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淩晨1點,北海警方終於完成了對翡翠山莊員工的排查,結果卻一無所獲。這幾天翡翠山莊擠滿了來湊拍賣會這個大熱鬧的賓客,人手前所未有的緊張。向珍珠賓館借來的十個服務員明天早上才到,今天所有員工包括部門經理都充實到了第一線,而藝琳閣籌備拍賣會的工作人員更是加班加點,連續幹了幾個通宵。隻有餐飲部經理因為明天的晚宴的菜單問題,晚上8點多來找過一趟李智峰,見他不在就匆匆回去了。按時間推算,就是他亂按門鈴把我嚇了一大跳。

邢隊長極其鬱悶地抱怨一定是我弄錯了,害他白忙了一晚上,嘮嘮叨叨個不停。我懶得和他爭執,胡亂應付了幾句跑回了房間。

窗外的霧更濃了,白茫茫一片,連海麵上閃爍的燈塔都看不到。我躺在**,把被子拉上來蓋住下巴,房間裏靜悄悄的,隻能聽到自己不太均勻的呼吸聲,新的一天便這樣悄無聲息地到來。

一團漆黑之中,那張看不清五官的臉像幽靈一樣漂浮在我的眼前,我聽見他黑洞一樣的大嘴裏發出的張狂的獰笑。他在向我炫耀,向我挑釁,告訴我這霧氣茫茫的翡翠島是他的領土,他的王國,是他,也隻有他主宰著這裏的一草一木,主宰著這裏的喜怒哀樂,主宰著生存和死亡。我閉上眼睛,他的樣子卻仿佛鑽進了我的腦子裏,更加清晰。我用被子蒙住頭,那笑聲卻還是揮之不去。

我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打開了台燈。柔和的杏黃色的燈光照亮了臥室一角,在白樺木貼麵英式風格的床頭櫃和五彩貝殼圖案的奶白色小地毯上留下溫暖的光暈。我裹著被子靠在床頭做了好幾遍深呼吸,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然而一股怒火卻漸漸在心底熊熊燃燒起來。

一直以來,我都對自己的聰明保有近乎自負的信任,可是現在,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判斷,懷疑自己到底是聰明還是笨蛋,那個無名氏先生,讓我怒不可遏又無可奈何的家夥。我真希望他現在就衝進來卡住我的脖子,直麵一個對手,不論他多麽危險,至少可以看清他的臉。

我披衣起身,到茶水間給自己倒了杯果汁,坐在客廳裏慢慢地喝。周圍一片黑暗,隻有牆角的夜燈發出螢火蟲一般的光亮。再厲害的殺手也不可能不著痕跡,隻是多與少的問題。可是這一次,我為什麽就找不到這一點點破綻?還是我已經找到了,卻不敢或者說不願意相信自己?

我陷入沉思,這幾天我們一直被那個無名氏先生左右著,被他牽著鼻子走到這裏、跑到那裏,艱難地摸索著蛛絲馬跡,卻一直沒有想明白,也沒有精力去想,他究竟想幹什麽。沒有一個心智正常人會心血**就殺掉一群人,更不用說絕頂聰明的他。我隱隱感到在這一片腥風血雨背後,會有一個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巨大秘密,是它把所有人的命運緊緊地聯在了一起。

我打開了大燈,從服務手冊裏抽出一張便簽紙和一隻鉛筆,列了一個名單:

譚夢迪,原寶藝軒設計部經理,藝琳閣設計總監候選人(如果並購成功)。

蘇萬宇,原藝琳閣董事長助理,謀殺湯毅麟的嫌疑人,現藝琳閣十省總代理,正打算脫離藝琳閣獨立經營珠寶城。

霍建榮,藝琳閣財務總監,實權派,曾經謀殺湯毅麟未遂,殺害保健醫陳柯的凶手。

李智峰,翡翠山莊總經理,王莉案的嫌疑人,翡翠山莊殺人案的幫凶。

我放下筆,對著名單陷入沉思,這些人之間多多少少有些關係,譚夢迪和蘇萬宇是夫妻,蘇萬宇和霍建榮在生意上狼狽為奸,李智峰……也許隻是被人利用。僅此而已嗎?肯定不會,那麽這些人為什麽必須死呢?凶手能得到什麽好處,還是因為他們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事情?

琢磨了一會兒,困意漸濃,我和衣倒臥在沙發上,很快便睡著了。也許是白天太累了,這一夜我睡得很沉,直到被嘰嘰喳喳外出覓食的鳥兒吵醒。清晨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臉上好舒服,我覺得渾身軟綿綿的,眼皮很沉,於是便翻了個身接著睡。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耳邊響起遙遠的音樂聲,好像是我的手機。我掙紮著坐起來,一步三搖地走進臥室,在挎包裏翻了很久才找到它。

“你不會還在睡吧?”電話那一頭的聲音很低,有點沙啞。

“哦,昨天睡得太晚了,今天又沒有什麽要緊事。”我嘟囔著,又倒在了**。

“哼,我可是到現在都沒合眼,一直幫你東查西找呢。”他憤憤地說。

“哦,怎麽樣了?”我有氣無力地說。

“你沒事吧?一點精神也沒有。”

“沒事,就是累了,睜不開眼睛。”

“我查到湯業的股票交易記錄了。”他沉默了幾秒鍾,“最近一段時間,他分十次拋出了手裏大概百分之十的藝琳閣股份。”

“嗯?真是這樣啊。”我腦子一下子清醒了,“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三個月前,最近的一次交易是上個月,五周之前。”

“看來小報記者沒有說謊。隻是三個月前藝琳閣的股票正在上漲,他居然會把手裏的股票拋出去這麽多,也不合理啊?”

“翡翠島的事情哪件是合理的。”電話那頭咳嗽了兩聲,“唉呀,我得躺一會兒了,昨天接到你的電話就一分鍾都沒有閑著,馬不停蹄啊。郵件收到了吧?”

“收到了,你趕快睡吧。幾點了?”我看了一眼床頭的馬蹄表,8點5分。

“唉,8點了,睡了。”他說了句再見掛斷了電話,我坐在床頭兀自發呆。

湯業這個人我始終是看不明白,有人說他成熟,有人說他圓滑,有人說他青年才俊,有人說他野心勃勃,但是藝琳閣的今天是他十五年來辛苦經營的結果,這一點即便是討厭他的人也不能夠否認。可他為什麽偷偷把手裏的股份拋出去呢?缺錢?看起來不像。難道他預見到了今天的困境?也不太可能。總之我想了很久,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起來用涼水洗了洗臉,精神好多了,我換下身上揉皺了的衣服,下樓找東西吃。一樓大堂裏比平時熱鬧許多,很多人都在向前台詢問回程的機票,看來拍賣會辦不了的消息已經不是什麽新聞了。

我拐進餐廳,迎麵遇上走出來的顧雅琪。

“希穎,才吃早飯呀。”她今天穿了一件玫瑰紅色的高領針織五分袖連衣裙,裙子短得讓人擔心刮風怎麽辦。

“剛睡醒,於總呢?”

“他減肥,不吃早飯。”雅琪湊到我的耳邊,“聽說李經理也出事了,藝琳閣的拍賣會辦不成啦。”

“是嗎?那怎麽辦?來這裏不就是為了參加拍賣會嗎?”我故作驚訝。

“是啊,多掃興!”雅琪撇撇嘴,“說是他們負責回程的機票,房錢打六折,我們可能明天就回去了,你呢?”

“差不多也就這一兩天吧,再待下去也沒什麽意思。”

“就是嘛,天天死人,嚇都嚇死了。”她拍拍胸口,“現在都在傳呢,說藝琳閣得罪了黑社會,被人家盯上了。”

“你又聽誰說的?”我忍不住笑了,“怎麽可能。”

“我也不信,但是人家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呢。你看,死的都是他們公司的高層,聽說湯董昨天也被人襲擊,還受了傷呢。”

“什麽襲擊呀,車子出了點小故障。”我告訴雅琪,“別聽他們瞎說,自己嚇唬自己。”

“哦,這樣啊。”她認真地點點頭,“那我先回房間了,中午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就我們兩個,不管他們男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好啊,不過於總怎麽辦?”

“讓他找那些商人朋友喝酒去唄,我才懶得應酬他們。”雅琪不屑一顧地說:“我們中午去吃西餐好不好?”

“好吧,那就中午12點西餐廳見吧。”

我看著她玫瑰紅色嬌小的背影,不免感慨,其實她不過是想生活得好一點,既然沒有影響到其它人,我們又何必那麽苛刻。

自助餐廳的早餐依如既往的豐盛,並沒有我想象中的蕭條和冷清。滿滿一大桌子香氣撲鼻,讓人這個也想吃,那個也舍不得放棄,直挑到眼花繚亂。

悠揚的輕音樂環繞在周圍,人們的臉上都掛著輕鬆的笑意,有的沉浸在報紙裏,有的低聲聊著天。服務生多了兩個新麵孔,穿著嶄新的製服,一臉肅穆地站在餐台旁,時而走動一圈幫用餐的客人添茶、倒咖啡。我盛了一碗餛飩、幾樣涼拌小菜、幾根培根蘑菇卷和兩個燒麥,又倒了一大杯紅茶,找了個小桌子坐下來。

坐在我旁邊那一桌的是一對老夫婦,大概有六十多歲的樣子,頭發都已經白了一大半。先生身材消瘦,一件湖藍色繡銀色盤龍圖案的中式綢衫鬆垮地罩在身上,幹瘦的手腕上掛著一串蜜蠟串珠。太太則略顯豐腴,梳著精致的盤發,一身洋紅色中式綢衣褲,挽起的袖口露出白胖的一節手臂和一隻沉甸甸的翠鐲。老兩口邊吃邊聊,聽口音像是蘇杭一帶的人。

“早跟你說不要湊熱鬧,偏來。”太太氣呼呼地說,“這下好嘍,耽誤好幾天功夫。”

“怎麽耽誤呢?”先生氣定神閑地說,“你昨天不是還說這裏空氣好?我看你這兩天氣色也比在家好,就當休養嘛。”

“那到法蘭克福去不也一樣休養?”太太低頭輕輕攪動麵前的青菜粥,“還能看看孫子。”

“咳,嘮叨老半天就是想看孫子嘛。”先生微微一笑,“你不是吃不慣德國那些生肉、奶酪嘛。回家給小斌打電話,讓他聖誕節放假帶老婆孩子回國來就是了嘛。天天那孩子也六歲了嘛,該讓他了解了解中國了。”

“六歲了,中國話幾乎都不會說。”太太不滿地說,“跟小斌說了幾百回,要教天天說中文,結果怎麽樣?”

“國外哪有語言環境嘛,他從小接觸的小夥伴都是洋人嘛。”

“誰說在國外就不能學中文,你看人家老吳的孫子,去年回來,能背一百多首唐詩,不都是在美國學的?”

“唉呀,老吳的孫子七歲出國,已經會說中國話了嘛。天天是在德國生的,小斌他們又沒時間管孩子,怎麽學嘛。”

“沒時間管就送回來嘛。”太太歎了口氣,“唉,教了一輩子中文,孫子居然不會說中國話。再這樣下去我怕他連自己的祖宗是誰都不曉得啦。”

“送回來誰帶?我這邊生意暫時還放不下,你心髒又不好。”先生說,“算了,不會說中國話就不會說吧。”

“唉,真是怪了,上次回來我教了一個月,才學會那麽兩三句。”太太又歎了口氣,“你說這孩子一點語言天分也沒有,該不會是生的時候抱錯了吧?”

“嘿,老太婆,沒事盡瞎想。”先生笑道,“你以為抱錯孩子那麽容易。那是在德國,一屋子都是洋娃娃,就那麽一個中國孩子,抱錯?你以為是中國哪個小縣城醫院啊,說抱錯就抱錯。”

太太沒說什麽,低下頭默默地喝粥。先生喝了一口茶又說:“你啊,就是愛操心。養好自己的身體比什麽都強。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去吧。”

“唉,我可學不來你,什麽都不操心。”太太放下手裏的調羹,“我們到底哪天回?明天還是後天?”

“我讓他們訂的是後天的票,還好嘛,房錢還給我們打折。”

“聽說警察還一點眉目都沒有噢,幸好我沒有買藝琳閣的股票,昨天又跌停了。”

“今天一開盤還得接著跌喲。”先生用雪白的餐巾點點嘴唇,“我看外麵太陽不錯,到山裏走走嘛。”

“剛吃完飯就活動,不怕得闌尾炎。”太太半開玩笑地說。

“吃完飯劇烈活動才得闌尾炎,你哪裏還劇烈得動喲,散散步就一身汗嘛。”

老兩口說笑著並肩離開了餐廳。我看了一下手表,還不到9點,股市沒有開盤。不知道藝琳閣取消拍賣會的消息傳出去沒有,它的股票會不會一開市就跌停。還有那個馬鳴,他的最新報導應該已經飛進北海的千家萬戶,成為大眾餐桌上的最佳談資。

一個人吃飯速度就會很快,我猶豫著到底訂哪一天的回程機票。雖然我很想知道事情最後的結局會是怎麽樣,也仿佛看到一絲痕跡,但是翡翠島這個地方總是讓我感到不安。不過,藝琳閣還沒有正式通知我拍賣會取消的消息,就這麽告辭似乎不太禮貌。正在權衡利弊,我看見林東端著一碗麵條走過來,沒等我招呼就坐在了對麵。

“來晚了,什麽都沒了。”他用筷子扒拉著麵條,“你聽說了嗎?拍賣會取消了。”

“我正打算訂回程機票。”我說,“你怎麽樣,什麽時候走?”

“我恐怕走不了,殺人案不是還沒調查清楚嘛。”他呼嚕嚕吃著麵條,“我現在應該還是嫌疑人,而且是警察唯一能找到的一個嫌疑人。”林東笑問:“你不介意跟我一個桌子吃飯吧。”

我笑了笑,沒說什麽。邢隊長早就把他排除了,但是林東在這裏的地位還是很尷尬。雖然他已經很明智的辭職,這裏的人多少對他都會心存芥蒂。

“李智峰也被殺了,太可怕了。”他嘴裏塞著麵條,聲音含糊不清,“我昨天晚上還去找過他,就這麽被人殺了。”

“你昨天晚上找過李智峰?”我詫異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麽時候?”

“嗯?大概6點半多……不到7點吧。”林東頭也不抬地說,“我回房間的時候新聞聯播剛開始。”

“那你昨天怎麽不說?”我問他。

“昨天?說什麽?”

“昨天警察不是到處找誰晚上去過李智峰的辦公室嗎?你沒告訴他們?”

“昨天沒人來找過我啊。”林東一愣,“我這幾天差不多寸步不離房間,是剛才下樓的時候在電梯裏聽兩個人說李智峰死了,才知道又出事了。”

“那你去找李智峰幹什麽?”

“給他送材料啊,我發現一份拍賣會預算執行情況的報表還在我手裏,就趕快給他送過去了。”

“他當時在辦公室?”

“不在,不過湯總在,也在等他。我就把報告放他辦公桌上,讓湯總幫忙給他,就走了。”林東把一碗麵條吃了個底朝天。

“湯業?他在李智峰的辦公室,而且李智峰不在?”

“這有什麽奇怪的,湯總又不是翡翠山莊的職員,找李智峰還得在外麵站著等。除非李智峰不想混了。”

“這些你都沒跟警察說過?”我追問道。

“沒人問過我嘛,怎麽啦?”林東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

“走,我們去找邢隊長。”我不由分說,拉著他走出餐廳。

林東一臉茫然地跟著我一路上了五樓。邢隊長聽完他的敘述,沉著臉在屋裏兜起了圈子。林東不明就裏還以為自己又惹了什麽禍,緊張兮兮地坐在那裏,渾身不自在的樣子。正在忙著整理材料的兩個幹警也麵麵相覷,相互使眼色卻都不願先開口說話,生怕打擾了隊長的思維似的。

轉了五六分鍾,邢隊長終於開口讓林東先回去,我本想跟著開溜卻被他拉了回來。

“你們昨天排查的時候沒有找林東嗎?”邢隊長問那兩個警員,語氣十分強硬。

“沒有……我們隻排查了翡翠山莊的員工和藝琳閣的工作人員。”個子稍高的那個小夥子怯怯地說,“林東……他不是已經辭職了?”

“疏忽就是疏忽,找什麽借口!”邢隊長怒不可遏,“耽誤了多少事!湯業你們是不是也忘了?”

“沒有,我去給他做的筆錄。”高個子的語氣堅定,“他說他沒去過李智峰的辦公室。”

邢隊長又陷入沉默,很久,扭過頭問我,“你覺得誰在說謊?”

我沒吭聲,因為他完全多此一問。

“林東有必要說謊嗎?”邢隊長自顧自地嘟囔著,顯然他已經有了新的目標。

“你可以找湯業再核實一下。”我建議他,“有可能他事情太多,忘記了。”

“如果你去找一個人,幾個小時以後知道他死了,被人殺了,你會想不起來曾經去找過他嗎?”

“那你就更應該找湯業好好聊聊,如果他在說謊,也許就會露出什麽破綻。”

“不好,不好。”他頭搖得像撥浪鼓:“那樣會打草驚蛇。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蛇?你覺得是他?可是湯業沒有殺人動機。”我提醒邢隊長。

“沒有嗎?”邢隊長像小學老師講課那樣掰起了手指頭,“霍建榮和他一直有矛盾,這個就不必說了,地球人都知道。蘇萬宇是依靠藝琳閣發達起來的,但是很快就是藝琳閣在華東最大的競爭對手了,而且他和霍建榮沆瀣一氣。”

“但是那並不構成殺人的理由,還有譚夢迪,她和湯業沒有任何瓜葛。”

“你忘了,如果藝琳閣的並購成功,湯捷就要把設計總監的位子送給譚夢迪。湯業在這個位子上已經做了十五年,他會輕易讓一個瘋瘋顛顛的女人搶了他的地盤?”

“他不會讓別人威脅自己的地位,但是一個設計總監的位子並不足以讓湯業去殺人。他又不是街上那些小混混,為了一瓶酒一個女人就動手掄刀子。”

“你忘了湯捷受傷的事了?”邢隊長說,“湯業想把自己扶正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在藝琳閣也早就不是什麽秘密。”

“扶正不一定要殺人,他隻要搞定董事會就行了。”我反駁道:“以湯業的聰明和他目前在藝琳閣的地位,完全沒必要用這種極端手段。再說為什麽他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這個案子讓藝琳閣損失慘重,他會拿自己的錢開玩笑嗎?”

“有一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邢隊長得意洋洋地說,“我剛接到消息,湯業這三個月一直在拋售手裏藝琳閣股票。”

“你知道了?”我脫口而出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哦?看來你早就知道了?”他眯起眼睛打量著我,看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你是不是看到馬鳴寫的文章以後,就找人偷偷去查湯業了?”

“是,我查過了,他三個月內拋出手裏百分之十的股票。”我痛快地承認,免得他多心。

“我也是看了那篇報導後找人去查的。”邢隊長笑得出人意料的燦爛,“最近三個月是藝琳閣股價最高的一段時間,他為什麽要把手裏的股票拋出去,難道早就知道會下跌?”

“這個是不正常,但是他也隻拋售了百分之十,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這裏麵太多的問題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所以我覺得下結論還是太早。”

“是啊,不能下結論。其實我也吃不準,湯業這個人城府太深,根本看不透。”

“而且你手裏的證據,根本奈何不了他。”

“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邢隊長又皺起了眉頭。他最近像得了焦慮症一樣,成天愁眉苦臉的,肝火旺盛,嘴唇邊拱起了好幾個大包。我實在不忍心再跟他糾纏這些是非。

“湯業拋出手裏的那些股票,目的是什麽?”我換了個問題,“湯業這種人應該不缺錢,一般情況下用不著賣手裏的股份,而且還分期分批,不讓別人知道。”

“當然不能讓別人知道。”邢隊長用一種教育孩子的口氣對我說:“否則所有人都會知道這裏麵有貓膩,就不會買他們的股票了。”

“可那些錢他做什麽用了呢?存在銀行吃利息恐怕不可能,那不是得不償失嘛。”

“他應該有別的投資吧,他們那些人不都很熱衷錢生錢嘛。”

“是什麽投資讓他這麽積極,你不想知道嗎?”

“是什麽?”邢隊長疑惑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才問你啊。”我攤開雙手,“你看,問題出來了吧。湯業突然套現手裏的股票,肯定有什麽事情。那麽這件事會不會和翡翠山莊的謀殺案有關呢?”

“你這麽說也有道理。”邢隊長又翻開筆記本開始寫寫畫畫。我趁機溜到門口,回頭大聲笑著跟他告別。“您老慢慢想啊,我得趕快訂回去的機票啦!”不等他回答我便跑出房間,順手重重地關上了門。可是還沒跑到電梯口,就聽見背後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湯捷。

“我聽聲音像是你。”他站在房門口探出腦袋,額頭上的紗布已經換成了創可貼。“正到處找你呢。”

“找我?什麽事啊?”我走進他那間豪華套。今天早上清潔工一定沒來打掃過,客廳裏亂七八糟,像剛被颶風洗劫過的海灘。穿過的襯衣和休閑褲在皮沙發上擺出形式各異的造型,茶幾上各種文件、記事本、便簽紙、鉛筆、圓珠筆還有好幾個一次性紙杯散亂地丟在那裏,淡藍色的水晶煙灰缸看起來灰乎乎的,堆得滿滿的煙頭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小山。漂亮的碎花波斯地毯上居然扔著兩隻襪子,而且顯然不是同一雙,因為顏色一灰一藍。牆邊的五屜櫃上倒臥著兩個幹紅的空瓶子,幾隻用過的水晶酒杯醉漢一樣橫七豎八躺在那裏。

“兩天沒收拾了,有點亂。”湯捷彎腰拾起沙發上的衣服褲子,連同那兩隻襪子一起卷一卷扔進了臥室,給我騰出個坐的地方。

“你們那個拍賣會真的不辦了?”我坐下來,把麵前亂糟糟的一打文件推到一邊。

“林賽昨天讓我送回北海了,今天就回巴黎,他們不來,這拍賣會也就沒啥意思了。”湯捷遞給我一瓶蘇打水。“我就是要跟你說這個事,你是打算再住幾天,還是想盡快回北京?”

“你這裏的客人是不是這兩天都要走了呢?”

“那倒沒有,基本上走一半,就是專門來參加拍賣會的那些人。還有大概一半的人純粹是來度假的,會再住一段時間。”

“我想……後天回去吧,出來一個禮拜了,店裏沒人管不行。你是不是暫時還不能離開這裏?”

“我得把重要的客人,包括你在內先送走,然後回北京召集董事們開會商量一下對策,現在的形勢對我們非常不利。”湯捷低頭笨手笨腳地拾掇著茶幾,“我昨天一夜沒睡,想怎麽向他們交代這裏的事情。”

“你這樣越拾掇越亂。”我起身幫他收拾,右肩卻不小心撞到他額頭的傷口,湯捷慘叫一聲跌坐在地毯上,一股殷紅的細流順著他的臉頰緩緩地滑落。

“唉呀,我不是故意的!”我趕快抽了張紙巾幫他按住傷口,“有沒有止血的藥?紗布呢?”

“抽屜裏有急救箱。”湯捷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指了指五屜櫃。

我手忙腳亂地翻了兩層抽屜,才找到他說的急救箱,好在藥品一應俱全。我揭下湯捷額角的創可貼,用棉球替他擦了擦傷口的血跡,敷上一層止血藥物,再裹上紗布。

“你說要是把翡翠山莊賣掉會怎麽樣?”湯捷突然問我。

“賣掉翡翠山莊?”我覺得他大腦是不是進水了,“別人會懷疑藝琳閣的是不是財政出現了什麽問題,你還嫌你們的股價跌得不夠。”

“不是我想賣掉它。”湯捷說,“昨天我和我哥商量了一下,公司這次損失很大,各種傳聞對我們也很不利。聽說董事會裏有人提議要賣掉翡翠山莊,我們都覺得不妥,但是如果他們聯合起來堅持要賣也沒轍。”

“你們藝琳閣是上市公司,不至於遇到這麽點事情就賣田賣地賣兒女吧?”我搖晃著蘇打水的瓶子,“我可聽說有人在傳你們虛報收益,欺騙投資人,這才是真正的大麻煩,你不會還不知道吧?”

“知道,一個小報記者的傑作,網上已經炒得熱火朝天了。”湯捷又摸了一下額頭的傷口,“我現在還沒精力去應付他。”

“你們怎麽會被小報記者盯上了?”我試探著問。

“這個……說來話長。”湯捷苦笑,“這個人原來是北海電視台的記者,幾年前他想敲詐李智峰,被警察抓起來了,所以有些怨恨吧。”

“敲詐?為什麽事?”

“嗯……怎麽說呢,記者嘛,總有辦法找一些你的把柄,他們就是幹這個的嘛。”湯捷含糊其辭地說,“有些人就這麽缺德,要麽你花錢把這把柄買回去,要麽上電視給你曝光。”

“這樣啊,可是這件事現在鬧得很大。如果繼續這麽炒下去,證監會就會介入調查,到時候有事沒事你們都不會好過。”

“但是現在確實顧不上,而且財務的事情我一向很少過問。”他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一直都是舅舅負責,有什麽大事呢就跟我哥商量,我也不太懂。”

“你們還沒有接任財務總監的人選嗎?”

“暫時由總會計師周宇萍兼任,具體的安排等我們回去,開完董事會再說。”湯捷垂頭喪氣地說:“一出了事全都跟著起哄,我頭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