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島的夜晚特別的安靜,風吹著山林中的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音,好像大海洶湧的波濤。一輪明月掛在天頂,清亮的月光讓滿天的星鬥都失去了光彩。我靠在床頭翻著小說。這本書是出發前在圖書大廈買的,最近一段時間頗為流行的探險故事。秦思偉總是嘲笑我喜歡睡覺前躺在**看鬼故事或者驚險小說是為作噩夢積攢素材,可是我覺得這種書隻有在夜深人靜,孤燈燭影下看才有意境。小說寫得不錯,就是為了追求驚險的效果,個別細節有點誇張。讀了一小半,上下眼皮就開始忍不住打架。我合上書鑽進被窩,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已經是早上8點多,我趕快換上衣服,下樓吃早飯。一樓的自助餐到9點就結束了,趕不上的話就隻能到咖啡廳吃點心,或者叫客房服務。而且翡翠山莊早上的自助餐實在是不錯,喜歡中餐的可以選擇灌湯包、海鮮蒸餃、素鍋貼、蟹粉燒麥、擔擔麵、牛肉米粉、小鍋米線、荷包蛋、茶葉蛋,還有各種各樣的粥、點心和開胃的小菜;喜歡西餐的則有紅菜湯、羅宋湯、玉米濃湯、香煎鱈魚條、炸小香腸、烤培根、火腿煎蛋和十多種沙拉、麵包、三明治、蛋糕。

今天我下來的有點晚了,諾大的餐台上已經空了一大半,不過正好趕上服務員端來剛出鍋的水晶蝦餃和一盤冒著熱氣的蒜香雞翅。那香辣的味道讓我覺得食欲為之一振。我拿了個大盤子,揀了幾個雞翅、蝦餃,又倒了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這時候餐廳裏的人已經寥寥無幾,我看見林東和邢隊長兩個人占了靠窗的一張六人台,邊吃邊聊,就端起餐盤也湊了過去。

一個小服務生跑過來搶過我手裏的托盤:“黎小姐,我幫您端吧,小心燙。您坐哪裏?”

“就那邊,林助理他們那桌。”

“喲,還沒吃早飯?”邢隊長看見我,嘿嘿一笑,“剛起來嗎?我以為你出去玩了。”

“度假嘛,當然要多睡一會兒。您不是回北海了嗎?”我坐了下來,服務生拿來一條雪白的餐巾給我鋪到腿上。

“半個小時前剛上的島,我想走也走不了啊。”邢隊長打了個哈欠。“哎,昨天回去就盯著法醫屍檢,然後連夜開分析會。今天一大早又帶人折回來,中間就睡了兩個小時。”

“我說您眼睛怎麽有點腫呢。”我喝了口咖啡,從口袋裏掏出口香糖,丟給正在剃牙的林東一粒。

“沒辦法呀,局長要求限期破案。”邢隊長又打了個哈欠。

“限期?那你可慘了。嗬嗬,後天晚上就要開拍賣會了。”

“誰說不是呢,到現在還一團亂麻呢。不過沒轍啊,翡翠山莊是我們這裏的財神。我也隻好硬著頭皮幹了。”他用叉子擺弄著盤子裏的煎蛋。

坐在一旁的林東聽他這麽抱怨,多少有點尷尬,於是便沒話找話地問我:“你吃這麽點夠不夠啊?我們餐廳的豆花米線做的可是先當地道啊。”

“嗯,你們這裏的米線是挺好吃的,不過我來的時候已經沒有啦。”我賽了一個蝦餃在嘴裏:“我最喜歡吃的北極貝壽司也沒有了。”

“沒有怕什麽,讓廚房做一份嘛,原材料多的是。”

“不太合適吧。”我看表,“現在都8點50了,廚房是不是已經收工了?”

“沒事,我去跟他們說,做個壽司也耽誤不了幾分鍾。董事長交待過,你在翡翠山莊享受和他一樣的待遇。”林東又問邢隊長,“邢隊長,您還要不要加點什麽,我讓廚房一起做了。”

“那就來碗擔擔麵吧。”邢隊長笑著說:“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沾了希穎的光。”

林東去廚房給我們張羅吃的東西。我和邢隊長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天,他對於上麵規定的破案限期似乎一籌莫展又無可奈何。據說這件事情已經驚動了北海市的領導班子。如今評地方政府的政績,先要看當地的經濟發展狀況。翡翠山莊是當地名企、利稅大戶,和它有關的事情,無論芝麻綠豆都是頭條新聞,更何況這次是殺人案,死的還是公司董事。

“你聽說過CLB嗎?”邢隊長問我,表情甚是神秘。

“沒有,沒聽說過。”我搖搖頭,心裏卻不禁一顫。

CLB是殺人於無形的最好武器。這是常見的鬆弛劑,它會在人體的神經末梢發生作用,使骨骼肌鬆弛無力,導致肌肉麻木,如果攝入過量會導致呼吸肌鬆弛,人無法進行呼吸運動,最終窒息死亡。說它殺人於無形,是因為CLB在發揮完藥力之後。可以內迅速分解,分解後的物質人體內都有,所以你根本找不到任何的證據。

“我也是才知道有這麽一種東西。”邢隊長掏出香煙,“法醫告訴我,譚夢迪是死於CLB。”

他開始長篇大論地給我上藥理學課。我雖然不耐煩但是也隻能靜靜地聽。因為我不想讓老邢知道,我對毒物比他了解得多的多。

“這次算我們走運啦。譚夢迪的胃液裏有沒有消化吸收的咖啡殘液,法醫就是在這一丁點殘留裏化驗出了毒物的成分。”他噴出一股嫋嫋上升的煙霧。“她死前喝過咖啡。我在譚夢迪的房間的茶幾上發現了兩個用過的咖啡杯。”

“你是說,凶手趁她不備,把毒藥放在咖啡裏?”

“是啊,搞得我現在一喝咖啡就想到裏麵別有什麽東西,嗬嗬。”邢隊長一邊說,一邊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霍建榮的屍檢一無所獲,沒有外傷,沒有檢察出毒物,所以我懷疑也是CLB,這東西在人體內會自動分解,現場又被清理過了,所以無法確證。”

“聽起來很恐怖的樣子。”我吐了吐舌頭。

“誰說不是呢?”刑隊長說,“還有,你不是發現譚夢迪浴室裏的兩條毛巾不見了嗎?其中一條已經找到了,在客廳的那個小冰櫃裏,包著一瓶加拿大產的冰葡萄酒。濕乎乎的,不知道什麽意思。”

“她是想給酒快速降溫。”我告訴他,“用濕毛巾包著酒放在冷藏室裏,十五分鍾就可以把酒冰鎮到可口的溫度。”

“原來如此呀。”邢隊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就對了。我問過酒店,他們這裏沒有這種葡萄酒,所以很可能是凶手帶給譚夢迪的。趁她把酒包上濕毛巾再放進冰箱的時間,足夠在咖啡裏下藥了。”

“你們不是有監控錄像嗎?難道一個可疑的人也沒發現?”

“別提那個監控錄像了。”他悶聲道,“翡翠山莊的監控係統有問題,從前天淩晨開始的所有資料都沒紀錄下來,光盤裏麵是一片空白。”

“不會這麽巧吧?”

“我也覺得不會,所以今天帶了個搞計算機的高手過來,幫我查一查是不是有人在係統裏做了手腳。”

“要是凶手做的手腳,他應該非常熟悉翡翠山莊的中控係統。到現在連一個懷疑的對象都沒有嗎?”

“也不能說一個都沒有。”刑隊長掏出香煙,“其實我剛接到報案以後想到過一個人,不過來到翡翠島以後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我自己推翻了。”

“你不會也覺得是蘇萬宇吧?”

“當然不是。”邢隊長搖搖頭,“你知道當年那個保健醫生陳柯為什麽會被人利用?”

“為了錢,他弟弟要換腎。”

“沒錯,那個孩子叫……陳彬,對,就是陳彬。當時也就十三、四歲,不過現在也該長大成人了。”

“你是說……陳柯的弟弟要替他哥哥報仇。”我不大相信,“你確信他知道這裏麵的內幕嗎?”

“我也說不好。”老邢轉著香煙,“當時我們通知陳家的時候,說的是陳柯和湯毅麟一起出海遇到海難。陳柯的父親帶著他弟弟來認領的屍體。那孩子瘦瘦的,小臉蒼白,不知道是因為生病還是悲痛,總之讓人覺得很心疼。”

“陳柯是被勒死的,他的家人看到屍體沒有懷疑嗎?”

“陳柯他媽死得早。他爸爸是個農民,沒念過幾天書,之前從來沒去過比他們縣城更遠的地方。好不容易培養出個大學生,還找了個不錯的工作,結果突然就沒了。他們哭都來不及,還顧得上懷疑?再說,他們也不像我們當警察的,天天跟死人打交道,能看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這樣,就談不上報仇了。”

“可是我覺得,說不定陳柯早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不歸之路,但是為了救弟弟的命他想不出別的辦法,所以之前把事情都告訴了家裏人也有可能。或者他沒有明確告訴家人,但是留下一些暗示也不一定啊。”

“有這種可能。”我提醒他,“不過別忘了,譚夢迪和當年的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即便是陳家的人來報仇,也不該找到她頭上。”

“所以我說對不上。”刑隊長晃著腦袋,“而且現在看,凶手跟藝琳閣、翡翠山莊的關係很密切。你想,霍建榮那老狐狸可不是好糊弄的。我覺得他和蘇萬宇之間會不會有什麽內幕交易,也就是所謂'舊事',但是究竟是什麽呢?”

“您都不知道,我就更不明白了。”我裝糊塗,“不過霍建榮見到來人不是蘇萬宇,難道就沒有一點警惕?”

“所以這個人他應該很熟悉,一定是他們內部的人。”刑隊長篤定地說。

林東端著一個大托盤回到桌邊,把一個大壽司拚盤放在我麵前。盤子裏除了北極貝壽司還有三文魚、蟹籽、金槍魚壽司,用新鮮的紫蘇葉和頭發絲一樣粗細的白蘿卜絲墊底擺成一朵**的樣子,讓人有點舍不得吃的感覺。

“哇,真不錯啊。”邢隊長讚歎著,接過林東遞給他的擔擔麵,“辛苦,辛苦。”

“小事一樁。”林東轉身去餐台給自己倒了杯橙汁,在邢隊長身邊坐下來。

“我一會兒想去潛水,你們這兒有設備吧?”我問林東。

“有,康樂中心那裏就可以租,你需要教練嗎?”

“不用了,怪麻煩的,而且我不喜歡別人跟著我。”

“小心駛得萬年船。”邢隊長說,“再說現在快秋天了,早上海水很涼,你還是等下午再下水比較好。”

“對,最好午後再去,而且翡翠島附近的水流挺複雜的,我還是幫你找個教練吧。”林東說。

“沒關係,我就在淺水玩玩,不往深處遊。”我再次推辭,“再說你們那些教練也未必比我技術強多少。”

“你早上吃了大蒜吧。”邢隊長笑了,“口氣可真不小。”

“藝高人膽大。”林東撓撓頭,“您不知道,昨天在老虎灘,我差點被她掐死。”

“我那是被你嚇的。”我辯白道,“黑燈瞎火的,你冷不丁從背後拍我一下,我能不急嗎?”

“可是你的力氣也太大了,反正我胳膊現在還疼呢。”

“你不會那麽不結實吧?被大姑娘掐一下也至於疼一宿?”邢隊長調侃著,捏了捏林東的胳膊,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喊了一聲,“咦?你這是怎麽了?”

隻見林東的胳膊上冒出了一片紅色的小疙瘩,從手腕一直蔓延向上,十分地顯眼。

“呀!過敏了!”林東說,“我剛剛覺得皮膚發緊,有點癢,怎麽回事啊?”他一邊說一邊挽起另一支衣袖,露出的皮膚上也開始浮現出斑駁的紅色。

“不要緊吧,要不要去保健室看看?”我問他。

“沒事,我房間裏有藥。可是我不記得吃了什麽不能吃的東西呀?”林東一路小跑回去吃藥。

餐廳裏就剩下我和邢隊長兩個人。他一邊刷著手機,一邊風卷殘雲地消滅了那一大碗擔擔麵。

“股市又開始瘋長了。”邢隊長拿餐巾抹去嘴角的辣油。

“您也炒股嗎?”我很詫異。最近股市一路上揚,很多人都奮不顧身地投入資本市場的汪洋大海,連退休的大爺大媽們也放棄奔放的廣場舞,開始在交易所坐班了。但是邢隊長怎麽看也不像是個股民。

“我哪有那個時間喲,一天到晚連吃飯睡覺的工夫都快沒有了。”邢隊長說,“炒股得分分鍾盯著大盤。我們樓下有兩口子,為了炒股都辭職了。”

“不會那麽誇張吧,連工作都不要了?”

“嗨,那點死工資和股市裏賺得一比,根本不值一提嘛。聽說他們投了十萬進去,這半年都翻到二十多萬了。”

“可是股市裏賺得快,賠得也快。別說二十萬,就算兩百萬,兩年萬,一夜之間也能賠得精光。”

“道理誰不明白呀。可是眼看鈔票嘩嘩地流入腰包,沒幾個人能不眼紅。我是沒時間,當然,也沒那個本錢。好容易攢點錢還要供兒子念大學呢。不然我也進去撈一筆。”邢隊長無限向往地說。“到時候也給我老婆買個鑽石戒指,免得她老抱怨自己沒見像樣的首飾。”

“藝琳閣這次的拍賣品裏有一條鑲嵌三克拉的鑽石的項鏈,叫'荷塘月色',您幹脆買回去送給太太吧。”我故意逗他。

“你成心氣我吧。”邢隊長笑了:“藝琳閣的東西我可買不起。不過聽說他們的股票這幾天都漲到四十多塊錢了。”

“過兩天可就不好說咯,要看這裏的事情怎麽收場。”

“所以局長、市長都急啦。”他拍拍腦門,“哎,我可就慘了。”

吃完早飯,邢隊長去中控室檢查翡翠山莊的監控係統。我回房間補了個妝,下樓看看林東的狀況。他住在3層一套朝南的單間,現在也是拍賣會的籌備指揮部。我進門的時候,林東坐在地毯上整理一堆材料,門也沒有關,看見我進來,他頗有幾分驚訝。

“這邊坐吧,瞧我這裏亂的。”林東匆匆把沙發上的一摞文件挪到茶幾上。我發現他的過敏越發厲害了,脖子上和臉上都開始出現一片片淡淡的紅斑,像是被熱水燙過一般。

“你吃藥了嗎?怎麽看起來更嚴重了?”我點了點自己的臉頰,示意他那裏也開始起疹子了。

“吃了,還是什麽美國進口藥,不過起效還得等一會兒。”他下意識地抓抓臉,“倒黴透了,我死活記不起來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

“我和邢隊長都喝咖啡了,你該不會聞到味道也不行吧?”

“瞧你說的,我又不是紙紮的泥捏的。哎,莫名其妙。”林東給我倒了杯水,“我剛才給康體中心的領班王玲打了個電話,你要用潛水設備直接找她就行。”

“謝了,我打算接受你的建議,下午再去。”我撥開茶幾上的一本厚重的法文詞典,放下杯子,“你在學法語嗎?”

“這不是要跟法國人合作嘛。以前大學的時候學過一個學期,打算再補一補。”

“你們把這裏發生的事情告知對方了嗎?不會打算一直隱瞞下去吧。”

“想瞞也瞞不住。”林東攤手,“湯總已經跟他們談過了,盡量輕描淡寫唄。法國人的反應也沒我們想象的那麽強烈。不過他們希望我們能在拍賣會前把事情搞清楚,免得留有隱患。”

“那邢隊長真的沒時間睡覺了。”我說,“他們現在好像一點頭緒都沒有呢。”

“監控錄像不能用,他們懷疑是我們內部的人搗鬼。”林東把材料塞進一個塑料文件夾裏。“我正給他們準備所有參與拍賣會的工作人員的資料呢。還有酒店所有員工的材料,李智峰正在弄。這套監控係統是上個月才換上的,當時廠家還吹什麽國際一流呢。”

門鈴聲響起來,林東起身去開門。“估計是李智峰給我送材料來了,還挺快的。”

可是,進來的卻是邢隊長,身後還跟著兩個警員。林東把他們讓進客廳,邢隊長一言不發地坐下來,表情特別的凝重,讓人摸不著頭腦。

“邢隊……您……喝點什麽?”林東嚐試著打破沉默。

“別忙,你先看看這個。”邢隊長把一個裝物證的塑料袋遞給林東。物證袋裏是一條毛巾。翡翠山莊的客房裏用的都是這種棉製提花白毛巾,毛巾的右下角上用金色的絲線繡著房間號和翡翠山莊的LOGO。

“5016,這是蘇萬宇那個套間的。”林東皺著眉頭問邢隊長:“有什麽問題?”

“問題是……這毛巾是在你的洗衣袋裏發現的。”邢隊長冷冷地說。

“我的……什麽?”林東一怔,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送了一袋髒衣服到洗衣房?”邢隊長翻開他的舊筆記本。

“是,應該是三件襯衫,兩條西褲。怎麽了?”

“這毛巾就和裹在你的西褲裏。洗衣工早上發現以後就報告了李經理,李經理又找到了我。林東,你怎麽解釋?”

“解釋……解釋什麽。我怎麽知道?”林東舌頭打結,手足無措:“這是……這一定是有人在陷害我。”

“也許吧。”邢隊長看似漫不經心地翻著筆記本。大家都不說話,一種緊張的氣氛彌漫在空氣中。屋子裏很涼爽,林東的額頭卻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突然出現的毛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過細想一下也在情理之中。雖然心裏有數,我還是打算暫時保持沉默,暫且看看邢隊長如何處理這件事。

“林東,我也願意相信你是被人陷害。”幾分鍾之後,刑隊長終於開口了,“但是有件事讓我很困惑。我查了一下,應該說,你是個模範公民。別說前科,就連交通違章記錄都沒有過。銀行的信貸記錄也是良好。不過,奇怪的是,所有關於你的信息都是五年之內的,在那之前,你的記錄是一片空白。”

林東低下頭,似乎想設計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

“林東,你不想解釋一下嗎?”邢隊長追問道:“為什麽五年之前你好像不存在呢?”

沉默,林東局低下頭促地盯著自己的腳尖,雙手絞在一起,緊繃的指關節微微發白。

“嗯,他當時可以算是不存在。”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因為五年年之前,他叫陳彬。”

“陳彬!”邢隊長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你說什麽?他……他是陳彬。”

“對呀,他就是陳柯的弟弟陳彬,沒錯吧?”我笑著問坐在一旁的林東,他的臉色已經從鐵青轉向慘白。

“可是,他怎麽會是……你怎麽……”邢隊長又開始犯迷糊了。

“您又想問我怎麽知道的對嗎?”我說,“昨天在湯捷那裏,我提到湯毅麟是被謀殺的,你們都很驚訝,惟獨林東沒什麽反應。”

我當時就覺得奇怪,難道他也早知道事情真相了?但是以他的身份地位,不應該對湯家的事情知道得那麽清楚。所以,林東一定有問題。按理說,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不會很多,除了湯家的人還有當時的幾個工作人員,比如蘇萬宇。

可是林東自己告訴我,他父母都是普通農民,也就是說他和藝琳閣並沒有曆史淵源。當然,真正的凶手也知道,但是十五年前他應該還是個小學生,不可能跑到這裏殺人。

“說實在的,林東你著實讓我傷了一會兒腦筋。直到看到那一捧雛菊。”

“雛菊?什麽意思?”邢隊長一臉茫然。

“昨天我到老虎灘遛彎,傍晚時在那裏遇到了林東。”我解釋道,“我們離開的時候,在一塊礁石後麵發現一捧雛**和一瓶迷你裝的白蘭地,就是酒店冰箱裏贈送的那種。我想起老虎灘曾經是發現陳柯屍首的地方,一下子就明白了。其實你是去拜祭你哥哥的,但是發現我在那裏,為了掩飾,才把花和酒藏到石頭後麵,還裝神弄鬼不讓我過去看,對吧林東?不,我想應該叫你陳彬。嗬嗬,其實細想一下,林東不就是陳彬去掉偏旁部首嗎?”

林東低頭避開我的目光,緊咬著嘴唇不說話,汗水順著他的臉頰不停地流下來。

邢隊長明顯還是沒有明白過來,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林東,陳彬,嗯,好像是這麽回事。不過怎麽會是這樣呢?”

“邢隊長,早上您提到過,陳柯被迫去盜竊保險箱也是為了給弟弟治病。所以他很可能在行動之前吧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家裏人了。這樣的話,十五年以後,長大成人的陳彬來給哥哥報仇也在情理之中呀。”

“嗯,原來如此。”邢隊長似乎終於明白了。

“不,我沒有殺人!”林東激動地站起來,“對,我是陳彬,我是陳柯的弟弟。但是我沒殺人!有人在陷害我!”

“林東,不,陳彬,你自己都承認了,還說有人陷害你?”邢隊長不屑一顧地說,“你改名換姓混進藝琳閣是為了什麽?別跟我說是為了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啊。”

“我……我沒有殺人!”林東固執地說。我看見他的手在發抖。

“我知道你沒殺人。”我拉拉他的胳膊,示意他坐下說話,“凶手是在咖啡裏下了毒,殺死了譚夢迪,但是林東他咖啡因過敏,不能喝咖啡。”

“你什麽意思?”邢隊長剛弄明白,又被我攪糊塗了,“你說他不是凶手?可是,就算他不能喝咖啡又怎麽樣?”

“你們在凶案現場,不是找到一對用過的咖啡杯嗎?”我提醒他,“誰會請一個咖啡因過敏的人喝咖啡?譚夢迪瘋瘋癲癲的,但是並不傻。”

“你怎麽知道他真的不能喝咖啡?”刑隊長嘴硬,“也許他就是處心積慮裝著什麽過敏,好為自己洗脫嫌疑。”

“這個嘛,我已經試驗過了。”我指了指林東臉上還沒消褪的紅斑,“我在口香糖裏做了點手腳,他果然有反應了。”

“你……你……”林東瞪大眼睛看著我,張著大嘴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別瞪我,我這可是在幫你洗脫嫌疑。”我強忍住笑,義正詞嚴地問他,“不過我想你真的需要解釋一下,為什麽要隱瞞自己的身份?”

林東終於坐了下來,從口袋裏摸出一條手帕擦了擦臉上橫流的汗水,現在的形勢對他很不利。雖然邢隊長在我的勸說下有所鬆動,但是在他不會這麽輕易就放過林東。限期破案就像緊箍咒套在他的頭上,現在終於有一個嫌疑人了,而且證據確鑿,怎麽能不乘勝追擊?

“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林東耷拉著腦袋,焦急地搓著雙手。

“還是從十五年前說起吧。”我反客為主,起來給他倒了杯水。“你哥哥為了給你做手術四處借錢,最後從霍建榮那裏借到了二十萬,這個事情你知道嗎?”

“知道,我們家很窮,買房子賣地也拿不出那麽多錢。我哥哥找了很多朋友同事,但是都一無所獲,當時我們都絕望了。後來有一天,我哥跑回家,一進門就讓我爸爸趕快收拾東西,說是聯係好了醫院,很快就能手術。我們才知道他從霍建榮那裏借到了錢。”

“你們家和霍建榮非親非故,他肯借這麽一大筆錢,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怎麽不奇怪。隨然我哥含糊其辭,什麽也不肯說,但是那幾天他一直心事重重,總是一個人發呆。”林東的眼神有點迷離,似乎又回到了那個令他痛苦的年月。

年幼的林東認為哥哥的痛苦是因為家裏高築的債台。那幾年,為了給他治病,作透析,原本一貧如洗的家裏已經欠下了好幾萬的外債,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天天上門催著還錢,想再借一點醫療費比登天還難。為了還債和讓他繼續接受治療,陳柯放棄了他的醫學科研夢,辭去了醫學院的教職,做起了收入相對豐厚一些的大老板的私人保健醫。但是,他掙的錢除了還債,也隻能滿足弟弟日益頻繁的透析費用的要求。醫生說,要想保住陳彬的命就必須做器官移植,但是全部費用加起來要二十多萬,這對已經家徒四壁的陳家而言簡直就是天文數字。陳柯四處奔走了好幾個月,也沒有任何收獲,一家人眼看就要絕望了,卻沒想到一個素無來往的人願意伸出援手。

可是欠了的債務總是要還的,二十萬不是個小數目,全家不吃不喝也要攢好些年。林東覺得哥哥所有的憂慮和擔心都是為了他。所以他暗地裏下決心,治好了病就要回到學校好好讀書,將來也要到北京上大學,找一份體麵的工作,掙很多錢。他覺得,隻要他能掙很多錢,哥哥就不用再點頭哈腰地伺候老板,就可以回到醫學院繼續研究作他的科研,他爹不用再遭受眾人的冷眼,可以安度晚年了。隻是他沒想到,他們全家的命運會因為這二十萬而徹底改變。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住院的費用太貴,所以林東就被他爹接回了家裏。陳柯告訴他們,他要陪老板去一趟北海,他們老板在北海建了一座非常氣派的大飯店,要搞一個很大的剪彩儀式,還請了很多富商和名人去玩。林東和他爹在地圖上找了半天,才知道北海在南邊很遠的地方,他們沒去過海邊,但是從照片上看,那風景真的很美。林東天真地認為,哥哥雖然說是去工作,但是能住到那種豪華的大飯店裏也很享受,而且說不定還能給他撿回幾個漂亮的貝殼。可是陳柯走了兩個多星期卻一點消息也沒有,又過了幾天,家裏突然來了兩個穿製服的警察,通知他們,陳柯出事了。

警察告訴他們,陳柯和老板一起出海釣魚,海上突然起了大風暴,船撞到海底的石頭上,沉了。讓他爹去一趟北海,把屍首領回來。本來林東剛做完手術,還沒有完全恢複,不能長途奔波,可是他爹實在找不到人能照顧他了。父子倆變賣了家裏唯一的一頭牛,哭哭啼啼地坐上了南下的火車,他們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啥倒黴的事情都讓他們趕上了?好好的人,怎麽說沒就沒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弄得父子倆措手不及,認屍的事也就走了個過場,因為林東和他爹都沒有勇氣去麵對親人的屍體,沒有膽量去近距離接觸死亡的氣息,所以隻是草草收點了陳柯的遺物,在警察的幫助下,找了個殯儀館,把屍體火化了。

在北海公安局,林東第一次見到了他的“救命恩人”霍建榮。霍建榮一臉惋惜地拉著他爹的手問寒問暖,還很大方地表示,出了這麽大的事,家裏一定很困難,所以給林東治病的那筆錢不用還了。他爹感激得差點昏過去,根本沒有去想這裏麵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很久以後他們才知道,那二十萬,其實是用陳柯的命換來的。

一個星期後,林東和他爹帶著陳柯的骨灰回到了老家,那個平靜的小村子。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傷痛仿佛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一點點淡去。一年後,林東回到學校繼續讀書了。三年以後,他考上了重點高中,又過了三年,他考上了北京經濟貿易大學。他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似乎好日子已經在向這個飽受折磨的家庭招手了。

“我爹那時候逢人就說,他兒子有出息,連下地幹活都哼著小曲。大學畢業以後,我去瑞典念了兩年書,回國以後在北京一家證券公司找到了工作,租了間小房子,打算把老家的房子和地都買了,把我爹接過來。沒想到,這一搬家,一切都變了。”

“變了?什麽變了?”我理解不了他的話。

“我的生活完全變了。”林東低聲說,“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打算把一些舊衣服、舊被子之類的都丟掉,到了北京再買新的。在搗騰一個舊衣箱的時候,我爹找到一個日記本,我哥哥的,一直壓在箱底,放在倉房角落,十來年了我們都沒見到過。我就覺得奇怪,我不記得我哥有寫日記的習慣,而且他怎麽會把日記本放在這裏?於是順手翻了翻,結果嚇出一身的冷汗。”

“你哥把霍建榮收買他盜竊五彩玉樹的事記下來了?”邢隊長問,“他預見到了霍建榮會對他下手,殺人滅口,所以就寫了日記留給你們。”

“霍建榮的目的不是盜竊五彩玉樹。”林東的眼睛裏幾乎要冒火了,“他給了我哥二十萬,條件是讓他毒死湯毅麟!”

“什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開始,我們想當然覺得霍建榮收買陳柯不過是為了價值連城的五彩玉樹。但是湯業曾經說過,霍建榮很清楚案發的時候,五彩玉樹放在銀行的保險櫃裏。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可是即便想破了腦袋,也沒猜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你再說一遍,霍建榮要陳柯做什麽?”邢隊長也被弄糊塗了。

“我哥在日記裏寫著,霍建榮給他二十萬,讓他在湯毅麟的保健茶裏下藥,毒死他。”

“下藥……原來如此。”邢隊長仿佛恍然大悟,“我記得當年,法醫曾經說過,湯毅麟床頭櫃上那杯保健茶裏有高濃度的安眠藥,幾乎夠致死的量了。我們一直以為陳柯是為讓湯毅麟昏睡過去方便盜竊五彩玉樹,就多放了一些安眠藥。原來,他根本就是想讓湯毅麟一睡不起。那麽他偷著配保險櫃的鑰匙,半夜跑進書房又是為什麽?也是霍建榮授意嗎?”

“不知道,日記裏沒有提到。”林東搖搖頭,“我隻知道湯毅麟根本不是他們說的,死於什麽海難,我哥當然也不是。一定是霍建榮在搗鬼,他利用我哥殺了湯毅麟,又殺了我哥滅口。如果不是找到這本日記,我還把他當成恩人!至於為什麽湯家要隱瞞這些事情,我也是剛剛明白--原來事情比我哥哥當初預想的要複雜很多。說起來還要謝謝黎小姐。”

“謝我?為什麽?”我有點暈。

“我一直以為是我哥害死了湯毅麟,現在終於知道凶手另有其人,雖然還不知道是誰。至少你還給我哥哥一個清白。”

“你哥哥也是迫不得已。”邢隊長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他為了救你,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所以你想為他報仇,我也能理解。你是為了報仇才混進藝琳閣的吧?”

“對,我承認我當初改名換姓,費了很大力氣混進藝琳閣是想找機會報仇。”林東歎了口氣,“說真的,我設想過很多場景,在心裏演練過很多方法,還設計過無數的逃跑路線。我曾經跟蹤過霍建榮很長時間,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機會。但是,最終我發現,我根本就沒有膽量去殺人。想象和現實完全是兩回事。”

“你可以雇人……”

“我沒那麽多錢。”林東打斷邢隊長,“再說,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很清楚殺人的後果是什麽。我知道就算我跑到天涯海角,躲過了一時,也不可能躲得了一世。殺了那個老東西,把自己的後半生也搭上,值得嗎?我爹隻有我一個兒子了,他已經受了太多的苦,總算能過幾天舒服日子,我不能連累了他啊!”

邢隊長衝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我再套套林東的話。可是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假裝沒有看到,低頭喝我的水。

“林東……”邢隊長思索了幾秒鍾,“你把洗衣袋送到洗衣房之前,有沒有檢查過?”

“沒有,一堆髒衣服也沒什麽好檢查的。”

“那麽這兩天都有誰進過你的房間?你把洗衣袋放在哪裏?”

“洗衣袋放在衛生間啊。這兩天我在盯著拍賣會的事情,這裏進進出出的人太多了。好像所有的工作人員都來過。還有酒店的人。”

“又是大海撈針啊。你說你沒有殺人,可是霍建榮的死,你有動機,也有時間。”

“我知道我說什麽都沒用。不過刑隊長,動機和時間好像不夠定我的罪,你就算要槍斃我也得有證據吧。”

“你……”刑隊長一時語噎。林東點到了他的痛處,目前為止,除了那條毛巾他什麽有用的證據還都沒有。而靠一條毛巾給林東定罪,也是不可能的。

“林東,刑隊長也是在執行公務嘛,又不是針對你的。”我說,“如果你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即幫了自己,也是在幫他。我是說……你既然跟蹤了霍建榮很長時間,難道沒抓住他什麽把柄嗎?你沒有膽子殺人,不表示你會放棄報仇。報仇本來就有很多種方式。”

“哎,我真是服了你。”林東苦笑,“沒錯,我一直在找霍建榮的證據。這個老家夥狡猾得很,表麵上對藝琳閣忠心無二,其實暗地裏沒少作吃裏爬外的事情。”

他起身走進臥室,不大會兒功夫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個拇指大小,銀光閃閃的U盤。

“我收集了一些東西,不過不知道有沒有用。”他把U盤丟給邢隊長,麵無表情地說。“裏麵有個隱藏文件夾,密碼是567890,您看著辦吧。反正我現在也是嫌疑人,也跑不了。”

“好吧,你這幾天沒什麽事的話,最好待在房間裏。”邢隊長掂著手裏的優盤:“林東,我隻是例行公事,別讓我為難。”

“你有什麽打算?”我問他。

“還能有什麽打算?寫辭職報告吧,識趣一點。”他突然扭過頭,一臉悵然地問我。“你覺得,我是不是太沒用了?我哥為了我丟了性命,我卻什麽都做不了。還糊裏糊塗地成了犯罪嫌疑人。”

“你很聰明,隻是太過善良。你確信藝琳閣裏沒人知道你的身份?”

“我確信早就有人發現我的身份了,否則那毛巾怎麽回跑到我的洗衣袋裏?我不是一個好間諜。”他頹然地說,“善良?我是懦弱,我倒真希望是我殺了霍建榮那個老東西!我哥哥他……”

“林東,你有沒有想過,你哥哥為什麽把日記本藏在倉房的舊箱子裏?”

“為什麽?”他皺著眉頭,“你想說什麽?”

“邢隊長說的對,你哥哥迫於無奈接受了霍建榮的計劃,他也明白自己很可能有去無回。所以他留下一本日記,希望有一天這樁罪惡可以大白於天下。但是他為什麽要把日記藏在那麽隱秘的地方,以至於十多年了你們都沒有發現?我想,他當時一定很猶豫。作為兒子和大哥,他更希望你爹和你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他不希望你們因為他背負太多的痛苦和仇恨。所以他選擇了一種模棱兩可的方式,把一切都交給命運。”

“命……運,可是命運還是讓我看到了他的日記。隻是……隻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低下頭:“對不起,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我拍拍他的肩膀,默默走出了房間,心裏麵隱隱感覺到一種難以表述的壓抑。這一次,我遇到了一個超乎想象的對手。他在暗中支配著一切,而我就想一隻被困在玻璃罩子裏的蒼蠅,四處亂撞卻沒有出路。難道說,從一開始我就錯了?我突然覺得,真正需要安靜一下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