他還能安心上自習?”呂棟更加意外。

“他們關係又不怎麽好。”趙君抱怨,“我還想去上自習呢,結果還沒出門就被警察堵在宿舍,預定好的座位就廢了,還得被記錄違約。”

“老師,你來看這個。”岑斌打開自己的書包,拿出一盒牛奶,“早上吳翰龍給我的。我剛想起來。您看……這裏是不是不對?”他把牛奶盒子翻過來,底朝天。呂棟注意到盒子底部有一個被臘封住的小針孔。雖然沒做化驗不能下結論,但明眼人一看就會懷疑有人利用注射器之類的東西在牛奶裏下毒。

“有人在牛奶裏下了毒傘肽?”

“不可能!”岑斌大驚失色,愣了幾秒鍾才支支吾吾地說,“吳翰龍和我沒仇……他……怎麽會想害我?”

“吳翰龍想害詹誌鵬,沒必要在自己買的牛奶裏下毒吧。”趙君說。

“你們先別急。”呂棟安撫學生們,“再好好想想,警察還拿走了什麽?到現在也沒說清,什麽叫在宿舍搜出要命的東西。”

“啊,說岔劈了。”趙君用指節敲自己的腦袋,“毒蘑菇!我急著去找您,就是毒蘑菇!”

“警察在詹誌鵬的櫃子裏找到了毒蘑菇。”岑斌補充,“是宿管張阿姨給他們開的鎖。那老太太,動不動就偷著萬能卡刷開我們的門和櫃子看有沒有藏違規的東西。”

“說正經事!”呂棟快給他們氣死了,“哪兒來的毒蘑菇。”

“是詹誌鵬春假回家的時候帶回來的。”趙君說,“他說是在他家附近的山區采到的,跟我們吹了半天牛。”

“詹誌鵬的家在廣東,對吧?”

“對,他是逃了三天課回家的。”岑斌說,“收假之後又過了兩天他才回來。不過無所謂啦,反正他基本上不去上課。”

“詹誌鵬說,那是致命白毒傘。”趙君插了一句,“一開始我們不信,直到他拿校園裏的流浪貓做過實驗。”他做出惡心的表情。

“流浪貓?”呂棟皺眉,“怎麽回事?”

“我們學校裏有不少流浪的貓狗。”趙君說,“有幾隻流浪貓和一隻流浪狗經常就在我們宿舍樓附近活動。好多同學會把吃剩下的東西拿到樓後的空地去,放在哪裏給流浪貓狗吃。”

“樓後的空地變成投喂點了。”呂棟微笑。

“對,我們還想過把貓抱回宿舍養著。”岑斌說,“不然到了冬天它們真的很可憐。”

“但張阿姨不讓,說宿舍裏不許養動物。”趙君撇嘴,“其實我知道好多女生宿舍裏偷著養了兔子、倉鼠。我們養隻貓怎麽就不行了?多事!”

“這是學校的規定,你別埋怨人家張阿姨。”呂棟說,“不許養動物,一是為了保證宿舍衛生;二是動物身上會有傳染病,怕影響你們的健康。你們喜歡動物,養個電子寵物得了。”

“電子寵物哪有活的小貓小狗好玩。”岑斌說。

“我們還是說詹誌鵬吧。”呂棟把話題拉回來,“他用毒蘑菇去毒流浪貓了?”

“對,那是上個星期……不,是上上個星期的事了。”岑斌說,“詹誌鵬自己研磨了一些毒蘑菇粉末,混在一包肉末裏。您知道他多變態嗎?為了下毒,他專門去幾公裏外的大超市買了一包牛肉末。他把摻了毒的肉末拿到空地,喂給一隻流浪貓。”

“第二天我們在空地上發現了那隻貓的屍體。”趙君恨恨地說,“當時好多去喂貓的女生都哭了。”

“我女朋友哭得稀裏嘩啦的。”岑斌說,“大家都在問是誰幹的。我們知道但是不敢說。氣死人了!”

“詹誌鵬有沒有說過,他帶這些毒蘑菇回來做什麽?”呂棟聽得心驚肉跳。

“他沒說。”岑斌說,“我們也沒問。不過上周上實驗課的時候,他破天荒去上課,其實是帶了自己研磨的毒蘑菇過去,說是要提取毒素。”

白毒傘中的毒素主要就是毒傘肽。呂棟汗顏,詹誌鵬總不會自己給自己下毒。

“詹誌鵬經常在宿舍自己鼓搗實驗。”岑斌說,“他還買過一些藥品,討厭死了。”

“是啊,弄得宿舍裏一股子怪味。”趙君說,“平時他天天在屋裏抽煙,弄我們一身煙味就夠討厭了。我們隻好躲出去。”

“你們剛才說詹誌鵬偷偷在實驗課上提取毒素。”呂棟問,“他成功了嗎?他提取的毒素在哪裏?”

“他說他成功了。”趙君說,“但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吹牛,也沒見過啥毒素。”

“詹誌鵬的話,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岑斌說,“反正他說什麽我們就聽著,也懶得多問。你說一個人是有多神經才會自己提取毒素。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就是啊,搞得我們幾個提心吊膽的。”趙君說。

“吳翰龍平時經常去哪裏上自習?”呂棟問趙君和岑斌,“趕緊叫他回來。”

“我打電話他不接。我再試試看。”趙君拿出手機。

“來了,吳翰龍。”岑斌指指樓梯間。

吳翰龍一手抱著電腦,手裏拿著一個煎餅邊走邊吃,一臉漠然地來到宿舍門口和呂棟打招呼。他看看呂棟,又探頭看看宿舍裏,眨眨眼,問趙君和岑斌發生了什麽。

“吳翰龍,跟我去辦公室。”呂棟顧不上客氣了,“有點事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