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民嶺

我的家鄉有一個非常剽悍的名字:野民嶺。

一個能引起人荒蠻聯想的地名。

野民嶺分西嶺、南嶺。如今隸屬林山縣野民嶺區。設西嶺鄉、南嶺鄉。兩鄉共轄5個自然村寨。屬山地地貌。

老人們說,野民嶺自古就是一個狼都不拉屎的窮山。舊時野民嶺有兩大特產:山民和山匪。

野民嶺自古匪患不絕。康熙七年,野民嶺大旱,萬餘山民及山匪攻進林山縣城,砸倉搶糧,掠奪城內店鋪商號,後被官軍血腥鎮壓。康熙由此欽定:凡野民嶺子民,世代不可科舉入仕。

或許,斷了讀書念頭的野民嶺人,由此變得愈加好勇鬥狠。人與人之間關係緊張激烈,村落之間的械鬥頻繁發生。且有山匪卷入,造成民匪一家,民即匪,匪即民的荒蠻鄉風。官府司空見慣,從不介入,導致械鬥愈演愈烈。僅據林山縣縣誌1883至1893年十年間的記載,各村落之間的械鬥竟達397次。1890年(光緒十五年)6月,野民嶺馬山坡村與鄰接馮家寨因山路糾紛,釀成械鬥,大打出手。野民嶺十一股土匪先後被雙方雇傭,械鬥直線升級,漫山遍嶺血肉橫飛,持續二十六天方告結束,死傷山民土匪千餘人。慘極。

我家在西嶺李家寨。全村四百多戶,其中95%姓李。全村李姓皆同宗,按字排輩,宗室不亂,至今是一大特點。傳說是唐代李元吉的後裔,怕被李世民加害,政治避難於此,逐漸演化成群的。如果這種傳說真是曆史,那麽627年的李世民實在是專政無力,如果殺盡我的祖先,也就不會遺禍下來。1988年,林山縣文聯的同誌給我寄來幾本關於野民嶺的三套集成,大約百萬字,其中關於野民嶺人造反暴動占山為王的傳說故事竟有近五十萬字,其中關於李家寨殺人越貨的故事,就有幾十篇,這其中關於我曾祖父我爺爺以及我的父輩們打家劫舍的活動,都有十分詳盡的描寫。我讀來臉紅心跳。我相信,林山縣文聯的同誌,決不是為取悅讀者,而故意糟踐我的祖宗和我的父輩們。

光緒三十二年(1907年),由於李家寨鄉紳李遠達即我曾祖父被林山縣衙傳訊致死,從而釀成了一場由數千名山民山匪洗劫林山縣城的暴動。由此,導致了我爺爺和我的父輩們放棄了山民的田園生活,而畢生投身於那種雙手沾滿鮮血的山匪生涯。

我不能不坦白地告訴讀者:我的祖宗們發動這場暴動的初衷,決非是階級覺悟所致,而是源於他們的貪婪。

我那雄壯而又可悲的家族啊!

一種極複雜的心理,使我根據數年來采訪的材料,整理成下麵的我的家族的故事。

1907年冬月的一個早上,黑黑的天際剛剛扯出一角麻白。

西嶺北台村走出一名叫錢滿川的漢子,他嫁到西嶺韓家寨的姐姐死了,他被喊去吊喪。

錢滿川大步往韓家寨趕,走到韓家寨北麵的山溝裏,他突然感到肚中不適,他本能地要采取一下人類最普通的處理方式:拉屎。

他在蹲在溝底暢快地宣泄了一番之後,便要進行這個過程的收尾工作,即要找一塊石頭揩揩屁股。

錢滿川摸到一塊石頭,他感覺手裏的石頭分量很重。如果是一個一般的山民,也就不會多想。偏偏錢滿川是個見過些世麵的。他是北台村首富錢益澤的本家堂叔,曾隨錢益澤的父親到省城、京城販過羊皮,進過賭場酒樓,逛過戲園妓院。金銀這類東西見過不少。他掂量著這塊石頭,心裏猛地一跳,呼吸頓時急促起來,連便後的揩屁股動作也省略掉了,慌慌地提起褲,揣起石頭,就賊賊地跑回北台村,吊喪的事情已經顧不得了。

這塊石頭,由錢滿川賣給了錢益澤,傳說賣了三百兩銀子。

錢益澤懂眼,他認定這塊石頭就是傳說中的狗頭金。

錢益澤兄弟兩人,弟弟錢益海在灶台山拉杆為匪,人稱“灶爺”。灶爺錢益海長得人高馬大,麵色黝黑,十分凶惡,不似錢益澤白麵書生,鄉紳氣派。

錢益澤差人到灶台山請來灶爺。兄弟倆商議到半夜,錢益澤心極野,他看中的不是這一塊狗頭金,他想到了韓家寨那條後溝。錢益澤就修書一封,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送到韓家寨的族長韓宗吾那裏,商量買那條溝。

韓宗吾是韓家寨的財主。傳說他脾氣倔強耿直,卻疏財善交,偶爾扶危濟困,在野民嶺頗有些名氣,野民嶺的土匪,大多都與他有麵子,不到韓家寨生事。

韓宗吾鄙視錢家兄弟的為人,再則也弄不清錢家要買那條荒溝的真實用心,一口拒絕了。

錢益澤陰著臉聽了管家的匯報,一聲沒吭。他撫摩著伏在腿上的貓。突然,那貓慘叫一聲,竟是被錢益澤生生扼死了。錢益澤手一抖,那隻死貓扔了出去。錢益澤陰陰地笑了。

1907年農曆正月十一日,應該是一個冷風刺骨的寒夜,天空膠黑膠黑的,像一盆稠稠的墨汁,淹死了無力的月亮。

錢益澤帶著他的鄉團一百餘人,夥同在灶台山當土匪的錢益海帶來的一百多個精壯的土匪,在嶺北台酒足飯飽之後,半夜闖入韓家寨,韓宗吾一家老小二十餘口被砍翻在家裏。韓宗吾未曾睜眼,便被幾個土匪快刀砍死。隻有韓宗吾的二兒子韓文長逃走。韓家寨百餘戶人家,五百餘口人,隻逃出去二百七十餘人,餘下的都被凶殘地殺戮了。

錢益澤就這樣鮮血淋漓地占據了韓家寨。

那天夜裏,韓文長連滾帶爬逃出韓家寨,渾身是血跑到李家寨,砸開我曾祖父的院門,不等家人通報,便跌跌撞撞闖進我曾祖父的屋子裏,撲通跪倒,放聲大哭。

曾祖父驚了臉,草草穿好衣服,攙起韓文長扶他坐下,聽他哭著說了韓家寨的災難,曾祖父一時驚呆了,大呼:“親家!珍兒!”餘下,竟一個字也喊不出了,隻是啞啞地落淚。

珍兒即是我大姑奶奶,嫁給了韓宗吾的大兒子韓文遠。傳說我大姑奶奶長得絕色,嫁過去生下一子一女,均都出落得可愛,可憐一同做了錢家的刀下鬼。

曾祖父一共娶過三房,大祖奶奶給他生下一女一男。女兒珍兒嫁到韓家寨,落得如此下場。悲慘。

我大爺生下來就是個傻子,長到10多歲,仍是光著腚眼滿山跑,不知羞恥。後來曾祖父給他娶過一房媳婦,是王家莊的一個獨目姑娘,可是傻爺根本就不懂摟著媳婦睡覺,還往死揍媳婦,結果那媳婦給他打跑了,傻爺便沒再娶,整天瘋瘋顛顛野跑,有時十天半月不歸家。林山縣的各村寨差不多都認識他。有時他在外邊闖了禍,打了人家的孩子,偷吃了人家的東西,人家找到李家寨,曾祖父便向人家道歉或拿出銀子賠人家。曾祖父從不對傻爺使用武力,因為大祖奶奶疼傻爺。傻爺後來成了野民嶺有神秘色彩的人物。1903年,林山縣大旱,野民嶺各村寨鄉紳約定聚眾到林山縣城的龍王廟求雨。求雨那天早上,當各村寨鄉紳率眾抵達龍王廟前,傻爺竟盤腿坐在廟門前,朝著人們哈哈一笑:“都回去都回去,十天後下大雨。”說完,便起身狂奔而去,一路野笑。人們進了廟,發現供桌前腥臭無比,竟是傻爺遺下的屎尿。人們氣得要暴揍傻爺,已尋不見他。十天後,林山縣果然落了一場大雨。人們被傻爺的先知能力驚呆了。從此,常有人來找傻爺問卜,傻爺隻是嘿嘿傻笑,或說些誰也聽不明白的瘋話作答。於是人們更加迷信他,崇拜他,傳說他是山裏的狐仙轉世。或許我傻爺真是一個有特異功能的奇人。

傳說曾祖父同大祖奶奶感情篤深,如果不是她生育質量不好,曾祖父也許就不再娶了。祖奶奶生下傻爺第二年,曾祖父便又娶了二祖奶奶(即我祖奶奶),依次生下爺爺二爺三爺四爺五爺。生下五爺時,二祖奶奶中風死了。又過了幾年,曾祖父娶了三祖奶奶。但三祖奶奶娶過來不久,就患了肺癆,沒有生養,病病歪歪了四年多,便死了。我想,如果不是1907年那場暴亂,曾祖父一定還要娶的。

曾祖父一共弟兄兩個。二曾祖也曾娶過三房,但沒有生養下一個兒女,這自然是他出了毛病。於是他泄了氣,沒再娶,把我四爺過繼了。李家寨有兩個九十多歲的老人,是我同宗遠房的爺爺,據他們說,我二曾祖脾氣相當暴躁,喜歡喝酒,而且喜歡喝醉,喝醉了便找人打架,且不講道理。所以,二曾祖應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地痞。我斷定二曾祖的內心世界是非常痛苦的,一個不能生育的男子的心理應該是殘缺的。

曾祖父哭了一會兒,就喊人安頓韓文長去歇息。然後派人連夜到嶺北台打探消息,曾祖父要弄清錢益澤兄弟血洗韓家寨的緣由。又派二曾祖到望龍山,請望龍山的土匪頭子劉海兒來李家寨商量這件事。這時,天光漸亮,悲憤至極的曾祖父沒有一點睡意,就走到院子裏,扯起一杆大刀演練。那大刀被他舞得上下翻飛,寒光亂閃。

吃過早飯的時候,派到嶺北台的人回來了,打探到了嶺北台血洗韓家寨的目的。曾祖父驚得呆了。韓家寨會有金子?

吃中午飯的時候,二曾祖陪著劉海兒匆匆趕到李家寨。曾祖父在村口迎住。傳說劉海兒個子很高,儀表堂堂,很威武的一條好漢。

劉海兒見到我曾祖父,拱手道:“遠達兄多日不見。”

曾祖父拱手笑道:“賢弟,有買賣可做了。”說罷,兩人挽了手,往村裏走,極親熱的樣子。

劉海兒原是江湖賣藝的,那一年流落到林山縣城擺地攤。那天我曾祖父到林山縣城趕廟會,正遇到一幫地痞同劉海兒糾纏。曾祖父與那些地痞相識,便替劉海兒解了圍。劉海兒一身拳腳使得好,曾祖父認定他是條好漢,便勸他收了攤子,來李家寨小住。劉海兒住了幾日,竟覺悶煩,便告辭。曾祖父依依不舍,送他出嶺,臨別,兩人拜了兄弟。劉海兒又在江湖上闖**了兩年,後因打架吃了人命官司,官府緝拿他,他便又逃到野民嶺,曾祖父便介紹他到望龍山落草。

那時,望龍山的土匪頭子是康大鵬。傳說康大鵬是屠夫出身,殺豬宰牛是林山縣一帶的好手。後來也許康大鵬覺得宰豬宰牛不過癮,便宰了人,就犯了案,便上望龍山落草。傳說康大鵬凶惡猙獰,綁來的票若到時間不贖走,便被他掏出心肝肺下酒吃掉。我曾祖父與康大鵬是飲血盟誓的生死兄弟,望龍山聚義的第二把交椅從來是空的,那便是我曾祖父的位置。望龍山的綠林武裝,應該說是我曾祖父和康大鵬一手創建的。至於曾祖父為什麽不肯上山落草,真刀真槍地去幹,是否因為割舍不下他那一份家業呢?內心活動,已無據可查。

康大鵬隻讓劉海兒做了一個小頭領,沒有給劉海兒參與望龍山政務的權力。同一年,康大鵬下山劫官車,被官府捉住,在林山縣斬了腦袋。傳說康大鵬是讓我曾祖父出賣的,因為康大鵬與我曾祖父已有了矛盾,而且不和曾祖父商量就封了他的一個妻舅坐了第三把交椅,曾祖父在望龍山空置的那第二把交椅,也悄悄地被康大鵬撤掉了。曾祖父就不動聲色,勾結官府,設了圈套,弄掉了康大鵬。

傳說康大鵬死得非常壯烈。那天他被從縣衙的死牢裏押出來,沒有上木籠囚車,拖著重重的鐵鐐走到林山縣西門口的刑場,他一路喝了街兩旁的酒家飯鋪的幾十碗水酒,哈哈大笑,麵無懼色。刑時,劊子手的大刀竟砍崩了兩杆,康大鵬的首級竟是取不下。傳說康大鵬暗暗運動了丹田硬氣。劊子手驚得手軟,慌得監斬官令人抬來山民伐木的大鋸,鋸康大鵬的脖子。康大鵬慘笑數聲,那頭方被鋸下。他的首級在城門口掛了三天示眾,眼睛睜著,凶凶的駭人,似乎仍在恨天恨地。後來曾祖父托人買下來那首級,縫在腔子上,入斂,埋在了望龍山後邊的亂葬崗裏。曾祖父還算仁義。

康大鵬死後,曾祖父親自上望龍山,把康大鵬的妻舅等幾個人宰了,主持讓劉海兒坐了第一把交椅。劉海兒頭腦靈活,且愛結交江湖朋友,連年招降納叛,望龍山的聲勢越來越壯,成了野民嶺最盛的一股土匪。

曾祖父、二曾祖同劉海兒關門密談了半夜。然後,劉海兒連夜趕回望龍山了。

第二天夜裏,二曾祖在李家寨祠堂前擺下幾十桌酒肉。劉海兒帶著二百多名土匪,悄然進了李家寨,曾祖父也集合了李家寨壯男壯女三百餘人,兩下裏湧到祠堂前猛吃了一氣,然後,按照曾祖父的部署,以花會為掩護,奔襲韓家寨。

花會即散花會,這是野民嶺正月裏的文化生活之一,至今一些村寨仍保留這種節目。即一些人翻穿皮襖,手舉燈花(薄紙搓成燈花,浸油點燃)沿山狂跑,引逗青少年滿山狂追亂喊,全村寨人盡情歡樂。頗有趣。

這天夜裏,曾祖父和劉海兒帶著五百多人,一手舉燈花,一手操刀槍棍棒,撲向韓家寨。

錢益澤錢益海正沒日沒夜地指揮人在韓家寨後溝挖金,已挖了幾天幾夜,什麽也沒挖到。正在焦躁,被殺來的李家寨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混戰了半夜,雙方各有死傷,錢益澤眼見李家寨攻勢愈猛,便發聲喊,帶人敗回嶺北台。

劉海兒勸曾祖父一鼓作氣,血洗嶺北台,不留後患。

此時,天已大亮。曾祖父看看劉海兒:“嶺北台易守難攻,還要從長計議。”

“那珍兒的仇你不報了?”大祖奶怒衝衝地問曾祖父。

“遠達兄,縱虎容易擒虎難啊!”劉海兒說。

“是你們當家還是我當家!”曾祖父惱了。

寫到這裏,我已極難替曾祖父遮掩。

那塊狗頭金的傳聞,已經強烈地燃燒起他發財的欲望,他已經沒有心思和錢益澤打仗,珍兒的仇也隻能暫且放下,他讓劉海兒和二曾祖帶人在整個韓家寨掘地三尺找狗頭金。他拎著一條鞭子在韓家寨跑前跑後,不容人們稍有怠工。可憐的曾祖父,在狗頭金麵前,他並不比錢益澤高明多少。

幾天過去,韓家寨已被掘得狼藉。

韓文長已冷了心,來向曾祖父告辭,說要到江湖上闖闖。

曾祖父臉一紅:“賢侄,你可等我喘息幾日,再找嶺北台清算。”

韓文長淒然一笑:“不敢再勞煩貴寨,隻要叔父記得珍兒嫂嫂的大仇未報就行了。”

劉海兒在一旁勸道:“大仇未報,韓公子不好行色匆匆。”

韓文長長歎一聲:“求人莫若求己。”

曾祖父不再挽留,就讓人取來了些盤纏,韓文長搖頭一笑,竟是分文未取。他大步走出韓家寨,回頭撲通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凶凶地哭了幾聲,便起身下嶺走了。

大祖奶奶在後邊喊:“日後得了勢,記得回來報仇。”

大祖奶奶送韓文長下嶺。

大祖奶奶送到山口,韓文長不讓大祖奶奶再送。韓文長給大祖奶奶磕了個頭後,便走出山口。

大祖奶奶站在山口,直望不見了韓文長,仍未動。如血的夕陽潑下來,大祖奶奶浴成一個鮮紅的血人兒。

送走韓文長,大祖奶奶便回喬家窪住娘家。曾祖父派人去請,大祖奶奶竟不回來,隻是捎話給曾祖父:“我兩個妹子都走在了前頭,我也多病,無力侍奉,請他再續一房就是。”

說完,滿臉是淚,開始哭珍兒。大祖奶奶再沒回李家寨,直到曾祖父死後,她才回來為曾祖父發喪。

韓文長幾年後真的回來了。那時,大清亡,民國立,韓文長當了民國革命軍的一個營長,帶了一百多士兵回到野民嶺,直奔嶺北台。正巧那天錢益澤被他弟弟錢益海請到灶台山飲酒。錢家大小五十餘口被韓文長殺盡。韓文長親手割了幾個人頭,回韓家寨祭了,然後去攻灶台山。錢家兄弟滿山躲避,沒被捉住。灶台山的土匪被韓文長的隊伍消滅過半。捉不到錢家兄弟,韓文長便走了。放下話,兩年後回來找錢家兄弟討命。

錢益澤心驚膽戰在灶台山上躲了兩年,竟沒見韓文長回來。

又過了兩年,錢益澤死了,死前瘋瘋顛顛,滿山亂跑。都說他是給韓家寨的冤魂索走了。

錢益海招兵買馬,準備和韓文長死拚。韓文長竟沒再回來。

正當曾祖父帶人在韓家寨采掘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錢益澤眼紅至極,到林山縣衙密告了,並獻上了那塊狗頭金。

這塊國寶罕物,驚得林山縣知縣梁裕明親自解往省城,獻呈巡撫石羽。石羽大喜過望,星夜派人解往北京,又派出一千兵士,隨梁裕明去韓家寨再去掘寶。

這塊狗頭金送到北京後,便不知下落。我曾多次到故宮博物院及中國曆史博物館,查詢1907-1910年清宮造冊登記全國各地奉獻寶物的清單,均無此物在記。我至今不得其解。

梁裕明回到林山縣,鞍馬不歇,帶人奔韓家寨,現場指揮采掘狗頭金。

此時,曾祖父已讓人晝夜不停苦苦采掘了十幾日,沒有掘到任何結果,早已泄了氣,就閃開,冷眼看梁裕明指揮人采掘。

又苦苦地挖掘了十幾日,韓家寨周圍挖得千瘡百孔,鬼影也沒挖出來。梁裕明無奈,帶人回縣衙,並要曾祖父一同去議掘金事宜。

曾祖父不得不往。

二曾祖要隨曾祖父去,曾祖父笑道:“我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你又何必搭上。我走之後,家中之事就要你來支持。”說罷,朝劉海兒拱手道:“還要拜托海兒賢弟幫我看護村寨。”

劉海兒拱手道:“遠達兄放心便是。”

那天早上,李家寨父老湧到山下,送曾祖父上路。曾祖父揖別眾人,帶著幾個家人上馬,隨梁裕明奔林山縣去了。

野民嶺距離林山縣約四十裏山路。

曾祖父還未走出野民嶺,路旁山坡草叢中閃出一人,攔住曾祖父的馬頭。

是我傻爺。

曾祖父道:“你不回家,在這裏做甚?”

傻爺不說話,癡呆呆看著曾祖父,哀哀地垂淚。

曾祖父歎口氣:“回家吧。”撥馬繞過傻爺便走。

傻爺再趕上來,索性扯住馬頭,不讓曾祖父走,已是淚流滿麵。

曾祖父惱了,掄起馬鞭子,抽打傻爺。

傻爺手上臉上就暴起了血痕,放聲大哭,竟是不鬆手。

曾祖父就軟了手,歎了一口氣,喊家人拖開傻爺,催馬便走。

傻爺在後邊哈哈亂笑,那笑聲嚇人,震得曾祖父心慌。他帶住馬,回頭看,傻爺跳入草叢沒了蹤影。

曾祖父一路怏怏不樂。

到了縣衙,梁裕明升堂,兩班衙役整齊站立。曾祖父走上大堂,不見梁裕明讓座,便在堂前站定。

梁裕明冷笑一聲:“李遠達,你可知罪?”

曾祖父道:“大老爺要小民前來議事,何罪之有?”

梁裕明怒道:“狗頭金乃大清國寶,你私自開掘,壞了大清龍氣。今傳你到此,即要你如數交出所掘的狗頭金。”

曾祖父上前一步跪倒:“小民掘倒是掘過,但不曾掘出過狗頭金。”

梁裕明一拍桌案:“錢益澤已將你告下,你還敢抵賴?”

曾祖父怒道:“那錢益澤殺人越貨,韓家寨數百餘口無辜,皆遭塗炭,大老爺不查不詢,何故?”

梁裕明冷笑:“野民嶺民匪械鬥,死傷自取。你休要巧言令色,顧左右而言他,今日隻要你交出狗頭金,否則,你休想回去了。”

曾祖父道:“小民實實交不出。”

梁裕明怒道:“果然刁民。來呀!”他一揮手,幾個壯壯的衙役從後邊抬出一雙紅紅的鐵靴,放在堂上。那熱力逼得左右衙役後退閃身。

梁裕明一碗茶潑過去,那鐵靴登時暴出一團水氣,又騰出水霧。那滋滋亂叫的水氣聲,唬得人心顫。

梁裕明陰笑道:“你若穿上這鐵靴,本縣即可放你回去。”

曾祖父怒目而視,臉色漸漸漲紅了。

梁裕明鼻子裏哼了一聲:“本縣勸你知難而退。”

曾祖父站起身,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山民野夫,生就一雙臭腳,願意一試。”說罷,甩去鞋子,赤腳片走近那雙暗紅的鐵靴。

滿堂驚了臉,都捏緊了心。

曾祖父一聲喊,身子一縱,就踏進了那雙鐵靴,霎那間,他金剛怒目,試圖邁動,但那鐵靴似生了根。他汗如雨下,暴叫一聲,就硬硬地撲倒在堂上。

一股皮肉的焦臭味立時湧滿了大堂。

梁裕明氣急敗壞:“退堂!”

在堂外等候的家丁們衝進來,抬起昏死過去的曾祖父,那雙腳,隻剩下了白生生的骨頭,皮肉已全脫化在靴子裏。

家丁們抬著曾祖父往野民嶺奔。

曾祖父就死在半道。

那血從擔架上滴淌了幾十裏山路,太陽一照,呈黑紫色,暗暗的讓人眼暈。

光緒三十二年(1907年12月11日),李家寨為我曾祖父發喪。

二曾祖和我祖奶奶及我的爺爺們剛剛為我曾祖父出了殯,便與梁裕明派來的二百餘名兵丁捕快在李家寨發生了衝突。

李氏家族的人及前來奔喪的劉海兒一幹山匪,被官兵圍了。捕快當場綁了二曾祖和祖奶奶,要他們交出狗頭金,否則便帶進縣衙用刑。

西斜的太陽怯怯地躲進了望龍山裏,淒厲的西北風卷著枯黃的落葉,貼著山坡滾動,不停地撞擊著枯枝、亂岩,發出一陣陣破碎的沙沙聲。村寨前的樹叢裏,不時傳出鳥兒淒切的聒噪,使李家寨顯得空曠、荒寂。李家寨的人們像沒有生命的石頭兀立著。

“交不交嗬?”為首的官兵首領,不耐煩地吼叫著。

“嗬——嚏!”一個捕快經不住山風的襲擊,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二曾祖突然仰頭大笑,笑聲刺耳,雜著一種啞啞的顫聲,就笑得十分淒愴慘烈,笑得人們毛骨悚然。

二曾祖笑完了,轉身說道:“諸位同宗,各位英雄,我大哥純屬被昏官所害。今日又來綁人,要鬼沒影的狗頭金。腳下千條道路,留給咱的隻有韭菜葉寬窄。官逼民反,有種的跟我殺了這些混蛋!”說罷,就暴喝一聲,掙脫了綁繩。

劉海兒一幹人,都是些殺人越貨的好手,早已按捺不住,撞出人群野野地吼:“反了吧!反了吧!”直奔官兵撲去。就亂了。

紅了眼睛的李家寨人嗷嗷叫著,瘋撲過來,那三百餘名官兵捕快立即被吞沒了。一場混戰,這些官兵捕快都被殺死,屍首丟下山穀。二曾祖和我祖奶奶渾身是血,在李家祠堂召集眾人商議。

二曾祖一臉凶凶的殺氣:“我等已惹下殺身大禍,殺官差是死,宰皇上也是死,不如去殺了縣太爺,出口惡氣!”

祖奶奶朝劉海兒等幾個匪首拱拱手:“李家寨的事,不好牽扯各位外姓朋友,請回避。”

劉海兒惡惡地笑道:“嫂子何出此言,我等幹的便是殺人放火的買賣。”

“那就仰仗各位英雄了。”二曾祖操起把短刀,刺破中指,血就洇洇地滴入酒碗……

這天子夜,李家寨人和劉海兒等幾股土匪及西嶺十幾個村寨應約暴亂的山民近兩千人,湧出野民嶺,踩得山道亂顫,殺奔林山縣城。

城門被撞開,山民們潮水般湧進去,守城的官兵被暴亂的山民嚇懵了,稍稍抵抗了片刻,便作鳥獸散了。劉海兒和二曾祖和大祖奶奶帶人衝進縣衙,二曾祖從後房裏揪出縮做一團的梁裕明,祖奶奶兩眼冒火:“二弟,割下他的狗頭,祭你兄長!”

二曾祖怒喝一聲,環眼暴裂,舉起大砍刀,寒光一閃,就揚起一道血霧。梁知縣的腦袋就飛了出去,那血直撲了二曾祖滿身滿臉。

暴亂的山民,開始在林山縣城燒殺搶掠,以劉海兒為首的幾股山匪五百餘人,更是如魚得水,連梁裕明的三房老婆也被搶去分掉了。縣裏各商賈店鋪,無一幸免。

據林山縣縣誌記載:“光緒三十二年九月,野民嶺強人兩千餘眾攻入林山縣,知縣梁裕明斃命。民匪搶掠府庫,焚街市,火光達霄漢,延亙兩晝夜。官府財物,**然一空。商賈店鋪,均遭洗劫。林山縣衙,悉成灰燼。”

我無意在這裏替我的祖宗們辯護,這場被曆史學家稱為農民起義的造反暴動,本不像小說家們所描寫得那樣殺富濟貧,那樣好看。我的祖宗們,一方麵對封建壓迫有著本能的反抗,一方麵他們生性貪婪,自私自利的占有欲會貫穿整個暴動的始終。由此我冒失地推測,任何失去了較高革命目標的農民暴動,都會像我的祖宗們一樣燒殺搶劫的。

野民嶺山民暴動,朝廷震怒,責令A省巡撫石羽驅兵來林山縣鎮壓,並封閉野民嶺金礦,嚴禁民間濫采。

1907年農曆十二月十八日,天陰蒙蒙的讓人心沉,西北風在山上野吼,西嶺各村寨的狗吠聲亂亂地響成一片。黑胖胖的石羽帶著幾千名手持洋槍的清兵開進了野民嶺。

李家寨便有了這一個血浸的日子。

一些在林山縣城裏搶足了東西的山匪,回到李家寨喝罷了山棗酒,早已各自溜了。我二曾祖帶著李姓族人及劉海兒一幹山匪同石羽進行了殊死搏鬥。李姓族人三百餘口被亂槍打死,與李家寨鄰接的胡家崗、石門莊、楊寨三個村子,也殃及死傷二百餘口。大祖奶奶死在村東的一個石階上,她的後背被打了許多槍洞,那血洇紅了石階。她雙手硬硬地掐住了一個清兵的脖子,那清兵是活活被她掐死的。二爺三爺均被亂槍打死。奶奶抱著我大伯二伯跑進了村後的一個山溝裏,躲過了這場劫難。

劉海兒帶著我奶奶逃出來,跑進了望龍山。

二曾祖背著我五爺,牽著我四爺,從村西的陡壁上不顧生死滑下去,逃出野民嶺。最後逃到了直隸保定府。

那天,官軍的屠殺一直進行到夜幕垂下。風停了,天暗了,慘白的月亮遲疑著從東山上爬出來,野民嶺一片死寂。李家寨裏堆滿了死屍,鮮血在清冷的月光下凝結了,彌漫著濃烈血腥味的空氣膠在了一起。慘極!

那天夜裏,石羽從野民嶺各村寨抓來七百餘強壯的山民,繼續在韓家寨一帶挖掘,挖掘了一個月,依然沒有找到第二塊狗頭金。這時天已寒冷,野民嶺紛紛揚揚下了一場大雪,隨後,嶺上的寒風瘋狂地橫掃下來,就凍天凍地了。石羽隻好悻悻地撤走了。

傳說官軍還沒走出野民嶺,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在山上狂喊亂叫,並不停地朝官軍扔石頭,砸傷了幾個官軍。石羽大怒,讓人上山捉那漢子,官軍氣喘噓噓衝上山,竟不見了那漢子。官軍悻悻下山,那漢子又出現在山頂,狂喊著扔石頭,官軍又去捉,又不見。如此幾次,石羽膽怯了,認定是狐仙作怪。再仰頭看去,隻見那漢子在山頂哈哈大笑,笑得石羽心驚肉跳,就狠命抽打坐騎,狂奔出了野民嶺。

那漢子便是我傻爺。

傳說石羽回去不久便得了熱病,後來便死了,死前說了許多昏話。都說他在野民嶺招了邪。

經過這一場荒唐的劫難,李家寨僅剩下百餘人口。我從兒時起,便有了一種深深的負罪感,為我貪婪的祖宗給李家寨帶來的沉重災難而愧疚不安。但我奇怪那些上了年紀的山民一概都是豪氣衝天地向我伸大拇指,說我祖宗們是李家寨頂天立地的好漢,做過殺人放火的大事情,殺過縣太爺。

野民嶺人崇尚野性的瘋狂和壯烈,不在乎鮮血和生命的消費。

二曾祖帶著我的四爺和五爺逃到保定後,就投奔了一個在保定西大街開皮貨店鋪的遠房本家。二曾祖在店裏站櫃台。又過了幾年,二曾祖送四爺五爺投考保定軍官學校,四爺考取了,五爺沒考上。這一年,二曾祖死了,死得很突然。那天下大雪,店鋪關門早,他去酒館喝酒,大概喝多了些,出了酒館跌了一跤,被人扶起來,便沒了氣。掌櫃的給二曾祖辦了喪事,據說二曾祖埋在了保定西郊。1981年,我曾去保定,西郊早已辦起了一家很大的化纖廠,二曾祖的屍骨已無處可尋。

二曾祖死後第二年,五爺隨掌櫃的到南方做皮貨生意,他留在南方竟沒有回來。

四爺在保定軍官學校畢業後,在吳佩孚的軍隊裏幹過一陣子,後來參加了馮玉祥的北京政變,後來又隨馮玉祥參加了國民黨。再後來到了南京,在國民黨國防廳做事。抗戰開始,他留在了南京,在汪精衛偽政府裏任職。1945年抗戰勝利,四爺以漢奸罪被判無期徒刑,關在南京第三監獄。1947年,四爺因尿毒症死在監獄裏。

四爺隻娶過一房,生有一子一女。其子李夢之,畢業於清華大學,解放前夕去了美國。

其女李夢然,亦是清華大學畢業,解放後,在水電部工作。1953年,因四爺的問題,被以反革命漢奸罪判刑二十年,1973年釋放,回野民嶺落戶,安排她在李家寨的小學校教算術課。1979年落實政策,夢然姑姑被分配到河北省張家口市一個發電廠,後與一個退休的中學教師結婚,一年後又離婚。1983年,她患白血病在張家口住院,值逢我去張家口采訪,便去看她。那天,她廠裏去探視她的人很多,她有說有笑,一點也不像快死的樣子。那天,她留我談了很久,談了她這一生的遭遇。我望著她那皺紋縱橫的臉,感到一陣悲酸,我握住她枯樹枝似的手,突然冒出一句:“姑姑,您恨共產黨嗎?”

“為啥要恨?”她驚訝地問我。

我歎口氣:“是四爺帶累了您。”

她笑了笑:“父親對我挺好,非常疼愛我和哥哥。母親死後,他沒有再娶,或許是怕我們感情上接受不了。他為人非常忠厚,講義氣,朋友很多。我不能理解他為什麽走上了一條當漢奸的道路。我至今記得,日本人投降那年,他很高興。也許有他的苦衷吧。你說呢?”她軟軟的目光看著我。

我的確無話可說。

夢然姑姑又頑強地活了二年多,1985年底去世的。我接到了她廠裏打來的電報,但因工作太忙,沒能去參加她的追悼會。後來,我在《河北日報》看到了一篇回憶她的文章,文章寫了夢然姑姑在最後的日子裏,堅持出院為廠裏搞了最後一個設計。臨終前,她囑咐把她存折上的兩千元錢捐給了廠裏的托兒所。文章寫得很動感情,我記得我讀完之後心裏燙燙的,就落了淚。我說不清夢然姑姑在生命最後時刻拚命工作,是為了追補空耗的青春,還是為了別的什麽,如果是別的什麽,那隻能是為了我四爺。

一種代人受過的獻身?

夢之叔叔回國了幾次。前年他回國在省投資搞了一個合資企業,省報很是為他的愛國行為吹了一陣子。我最後一次見他,也就是那次他在A省投資之後,我去采訪他,我們在一起喝酒。那天他興致很高,談笑風生。後來又埋怨夢然姑姑不去美國,否則不會死得那麽早,也不會受那麽大的罪。再後來,他又問我對時局的看法,我還沒講幾句,他便大罵共產黨。

我驚愕,酒醒了一半,怔怔地看他:“你喝多了?”

他隻冷笑。

“你恨共產黨?”

他不說話,又隻是冷笑。

“那你為什麽還要在A省辦合資企業?”我愈加不解地問。

他還是不說話,隻說四爺是人扯進去了,是冤案。

過了些日子,他投資興辦的那個企業開工剪彩,A省領導和夢之都講了話,他講了些支援國家四化建設是他應盡的赤子之心之類的話,博來一陣陣掌聲。這場麵電視台播放了,我看了,不禁搖頭苦笑,把電視關了。

五爺走了一條與四爺完全不同的路。

五爺是共產黨。

關於五爺的情況,我了解很少。他離開野民嶺那年,尚年幼,野民嶺關於他的傳說也極少。關於他怎樣參加共產黨的,年代久遠,也很少有人知道。按照我對保定西大街那家皮貨商店後代的采訪、推測,五爺大約是在1922年至1925年之間去南方辦生意的。五爺應該是在南方參加共產黨的。五爺是在“七·一五”反革命事變中被殺的,他當時擔任武漢總工會幹事。

我常想,如果那年四爺沒有考上保定軍官學校,而是隨五爺一同到南方,那四爺的曆史是否重新改寫呢?夢之夢然的命運也會改寫的吧!命運?

我奶奶帶著我三歲的大伯一歲的二伯上了望龍山之後,奶奶在望龍山上又接連生下大姑三伯四伯五伯。後來,爺爺又娶了二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生下了六伯二姑和我父親。

小時候,我奇怪爺爺為什麽要給我製造這樣一個陣容龐大的父輩群體,仿佛跟誰賭氣似的。後來我長大了,漸漸明白些了,爺爺在製造不朽,為了李氏家族香火旺盛。可憐的先人,使生命發揚光大的最原始的方法,就是努力生兒育女。

劉海兒常常帶著爺爺下山做劫道綁票的生意,爺爺的土匪素質提高很快,漸漸變得心狠手辣,傳說他吃人心喝人血的事情也是有的。他終於成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首領。劉海兒死後,爺爺接杆子做了望龍山的匪首。

劉海兒死於1931年。那年夏天,他去省城作案後被抓住,隨去十餘人全部被捕。聽三伯說,本來不該出事,那天他們搶了一個錢莊,挺順利,本該立即回來。劉海兒在省城有一個相好的妓女,那天劉海兒來了興致,非要到那女人處住一宿,結果被人抄了。有人說是那妓女告密的。因為劉海兒在省城多次作案,早已被警方盯住了並事先把那妓女弄去吊打,又放回來作內線,劉海兒一到,便報告。三伯提及此事,便罵那妓女,然後再罵世上一切妓女都不是東西。我不以為然。妓女做的是皮肉生意,劉海兒是她的顧客,談不上什麽感情。況且,一個煙花女子,被弄去死命吊打,怎禁得住。

劉海兒被捕後,A省警察廳很是幹脆,當天審理,第二天便斃了劉海兒,隨捕10餘人,統統處決。

我爺爺在望龍山接杆之後,望龍山的土匪實力達到了鼎盛的時期。野民嶺的大小十幾股土匪,紛紛依附了望龍山,擁戴我爺爺為野民嶺的“舵把子”。最令人瞠目的是,野民嶺許多村寨的壯男壯女,農忙時種田,農閑時便上望龍山跟我爺爺當“業餘土匪”,到外縣和百裏之外去打家劫舍發洋財,真正做到了“民匪一家”。這的確是中國匪患史上一種奇異的現象。

1935年秋天,爺爺徹底征服了野民嶺,野民嶺最後一股不肯擁戴爺爺當“舵把子”的灶台山的山匪,被爺爺打敗。“灶爺”錢益海被活捉。

三伯回憶說,錢益海被押到望龍山上,全身被剝光,綁在望龍山石洞口的一棵棗樹上。爺爺放一條獵狗過來,那狗就撲上去,粗糙的狗舌頭在錢益海那滴血的臉上舐來舐去。

爺爺手裏掂著一把尖刀,坐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遠遠望著錢益海,不時用手指彈著刀,發出清脆的聲音。

幾個嘍羅在錢益海的胸前撩潑著涼水。

錢益海的心就要被掏出來,給爺爺下酒吃掉了。

爺爺冷笑著站起身,慢悠悠走過來,用刀子逼住錢益海的口,罵道:“狗娘養的,死到臨頭,還嘴臭。”

錢益海依然罵不絕口,嘴角溢出一股股白沫。

爺爺手中的尖刀一揚,一道寒光射出去,那刀就直直地吃進了遠處的樹幹,刀身顫顫地亂響。爺爺猛地就喊一聲:“放了他。”轉身就走。再不看錢益海一眼。

嘍羅們怔了怔,就上前放開錢益海。

“你他娘的為什麽不殺你爺爺?”錢益海怒吼。

爺爺站住,轉過頭:“姓錢的,你也算是一隻猛虎,我李嘯天殺了你,怕今後不好在江湖上做人,你走吧。”

錢益海怔了怔,穿上衣服,拔腿就走。

“站住!”爺爺猛地吼一聲。

“你悔了?”錢益海站住,冷笑一聲,並未回頭。

爺爺哈哈大笑:“我李嘯天一言九鼎,何曾悔過。隻是要告訴你,今天放你一條生路,日後莫要再來尋死。”

錢益海野野地笑了,回過頭來,手指著爺爺:“休想,今日放了我,日後我一定回來報仇,不出三年。你若害怕,今日便殺了我,以絕後患!”

爺爺放聲笑了,揮揮手:“灶爺真不愧是野民嶺的老杆子了,死到臨頭,說話還是硬氣。你走吧。”說罷,仰頭看天,那天,晴晴的,藍藍的,瘋狂的太陽下,沒有一絲雲。

錢益海下山走了,並不回頭。

爺爺在山上望著他,一動不動,直到錢益海沒進了山底。

但錢益海竟沒再回野民嶺找我爺爺報仇。有人說他離開野民嶺,到南方去做生意,解放後死在了香港。更多的傳說他參加了蘆溝橋抗戰,被日本人捉住,放出狼狗,活活咬死,至死,錢益海仍破口大罵。

我寧肯相信後一種傳說。錢益海這種漢子,根本不可能平心靜氣去做生意,他若不給狼狗咬死,一定會回來找我爺爺較量的。

客觀地說,爺爺本來可以威風凜凜地當他的山大王,沒有誰能教育他金盆洗手,舉家遷回李家寨做樂天知命的本分山民。他也不會輕舉妄動,學李自成那樣打到北京作皇帝。他沒有這種野心。他原本隻是要在山高皇帝遠的野民嶺當一輩子職業土匪的。然而,曆史不會為成全他當土皇帝的理想而改寫。

1937年10月19日,日本人攻破林山縣城。

1937年10月22日,林山縣日軍聯隊司令官阪田大佐,派人到望龍山給我爺爺送了一封招降信。三伯回憶說,那封招降信委任我爺爺當林山縣皇協軍司令。野民嶺的綠林隊伍由皇軍整編。

爺爺讀完那信,當即撕得粉碎,喊師爺白義彰寫戰書給阪田,要他放出人馬來望龍山決戰。

白義彰嘿嘿一笑:“寨主切莫輕舉妄動。”

白義彰擺手:“寨主說到哪去了。日本人來勢洶洶,我們應避其鋒芒……”

爺爺瞪眼罵道:“我看透你小子沒種,軟蛋。”

白義彰勃然變色:“嘯天兄,我白義彰雖一介寒儒,手無縛雞之力,卻也是血性漢子。匹夫見辱,拔劍而起,十步之內流血。你如何這樣看我。”說罷,就要拂袖而去。

爺爺忍不住笑了:“一句戲言,師爺何必認真。有何妙計?快快講來。”說罷,屏退眾人,獨留下白義彰商議。

據三伯說,白義彰相貌醜陋,身材矮小,留著山羊胡子,一副酸腐氣,字卻寫得極棒。他原是省城擺地攤的測字先生,那次我爺爺到省城作案,在街中閑逛,路過他的地攤,心血**,便要測一字,白義彰推過紙筆,要我爺爺隨便寫一字,爺爺抬頭看天色漸晚,便寫了一個“暮”字,白義彰接過看了,又抬頭認真打量了一下我爺爺,皺眉說道:“先生,恕我直言。”

爺爺笑了:“但講無妨。”

白義彰看定爺爺:“字是好字,可惜草叢橫生,掩日無光,雖另有一日,但因一人之故,先生怕多有不測。再看你滿臉殺氣,我斷你兩日之內,必有牢獄之苦。”

爺爺變了臉,低聲怒道:“你如何這樣咒我?”

白義彰笑道:“文字遊戲,何必當真。信則有,不信則無。”

爺爺也撲哧笑了:“先生所言極是,我性急了。”說罷掏出兩塊大洋,放到桌上。

白義彰搖頭一笑:“免了。若測得不靈,日後先生要心痛的。”

爺爺哈哈大笑;“索性我再寫上一字,容先生再測上一回。”說罷,提起筆,略一沉思,寫了個“天”字。

白義彰接過又看,歎道:“先生這字又是凶兆。”

爺爺冷笑:“看來今日你要咒我到底了。”

白義彰不笑:“先生此行要訪友,但此人已有二心,先生怕是吃累了。難免應了上個字:兩日牢獄之災。”

爺爺再也按不住氣惱,又掏出兩塊大洋,摔在桌上,轉身走了。

白義彰在後邊嘿嘿直笑。

我爺爺那次果然是來找望龍山在省城的眼線。那眼線是園樓街懷盛茶店的帳房。三伯回憶,那眼線把爺爺邀去是為搶一家店的。不料,那眼線已在前一天被警察盯住,抓他時,拒捕被打死。爺爺走進茶店,感覺不對,調頭走出來,卻被幾個在店裏盯梢的警探追出來抓住,關進局子。爺爺死不認帳,隨行的幾個嘍羅忙花錢運動,於是,爺爺被關兩天便放出來。

爺爺由此對白義彰深信不疑,就恭請白義彰到望龍山當師爺。白義彰慨然應允了。

白義彰上山後,的確為爺爺出了不少主意,深得爺爺的賞識。他還幫著爺爺在野民嶺找了一陣子狗頭金。他常常帶些人,在山上亂鑽亂挖,手裏端著一塊羅盤,指指畫畫。但是,白師爺終究也是沒有找到狗頭金。

傍晚前後,鐵皮嶺的丁泉水,棋盤山的葉慶祿,斷角嶺的楊懷義,柏嶺的王壽山王壽昌兄弟等幾股山匪首領先後趕到了望龍山。三伯回憶說,那天眾匪首在望龍山的聚義廳裏密謀了整整一夜。天放亮時,所有的匪首們都喝了血酒盟誓。那血是匪首們用刀刺破各自的中指,滴入酒碗的。

喝完血酒,匪首們就按照爺爺的吩咐各自回去集合隊伍,約定第二天中午前在馬耳山匯合。那裏是阪田去蒼南縣的必經之處,爺爺要在那裏打阪田的伏擊。爺爺絕對不會想到,他這次自以為是天衣無縫的安排,竟是他走入絕境的第一步。他也絕對想不到,他這一步走出望龍山,竟是再不能回來了。

三伯回憶說,第二天後半夜,他們隻睡了一小會兒,天灰灰放亮時,便被叫醒,爺爺帶著隊伍下山了。這一段情節,三伯回憶時仍很困惑,說像爺爺這樣一個很精明的人,怎麽會傾巢而出呢?隻留下大伯四伯和我大姑夫帶著十幾個人看護家眷呢?三伯回憶說,記得當時白義彰曾勸說爺爺三思後行。理由是那些匪首朝秦暮楚慣了,萬一生變,怕難以應付。爺爺卻固執,說沒有哪一個野民嶺的漢子會去同阪田穿一條褲子。

那天中午,各路杆子隨我爺爺在馬耳山匯合了,獨獨王壽山王壽昌兄弟的杆子沒到。爺爺讓各路土匪在馬耳坡上埋伏。鐵紅的太陽漸漸燒化了,軟軟地跌進了山底。沉沉的暮色悄然而降。卻仍不見阪田的隊伍。王壽山王壽昌也沒有動靜了。爺爺心疑,各路匪首焦躁。暮色中,馬耳山下氣喘籲籲跑上來探子報告,說阪田改變方向去了望龍山。

爺爺頓足:“娘的,老子被人涮了。”

各路杆子隨我爺爺回奔望龍山。行至半路,已見望龍山上煙火騰空。再往前跑,迎住了從望龍山上跌跌撞撞逃出來的大伯,他渾身是血,見到爺爺,撲通跪倒,哇哇大哭:“爹,都完了,二娘被小鬼子抓去了,弟弟妹妹都被殺了……”爺爺大叫一聲,一口血就噴了出來,晃一晃,就從馬上栽了下來。

望龍山這一場血變,是由柏嶺匪首王壽山王壽昌兄弟出賣造成的。

柏嶺的杆子頭原來是王壽山兄弟的堂兄王壽漢。王壽漢與我爺爺一向不和,後來同狼窩嶺的齊昌文磕頭換帖,與望龍山為敵。王壽山兄弟原是王壽漢下麵的兩個小頭目,被我爺爺收買了,在柏嶺搞了一次政變,傳說是我爺爺派去三個殺手,悄悄隨王壽山兄弟去了柏嶺,半夜把王壽漢殺死在被窩裏。王壽山做了首領。

王壽山兄弟從此便死心塌地在林山縣當了漢奸。王壽山當了偽警備大隊大隊長,王壽昌當了偽警察局長。後來,王壽山又當了偽縣長。抗戰結束後,王壽山被抗日政府捉住,判了死刑。公審他那天,一百多名婦女拿著錐子剪子撲上台來,又紮又咬,站崗的根本攔不住,王壽山就被這些瘋了似的婦女活活紮死了。有目擊者回憶,王壽山被紮成了篩子狀。

由於王壽山兄弟的出賣,我的家族蒙受了巨大損失。

王壽山兄弟帶著阪田的隊伍衝上了望龍山。我的兩個奶奶和大伯大姑帶著家眷們和僅留下的十幾名山匪,同日本人進行了殊死抵抗。我大奶奶被亂槍打死在崖邊。大姑夫拚死掩護我大伯從後山的野藤上爬下去逃走,給我爺爺報信。我大姑夫的子彈打完了,被活捉,他和幾個嘍羅被日本人綁在山頂的幾棵白楊樹上,先被挖掉了眼睛割去了舌頭,又掏出了心肝肚腸,掛在樹上,最後又割掉了……我不忍詳寫這個場麵。

大姑四伯和二奶奶被捉住綁走了,做了人質。望龍山匪巢至此毀滅。

我二姑失蹤了,傳說她跳了崖。後來證實,二姑的確跳了崖。

那天,她的子彈打光了,被幾個日本兵追到崖上,那幾個畜生脫了衣服,大笑著撲過來,二姑站在崖上不動,等他們撲到跟前,猛地拖住前邊兩個,滾下崖去了。也許,二姑應該就此壯烈地死掉,那麽我們家族的曆史上,又能添上壯烈的一筆。可是,二姑沒有死。

二姑被山崖上的樹權野藤礙著,落進北崖下的草叢裏。她的腿摔斷了,昏了過去。第二天,被山下喬家窪砍草的農民喬石頭發現,背她回去,給她治傷。二姑醒過來,請石頭給我爺爺送信。石頭趕到望龍山,日本人正抓了不少民夫在山上修炮樓。石頭打聽到我爺爺去了斷角嶺,便又趕去找,但斷角嶺讓日本人圍了,那槍放得像炒豆子。石頭回來告訴我二姑。後來,又聽說我爺爺的隊伍被打散了,我爺爺在斷角嶺下被割了腦袋,二姑大哭一場。又過了幾個月,二姑傷好了,便到山裏去拉杆子,石頭和他弟弟鐵頭也跟去了,後來喬石頭成了我的二姑夫。

二姑的隊伍這一次損失慘重,便紮進西柏嶺休養生息。後來,就在西柏嶺安寨了。

1949年,解放軍進駐野民嶺剿匪,曾派人到西柏嶺勸降,我二姑不降,並殺了勸降的解放軍代表。1950年春,這股土匪在西柏嶺被剿滅。二姑被擊斃。

我總感到,二姑這輩子挺冤。她若早死,便是一位抗日英雄形象。而她竟以與人民為敵到底的故事給自己畫了句號。三伯活著時,我曾說,若是三伯當時趕回來勸勸她,她或許會投降的。三伯苦笑:“難說。你二姑是個強種,極認死理。且國民黨已封了她是什麽林山縣反共救國軍副司令,她是不會降的。她那年在望龍山跳崖實在應該死掉,倒能落下個好名聲。”

三伯也這麽看。

據三伯回憶,那天,爺爺好半天才醒過來。爺爺咬牙切齒地咒罵王壽山。

楊懷義和白義彰商量了一下,勸爺爺去斷角嶺。斷角嶺是野民嶺第二大嶺,楊懷義家兩代在嶺上為匪,頗有些實力。且嶺上地勢險要,嶺下是林山縣去蒼南縣必經之路,確是對阪田發難的好地處。

爺爺沉思片刻,點頭同意。於是,這幾股千餘名匯集起的山匪,就上了斷角嶺。

三伯回憶說,那天晚上,他們到了斷角嶺,第二天早上,大姑上了斷角嶺。她是被阪田放回來給爺爺送勸降信的。

那信,爺爺看也不看就扯碎了。爺爺黑著臉看住大姑。

大姑垂下頭。大姑穿著一條很不合體的破褲子。

爺爺冷冷地問:“你讓小鬼子髒了身子?”

大姑猛地哭了,掉頭向崖邊跑去。有人去追,爺爺怒吼:“別管她,讓她去!”

大姑瘋跑上崖,猛地停在崖頭,轉過身來,就哀哀地看了爺爺一眼。眾人看得心軟,就埋下頭來,不忍再看。再抬頭,崖上已經沒有了大姑。隻見一股殘陽如一腔鮮旺的活血封上山頂,將那空空的崖頭塗抹得血跡斑斑。

爺爺仰天大笑,笑得滿臉是淚。

三伯回憶說,那天夜裏,野民嶺刮起了橫橫的西北風,滿山的石頭亂滾。

黎明的時候,風漸漸軟下來了。阪田的隊伍開到了斷角嶺下。

我奶奶和四伯被五花大綁著,被幾個漢奸推搡著走在隊伍前邊。那幾個漢奸在山下喊,要我爺爺下山說話。

先是楊懷義帶了幾十個荷槍實彈的土匪走下山來,扇子麵散開。

隨後,一乘四人抬的紅色漆布大轎,緩緩移下山來。楊懷義走在轎子的前邊,大伯二伯三伯橫眉立目緊緊跟隨,各自手中持著短槍,機頭張著。

那邊隊伍裏,走出一個矮胖胖的日本軍官,他就是阪田。阪田嘻嘻笑了笑,嘟嚕了幾句日本話,他身邊一個戴鴨舌帽的翻譯朝爺爺說:“李大英雄,太君說了,他很佩服您這樣的英雄好漢,希望同您合作,會給您帶來好處的。否則,您的下場不妙。”

爺爺沒說話,看了看被綁在隊伍前邊的奶奶和四伯。

四伯渾身是血,垂著頭,大概是暈過去了。

奶奶衣服被撕爛了,血浸得滿身,頭昂著,閉著眼,長長的頭發像亂草一樣在風中飄飄揚揚。

二伯禁不住喊了一聲:“二娘,四弟!”

爺爺回頭瞪了二伯一眼。

二伯緘住口。

奶奶聽到喊聲,就睜開眼,猛地往前撞了兩步,大聲喊:“當家的,別忘了你是中國人!”

站在奶奶身邊的漢奸慌忙往後拖她,捂她的嘴,兩個鬼子上前抽奶奶幾記耳光。殷紅的血,不斷從奶奶嘴裏淌出來,但她仍然掙紮著喊:“當家的,你要有種,就別軟了腿!”

三伯回憶說,他當時感到爺爺身子顫了顫,但爺爺什麽也沒說。

阪田揮揮手,奶奶和四伯被拖到後邊去了。

奶奶的叫罵聲不時從後邊傳過來,後來便聽不到了,大概被堵上了嘴,或是被打昏過去了。

我一直想給奶奶寫個傳奇。

但關於她的資料太少了,甚至連她姓什麽,至今也沒搞清楚,真遺憾。三伯和父親回憶說,奶奶的名字叫青兒。他們也是聽我爺爺這麽叫的。父親告訴我,說我奶奶姓趙,三伯則說我奶奶姓曹,他倆在這個問題上竟也統一不了認識。李家寨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也說我奶奶姓曹,是蒼山縣皇溝鄉斜坡村人。為此,我曾到斜坡村走訪過一趟,尋問了斜坡村一些上年紀的人,但他們都記不起當年有誰家的姑娘嫁到了野民嶺,而且嫁給了方圓百裏無人不知的土匪頭子李嘯天。最使我絕望的是,斜坡村從沒有過曹姓。

野民嶺還流傳著一種使我難以啟口的說法,說我奶奶是省城的一個妓女。我爺爺上山不久,隨劉海兒到省城辦生意,那一夜住進了妓院,我爺爺便與一個叫青兒的妓女相識。一夜風流,便海誓山盟,第二天我爺爺花錢贖出了這個妓女,於是,這個妓女便成了我爺爺的第二個老婆,也就是我奶奶。

或許這是真的。於是我三伯,尤其是我父親便不願意對我道破奶奶的出身了。

妓女,畢竟不是一個光彩的字眼。

奶奶上了望龍山後,與我大奶奶相處融洽。後來劉海兒死了,爺爺坐了第一把交椅,山寨裏的大事小情,她也能幫著爺爺張羅。她為人心地善良,野民嶺一些村寨逢集趕廟,她常親自帶人去采買,從沒有過欺行霸市的劣跡。一些討飯的叫花子,大都得到過她的施舍,這或許與她的苦出身有關。

爺爺一瞪眼:“胡說,我手下人絕不會幹這事。”

孫滿銀痛哭流涕一勁磕頭:“句句實言啊!”爺爺無奈,喊出李山豹對質。

山豹頭一擰,死不認帳。

孫滿銀揪住山豹又撕又打:“天殺的,作了孽,還敢賴?”

爺爺被吵煩了,喊過大伯:“你給滿銀弄點錢,別囔囔了。不管有沒有,揍豹子三十鞭子,關他幾天。”說完,爺爺轉身走了。

孫滿銀沒接錢,一路哭著罵著下山了。

三伯說,其實爺爺心裏明白裝糊塗。豹子他爹是爺爺同宗堂兄,那年隨我二曾祖在縣城裏暴亂戰死了。豹子是後來被我爺爺接上山的,教他練武,教他打槍,一手拉扯大了。爺爺喜歡他,一直當兒子看。豹子手黑膽大,常跟爺爺下山作案。豹子還救過爺爺的命,那年爺爺帶人在蒼山縣地界劫官糧,被人家圍住走不脫,爺爺腿上中了兩槍,栽倒了,豹子背上爺爺,跑了回來。隻為這,爺爺也不會殺他。

孫滿銀告狀的時候,我奶奶一直在旁邊聽,隻是冷笑不說話。

過了幾天,奶奶下山趕集,帶了我大伯二伯三伯幾個人,並要山豹一同去。

路過孫家集,奶奶說要進去看看,山豹臉一紅,說不願進去,要在村外邊等奶奶。

奶奶笑了:“怕什麽?你做了虧心事?”

山豹隻好跟著進村。

奶奶進村問了問人,徑直奔了孫滿銀家。

孫滿銀呆了,以為奶奶來報複。

奶奶坐在炕頭上問:“玉花姑娘呢?”

孫玉花淚人似的從裏屋出來。

奶奶歎口氣:“別哭了,過來。”奶奶一指李山豹,“認準了,是不是他?”

豹子黃了臉,拔腿要溜,奶奶喊二伯大伯扯住他。

孫玉花撲通給奶奶跪下:“求二夫人,給我做主!”

奶奶鐵了臉:“豹子,你還賴嗎!”

豹子頭一揚:“是我幹的又怎樣?”

“有種!”奶奶稱讚一句,“捆了!”

二伯三伯掏出繩子捆豹子,豹子掙不脫。

奶奶對滿銀說:“你若信得過我,跟我走。”

奶奶把豹子帶往孫家集的崖上,對豹子說:“你作了孽,自尋死,有什麽話,隻管留下。”

豹子軟了腿,跪在奶奶腳下:“二嬸嬸,饒了小侄。”

大伯對奶奶說:“二娘,還是把豹子押回山,讓俺爹發落的好。”

奶奶冷笑:“你是說俺當不得家。”她朝二伯三伯一揮手,“送豹子上路。”

孫滿銀孫玉花給奶奶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回到望龍山,大伯搶先把這事對爺爺說了。

爺爺火冒三丈罵奶奶:“你這個臭娘們兒,怎能這麽幹。”

奶奶也火了:“當家的,你帶人到哪兒胡幹都可以,兔子不吃窩邊草,別在眼皮子底下傷天害理讓人罵。”說罷,氣呼呼地走開了。

爺爺幹瞪眼,無可奈何。喊來二伯問:“豹子的屍首呢?”

二伯說:“二娘說,豹子作了孽,隻能喂野狗,丟在孫家集崖下了。”

爺爺歎口氣:“找回來,弄口棺材埋了。”

這段故事,是三伯講給我的。自然沒有編造和傳奇的成分。三伯敬重我奶奶,我聽出他極力把我奶奶講成知書達禮、大家風範的形象。這或許是三伯不願對後輩人道破奶奶妓女出身的苦衷吧。

三伯回憶說,那天爺爺一直鐵著臉,他聽阪田嘰哩咕嚕講完了,又聽翻譯講了阪田的意思,許久,爺爺才開口說話:“阪田,你派幾個懂中國話的上山來跟我談談,要姓李的投降,總要說出個道道來。”

說罷,爺爺對楊懷義丁泉水揮揮手:“回去!”低頭鑽進轎子。

阪田讓俞家春帶著三個手下和一個日本人隨爺爺上山。

阪田的隊伍就在山下的梁家寨紮下,等候爺爺的消息。

三伯回憶說,俞家春胖胖的,穿一身綢緞褲褂,滿臉堆笑跟上山來。

爺爺來到斷角嶺的聚義廳,頭也不回,手一揮:“綁了!”

丁泉水和大伯幾個人撲過去,一邊罵一邊用繩子捆了俞家春五個人。

俞家春尖著嗓子吼:“嘯天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別壞了規矩。”

爺爺哈哈大笑:“屁話,你算哪一國?今天把你們賺來,就是要宰了你們,先替我老婆孩子抵命。可惜,沒賺來王壽山那個王八蛋。”

俞家春大罵:“李嘯天,你是小人一個。”

爺爺冷笑:“小人?我姓李的就是土匪。你們給小鬼子當腿子,就是漢奸。拉出去!”

俞家春五個人,被綁在聚義廳外的幾棵樹上。丁泉水楊懷義幾個人早已等得心躁,操刀在手裏,滿臉殺氣地走過來。

那個日本人大叫大嚷,被大伯捅了幾刀子放了血,沒氣了。俞家春和他帶來的三個漢奸,是被丁泉水楊懷義等人一刀一刀割死的。爺爺有話,不能讓這幾個家夥痛快地死。三伯回憶說,這四個人開始殺豬似地叫,後來便昏過去,爺爺讓人用冷水潑醒了他們,再割,直到生生地割死為止。

殺了這幾個人,爺爺便和楊懷義丁泉水幾個人布置工事,準備和阪田死拚。爺爺一臉殺氣,拎著槍,在山上轉來轉去,不時破口大罵,像個煞神。

奶奶和四伯被押在最前邊。兩人的衣服都被剝光了。四伯垂著頭,被人架著,身上是一道道的傷痕。

奶奶披頭散發,被兩個漢奸架著,黑紅的血,塗滿了她那一身白淨的皮肉。我不忍在此考證我奶奶遭受了多麽慘無人道的折磨。

沒有槍聲,風呼呼地刮著。

我奶奶走到半山坡,突然野野地喊起來:“當家的,你草雞了,開槍啊!你的膽子讓狗吃了?你還是個長著蛋包子的男人啊!”

奶奶的喊聲,刺得人心顫發。

山頂,爺爺猛地從石頭後麵站起,眼睛通紅,一腳踢開身邊手持機槍的大伯,奪過機槍,大吼一聲:“青兒,明年今日,我給你燒紙。”

爺爺手裏的機槍吼叫開了。

斷角嶺上的槍聲炮聲叫喊聲登時響成一片。

奶奶和四伯身邊的漢奸鬼子倒下了,四伯也倒下了。奶奶大笑一聲:“當家的!”便仰麵倒在山坡上。

阪田的隊伍蝗蟲一樣湧上來。

三伯回憶說,那槍子山上山下對著打,像下雨。阪田的炮彈一顆接一顆落在山上,不時有人炸得血肉橫飛。

山坡上扔滿了雙方的屍體,中午的日頭被炸起的硝煙和土霧死死遮住。

第一道工事裏,楊懷義指揮的土匪死傷十之八九,很快被攻破。第二道的工事裏,丁泉水的腦袋被掀走半個,腦漿子塗在岩石上。白義彰的一隻胳膊被打斷,大伯把他背到了山頂的洞裏。

抵抗者漸漸不支,逐漸往山頂撤。

爺爺的額頭被飛起的彈皮刺了個大口子,血湧出來,他伸手抹了一把,滿臉都染了血,更加猙獰。他被二伯攙起來,眼裏冒著凶光,看看山下,眉毛抖起來,罵道:“我操你小鬼子的先人,老子讓野民嶺做你們的墳場。”

三伯回憶說,那天傍晚天驟然黑下來,銅錢大的雪片落下來,且越落越急。爺爺趁機指揮反攻,阪田的隊伍撤到半山腰。爺爺的隊伍得以喘息。天徹底黑下來後,爺爺布下崗哨,便召集大小頭目在斷角嶺山頂的藏經洞裏議事。

我兩次去過藏經洞,那曾是斷角嶺土匪睡覺的地方,洞內十分寬綽敞亮。進入洞內百餘步,便是個相當於數百人會場模樣的地方,洞內四周有人工拓寬的痕跡。

三伯回憶說,那天夜裏,藏經洞裏點燃了鬆油火把,亮如白晝,各路匪首大小頭目幾十人,聚在洞裏,聽爺爺講話。

爺爺額上的傷口用白布包紮了,但那血還是頑固地浸出來。他聲音沙啞:“嘯天無能,連累各位英雄了。”說罷,朝大家拱拱手。

爺爺頓了頓:“日本人來野民嶺,是看中了咱們的狗頭金了。咱們已經挖了幾代人,也未挖到。日本人就能挖到?現在日本人專為此而來,大兵壓境,我等為此拚命,大不值得。再戰下去,必敗無疑。請眾位商議一條萬全之策,是戰是降?”

爺爺苦苦一笑:“大家如無良策,嘯天決定明日一早自縛下山,任日本人宰割,但求日本人放諸位一條生路,嘯天也就死不足惜了。”說罷,默默坐下。

楊懷義驚了臉,剛要站起說話,被身旁的白義彰偷偷按住。

大伯茫然地望著爺爺。

二伯猛地站起來:“爹,你老人家怎能講這種沒誌氣的話?”

爺爺怒道:“莫非要我看著你們一個一個去死?”

三伯惱恨地站起來:“就是死,也不能投降小鬼子。”

大伯站起身:“爹說得對,識時務者為俊傑,日本人槍好炮好,來得勢頭凶,咱們別再拿雞蛋撞石頭了。再說,咱們犯不上為鬼沒影的狗頭金拚命。”

神嶺的龐仲魁和棋盤山的葉慶祿相互看看點點頭,龐仲魁站起來:“嘯天兄,令郎講得極是,狗頭金誰也沒見過,咱爺們在這兒為誰賣命呢?”他嘿嘿笑了。

葉慶祿也站起來:“是這個理,我下山去跟阪田那個王八蛋講和,什麽狗金豬金的,他樂意挖什麽就挖什麽。他當他的皇軍,咱當咱的土匪,井水不犯河水。”

爺爺點點頭:“還有誰願去講和?”

大伯走到爺爺身邊:“我去。”

爺爺轉身喊白義彰:“師傅,你可願下山走一趟?”

白義彰歪著頭睡得正香,且打著呼嚕。爺爺竟沒喊醒他。

爺爺看看大伯、龐仲魁、葉慶祿:“你們到洞外集合隊伍。”

“嘯天兄,”楊懷義一臉怒氣站起身拱拱手,“人各有誌,懷義告辭。”

“告辭!”

“告辭!”

洞內站起多一半人。

爺爺笑笑:“不在乎片刻。”他扯住楊懷義,又喊住大伯。

爺爺走過去,認真地看看大伯,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你娘死得早了,去吧。”

大伯和葉慶祿龐仲魁向洞外走去。

爺爺目送他們,默默地,眼睛裏焚燒著一種痛苦。

三個即將走出洞口,爺爺猛地從懷裏拔出槍,啪!啪!啪!三下槍聲,三個人中彈,葉慶祿龐仲魁一聲沒吭,撲倒了。三伯回憶說,爺爺的槍極準,從不虛發的。

大伯身子歪了歪,吃力地轉過身來,胸口冒出紫紅色的血,不解地喊了一聲,那聲音委屈極了:“爹,你這是……”沒說完,便倒下了。

洞內一時大亂。

二伯三伯撲到洞口,扶起大伯,大伯已斷了氣。

“肅靜!”爺爺大吼一聲。

洞內安靜下來。

爺爺陰冷冷的目光看看大家:“誰要是生二心,這就是樣子。是野民嶺的種,就別軟了膝蓋。咱們死了,也不能給後輩留下當漢奸的罵名,讓他們不好作人。”說完,把手裏的槍扔給楊懷義,“懷義兄,我李嘯天若向日本人投降,你就用這支槍打死我。”

他身後爆起一片喝彩聲。

二伯三伯將大伯的屍體抬出洞。白義彰走過來,看看大伯,歎口氣:“這孩子,心太實了,你怎麽就沒看懂你爹呢?”

三伯回憶說:“大伯死得太冤。大伯心眼直,聽爺爺的話聽慣了,結果送了命。那天爺爺隻是為了試探,從而借機除掉了一些企圖生變的人,誰知大伯糊裏糊塗送了命。”

我由此感到爺爺太陰毒,為了剪除異己,不惜搭上自己的兒子,這種殘忍的性格特征,或許是野民嶺的古風。

大伯被二伯三伯埋在斷角嶺的山頂。三伯說,他解放後曾上斷角嶺尋找大伯的屍骨,但始終沒找到。或許被雨水衝得散失了。他記得當時十分倉促,那坑挖得很淺。

1937年10月28日,爺爺的隊伍已經同阪田拚殺了整整三天三夜。空氣中稠糊糊的,彌漫著嗆人的火藥味和血腥味。斷角嶺東西北三麵山坡上,積雪被血水溶化了,石頭被血浸紅了。一些進攻者和抵抗者的身子都炸碎了,人肉東一塊西一塊,到處扔著胳膊大腿,有的掛在山坡的樹幹上,有的拋在岩石上。爺爺的隊伍死傷三分之二,還剩下不足五百人,且彈藥將盡。山匪們全都拚紅了眼睛,生與死的界線,似乎已不複存在。

黎明前,野民嶺又刮起了大風,飛沙走石似乎要將山坡上揭下一張皮來。阪田停止了進攻,槍炮聲暫時停歇了。爺爺和楊懷義等幾個匪首在山頂的陣地上轉,三伯幾個人在後麵跟著。

天色漸漸放亮,風漸漸軟下來了。周圍的山巒現出了清晰的輪廓。望著在冷風中精疲力盡仍然持槍困守的山匪們,爺爺眼中閃過濃濃的哀傷。

爺爺回頭問楊懷義:“懷義,我李嘯天是貪生怕死之輩嗎?”

楊懷義驚異道:“嘯天兄何出此言?誰不知道你是野民嶺舵把子啊。”

爺爺咬牙切齒道:“日他先人,我狠想了想,我不能再讓弟兄們硬拚等死,咱們的彈藥也盡了,該殺出去了。”

楊懷義問:“白師爺有何高見?”

爺爺淡笑:“這是咱野民嶺自家的事。他是外埠人。”

楊懷義想了想:“是否派人下山,跟蒼南的杆子求一道救兵,接應咱們一下?”

爺爺瞪了楊懷義一眼:“你我兄弟多年,何時求別人吃飽肚子過活?生死有命。我李嘯天還沒有到窮途末路呢。”說罷,仰頭發出一陣大笑,笑聲裏摻雜了一種惱怒和淒涼,像一隻受傷的狼。

一陣風橫掃過來,遠處傳來幾聲慘叫。

楊懷義臉一紅,不再說。

旁邊一個匪首皺眉道:“如果山下無人接應,怕是不易衝出去。現在阪田紅了眼睛。”爺爺冷笑:“小鬼子擋不住,今晚天黑下山。”他眯起眼看那灰蒙蒙的天空,不再說話。

山上山下,一時靜如墳場。

一鉤殘月,斜吊在西天。

充滿殺機的夜幕終於訇然而降。

東山的月亮還未升起,就被濃濃的夜霧死死遮住。斷角嶺周圍的山巒呈現出一片朦朧的暗影。囂張的西北風卷著碎石,在山坡上瘋跑。

斷角嶺像一個怪獸,在暗夜裏兀立著。

嶺上,爺爺傳令隊伍,準備突圍。

一百多名傷號,被隱藏在藏經洞底的兩個山洞裏。爺爺朝大家抱拳:“弟兄們,委屈大家在此暫避幾日,隻要李嘯天活著,就一定回來接大家下山。”說著,爺爺嗓子哽住,竟再也講不下去。

有人喊道:“舵把子,你隻管走你的。小鬼子發現不了,算咱命大。發現了,咱用牙咬也要咬死他幾個。”

白義彰的胳膊被打斷了一隻,爺爺讓他留下,但他死活不肯,說死也要同爺爺死在一起。

那兩個山洞的入口,爺爺讓人用石頭砌死,隻留下底口,通向絕壁。

隱藏在藏經洞底的這一百多名負傷的山匪,結局是相當悲壯的。

1945年,林山縣偽縣長王壽山被抗日政府逮捕,供出了那一百多名傷號遇難的經過。

那天,鬼子們由王壽山等幾個漢奸帶著衝上斷角嶺。他們搜查了藏經洞,沒有發現什麽,鬼子們就要撤走,那幾個漢奸執意再搜一搜。結果,他們發現了洞底那兩個藏人的洞,扒開砌死的石頭,衝了進去。

於是,藏經洞成了鬼子們的殺人場。一百多名負傷的好漢們破口大罵著,赤手同鬼子們拚命。其中有二十幾個人互相攙扶著朝洞底奔去,洞底是百丈深的懸崖。有人大喊:“兄弟們,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拖他娘的幾個下去。”這二十幾個人站住腳,追上來的鬼子沒提防,萬萬沒想到這些人已放棄了求生的願望,要與他們同歸於盡。有七、八個鬼子被這二十幾個傷殘了的好漢拖住抱住。好漢們哈哈大笑著,和鬼子們撕扯著一同滾下山崖。笑聲在山穀中飄**。

兩個洞裏的傷號,全被鬼子們用刺刀挑了,沒有一個投降的。

解放後,野民嶺區政府派人進洞,揀出一堆堆白骨,埋在斷角嶺上,立了一塊碑,碑上刻著:斷角嶺抗日誌士墓。

文革初期,一群紅衛兵上山掘了那碑,說不能給土匪樹碑立傳,那些白骨被他們挖出,扔得滿山都是,白森森的駭眼。

文革後,林山縣委曾討論重新立碑,但有人反對說:“墓穴已空,重新立碑沒什麽意義了。”

三伯回憶說,爺爺把突圍的隊伍分成了東西北三路。北麵的一路,由爺爺帶著,**開缺口,吸引阪田,掩護東坡和西坡突圍。

三伯說,當時楊懷義和二伯都爭著從北麵率先闖陣,但爺爺鐵了主意,誰也勸不動。三伯說,爺爺決定由他從北麵下山,吸引鬼子,放鬆東西兩側,無疑是去送死。爺爺這樣做,與其說是突圍,莫如說是去壯烈的自殺。爺爺當時的內心活動,已無據可查,但作為一個野民嶺的好漢,他愛護榮譽應該是勝過生命的。不管他初衷如何,結局都一樣,這是他性格所至,歸根到底,爺爺隻是在選擇一種死亡方式,隻是在追求一種人生的最後結局。

西坡突圍的隊伍由楊懷義帶領。

東坡由二伯帶領。

據三伯回憶,這三批人除爺爺和章兆銘堅持從北坡率先闖陣,並沒有預定的劃分,隻是匆忙之中臨時撥堆。然而,這臨時的撥堆,竟決定了這些人中的幸存者此後的曆史命運。

三伯回憶說,那天晚上山上亂極了。五伯跟爺爺走了,二伯讓三伯去找我父親和六伯。三伯找到我父親和六伯,竟和二伯失散了,跑到了楊懷義的隊伍裏去了,隻好跟著楊懷義從西坡突圍。

根據我采訪的史料推測,爺爺帶著八十多人剛剛衝到斷角嶺下,就被日本人截住了。子彈很快打光了,鬼子們蜂擁過來,隻衝出去十多個人。爺爺一條腿被子彈打中被俘。一場白刃戰下來,白義彰和我五伯等三十多人被俘。隨我爺爺被押進梁家寨的祠堂。當夜,阪田親自提審,勸我爺爺投降。爺爺破口大罵,又被重新押回祠堂。白義彰表情安閑自若。他給大家講了幾個笑話,逗得人人捧腹,講完了笑話,他湊到爺爺跟前說:“嘯天兄,不是兄弟不肯奉陪到底,明天一定要割腦袋,我是個體麵人,不願身首異處,請讓我先行一步。”

爺爺笑:“你怎知道明天一定要割腦袋。”

白義彰揚眉一笑道:“我算出來了。”

有人嘲笑:“師爺,你若能算,何苦落到這個地步。”

白義彰也笑了:“千算萬算,總有失算。”說罷站起身,拱拱手,“嘯天兄,諸位弟兄,恕不奉陪了,離天亮尚早,大家還能睡個小覺。”一轉身,朝石牆撞去。登時斃命。

爺爺就哈哈笑了。

第二天早上,爺爺等三十多人被日本人押至斷角嶺下,綁在一棵棵木樁上,梁家寨及周圍村寨的山民們被日軍強行趕來觀看。

五伯臨刑前,對阪田的翻譯請求,先殺爺爺,再殺他。阪田聽了,點頭同意,讓人給五伯鬆了綁。

五伯上前幾步,跪在爺爺麵前:“爹,兒先給你老人家送終了。”說罷,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爺爺哈哈大笑:“好!好!”

阪田讚許地點點頭,揮揮手,爺爺第一個被日本兵挑開了肚腸。隨後,五伯等三十多人被一一挑了。前幾年,我去梁家寨采訪幾個當時被強行趕去觀看的目擊者,他們告訴我,那些人被殺時,有的破口大罵,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表情閑淡,沒有一個驚恐失色的。

阪田沒有將爺爺他們暴屍示人,當天讓部下在斷角嶺下挖了個大坑,將這三十多具屍體掩埋了,並立了一塊墓碑,上邊刻寫:“支那烈士之墓”。這件事記載於《林山縣抗戰史料》:

1937年10月29日,日軍將被他們殘害抗日誌士李嘯天等三十餘人葬埋於斷角嶺下,並立碑,借以收買人心。

我不大讚成這種說法,雖然我提不出更有力的駁論來。我隻是感到阪田當時的情感應該是複雜的。

此碑於文革初期被毀。

爺爺帶著八十多人在北坡下與日本人接火後,二伯帶著九十多人從東坡殺下來。二伯他們同樣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衝在前邊的五十多人子彈打光了,與日本鬼子拚開了白刃,被鬼子團團圍住,最後全部被鬼子用刺刀挑了。坡下的殘雪,都被血溶化了。

二伯被一條狼狗撲倒,人和狗滾在了一起。二伯死死咬住狼狗的脖子,他身上被那畜生撕得血淋淋的。二伯咬斷了那狼狗的脖子,滿嘴的狗血,他被人拉起來,跑出了包圍圈。

二伯一共帶出去三十多人。他們一直向南跑,後來在途中遇到國民第15集團軍27師。二伯便帶著這些人參加了國民黨的部隊。二伯當了排長,後來又當了連長。由此,二伯成了我的家族中又一個國民黨軍官。我小時很奇怪二伯,他為什麽沒有像電影和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及時受到地下黨的點化,及時棄暗投明呢?而且他還幹得挺賣力氣,後來竟還一步步爬上去了。

1942年2月,仰光告急。應英軍要求,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二伯在200師598團,任炮兵營長。二伯應屬於機遇和能力同步的那種人。由緬歸來,他官運亨通。1946年,他已是國民黨的少將旅長,1948年底,他被南京政府派往北平,勸說傅作義將軍抵抗到底。臨行,被破格升為中將師長。當時傅作義已決心起義,傅將軍與二伯有過幾次見麵之情,十分器重二伯,就挽留二伯。

二伯搖頭說:“一臣不事二主,我不好同共產黨合作。”

傅將軍說:“你何必如此頑愚不化。”

二伯說:“黨國待我不薄,怎能反目為仇。”

傅將軍再勸:“蔣家為民眾拋棄,敗勢天定。”

二伯淒然:“我隻有玉石俱焚。”

傅將軍正色道:“我若強留下你。”

二伯苦笑:“我必自殺以謝將軍。”

傅作義用飛機送他去了上海。

後來,二伯隨湯恩伯去了台灣,一直在國防部任職。1969年,二伯突發腦溢血,死於台北國民黨陸軍醫院。

二伯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大女兒嫁給了加拿大一個華裔商人。二伯母隨去同住。小女兒李琴,在台灣中央大學任教,業餘寫詩,在台灣頗有些名氣。1988年,她到香港參加一個文學討論會。會議期間,她到廣州遊覽,住在白雲賓館,托統戰部門尋找她父親家族的人。統戰部的同誌找到了我,我和妹妹到廣州去看李琴。由此,我知道了二伯在台灣的一些情況。

二伯晚年在台灣政界不得誌,就提前退休了。他退休後,住在台南農村的一個小四合院裏。二伯母晚年和二伯不睦,去了加拿大,二伯留在台灣,他卻不寂寞。二伯武術極好,在台灣教了不少徒弟,他的徒子徒孫常來陪他聊天,坐在他的院子裏和他神侃。二伯一點也不斯文,光著膀子,坐著小馬紮,揮著大蒲扇,喝著茶水,談笑風生。時而讓徒兒們在他眼前走幾招,他再指點一番。二伯愛放鳥,常有徒弟買些鳥送去,二伯仔細端詳一番後,把鳥籠放在院中央,打開鳥籠,看著那鳥兒撲棱棱飛上天去。良久注視,直到看不見了,便大笑,極開心的樣子。

我問李琴:“二伯提起過野民嶺嗎?提起過野民嶺的狗頭金嗎?”

李琴說:“父親說過野民嶺出產狗頭金,有這麽大。”李琴用手比畫了個洗臉盆狀,問我:“是嗎?”

我笑了,說我也沒見過,隻是聽說過。

李琴又說:“父親曾提起過他在野民嶺跟日本人打仗。父親說那一仗打得極慘,到處是血。山裏的石頭都浸紅了。許多弟兄的身子都炸碎了,東一隻胳膊西一條腿的。父親常常感慨說,現在怕是沒有人記得這些死去的人了。”

我感到二伯晚年是極思念野民嶺的。

但他為什麽生前沒回來看看呢?他完全有條件從加拿大取道回大陸的。

他為什麽那麽喜歡放鳥兒呢?

沒有人能回答這些了。

我和妹妹陪李琴在廣州玩了幾天。臨別,她送給妹妹一條金項鏈,送給我一本她的詩集。我說:“有機會讓二伯母和姐姐回大陸看看。她們也該給祖宗們燒點紙了。”

她笑笑,點頭,便轉身走了。

我心裏慨歎一聲,野民嶺對於她來說,是淡漠的了。

走出幾步,她回過頭來,哀哀地看著我和妹妹,用力咬著嘴唇,竟已是滿臉的淚。

哦,野民嶺嗬!

三伯帶著六伯和我父親,隨楊懷義帶領的一百多人由西坡突圍。

斷角嶺西坡陡且險,黑夜中,時而有人踩空了,滑下崖,便不知生死了。

日本人的注意力被我爺爺和二伯的隊伍吸引過去,使得楊懷義的隊伍沒有在半坡遭到日本人堵截,但下坡後,隊伍中有人過於緊張,槍走了火,日本人便圍了過來,一場血戰開始,衝在前邊的五十多人被日本人的機槍打倒了。三伯在後邊紅了眼,端著一挺機槍向前搶,卻被楊懷義一把奪過去。楊懷義大吼:“賢侄,快跑,不能滅了野民嶺的種!”說罷,楊懷義抱著機槍瘋了似地衝上去,射倒了十幾個鬼子,就撕開一條血路,三伯帶著六伯和我父親乘機衝了出來。楊懷義死在日本人亂槍之下。

這支不足三十人的隊伍,參加了八路軍林山縣遊擊隊。不久,三伯六伯入了黨。

聽三伯講,那時入黨很容易。看中了你,便派人去問你,你若同意,便記上個名兒,就算是了。日後黨裏有事便找你。三五個月或半年一年交一次黨費。黨費沒有標準定額,大多拿糧食、藥材什麽的交上去即可。

讀者千萬不要以為我三伯是胡編亂造,我曾采訪過野民嶺一些老共產黨員,他們講的與三伯講的大至相同。他們說,那時如果看中了誰,就派人去問:

“你在黨吧。”

“有甚用?”

“為打日本哩!”

“在就在。”

“好,你起誓不反水。”

“我起誓,若反水就不是人養的。”

“再起誓,被捉住不咬人。”

“咬人天打雷轟。”

“好,你在黨了。”

然後,發展人回去向支部書記匯報,支部書記便在黨員名冊上添上一個新名字。

1940年秋天,林山縣遊擊隊編入八路軍一二九師。三伯六伯同我父親隨部隊轉移到太行山,父親就是這一年開小差的。那天,三伯帶人追了五十多裏路,沒追上。三伯後來說,當時若抓住父親,一定親手斃了他。

六伯在去太行山之前,和野民嶺郝家集的郝秀芬結了婚。三伯回憶說,郝秀芬長得很好看,有文化,當時在野民嶺區抗日政府做宣傳工作。那時,六伯在縣遊擊隊當小隊長,六伯長得也很好看,兩人就都看中了,於是,就結了婚。

郝秀芬的父親郝振明是郝家集的大地主,誰也沒想到,這就注定了六伯後來的悲劇。

六伯轉入正規軍。因為他作戰勇敢,又有文化,就提升很快,抗戰勝利那年,他已是團長了。1946年“5·4”指示後,郝家集分了郝振明的地,郝秀芬的弟弟郝占生妹妹郝秀蘭不服,與村長郝大倉頂撞,於是被揪鬥,戴高帽子遊街。郝占生因在村裏作惡頗多,遊街的時候竟被圍觀的山民打死了。郝振明一口氣窩住,病倒了,派郝秀蘭到部隊找六伯。六伯勃然大怒,帶了兩個警衛員跟著小姨子趕回來,當夜把郝大倉幾個農會幹部抓到家裏審問。六伯指著大倉的鼻子吼:“老子打日本打老蔣,你們抄老子的後路。”

大倉不服,和六伯頂撞起來,後又對罵開了,六伯惱了,掏出槍嚇唬大倉。

大倉更不服了,拽開上衣,拍著胸脯:“開槍嗬,誰不敢誰是丫頭養的。”

那幾個農會幹部見六伯窘了,都哄笑向前湊:“開槍嗬!”

“開槍嗬!”

六伯血往上湧,真的開槍了。

郝大倉和那幾個農會幹部全倒下了。

大倉臨死前笑道:“你還……還算有……種!”

六伯當天夜裏就回部隊了。

那天宣布命令時,六伯很安靜。

三伯那天正在軍區開會,聽到消息去看六伯,六伯一句話也沒說。三伯滿頭大汗,又去找軍區首長,請求讓六伯戴罪立功。首長狠狠批了三伯一通。三伯自知講話沒原則,紅了臉,掉頭就走。首長又喊住他。

“你去找後勤部的同誌弄些好酒來,今天你去陪他喝個痛快。”首長說。

三伯看首長,首長濕了眼。

首長轉過身,揮揮手:“去吧,明天執行他。”

那天夜裏,三伯與六伯對飲,兩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早上,六伯被帶出去槍斃。

刑場設在軍區駐地後邊的小山坡上。

一口紫紅色的棺材放在山坡下,十分刺目。

三伯回憶說:當時軍區首長指示,一、子彈不打腦袋打後心;二、槍決後安葬,棺木公費購置;三、家屬子女由政府撫養。

三伯回憶說,六伯走上山坡,回問執行的人,能不能喊幾句口號。執行的人問他喊什麽?六伯說:喊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

執行的人立即去請示。首長埋下頭,良久,歎口氣:“別喊了。”

執行的回來傳達了指示,六伯落了淚,苦苦一笑:“我死得太窩囊了。”

執行的是六伯一個老部下,咬咬牙說:“李團長,你喊兩句吧!上級處分,我認了。”

六伯猛地放開嗓子:“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

執行的隻打了一槍,很準。六伯撲倒在山坡上。三伯奔過去,六伯沒了氣。後心一個槍洞,血汩汩地湧出來。

三伯回憶說,六伯喊口號的事,首長在軍區院子裏聽得清清楚楚。但首長什麽也沒說,後來也沒追究。

六伯的棺木,被郝秀芬帶入弄回去,埋在李家集的墳地。郝秀芬在墳上哭了一天一夜,悲悲地喊:“是我們家害了你啊。”郝秀芬後來支前去了南方,沒回來,聽說是又嫁人了。

六伯確實是個悲劇。按照三伯的說法,六伯若不死,前途應該是很大的。三伯一直認為六伯是一時氣憤殺人。每每提起六伯,三伯總是歎氣說:他吃虧吃在脾氣太暴了。

三伯的脾氣更暴。三伯是野民嶺的傳奇人物。

他當八路軍時,曾赤著膀子和日本人拚刺刀,一口氣捅死了七個,那刺刀擰成了麻花。他則被人家捅出了腸子,血花花地流在地上,他拾起來硬塞了回去,從死人身上撕了條褲子,綁了綁,又跑了三十多裏路追趕隊伍。跟他一同當八路軍的都喊他“拚命三郎”。全國解放那年,三伯升到了團長。他帶著隊伍接管了塞北的一個城市。再後來,他當了這個城市的第一任公安局長。當了沒一年,他就當煩了,把大事小情一股腦推給副局長,自己天天躲在大院裏種菜,於是公安局的院子裏長滿了黃瓜茄子辣椒,牆上房上爬滿了豆角秧。也許是他種上了癮,便要弄個專業的幹,就去找到市委書記,死說活說要回家種地。他的戰友、領導死勸活勸竟留不住他。三伯犯了牛勁。

後來有人說,三伯走對了。否則,依照他那個壞脾氣,趕上**,不死也要脫層皮,但許多人不讚成我上邊講的三伯是種地上了癮,才解甲歸田的。關於他回家的原因,多年來一直有三種說法流傳。

第一種說法:三伯當了公安局長之後,有一次坐火車到省城辦公務。他帶了幾個手下,前呼後擁很威風。三伯喜歡打獵,辦完了公務,到省公安廳弄了幾箱子彈,讓手下人扛著,上了火車。誰知乘務把子彈扣下,要他們開證明來取。那時的乘務大都是些解放前的留用人員,三伯心裏看不起這些吃過國民黨薪水的,三句兩句就談崩了,三伯火了,便黑著臉不再言語。車到站,三伯臉一沉,命令手下把乘務捆了,帶著子彈下了車,乘警來阻攔,吃了三伯幾個耳光,就不敢再攔。那個倒黴的乘務被弄到公安局吊打了一頓,然後三伯讓人把他放掉。誰知那個乘務員是見過些世麵的,一狀告到鐵道部滕代遠那裏,又找到公安部。鐵道部公安部就來了專人調查,要處分三伯。三伯生了氣,就棄職回家了。

第二種說法:那年鎮反,公安局抓了一批反革命,其中有兩個是三伯當土匪時交下的綠林朋友。三伯念及舊情,義氣第一,不顧原則把他們放了。事後上級追查下來,三伯隻好引咎辭職(這種說法,極不可靠,三伯畢竟受黨教育多年,決不會這樣無原則。)。

第三種說法,屬於桃色。三伯一生沒娶女人,作為他那種身分,是件頗令人猜測的事情(有傳說三伯**,我認為這是不懷好意的人糟蹋三伯。三伯那人高馬大的樣子,怎麽會得那種挺沒意思的病)。傳說頗多的是三伯進城後,愛上了一個小學教師,那女人姓方,長得極俊。三伯就跟她戀得熱火朝天,就要同她結婚了,那女的卻被抓了起來,因為懷疑她是特務。三伯傷感至極,於是棄職回家。三伯由此受了刺激,以至一生沒有結婚。

以上這些傳說,似乎都能構成三伯棄職歸家的理由,但我都不願相信,我曾問過三伯,他隱隱一笑,不答,我便不敢再問。

三伯回到野民嶺,當過一段時間的野民嶺區副區長。但他總也不到區裏去,總在山上轉,似乎在找什麽。三伯身後總帶著一條黑狗,名字叫“黑豹”。後來“黑豹”老死了,三伯就又養了一隻黑狗,取名“黑虎”。

那一年,三伯去了省城。過了些日子,三伯帶回來一支地質隊,帶著羅盤和一些野民嶺人見也沒見過的儀器,在野民嶺裏轉,說是找金。那個地質隊長,是三伯的一個戰友。那些日子,三伯整天樂哈哈的,並讓野民嶺各村寨時常弄些酒肉去慰問那些找金的人。大約過了三個月的樣子,地質隊長神色沮喪,帶著隊伍要走。那天,三伯攔在山口,黑黑著臉,不讓地質隊出山。“黑豹”就蹲在三伯的腳下,凶凶地盯著那地質隊長。三伯就罵開了那個隊長,罵他們是白吃國家幹飯了,還罵了些極難聽的話。那個隊長一聲不吭,臉色漲紅地站在那裏,聽三伯罵完了,還是帶著隊伍走了。

三伯是1975年死的,縣裏為他開了追悼會。葬禮十分隆重,野民嶺的各個村子都來了人,給三伯送葬,那紙錢扔得滿山遍野,許多人都哭了,還有哭昏過去的。人們都念及三伯的好處。三伯沒有火化,被葬在林山縣烈士陵園。三伯的棺木剛剛放進挖好的穴裏,那“黑虎”便跳進去,那畜生不叫,隻是默默地伏在三伯的棺木上,人們把它抱上來,它又跳下去,再抱,它竟瘋狂地叫起來,那叫聲吼得人膽寒,人們隻好將它活埋在了三伯的墓裏。

至今,三伯仍是李家寨的老話題。人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起李氏家族時,談得最多的,往往是三伯。由此,我總替父親悲哀,人們絕口不提他,或許已經忘記了他曾經存在過。

在我父輩的群體中,父親名聲大概算最臭了。在野民嶺人的眼裏,他甚至連跟著蔣委員長跑到台灣去的二伯,以及當了一輩子土匪,最後被解放軍剿滅的二姑也不如。

野民嶺崇拜硬漢子。

父親不是硬漢。

父親當過八路軍排長,1940年日本人大掃**,他開了小差,溜回李家寨。他若不溜,熬到現在,應該是野民嶺一名顯赫的人物。可是他溜了。

父親溜回李家寨,娶了我母親,依次生下我和弟弟和妹妹。父親一直規規矩矩當農民。母親1960年死的。她死時全身浮腫,臉呈綠色,她是餓急了,誤吃了有毒的野菜吃死的。使我哽咽的是,父親當時給生產隊看玉米地,但我們全家隻吃掉了地裏的野菜,竟沒有動一株玉米,甚至一片玉米葉子。我可憐的母親,是否應該說是死於父親的大公無私呢?母親死後第五個月裏,我17歲的弟弟去山上剜野菜,沒有回來,第三天,父親上山去找到他,他竟餓死在山頂了。父親後來說,當時他隻要從地裏弄回幾棵玉米,母親和弟弟就不至於那樣。

我坦率地告訴讀者,父親之所以沒有那樣做,決不是有高度的覺悟,而是膽小。

父親也曾對我說:“我沒有害過人,但我是怕死,真怕!”

文革開始,公社的造反派抓走了父親,懷疑他當年開小差當了漢奸。父親剛剛被打了幾下,便挨不住,便揭發了我三伯是漢奸。親兄弟揭發,不會有詐了。造反派便來李家寨提審我三伯。三伯跟他們到了公社,指著我父親的腦袋罵那些造反派:“一個開小差的胡說八道你們也信?真昏了頭不成?”造反派們不敢把三伯怎麽樣,隻好又放三伯回來。三伯臨出門,朝父親跺一跺腳,恨恨地歎道:“你又何苦害我?”

父親沒被放回來,仍留在公社交待曆史問題,又過了幾天,父親上吊死了,臨死大喊:“三哥,我對不住你嗬!他們打我,用燒紅的鐵絲紮我。”

三伯給父親下葬時歎氣:“他不僅怕死,而且怕疼。他真不像是野民嶺的種啊。”

我至今仍然泄氣,以父親這樣的性格,怎麽會跟爺爺在望龍山當了那麽多年的土匪呢?我常常為我有這樣一個父親而羞愧,他那被怯懦浸透了的生命,當年若在斷角嶺突圍中完結,也就不會在我的家族史上抹上這極窩囊的一筆了。

野民嶺1937年的抗戰以我的祖輩父輩失敗而告終。我的以攔路搶劫為生涯發展到同日本人浴血相搏的祖輩父輩,給野民嶺留下了恥辱,也留下了悲壯。盡我所知,展示了他們的醜陋,也展示了他們的輝煌。我懇請讀者相信我的真誠。

1945年10月,林山縣父老曾為我的爺爺立碑。該碑高3米,寬1.5米。碑文為當時林山縣書法家薄義清先生所書。該碑曾立於望龍山上,文革初被毀。1985年8月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40周年,林山縣民政局在斷角嶺曾在我爺爺立碑處重新立碑:

野民嶺抗戰紀念碑

去年夏天,報社要我到林山縣采訪鄉鎮企業,我乘機爬上斷角嶺,就看到了這座碑。時值遊客如雲,許多人在碑前指指點點,說這是國民黨某軍某事的墓碑。也有人說這是為紀念幾個八路軍壯士在此跳崖的墓碑。於是講了另一個狼牙山五壯士的故事。我心裏多少有些冷清,感歎曆史是容易淡漠的。

那天我怏怏下山。我住在了林山縣招待所。縣委書記袁為民設宴招待我。我認真算了算,他應是林山縣第二十六屆縣委書記。袁書記極善談:“我的名字好記,和女排教練一個名字,不過人家可比我知名度高多了。”

那天他喝多了,胖胖的臉上紅紅的,額上逼出許多細汗。

他記成了我是西嶺石門莊人。

我糾正說我是李家寨人。

他問我家中還有什麽人,需不需要照顧?我說家中沒人了,又問他對李家寨熟悉不?

他說他去過兩次,他說他知道李家寨出土匪,出過一個李嘯天,很有名。

他說李嘯天不該跟國民黨搞在一起,雖然抗日有功,但也屠殺過抗日群眾,有血債。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心裏替爺爺喊冤。

他問我是不是和李嘯天沾親。

我違心地搖搖頭,心頭掠過一陣悲哀,是那種不能為先人證明的悲哀。

那天吃完飯,袁書記很苦惱地說:“都說野民嶺有金礦,還發現過了狗頭金。你能不能在報上吹吹,讓地質隊來探探。你知道我們縣太窮了,要是真能挖出金來,老百姓可就富了,現在太窮了!”

這是他請我吃飯的真實目的。

他說得很動感情,是一種真正的一方父母的感情。

我點點頭。我知道自己被感動了。

分別時他用力和我握手,我記得他的手軟綿綿的,有幾分女人氣。

又過了幾個月,我到A省出差,順便到地礦局看望我一個當局長的戰友老高。

我提了提袁為民的請求,老高連連擺手:“那個縣委書記我見過,來過幾次,還來過信,好難纏,非讓我們派人去找金。”

我說:“都傳說野民嶺有金。”

老高一撇嘴:“屁!日本人都找遍了,就差挖地三尺了。1980年,我剛剛調來,就派飛機在那個地區航測,拉了500多公裏的測線,狗屁異常也沒發現。”

我笑笑說:“我知道那次興師動眾的航測,可是那地方確實出現過狗頭金嗬!”

老高笑了,打開卷櫃,找了幾份資料,扔給我:“我也不跟你廢話了,說你外行怕你不樂意聽,你自己回去翻翻吧。”

那天,我把資料帶回招待所,讀到半夜,又增加了一些關於狗頭金的知識。

傳統的觀點認為,狗頭金是原生金礦脈中的山金經過風化作用破碎,再經過搬運(河流、洪水或冰川等),在適當條件下,沉積而成。但是隨著狗頭金發現塊數的增多,研究工作日益深入,狗頭金的許多特征已經很難用這種物理特征來解釋了。當前,地礦學家對狗頭金的成因,主要認為是化學作用或生物(包括細菌)作用形成的。研究表明:狗頭金顆粒都大於原生金礦床或含金地質體中的金礦物顆粒。狗頭金的成色也常常高於原生金。

這些特征說明,金是呈溶液或膠本或懸浮體狀態在天然水中運移的,並在適當條件下,圍繞著機械搬運的金粒沉澱,再生長大的。

當代地礦研究工作還發現,若幹動植物機體可以吸附金,如苔蘚、木賊含炭的物質等,這些生物死亡,可以形成金的堆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