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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光線越來越亮,把女生們從夢境的恍惚中拉回現實,起身才發覺自己的掌心上滿是冷汗。摘下頭帶看看周圍同樣是如夢初醒的室友們,被記憶勾起的不安在她們的心頭激烈地翻攪著。

AI運行正常,劉凱關掉屏幕上代碼不停滾動的小窗口,鬆了口氣。他放大另一個窗體,皺眉。這幾個女生的內心戲可真多,就算劉凱不是心理醫生也能看出她們的情緒如巨浪一般洶湧澎湃。警察懷疑她們不是沒有道理。不過隻看這次的測試結果,很難說她們之中哪個嫌疑最大。也許她們都說了謊,甚至都有份?劉凱想起入職時所長給他們做的培訓。那樣的話,應佳妮肯定能看到不少“線索”。

他扭頭看向坐在身邊的應佳妮。她正好也在看著他,做了個釋然又無語的表情,給他悄悄展示手中的平板電腦。大方塊裏好幾排小方塊是什麽?哦,平板電腦和上麵的APP,劉凱看不太懂她畫的草圖,隻能猜測。那是口紅?應該是吧,女孩子常常有一抽屜的口紅。口紅旁邊,畫著一隻拿著手機的手,應佳妮在手機屏幕上畫了好幾個問號,在旁邊寫了“打架”兩個字。她是看到有人用手機瀏覽動作片?

這時,顧依珩和輔導員走到監控台邊。應佳妮把平板扣在桌上,給醫生使了個眼色。顧依珩心領神會,取出打印出來的曲線圖,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請輔導員到外麵說話。

四個大四女生依舊坐在椅子上神遊,不說話。應佳妮幫她們拆下頭帶和手環,麵對她們的沉默,她感到既尷尬又有點害怕。不大一會兒工夫,輔導員回到測試間,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招呼學生們先回學院去開個班會。

“這些報告要發給警方嗎?”劉凱問顧依珩。

“不,這屬於個人隱私。”顧依珩搖頭。

已經和輔導員商量好,由學生所在學院做工作,安排四個女生來單獨和她談一談。至於要怎麽和警方談,談到什麽程度,她還沒有想好。不能違反職業道德和法律法規是底線,但已經知道她們幾個對於命案有所隱瞞,總得想點辦法。顧依珩問應佳妮有沒有發現。

“粉色的平板放在衣櫃裏。”應佳妮給他們解釋自己的“畫作”,“口紅是櫻桃紅色的,今年的流行色,不知道是誰買的。”

“口紅和殺人案有啥關係?”劉凱不明白,“你看到誰打架了?”

“有人在看手機視頻,還是在拍手機視頻?”應佳妮輕輕閉上眼睛,“應該是在夜裏,所以看不清屏幕上的畫麵,隻知道是兩個人在扭打的樣子。”她睜開眼睛,“你們知道的,我聽不到聲音。哦,對了!”她打了個響指,“那手機是今年五一時推出的最新款紅豆沙色。”

小女孩,就是對這些敏感,劉凱苦笑,平板、口紅、手機和視頻,他完全看不出AI提取出來的這些畫麵之間有沒有聯係,和謀殺案有什麽關係。唉,人類果然無法理解AI的思維,也是難為它了,想用應佳妮做人肉界麵傳遞消息,卻總是讓人一頭迷霧。

“先回我辦公室吧。”顧依珩收拾好屋子裏的設備,鎖上門。

應佳妮看到的這些,來自五月份的那次測試,當時這四個女生和今天在語言大學保研路,哦不,致遠路上被發現的賈夢珊都參加過測試。很難說記憶碎片來自誰的腦子。顧依珩記得當時的卷宗裏有兩份二次談話的記錄,但談話不是她做的,所以不記得是哪兩個女生。但既然有二次談話,說明測試時發現她們的情緒很不穩定,就像今天一樣,需要對女生們做單獨的談話和疏導。或許問題就出在那兩個人的身上,隻是當時龔琳的死被認定是自殺,所以沒有繼續深究。

“你們這是去哪兒了?”辦公室門口,闞文哲提著個小袋子正在轉悠。

“呀,這是最近很火的布丁。”應佳妮眼尖。大學城裏新開了家布丁店,據說好吃到讓人想哭,但不接受網絡預訂和銷售,每個人限購兩盒,所以想買到必須排隊至少一個小時。她和室友嘴上對這種饑渴營銷嗤之以鼻,心裏卻總想著有機會也得吃上一次,社交圈發個圖片也覺得挺有麵子的呢。

“可惜不夠分。”劉凱半開玩笑地說。他知道闞文哲最近經常來找顧依珩,不好意思問是“談工作”為主還是“談生活”居多。

“女士優先吧。”跟著他們進門,闞文哲把布丁分給顧依珩和應佳妮,隨口問小姑娘什麽時候成了心理所的誌願者。

“這衣服是掩人耳目啦。”楊佳妮大口吃著香甜的布丁,給他講了剛才的測試。

“你們這麽做可是欠考慮。”闞文哲的語氣中有明顯的埋怨。顧依珩想盡快找到真相固然沒錯,他是擔心反複激活腦子裏不屬於她自己的記憶,對應佳妮的身體會不會有不良影響。

近來,他心裏也放不下這件事,最困惑的是,AI為何要把應佳妮卷進來。假設它已經發現一些人有問題,可以把這些影像繪出圖形發個郵件給警方嘛。劉凱認為AI隻能提取出零散的記憶,而圖形無法表達事件之間的關聯。如果不知道收到的圖形和哪些事件有關聯,警方也摸不到任何頭緒。於是AI就選了個人形界麵,在適當的時候幫自己說話,至於為何選擇應佳妮,確實沒法解釋。闞文哲認為他的分析有點道理,但仍然有解釋不通的地方。

“其實剛才我也是提心吊膽。”顧依珩承認自己心急之下的做法並不妥當。

“但還是有用的呀。”應佳妮問醫生有沒有找到可疑的談話記錄。

“記錄是加密的,得找當初為她們做二次談話的同事才能解鎖。”顧依珩看著電腦上的提示框,愁眉不展,“我該怎麽跟他說呢?”

“不用那麽麻煩。”劉凱坐在沙發上敲電腦,“手機嘛……有了,賈夢珊,唉?就是今早被找到的那位啊。”

人們有事沒事就會往社交網上發自己的生活狀態,吃了什麽,去哪兒玩了,買了什麽時髦的新物件等等不一而足。劉凱想著小姑娘們買了最新的手機限量版怎麽也得發出來顯擺一下吧,於是到網上抓了些數據,果然就被他找到了。

“賈夢珊是五月初買的手機。你們等下,看我能不能找到平板和口紅。”劉凱設置了幾個關鍵詞,比如粉色、水鑽、櫻桃紅、流行色,再加上幾個女孩的名字,但電腦上的沙漏轉了兩圈表示沒有符合條件的結果。

“佳妮看到的手機在播放或者拍攝視頻。”闞文哲思索,“和賈夢珊被害有關的,會不會是這個視頻呢?”

“警方找到她的手機了吧?”顧依珩問。

“不是我們學校的事,我也不大清楚。”闞文哲問她心理檔案中有沒有賈夢珊的手機號。

“有登記,但我們知道她的手機號沒用啊。”顧依珩不懂他要做什麽。

“有用,有用!”劉凱低頭以極快地速度敲電腦,“有了!闞老師肯定是想著,如果賈夢珊看到或者拍到了可疑的視頻,她不會不留備份。我查到她的手機號注冊了一個校外的雲盤。注冊時間是今年5月9日的早上6點21分。一大早注冊個雲盤,有問題啊。”

“5月9日啊。”顧依珩覺得他們抓住重點了。她們同宿舍的龔琳是5月9日淩晨跳樓自殺的。“可惜不知道雲盤的密碼。”

“你們這些外行設置的密碼,和沒有也沒多少區別。”劉凱打開一個解碼軟件。

“這可是……”闞文哲“違法”兩個字還沒說出口,隻見進度條一閃,雲盤被打開了,裏麵隻存著一個視頻文件。

“拍攝時間5月9日淩晨0點13分。”劉凱讀取視頻數據,“拍攝地點定位在……語言大學女生宿舍樓。”

他點開視頻,隻見畫麵晃晃悠悠,光線昏暗,應該是在夜裏用手機拍攝的。那兩個人是誰?她們在拉拉扯扯地說什麽?劉凱放大畫麵,用軟件處理清晰度。

“沒錯,我看到的應該就是這個。”應佳妮的手指差點戳在屏幕上。這回總算能看清楚了,可是她真希望自己沒看到過它。

“原來是這樣。”顧依珩捂著嘴不讓自己喊出來。

“報警吧。”劉凱抬頭看著闞文哲,“這事可比我之前想象得嚴重多了。”

“我該怎麽說呢?”闞文哲舉著手機,“總不能說你破解了密碼。那樣會給你找麻煩。更不能把佳妮的事說出去。”

電話鈴聲響起,顧依珩拿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是警方聯係人打來的。

“您好,是我,嗯……什麽?”她的聲音提高了八度。警方接到報案,語言大學涉案的幾個女生在宿舍裏吵了起來,具體過程不清楚,有一個女生跑到了樓頂要跳樓。警車和消防車都已經趕往現場,警方希望顧依珩過去幫忙勸說跳樓者,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

真是亂套了,顧依珩掛斷電話,抓起外套就往外跑。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論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是會發生,墨菲定律她再熟悉不過,真的沒有辦法在事情變壞之前阻止它嗎?顧依珩有一種努力全都白費了的挫敗感,卻不敢放慢腳步。

冬日的陽光,無法趕走女生宿舍樓樓頂的陰霾。她俯瞰樓下從四麵八方趕過來看熱鬧的人群。樓下閃著紅燈的是警車。哦,有一輛消防車在往這邊開。回過身,她看著背後不遠處焦急萬分的室友們。她們一個個麵如菜色地對她喊著什麽。可惜陽光太刺眼,她根本聽不進去。

幾個月前的深夜,龔琳站在這裏的時候,可沒有這麽亂哄哄的風景。那時候,樓頂隻有她們和朦朧的月光。她歎氣,長輩們說早睡早起身體好果然是沒錯的。晚睡就會失眠,失眠就會被一點小小的動靜驚動,看見龔琳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地走出宿舍,她一時覺得怪異便起身跟了出來。

一直走到樓頂,她的心越來越沉。月光下,可以看見龔琳換上了新買的裙子卻沒有取下吊牌,塗著鮮豔口紅的嘴反襯出臉上憂鬱的神情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這是……要幹什麽……她慌了神。龔琳那段時間一直被所有人排擠,表麵上看不出什麽不良情緒,心裏肯定是不好受的。她曾經想過要不要找機會讓大家和解,但在聊這事的時候,賈夢珊第一個跳出來堅決反對,理由是不能姑息害群之馬。其他人沒表示異議,她隻得妥協。至於要求龔琳搬出宿舍的事,也是賈夢珊的主意。她承認這麽做很過分,但很清楚不和大家保持一致的後果。隻是,龔琳的舉動讓她從頭涼到腳。壞了,受了刺激之後,龔琳該不是想不開了吧。“自殺”二字出現在她的腦海中,讓她不寒而栗。她壯著膽子追上去,拉住已經走到邊緣的龔琳的胳膊。

龔琳回過頭,用厭惡的眼神看著她,告訴她自己隻是想上來吹吹風,想一個人靜一靜,讓她少管閑事。不是的,你肯定是打算自暴自棄!她不肯放手。龔琳也煩了,扭動著身軀要擺脫她。兩人你拉我扯,前後不過幾秒鍾的時間,她隻記得自己腳下被什麽東西拌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猛烈地搖晃……我不是故意推龔琳的,真的不是!她看著龔琳一臉驚恐地翻出低矮的牆圍,身體急速地下墜,這才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麽。不!這不是真的!她捂著嘴,壓抑著想要尖叫的念頭,扭頭跌跌撞撞跑向樓梯口,卻被站在那裏呆呆地盯著她的賈夢珊嚇得跌倒在地。

賈夢珊為什麽會在這裏?在這裏多久了?看見了什麽?她腦子裏嗡地一下全亂了。隻記得嚇得麵無人色的賈夢珊把她拽起來,拖著她跑回宿舍,告訴她趕緊上床躺著,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她照辦了。

那是她人生中最難熬的一個多小時。她縮在被子裏,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龔琳摔下去的瞬間,淚水無聲地浸濕了枕頭。她用力捂著嘴,有一種幾乎窒息的錯覺,生怕別人聽到自己發出的哽咽。直到樓下響起警笛聲,宿管阿姨上來敲門,她覺得仿佛已經過了十年那樣漫長。

在恍惚中度過了艱難的幾天,警察認定龔琳是自殺,於是在現實的一片唏噓和網絡上的一堆蠟燭中,這件事就算塵埃落定。但她心裏的煎熬從來沒有停止過,晚上隻要閉上眼睛,總能看見龔琳月光下陰沉的臉。她不敢對任何人講,也不敢對心理研究所的醫生明說,隻是找來很多打著“心理學”旗號的暢銷書來看,結果發現毫無用處。慢慢就會好起來,她隻好這樣安慰自己。眼看畢業了,大家各走各的路,日後不再見麵,也就不會再想起。沒想到的是,她想忘記這件事,有人卻不想讓她輕易躲過去。

賈夢珊,她早該想到的。這學期開學不久,賈夢珊突然約她到體育館後的小樹林見麵,說要單獨聊聊。她心懷忐忑,有不好的預感,卻沒想到賈夢珊手機裏竟然留著那天拍下的一段視頻。賈夢珊的解釋是,自己那天睡不著,發現她和龔琳一前一後出去也跟了過去,看龔琳打扮得怪異,打算拍一段視頻,事後拿來嘲笑人家,卻沒想到目睹了全部經過。這段視頻如果被警察發現可就糟糕了啊,她清楚地記得賈夢珊臉上陰險的笑,即使警察認定是意外,你也得算過失殺人了。退一萬步說,警察認定你沒責任,事情一傳出去,龔琳的家人會放過你嗎?同學們會怎麽看你?哎呀,想想都替你擔心呢。擔心?她不相信賈夢珊假惺惺的表達。果然,人家提出了條件——放棄保送的名額。

葉丹雲抬頭看著天上的雲朵,嗯,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晴天呢,她心裏也和現在一樣冰冷。她又一次妥協了,因為她知道賈夢珊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性格。放棄也好,她這樣安慰自己,繼續留在這裏總會想起那個夜晚,心永遠靜不下來。就這樣吧,徹底放棄,徹底離開,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隻是,她想拋開過去,過去卻死死地糾纏不放。都怪羅燕虹散布“保研路”的謠言,惹怒了本來已經同意老死不相往來的賈夢珊。在被她狠狠甩了一記耳光之後,顏麵受傷的賈夢珊暗中威脅葉丹雲要把視頻交給老師,讓老師決定是否交給警察。我已經退無可退,你還想怎樣?葉丹雲強忍怒火,打算最後和賈夢珊談一談,爭取和平解決。

她知道自己出麵約賈夢珊見麵,對方多半不會答應。昨天下午,曹靜竹私下裏對她說,想和賈夢珊把話說開,問她要不要一起。葉丹雲一開始同意了,但事到臨頭她還是覺得不妥。萬一賈夢珊當著曹靜竹的麵提起龔琳的死,自己沒法解釋。於是,她借口說老師臨時找她有事跑開了。

當然,葉丹雲沒有真的離開。她繞到體育館後麵,躲在黑暗中觀察。果然不出所料,曹靜竹和賈夢珊的見麵不歡而散。曹靜竹被牙尖嘴利的賈夢珊一通奚落,一怒之下將其推倒在地,扭頭跑了。見沒有別人過來,葉丹雲才站了出來,和賈夢珊攤牌。怒氣衝天的賈夢珊卻沒心思和她談判,拿出那款曾經是最新限量版的豆沙紅手機告訴她,現在就把視頻發給老師。葉丹雲已經記不清之後幾分鍾內的細節,隻記得自己隨手抓起的石頭和不停往下砸的動作。直到被一陣冷風吹醒,她才看清濺到自己身上的血和倒在小樹旁的賈夢珊。

出人命了!清醒過來葉丹雲拔腿就跑,但沒跑出幾步便停住了。不行,不能就這樣回宿舍,不能讓別人發現賈夢珊手機裏的視頻。她記不清自己為什麽要砸開體育館的後門進去拿苫布,也許是心中不多的悔意讓她不願意見到賈夢珊暴屍在樹林中。在體育館的衛生間洗淨臉和手上的血跡,偷拿了一件體育老師放在更衣室裏的運動服換上,刪掉賈夢珊手機裏的視頻,把染血的外套塞進書包裏,一路跑回宿舍之後她一直忍到半夜,才偷偷爬上樓頂,燒掉了血衣,看灰燼被風吹向空中……

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啊,葉丹雲苦笑。她已經受夠了,受夠了賈夢珊,受夠了同一個屋簷下無休無止的猜忌和腹誹,也受夠了自己的懦弱。樓下已經撐開了氣墊,圍觀的那些人拿著手機也是想向賈夢珊學習,拍下自己跳樓的視頻傳到網上讓路人甲乙丙丁看個驚喜。葉丹雲抹一抹眼淚,緊閉雙目,伸開雙臂,卻感覺被牢牢地抱住腰腿,動彈不得。睜開眼,她看見室友們滿是淚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