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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後的大學城,燈火在一排排書桌上投下靜心學習的身影。街道上,單車穿梭往來與霓虹閃爍之間,是不同於其他市鎮的景色。
農林大學體育館早已閉關休息。偌大的場館內隻有昏暗的應急燈光,空****的坐席給人一種寥落寂寞的感覺。時間似乎凝滯在黑暗中,一片寧謐的間隻剩下令人不忍觸碰的冷清。
黑色的影子如雕塑一般坐在看台上,許久沒有動一動。空氣中似乎有輕微的窸窣響動,但瞬間便被無邊無際的虛空吞沒了。影子扭頭看看四周,緩緩地站起來。頭上的一片燈光亮得猝不及防,他下意識抬起手擋住刺入眼簾的強光。
“學長真的在這裏。”肖夢傑走出坐席的陰影。
“你怎麽會……”吳捷一愣。
“警察在到處找您呢。”肖夢傑站在狹窄的過道中。在地下實驗室中找的吳捷的血跡裏沒發現毒藥成分。
“我知道。”吳捷又坐下來,看著在燈下變成灰色的人工草坪。“我會去找他們說清楚的。不過,今天我最好的朋友死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一年夏末秋初,一連一個星期都是陰雨連綿,農林大學的新生入學儀式改在體育館裏舉行。那一天,兩個少年站在操場上,有說有笑地聊著未來。
“你通知警察了?”
“沒有,我知道您會去找他們。”肖夢傑愁容滿麵,“我隻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齊暉學長他……為什麽要殺了你。”
“是啊,為什麽?”吳捷眼睛裏閃過一些亮晶晶的東西,“我們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啊。”
還記得大學畢業那年,他收到了國外知名大學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也拿到了國內一家數一數二的生物科技公司的聘用邀請。齊暉隻說了一句話,就讓他放棄了在別人眼裏不可多得的機會,一頭紮進了創業基地。“這是我們共同的理想啊”,這句話我還記得,你怎麽說忘就忘了呢?
“你什麽時候知道他在做秘密實驗的?”肖夢傑想問個明白。
“你都知道了啊。”吳捷露出一點驚訝,隨即放鬆下來。“半年前我就發現公司的賬目不太對,有些錢被齊暉挪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去了。”
去向不明的錢不多,吳捷以為齊暉隻是暫時拿去周轉了。可是過了一陣子,他不僅沒有把錢還回來,整個人也變得有些古怪,時不時就玩失蹤。吳捷起了疑心,於是找了一個學通信工程的朋友,設法定位齊暉的手機,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外麵遇到了什麽麻煩。
奇怪的是,手機定位顯示每次齊暉不見人影時,他其實都在公司裏。但公司的監控錄像和值班、加班的員工都沒見到他出現。吳捷左思右想,翻了好幾遍監控,終於發現了破綻。
“齊暉利用了幾乎沒人會去的車庫。”肖夢傑說,“為了掩蓋行蹤,他弄壞了後門的攝像頭。”
“嗯,攝像頭讓我起了疑心。”吳捷頷首,“我趁他出差見客戶時去了車庫。那堵牆後的東西真是把我驚到了。”
“他在偷著做什麽研究呢?”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吳捷從口袋裏掏出一方手帕擦汗,“他在做一項幾千年來人類一直沒有放棄的研究——壽命。”
“哦,難怪他提取了馬,大象和紅海膽的基因。”肖夢傑恍然大悟。馬和象都是哺乳動物中比較長壽的。紅海膽據說能活兩三百年。
“兩千年前,人們煉丹、修道想獲得永生。”吳捷露出譏諷的神色,“進入現代社會,人們希望靠醫學,靠生物技術能讓自己永遠活下去。”
“難道說齊暉想把長壽動物的基因移植到人類身上?”肖夢傑哆嗦了一下。
“那是不太可能的。”吳捷搖頭,“有一種理論認為,衰老其實是基因從有序變成無序的過程。如果能阻止這個過程,把無序性的過程減慢,人就能實現長壽甚至永生。”
“如果把已經無序的基因重新排列變成有序,豈不是可以返老還童?”
“啊,按這個理論,也不是不可能。自然界有這種案例,比如水母。水母個體衰老到一定程度時,它會把自身細胞轉化成年輕細胞,發育出新的個體。幾十年來,科學家一直在研究這個現象。不過這些技術用在人身上還是為時過早。”
“人類從來沒放棄過永生的夢想。可是隨意篡改人類基因信息是無法接受的,也是不被允許的。”肖夢傑忍不住背教科書。
“世界上還是有不少瘋狂的科學家在做類似的實驗,背後支持他們的是那些更瘋狂的富人或者政客。他們希望自己能活個幾百年,好好享受財富和權力。”
“所以齊暉做這類實驗,也是受到了某些人的指使?”
“肯定啊,他自己是沒能力建起那樣的實驗室的。”吳捷說,“那不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可惜,我沒找到他背後的那隻手。”他雙手扶著前排座椅的靠背,“我本想先暗中調查,再找個合適的機會和齊暉談談。他……我不明白他怎麽會做這樣的事。這和我認識的齊暉太不一樣了。”
“你還沒找到機會,就發現他要對你下手了。”顧醫生證實齊暉這個學期還沒有去做理性心理測試,所以應佳妮看到的實驗室裏的一幕,應該來自吳捷的記憶。
“難以置信啊。”吳捷長歎,“大概在9月初吧,就是學校暑假剛結束的時候。齊暉帶你們幾個去參加創業大賽初賽,要在外麵住一晚。我溜進實驗室,想看看他的實驗進展。”
萬萬沒想到,吳捷看到了齊暉在克隆自己的手指,找到了藏在櫃子裏的毒藥。他能想到齊暉要做什麽。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發現我在查他的。更不敢相信他竟然已經在計劃除掉我。二十多年的友誼,我的性命,在齊暉眼裏就像桌上的灰塵,是可以隨時抹去的。”
“為什麽當時不報警?”
“我想弄清楚他如此狠心背後的原因。”吳捷目視前方,“我覺得還有機會阻止他繼續錯下去。”
找到外觀類似的藥品調換了瓶子裏的毒藥,吳捷開始暗中留意齊暉的行動。一周前,他發現齊暉的電腦上多了一個軟件;三天前,在討論創業講座的提綱時,齊暉堅持讓他在辦公室做視頻連線,抽獎發禮物,宣稱這樣能讓講座的形式更加新鮮;兩天前,他得知齊暉在共享工具店租賃了電鋸。吳捷知道齊暉已經準備好動手了。這些天,他們兩個表麵上和以往一樣親密無間,心裏卻在打著不同的小算盤。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做著讓自己討厭的事,臉上還掛著虛偽的笑。
“昨天傍晚,齊暉把你帶去了他的秘密基地?”
“嗯,我本想借機問清楚他在做什麽,背後支持他的是什麽樣的勢力。但他根本沒給我機會。”
麵對好友的追問,齊暉隻是用“你不明白”搪塞過去。幾分鍾後,吳捷渾身發軟倒在地上。他拿去替換毒藥的藥物可以讓人的心跳血壓降到很低。吳捷記得在失去意識前,齊暉對他說了幾句什麽,但他沒有聽清。
“他什麽時候給你下的藥?”
“從時間推測應該是下午茶的時候。”吳捷不太肯定。他一直很小心,下午茶時間又是很多人在一起,不料還是沒察覺到齊暉的小動作。現在想起來仍然會覺得後背發冷,如果沒有提早一步換了毒藥,這會兒自己早就不知道在什麽地方了。
“醒來之後你離開了實驗室。”肖夢傑問他那些被撕掉的實驗報告。
“是我拿走的。”吳捷搓手,“不到半個小時我就恢複了行動能力,起身時不小心在實驗台的棱角上磕破了手。”找紙巾擦手時,他發現了壓在抽屜裏一疊資料下的幾本實驗記錄。“最後那本記錄我之前沒見過。”吳捷從外套口袋裏掏出包在塑料袋裏的紙頁,“我把最後十五頁數據記錄都撕下來,本想……唉,罷了,現在隻能交給警方了。”
“你還是想勸他自首的,對吧?包括找了黑客給他留言。”
黑客留下的數字“522143 928232”並非銀行密碼,是用九宮格鍵盤發消息時的按鍵提示,“52”表示第五個鍵上的第二個字母,也就是“K”。以此類推,這串數字對應的拚音是“KAIXUE”,開學。肖夢傑記得農林大每年開學都是在大操場舉行開學典禮,但問過學院裏的老師後得知吳捷和齊暉入學那年的開學典禮是在體育館辦的。吳捷留下這串數字,是想讓齊暉來體育館和自己見麵。
“昨晚他要去講座,為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所以沒時間來處理我的屍體。”吳捷苦笑,“我知道他定的電鋸今天下午會送來。齊暉到了地下室,沒見到我的屍體,發現實驗記錄被撕了,肯定會明白是怎麽回事。就算為了找回那些記錄,他也得來見我。我要做的就是給他一個見麵地點的提示。”
早上,等警方的人撤走後,吳捷從車庫進入地下一層,打開了服務器上的端口。他對公司內部的監控探頭位置了如指掌,很容易利用盲區隱藏自己的蹤跡。
“為什麽要讓黑客動手呢?”肖夢傑問他,“你直接在實驗記錄本上給他留言也行啊。”
“我還是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吳捷說,“不知道齊暉到底中了什麽邪。如果直接給他在記錄本上留言,或者發信息。我怕他一心要對我不利,提示是給他的,也是給所有能看到留言的人,包括警方的。”
公司電腦被鎖定,齊暉就算不報警也得找人來處理,因為靠他自己根本沒法子對付電腦病毒。其他人看到留言,一定能看出那串數字不是銀行賬戶。遇到這種情況,大部分人會選擇報警。
“我是想給他最後的機會。”吳捷垂頭喪氣,“誰知道他會自殺。他……真的是自殺嗎?”
“齊暉肯定不是自殺。”一直躲在坐席過道陰影裏的闞文哲和劉凱走出來。應佳妮跟在他們身後。
“你們……”吳捷後退兩步。
“學長不用擔心,他們都是我的朋友。”肖夢傑簡單地給吳捷解釋一番。
“他在死前接到過一個電話。”闞文哲告訴吳捷,“可惜對方用了加密技術沒法追蹤。”
毒死齊暉的,和他在黑市買到的是 一種毒藥。不過,齊暉手裏的毒藥早被吳捷替換,他就算自殺也不可能再用那一瓶藥。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手機上的所謂遺言是欲蓋彌彰。闞文哲沒告訴大家,前不久害商樺中毒的是同一種毒藥。她至今仍然躺在醫院,醫生認為商樺能恢複意識的機會已經非常渺茫。齊暉和商樺,怎麽看都毫無關係的兩個人,卻都卷入了令人費解的犯罪事件並且深受其害。闞文哲隱約地感到,這些事背後肯定有他們還不知道的聯係。
“有人知道事情暴露,把齊暉引到實驗室,殺人滅口。”劉凱說,“齊暉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實驗,可能也是被人利用。”
“會是什麽人呢?”吳捷苦惱,“我完全理不出頭緒。”
“會查清楚的。”闞文哲拿出手機給他看照片,“你見過這個女人吧?”
“沒有。”吳捷一臉茫然地搖頭,“她是誰?”
“我們懷疑她和齊暉的事有關,隻可惜查不到這個女人的身份。”闞文哲失望地歎氣。
“我還是去找警方聊聊。”吳捷謝過他們的幫忙,獨自走向黑暗的通道。
“學長,等一下。”肖夢傑怕他一個人去不安全,打算和闞文哲一起送吳捷去警局。劉凱覺得一群人都過去會給警方添麻煩,於是提出由他送應佳妮回學校去。
路燈下,長長的影子在慢慢前行,很長時間沒人說話。
“學長,我有個想法。”肖夢傑打破沉寂,“您說了,總有人為了利益去做非法的研究,所以,被壞人利用的未必隻有齊暉一個人。”
“你是想找到其他做類似實驗的人,或許能摸到幕後黑手。”吳捷想了想,”我可以設法在圈子裏打聽一下。”
“還是不要自己做這樣的調查。”闞文哲勸阻道,“太危險了。”
他仍然在想應佳妮“看到”的那個女人。齊暉半年來沒去做過心裏篩查。吳捷9月初做過篩查,但他沒見過那個女人。所以,要麽齊暉很早就和那個女人有來往,他之前的記憶被AI塞入了應佳妮腦子裏,要麽就是還有其他人也見過那個女人。如果是後者,這個人應該就在齊暉和吳捷周圍,會是什麽人呢?唉,隻怕想查也無從查起,隻能勸大家小心為上了。
“我該早點報警。”吳捷踩碎一片落葉,“齊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總想著,如果他肯對我說,我一定能幫他把事情擺平。”
至少你曾經試著幫他,肖夢傑強忍著沒有把話說出口,我最好的朋友墜樓之前,我在和他賭氣!好奇怪啊,我們總是在一個人離開我們之後,才發現還有那麽多話想對他說,還有那麽多事想和他一起做。可是當他們就在我們身邊時,我們什麽都說不出,做不到,總覺得一輩子那麽長,總還有機會。現在,我還能做些什麽呢?對著孤獨的月亮,肖夢傑感到一陣無力的悲傷在心頭泛濫。
秋風瑟瑟,入夜之後,街上的飯館都熱鬧起來。叫了車將應佳妮送到工商大學靠近學生宿舍樓的側門,目送她安全進門,劉凱步行穿過街道,走進一家快餐廳,跑上二樓。
“我給你點了份魚肉漢堡。”羅琛咬著手裏的牛肉三明治。選擇在這家店見麵是因為他喜歡這裏的檸檬茶,也因為農林大的老師和學生很少來這條街吃飯,被熟人撞見的機會很小。
“我還不餓,打包帶回去當宵夜吧。”劉凱脫下外套。
“你在心理所還好吧?”羅琛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同一屆的同學都知道劉凱是計算機高手,原本早早被一家研究人工智能的跨國大公司預定,據說還要去海外供職。可惜在畢業前不久,他因為黑了學校招待所的電腦係統被警察拘留,工作自然是黃了,學籍和學位都差點沒保住。因為背了處分,劉凱跑了無數次招聘會毫無結果,最後還是導師出麵幫忙,推薦他去了大學城的心理研究所做IT技術支持。羅琛知道劉凱不甘心,但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工作輕鬆,收入不多也不少,就這樣吧。”劉凱不願意提這件事,“比你差點意思,我前幾天看到你們學校的宣傳海報,你都評上先進了。”
“還是找不到教職的空缺。”羅琛用紙巾用力擦手,“前幾天咱們說的那事,你打聽得怎麽樣了?”
“不出所料,就是AI的問題。那女孩腦子裏有別人的記憶。”劉凱壓低聲音,“還不清楚AI這麽做的目的。”
“難怪她能’看到’過去發生過的事。”羅琛點頭,“你覺得她會不會……”
“很有可能。”劉凱探身靠近他,“我發現她能看到的,幾乎都是和命案有關的人或者場景。顧醫生推測是AI在一些人腦中讀到這樣的記憶,知道他們有問題,但它不知道怎麽解決,於是才會存下數據。”
“但那小女孩無法自由地調取AI植入她腦子裏的片段。隻是在現實中看到或者遇到一些事,才能激活那些記憶。”
“沒錯,我在想,咱們要不要試試看?如果她真能看到……”
“得找個機會單獨和她聊聊。”羅琛憂慮,“不能讓顧醫生或者其他人知道。她最近好像和我們學院的肖夢傑走得很近。”
“還有交大保衛處的闞文哲。他可是做過警察的,你別把我坑了。”劉凱提醒老同學,“應佳妮的事,所裏可是要求嚴格保密的。”
“你也想把那件事搞清楚,對吧?”
“對,我當初被害慘了。不搞清楚,我心裏總是不安。”
一定要想辦法搞清楚,羅琛用指尖輕輕敲打著桌麵。周圍歡快的音樂聲和笑聲淹沒了相視不語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