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河陽變局 —— 1 ——
房間裏的空氣很沉,是那種能把人的心壓得咯吱咯吱響的沉。
這是桃花山下友誼賓館小二樓一間豪華套房,能走進這兒的,有兩種人,一是跟省委副書記齊默然關係非常密切的下屬,這種人不多,超不過五個;一是在全省能叫得響的企業家,這種人數量雖是稍稍多點,但他們不能常來,齊默然對他們走進這兒的次數限製得很嚴。所以一年四季,這兒基本是空擱的。自打上一次周一粲走後,這兒就沒再讓陌生的腳步打擾過。
齊默然把自己關在這裏,已有兩天。
省委的人都以為他去了北京,就連秘書也這樣認為。但是他沒去。
茶幾上擺著兩樣東西,一份,是剛剛從北京發來的傳真。有人終於幫他搞到了省委高波書記的病曆,還有幾位專家今天做出的最新會診結果。這資料極為保密,正常情況下,你就是看一眼都不可能,甭說把它複印下來,甭說把它再傳到銀州。齊默然把它弄到了。
他必須弄到。
另一份,分量輕點兒,是秦西嶽麵呈給他的十二條意見。
兩樣東西放在一起,就證明,齊默然在深思一些事了。
北京的傳真終於讓他放下心來,盡管還不是太穩當,但總算可以落一落地了。看來,高波要想重新回來工作,不可能了。
那麽……
他把一支軟中華煙放進了煙灰缸裏。過了一會兒,又拿出來,放進一支硬中華。又想了一會兒,不妥,還是換了軟中華。這麽反複了幾次,最後一咬牙,放進了一支硬中華。
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再也不能幹擾他。想想,從高波出車禍到現在,他這麽翻來覆去地,矛盾了多少回,鬥爭了多少回。單是往北京跑,就跑得他身體都變形了。現在好,再也不用跑,再也不用托關係打聽,盡可從從容容地去實施一些計劃。
計劃是現成的,在他心裏裝了幾年,眼看都要發黴,派不上用場了,老天爺卻幫了他,讓高波出了車禍。
那麽,他還等什麽,還有什麽必要再等?這麽想著,他又抽出一根硬中華,放進了煙灰缸。
第二份資料,雖是分量輕,但應付起來,卻一點兒也不輕鬆。若不是今天接到這份傳真,他真就讓秦西嶽這十二條給難住了。
現在好,有了這份傳真,他還能讓難住?不過策略還是得講的,他向來就是一個在策略上用功的人。要不然,他到現在還能理直氣壯地指揮著一切?
齊默然左手抽出一根軟中華,右手抽出一根硬中華,同時放進了煙灰缸!
爾後,他手上就沒有任何動作了。
他在心裏默默念叨了幾遍秦西嶽的名字,然後起身,打開窗戶。外麵的空氣嘩地吹進來,剛才還壓抑得讓人想死的屋子一下活蹦亂跳起來!
表麵看,秦西嶽提出的這十二條,是衝河陽的班子來的,但每一條,又都指著一個方向。這個世界上,興許隻有他才能懂,秦西嶽的目標到底在哪兒。
這十二條,核心問題有三個。
一是老奎的死,秦西嶽要求一定要查清死因,給死者活者一個說法。這好辦,不是有證據證明是喬國棟威逼的嗎,玻璃杯也是他讓拿來的,正好,借這個事兒,把姓喬的拿掉,讓他也付出點代價。
二是河陽的班子。秦西嶽用五頁紙的篇幅,曆數了河陽班子的種種不軌行為,特別指出,這是一個不團結的班子,一個內耗大於合力的班子,一個不幹正事不為百姓著想的班子。他還質問省委,配備這樣的班子,符不符合黨的組織原則,符不符合一切為民這個根本?令齊默然想不到的是,秦西嶽這次重點將火發在了周一粲頭上。他怎麽會把火發到周一粲頭上呢?怪人,真是怪人!
周一粲可是當初他老婆的部下啊,又是他部下的老婆。
這個書呆子,眼光毒啊——
第三,就是胡楊河的治理,也是他老生常談的問題,不過這次提得更尖銳,更上綱上線。他質問省委,為什麽省人大形成的決議,省委省府就是變著法子不執行?胡楊河流域的治理,啥時候才能落到實處?這裏麵又扯出兩個具體問題,一是關井壓田還有移民補償,二就是造紙廠的事。
這就更怪了。不是有消息說,秦西嶽對關井壓田,不是已經猶豫了嗎,已經懷疑了嗎?怎麽又……這是件小事,不管秦西嶽怎麽想,這問題解決起來容易,關就關,無所謂的。他也再三強調要堅持關井壓田,問題出在強偉那兒,是強偉的思想在動搖,正好,正好啊。
造紙廠難一點,關,顯然是不可能,但得想個辦法,不能老讓人把它當個話題。都怪周鐵山,說話咋就總也聽不進去呢?這人,這人也是個麻煩!
這三點,要說狠上心解決,不難。要說不解決,也沒關係,真的沒關係,一個秦西嶽,能翻得了天?人大代表——想到這四個字,齊默然不由得就笑出了聲。
笑完,他還是決意去實地解決一下,迫使他作出這個選擇的,不是秦西嶽,是另一個人。這兩天,齊默然腦子裏反複閃現的,是這個人的麵孔。
汪民生!
一周後,齊默然輕車簡從,來到河陽,陪他一道來的,是人大另一位副主任——李源漢。
河陽上下陷入一派繁忙。
盡管齊默然再三聲明,此次下來,隻是對胡楊河流域的生態環境做一次調研,為省委即將召開的專項治理工作會議做準備,但河陽方麵,還是興師動眾,做足了準備。齊默然一行在河陽做了短暫停留後,驅車直奔沙漠。先是在強偉的陪同下,參觀了幾片防護林,接著又到秦西嶽他們的實驗點看了看。
秦西嶽已在兩天前回到沙漠,毛西副院長找他談話,代表院黨組向他作了檢討,承認停職是不對的,要他千萬別受影響,一如既往地幹好本職工作。秦西嶽沒跟他計較,也沒時間計較,匆匆忙忙就又到了沙漠裏。他們同樣接到了通知,要求做好迎接工作。可惜秦西嶽啥也沒準備,甚至連一條熱烈歡迎的橫幅也沒掛。強偉一看現場冷清清的,臉上掛不住,參觀防護林時,他還提前派人到實驗點來了一趟,意思就是讓秦西嶽把場麵不要搞得太冷清了,誰知老頭子能頑固到這份上。
齊默然倒是不在乎,他跟秦西嶽的兩個研究生簡單交流了幾句,然後到實驗田轉了轉。指著去年培育出的沙生林新品種說:“一定要下決心把它推廣開來,市縣要合起心來,把沙生林的推廣當成一件大事去抓。”強偉趕忙說是,秦西嶽立在遠處,手裏拿著剪子,在修剪樹苗。齊默然大約覺得再看下去也沒啥意思,便提議去附近的村子看看。
第一天平平安安過去了,第二天本打算要去造紙廠,在那兒開現場會,周鐵山都已把準備工作做好了,臨出發前齊默然突然改變主意,說造紙廠就不去了,還是去九墩灘吧,看看移民的生活情況。車隊便掉頭,朝沙漠方向去。這天周一粲跟齊默然坐的是一部車子,周一粲要上自己的車,齊默然忽然說:“坐我的車吧,順便聊聊。”周一粲受寵若驚,揣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坐在了齊默然的車上。簡單寒暄幾句,齊默然便問起她的家庭來,言辭裏充滿關愛之意。周一粲不安極了,沒想到齊默然會如此關心她,看來,那次拜訪卓有成效。誰知就在她暗自興奮時,齊默然忽然問:“你家老車最近情況還好吧,好久沒見他了。”
周一粲一愣,不知道齊默然問這話什麽意思,嘴裏機械地答:“好,很好。”
齊默然接著說:“改天有空跟他聊聊,沙漠所可是個專家雲集的地方啊,他們是我省的棟梁之才,省委對他們的關心,是有點少。”
周一粲趕緊道:“多謝齊書記關心,回頭我一定轉告樹聲,讓他找你匯報工作。”
“匯報就不必了,一粲啊,等你在位子上幹久了,你就知道,聽匯報是聽不來實話的,要想聽實話,就得親自到下麵來,在田間地頭聽,在農民的炕頭聽。你這個市長,可不能犯官僚主義。”
周一粲連忙欠起身子,甚是不安地道:“齊書記,你的教導我記住了,今後工作當中,我一定牢記走群眾路線這個根本。”
“看你,又來了是不?什麽教導,不就隨便說說嘛。”
一句話說得車裏氣氛緩和不少,周一粲剛要鬆口氣,齊默然又問:“你家老車跟老秦關係不是挺好的嗎,怎麽……”齊默然沒把話問完,目光抬起來,別有意味地盯在了周一粲臉上。
周一粲的臉涮地紅了,身子跟著一陣發緊,剛剛湧上來的得意瞬間消失。秦西嶽怒找齊默然,這事已在下麵傳得沸沸揚揚,那天晚上,為這事她還跟車樹聲狠吵了一架。秦西嶽這樣做,非但令她費解,也讓她很傷心。她是很尊重他的啊,怎麽會……
“齊書記,你就別說了,老秦這個人……”
“不,老秦這人很有觀點,也敢堅持自己的觀點。一粲啊,給你提點意見,以後對老同誌,要多尊重,多關心,要虛心接受他們的批評。”
周一粲心裏“嘡”一聲,完了,繞來繞去,他是在批評自己。本來上車前她還幻想,齊書記如此熱情,會不會是有好消息帶給她,哪知……
她嘴裏雖是嗯著,思維卻早已僵住,固定在齊默然那句話上拗不過來。車子在沙漠裏疾馳,碾起的塵土很快罩得天地一片灰蒙。齊默然將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麽。其實這陣兒他啥也沒思考,他還需思考什麽?他喚周一粲上車,就一個目的,轉著彎子告訴她,秦西嶽對她有意見。這話用不著明說,明說就沒了意思。他相信周一粲能聽懂,至於聽懂後該怎麽做,那是她周一粲的事情,用不著教她。
車裏的周一粲沒話了,沉默著,尷尬著,不安著,很難受。
車子繼續往前開,快要拐上通往前麵村莊的便道時,路上忽然發生騷亂,有不少人從沙窩裏衝過來,堵在了路上。
司機一個急刹車,將車停在了路邊,還沒等司機探出頭,前麵車上的河陽市人大副主任陳木船慌慌張張跑來說:“不好了,齊書記,有人攔車,是上訪的!”
齊默然一動未動,臉色慢慢地暗下去。
圍堵車子的是火燒溝村的村民,火燒溝原是五佛山區的一個村子,兩千多口人,移民時,市上將火燒溝全村移了下來,安置在了九墩灘白板梁,村民們嫌白板梁難聽,還是習慣性地將自己的村子叫火燒溝。
村民們在路邊的沙窩裏等了兩天,總算把車隊給等來了,一見公路上揚沙,領頭的朱三炮便喊:“衝上去,一輛也不能放走!”村民們嘩一下,就像羊群一樣奔向了公路。
齊默然走下車,攔車上訪的事他遭遇過不少,如今都成習慣了,也用不著畏難。陳木船想勸阻,又不敢勸阻,隻能戰戰兢兢跟後麵,快到人群跟前時,他噌地跳前麵:“齊書記,你先不要暴露身份,這村的人,刁蠻得很。”
齊默然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步子卻奇怪地停了下來。
朱三炮帶著人,將強偉等人圍堵在路中間,一同來的婦女還有老人,已按事先確定好的計劃,朝自己選準的車子撲去,不大工夫,十幾輛車前,就都有了人。齊默然看見,自己那輛車前,一下堵了十幾個婦女,大約她們認出那是輛好車,一定坐著大官。
“強書記,這回你跑不掉了吧?”朱三炮臉上露著得意的笑,陰陽怪氣地說。
“咋還叫他強書記,叫他強騙子,強贓官。”
“對,叫他強贓官!”
“聽見了吧,不是我朱三炮跟你過不去,是一村的人跟你過不去。”
“朱村長,讓人群散開,有話到村裏說。”強偉道。
“散開?散開你不就給跑掉了?”身後一個老漢道,他自以為這話說得很聰明,說完,自個兒先嘿嘿笑了起來。
強偉起初還顯得緊張,一見齊默然已走下車,就立在離他不遠處,那股子緊張,竟奇怪地給沒了。也好,反正事情遲早要讓他知道,不如就讓他看得明白點。
“聽見沒有,讓人群散開,不能影響交通,我跟你們到村裏去,有啥話,今天就往透裏說。”
“透裏說,就怕你說不透。”剛才那個說怪話的老頭又喊了一句。強偉恨恨地剜了老漢一眼,正想衝老漢說句什麽時,身後突然響來更怪的聲音:“我打聽清楚了,那個又白又胖的才是省委的大官!”
就一句話,村民們便嘩地朝齊默然圍去,朱三炮見狀,也丟下強偉,衝那邊擠過去。
齊默然被村民們圍堵了整整四個小時。
村民們一開始七嘴八舌,有起哄的,有謾罵的,也有叫苦喊冤的,吵得齊默然一句也聽不見。市長周一粲見狀,慌忙擠進來:“大家不要吵,不要鬧,有啥話,一個個講,放心,齊書記今天就是到現場給大家解決問題的。”
“你走開,一個女人家,亂插什麽嘴?”有人罵。
“不跟女人說,女人一邊涼著去!真是的,咱河陽沒人了,弄個掃帚星當市長。”
“女人當家驢犁地,河陽的日子,怕是沒指望了。”有人索性說得更野。
你一句,我一句,村民們將火發在了周一粲頭上,周一粲生怕再惹出什麽麻煩,灰溜溜地閉起了嘴巴。周一粲的舉動令強偉驚訝,剛才朱三炮他們圍攻自己時,她一直冷冷地站在邊上,像個沒事人,這陣兒,她卻衝鋒陷陣,充當起英雄來。
村民們發了一陣子野火,漸漸安靜下來,齊默然這才說:“大家有什麽問題,不要吵,選個代表出來,一件一件談。”
代表不用選,現成的,火燒溝原村長朱三炮。一年前因帶領群眾圍攻九墩灘鄉政府,被鄉黨委撤了職,此後,他便成了火燒溝村名副其實的村民領袖。
朱三炮一氣講了半個小時,講得雖是淩亂,但也算是把問題擺了出來。齊默然暗暗歸了歸類,朱三炮一共向他提了十幾個問題,核心的,也是三個。第一是關井壓田,朱三炮說,縣上市上說話沒個準,草驢子放屁一樣,今天這麽個響聲,明天那麽個響聲。說得好好的,今年不關井,也不壓田,可突然地就把八眼井給關了。八眼井損失有多大,啊?你算算,有多大?攤到村民頭上,每個人就得背將近五百塊,一年的收入哩。還有,打井時說好給的補助款,到現在一分沒拿到,你們政府說話還算不算數,讓老百姓信不信了?第二是移民搬遷費,說好了每人八百,到現在二百也沒拿到,錢呢?錢讓哪個王八蛋吞了?第三,朱三炮提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問題。
朱三炮說:“生個娃娃,也要看是不是當官的啊?老百姓多生一個,攆哩,抓哩,扒房哩,揭瓦哩,就差沒拿個刀刀騸人了。當官的生了,咋沒人言喘?你查查,單是一個九墩灘鄉政府,超生了多少,咋還一個個官當得好好的?”
說了怪話的那老漢又接話道:“人家生的是龍種,當然不罰,國家還給獎哩。我們草民百姓生的是草根,當然要滅!”
“龍種?怕是野種壞種吧?”有個婦女順嘴撂過來這麽一句,人群嘩一下笑開了。
這話驚了強偉一驚。計劃生育?咋又把矛盾扯這上麵了,難道鄉上真有超生的?如果有,他這個市委書記,可就太官僚了。
齊默然聽完,略略思忖了一會兒,開始表態。今天這場合,他要是不表態,怕老百姓不會放他過去。
“好,這位朱同誌,你反映的問題很好,也很全麵。我對情況掌握得不是太透,按說沒有發言權,但大家既然把問題提到了我麵前,我簡單表個態。”齊默然頓了一下,司機趕忙將水杯遞上,齊默然沒喝,水杯端手裏,接著講:“第一,關井壓田的事,必須關,必須壓。眼下胡楊河流域全線缺水,生態問題非常嚴重,我們不能為了一個村、一個鄉,就把整個流域給毀了。”
“誰毀了流域,你把話說清楚,我們才搬來幾年,腳還沒站穩哩,咋是我們毀了流域?”老漢又道。
“我不是說你們,我是說……”
“不說我們咋要關我們的井,壓我們的田?你這個領導說話講不講理,前言不搭後語的,還省上的大官哩。”先前說怪話的婦女搶白道。
“大家不要亂吵,聽齊書記把話講完。”周一粲見現場越來越亂,心裏急得要起火,再次站出來,高聲阻止道。
“誰想吵,你以為我們愛吵啊,你們把事做好,我們會吵?”
村民的情緒越發激動,一聽齊默然說井要關,田要壓,一下就急了,吵嚷聲此起彼伏,齊默然講了一半的話隻好停住,等村民們發夠了牢騷,他才接著道:“這關井壓田,不是針對你們一個村,是全縣,全市,全流域,這個要給大家講清楚。當然,關井壓田不是想剝奪掉你們的生存權,市縣會拿出具體辦法,妥善安排大家的生活。請大家放心。”
“放心個頭,總是說這種喝涼水不酸牙的話,當我們是三歲小孩,一次次地拿話耍我們。”
齊默然不好再講下去了,本來他還想講得更透些,更有說服力些,一看現場的情況,隻好閉起了嘴巴。
“啞巴了,啊?嘴讓羊肉骨頭塞住了,咋不講你的政策了?甭以為你是省裏來的,我們不敢罵你,逼急了,中央來的也罵!”
人多勢眾,這一天的村民們算是過足了嘴癮。
強偉緊著在想,火澆溝的井啥時關的,不是他已跟縣上暗示了嗎,關井壓田的事,暫且放放,不要搞得太緊,等把試點紅沙窩村的遺留問題全部解決掉,市上再考慮,是不是調整一下政策。怎麽突然地就把九墩灘這邊的井也給關了?
恰在這時,有人跑來跟他說,井是九墩灘鄉鄉長毛萬裏帶人關填的。
一聽是毛萬裏,強偉頓然明白,這事肯定跟周一粲有關!忍不住地,就將目光投到周一粲臉上。這陣兒,周一粲不敢再護著齊默然,害怕村民們當著齊默然的麵,罵出更難聽的話,她站在離齊默然五步遠處,目光焦灼不安地亂碰著。碰來碰去,正好就跟強偉撞上了。
周一粲一悸。一看強偉在遠處怒目而瞪,惶惶地低下了頭。
強偉哪裏知道,不光井是毛萬裏帶人關填的,就連鄉幹部超計劃生育的事,也是毛萬裏說給朱三炮的。鄉黨委書記楊常五原來隻有一個女孩,毛萬裏費盡心機打聽到,楊常五還偷著生下一兒子,藏在他姐姐家,一直由他姐姐養著。這個消息對毛萬裏來說,真是太重要了,他搶在關井前,將此事透露給了朱三炮。朱三炮真是一個炮筒子,當下就找到鄉政府,跟楊常五理論。楊常五在超計劃生育問題上處理過不少人,包括朱三炮,一聽朱三炮掌握了他的隱私,嚇得當下就白了臉。這些日子,楊常五的心思都讓兒子給占住了,哪還有精力顧及鄉上的工作。毛萬裏趁勢帶著人,強行關了火澆溝八眼井,這才把矛盾挑起來。
強偉站在路邊生悶氣的空,朱三炮他們又跟齊默然提出了錢的事,他們今天攔車的真正目的,就在錢上。
“井讓你們關了,地也讓你們壓了,你們是政府,我們惹不過。惹不過我們躲得過,拿錢來,把補償款還有搬遷費一次給我們算清,我們搬回山裏去,這沙窩窩,不住了。”
“對,不住了,給錢,一分也不能少。”
一聽要錢,齊默然把矛盾交給了周一粲:“你是市長,這個問題你來解決。”
周一粲漲紅著臉,結結巴巴道:“錢的事請大家放心,市上正在想辦法,今天我當著省委齊書記麵,給大家表個態,一月內把拖欠你們的款全都解決掉,好不?大家現在把路讓開,省委齊書記還有急事。”
“少聽這娘們叨叨,姓強的說了都不算,她說了能算?老說沒錢,沒錢憑啥搬我們,沒錢咋還關井,井不是錢?”
“沒錢你們屁股底下坐的啥,你們來了不到二十個人,你瞅瞅,屁股底下坐了多少?”有人起哄。
“把車扣下,三憨子,抬車,抬到沙窩子裏去!”朱三炮發話了。
那個叫三憨子的,真就帶著幾個壯漢,往齊默然的車前走,周一粲急了,攆過去擋住三憨子:“你們要敢亂來,我就叫警察!”
不提警察還好,一提,村民們的火更大了。立時,就將周一粲團團圍住,非要她叫個警察來。周一粲臉色蒼白,拿著手機,可憐巴巴地望著齊默然。到了這時,齊默然也知道今天這個關不好過,他恨恨地瞪著強偉,對強偉的不滿,算是達到了極限。
這天的事態最終還是強偉平息掉的,生了一會兒悶氣,心想再不解決,齊默然的麵子就徹底沒處放了,暗暗一咬牙,衝朱三炮他們走了過來。
“要扣車是不?我的車在那邊,就那輛越野車,值個幾十萬,開去。”朱三炮愣了愣,不清楚強偉這話啥意思,正犯怔間,就聽強偉衝司機喊:“把車開到村裏去,鑰匙給他!”
朱三炮讓強偉這話震住了,沒想到強偉會來真的。別人卻興奮起來:“三炮,你坐上,先嚐嚐坐官車啥味兒。”
“坐去呀!”強偉衝朱三炮斷喝一聲,然後衝村民們說:“我今天表個態,如果一周內把欠你們的款還不了,這車,就歸你們了。”
朱三炮騎虎難下,在村民們一陣鼓動下,真就坐上了車,司機再次望了眼強偉,見強偉黑青著臉,態度堅決,沒敢再遲疑,將車開進了村子。
直到晚上九點,車隊才緩緩駛進河陽城。回來的路上齊默然一言不發,司機也不敢多嘴,到賓館後,陳木船跑過來,說直接進餐廳吧,累了一天,餓壞了。齊默然剜了陳木船一眼,這一眼剜得,陳木船的魂差點兒沒掉出來。
沒有人敢打擾他,強偉壓根就沒回賓館,他坐哪部車,齊默然都沒注意到。周一粲倒是跟進了賓館,一直跟著他上了樓,快要進門時,步子卻僵住了。大約也感覺到跟進去沒啥好果子吃,門外站著等,等了將近半小時,不見齊默然出來,又不敢伸手敲門,無奈地歎口氣,一步一回頭地下了樓。
齊默然躺在沙發上,心裏說不出是惱火還是沮喪,很不對味兒。這一天折騰得,非但正事沒做,反倒受了一肚子氣。想想農民們的那些怨氣,那些順口而來的髒話,還有反映的那些個事,他就恨不得立刻回省城,將強偉撤了!
是的,強偉不能再幹下去了,再幹下去,河陽不但發展不了半步,而且連穩定也難保。想想,強偉來河陽之前,河陽的綜合指標全省排名第三,農民收入排名第一,這才幾年工夫,河陽就成了這個樣子。這是公,私呢?一想私,齊默然對強偉的恨,就越發深得沒邊了。這次下來,盡管他沒見幾個人,也沒刻意到哪兒去了解,但關於強偉的意見、不滿,還有牢騷,還是源源不斷地到了他耳朵裏,最最關鍵的,據陳木船反映,強偉現在還在越過他,將情況直接反映到高波那兒去。就在老奎炸法院之前,強偉還到過一次北京,聽說高波是在高燒狀態下堅持著聽完匯報的。
這個情況很重要啊!可惜,一次次的,他還是給了他機會,給了他希望,指望著他能迷途知返,回到他身邊來。
這可能嗎?
不可能了。
正想著,門敲響了,齊默然以為是周一粲,沒吭聲,心說你敲吧,我現在誰也不見,你們幾個,我一個都不放心,實在不行,我就從別處調人!
河陽的班子是得調整了,必須調整,再也不能猶豫!
門敲得很頑固,不像是周一粲,周一粲還沒這個膽。齊默然打開門,來的是周鐵山。他沒吭氣,踏著拖鞋回到了沙發上。
“受驚了吧,老領導。”周鐵山樂嗬嗬的,一看齊默然臉色,就知道他還在火頭上。
“受什麽驚?”齊默然的口氣很淡,聽不出他有什麽火。
“走吧,老領導,先吃飯去,我知道你肚子還餓著。犯不著,跟這些刁民,犯得著生這大的氣?”
“你這話什麽意思?刁民,這兩個字你也能講得出口?鐵山同誌,你可是全國人大代表,什麽時候,也別忘了你的身份!”
周鐵山怔了一怔,緊跟著就道:“我改,我以後改,隻要老領導不再生氣,我周鐵山啥都改。”
“不是給我改,是為你自己改!”齊默然再次批評道。
“我知道,我知道,老領導批評過多次了,我這人沒長進,讓老領導失望。”周鐵山皮笑肉不笑地道。
“那好,先把造紙廠給我關了。”
“這……”周鐵山臉上的笑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嘴裏沒一句實話,說吧,請我吃飯,又想打什麽算盤?”
“哪啊,老領導,你就甭這麽疑神疑鬼了,我今天等了一天,原想你能到廠裏看看的,哪知……”
一說這個,齊默然的氣又來了,早知道這樣,早上他就不該改變主意。“算了,吃飯去!”
剛進到酒樓,強偉的電話就來了,說他剛剛回到賓館,路上又出了點事,耽擱了一小時。
“我說強書記,你能不能少出點事?”說完,齊默然啪地關了手機。
晚飯是他跟周鐵山兩個人吃的,就是周鐵山前些日子請周一粲的那個包間,但這一次,周鐵山沒敢擺譜,隻叫了一個服務員,點的也全是家常菜。飯間,齊默然再次提起造紙廠的事,他不能不提,今天朱三炮跟他說的一大堆問題中,就有造紙廠,不過他覺得在那種場合不便回答造紙廠的事。這陣兒,他就不能不跟周鐵山提前打個招呼了。
“鐵山啊,我知道造紙廠是你的心頭肉,如果讓你關,你一定舍不得,弄不好你還要罵娘。可這次,我覺得是非關不行了。”
周鐵山的臉陰住了,他今天來,也是為這事,他已從別的渠道聽說,強偉正在派人收集造紙廠汙染流域的證據,前些日子秦西嶽也在做這工作,他估摸著,造紙廠是遇到鐵坎兒了,能不能度過這個坎,齊默然的意見就很重要。
“真的……不好保?”半天,他這麽問了一句。
“難啊!”齊默然陰沉沉道。
兩個人的表情就都凝住了,心,似乎也凝住了。過了好長一會兒,周鐵山才道:“你看著辦吧,實在保不了,就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