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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的下午,強偉決計回河陽。盡管開發區的事兒一件也沒解決,問題都還擱在原處,但他心裏,似乎有了應對的辦法。其實這應對不是指應對開發區的農民,而是應對喬國棟和周一粲。眼下他跟周一粲、喬國棟兩個,很像是在玩一場遊戲,一方想借老奎這根導火索,點燃河陽這個炸彈,讓他強偉頭破血流。一方呢,是想竭盡全力,不讓這個炸彈炸響,或者,炸得晚一點。到底能不能扼製住對方,目前還很難說,要不,肖克平也不會替他發急了。強偉甚感惱火,啥事兒也瞞不了肖克平這雙眼睛,他現在甚至有點兒恨這個年輕人了。有些事強偉是不想讓別人猜到的,包括他的心思,還有他的苦惱,可偏偏,肖克平像個人精,把他的啥事兒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身邊有這樣一位秘書,你能說是福還是禍?
強偉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現在真是太敏感,怎麽能對肖克平生出這種想法呢,荒唐!
車子很快離開九墩灘,將茫茫的大漠甩在了身後,強偉眼裏,開始湧進綠色了。酷夏的田野,還是很有看頭的,盡管旱象四生,驕陽怒射,但真要讓綠色絕跡,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強偉正瞅著車窗外的田野發歎,手機響了起來,一看號碼,他的心怦怦就跳了起來。
手機持續響著,強偉沒接,但也沒壓斷,似乎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接這個電話?坐在前麵的肖克平似乎意識到什麽,掉頭問:“強書記,要停車嗎?”
強偉感謝地望了他一眼,說:“停下吧,下去解個手。”
剛下車,強偉接通電話,許豔容在電話那邊情急地說:“我要見你,有急事。”
“我在回來的路上。”
“你先別回來,告訴我地方,我去接你。對了,你把司機跟秘書打發走,我不想讓他們看見,你那個秘書太精了。”
強偉回頭望了一眼車子,見肖克平並沒跟著下來,心裏一釋然,道:“這樣不好吧,欲蓋彌彰。”
“你就聽我一次吧,我這就動身,你在紅柳灣等我。”
回到車上,強偉悶了一會兒,跟肖克平說:“到紅柳灣你們先回,我去見個老鄉。”
肖克平嗯了一聲,一個字也沒多說。
許豔容的車子到達紅柳灣時,天已近黑。強偉問怎麽回事,許豔容笑說:“真是懶漢不出門,出門天不晴,上路不久,車子就爆胎了。”強偉一看許豔容又換了新車,問:“哪來的?”許豔容道:“借的。”強偉不信,狐疑地盯著許豔容:“你不說清楚,就別想讓我上車。”許豔容見他又較了真,歎氣道:“你能不能少懷疑點別人,我同學在銀州做生意,剛買了新車,我借來玩幾天。”
“你還有心思玩?”強偉故意繃了個臉,弄得許豔容挺難為情。上了車,強偉問:“啥事,這麽急?”許豔容沒說,將車子拐上一條便道,往西去。
“要去哪?”強偉一看許豔容不是往河陽開,心裏越發犯疑。許豔容原本不想這麽快就告訴他,又怕強偉不停地問下去,便道:“還能是啥事,有人在查車禍案。”
“車禍案?”強偉的聲音嘩地變緊,盡管車內光線暗淡,但還是能看出,他的臉色瞬間變暗了許多。
“我也是剛剛聽說,公安局派了幾個人,在查去年那起車禍案。”
強偉哦了一聲,其實不用許豔容提醒,一聽“車禍”兩個字,他就猛然意識到,有人開始做賈一非的文章了。
“是周一粲還是喬國棟?”他問。
“目前還不能肯定,我估計周市長的可能性要大點。”
“這個女人,她到底想做什麽!”一聽是周一粲,強偉突然就失了態。許豔容沒敢吭聲,畢竟周一粲是市長,強偉怎麽說都行,她不能跟著亂起哄。她今天急著見強偉,就是想提醒他,這種時候,一定要冷靜,不要自己先亂了陣腳。當然,這些話她不能明著講出來。明著一講,強偉會受不了,他是個自尊很強的人,決不容許一個女人來教他怎麽做,哪怕是她許豔容。
“你到底往哪裏開?”強偉的脾氣又上來了,見許豔容不回河陽,盡往西走,暴躁地就吼。
“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哪也不去,往回開!”
許豔容默了一陣,轉而一笑道:“你別老發火好不,發火對身體不好。”
“她到底想幹什麽,她還嫌添的亂不夠?回去,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胡來!”
“你現在回去就能製止住她?”許豔容反問了一句,見強偉黑住臉不說話了,又道:“她既然敢安排人去查,就已經不在乎你的態度了,這個時候你找她,不是自討沒趣?”
“可……”強偉想說什麽,被自己的憤怒噎住了,過了一會兒,無力地道:“算了,由她去吧。”
車子很快駛出河陽地界,往昌平方向去。一股熟稔的氣息從車窗外湧來,強偉不由得就感到一陣輕鬆。昌平的山,昌平的水,昌平的一草一木,包括這兒的空氣,他都感到那麽親切,那麽自然。仿佛,他就從沒離開過昌平,沒離開過這片他熱愛過的土地。他摁下窗戶,衝車窗外深深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感覺身心真是放鬆了不少。
忽然間他才明白,許豔容為啥要朝這邊開,為啥要把他帶到昌平來。昌平是磨煉他、成就他、把他推到人生高峰的一片土地啊,無論身處何地、何境,隻要一聽見“昌平”兩個字,他的心就會猛然加快速度,跳得他激動不寧了。許豔容帶他來,就是想讓他重溫這片土地上的記憶,重新找回那份熱愛,那份自信,那份不懼一切的魔力。
真是個心細的女人啊!這麽想著,他側過身,深情地注視了她一眼。夜色越來越濃,許豔容全身心地用來開車了,沒注意到他的目光,不過她的心裏,卻在為這個男人捏著一把汗。
車子到了昌平,徑直開進了鎳都大廈。雄偉的鎳都大廈,曾寄托了他多少夢想,揮灑了他多少豪情,在這兒,他發出過別人不敢發的錚錚誓言,作出過別人不敢作的艱難決擇。最終,他成功了,將一座礦業基地,建設為西北最具魅力的現代化工業城市,四年間他讓這兒的工農業總產值翻了三番,讓步履維艱的礦業公司重新煥發生機,並且一舉打入國際市場,在國際上刮了一股昌平風。讓中國的鎳,成了國際市場的香餑餑。這還不算,昌平原來隻有礦業,農業幾乎為零,充其量它還不能叫市,隻是沙漠邊上的一片礦區。正是在他的大膽設想和不懈努力下,省委才作出決斷,將河陽及周邊市的四個縣劃入昌平,從而讓昌平作為中國的鎳都,實現了質的飛躍。四年間他一手抓礦業發展,一手又用礦業賺的錢扶持農業,將原來四個沒人要的窮縣一下提升起來,終於躋身於商品糧基地的行列。
沒想到,六年後的今天,他竟以這種方式,偷偷摸摸來到了這兒。
許豔容大約猜出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道:“下車吧,別亂發感慨了。物是人非,有些事你是想不透的。”
他頹然一笑,跟著許豔容下了車,兩人徑直來到貴賓樓,房間顯然是提前訂好的,一間套房,一間豪標。許豔容打開門說:“進吧,我的大書記,今天該你好好休息了。”
進了門,強偉先將手機關了,既然讓人家綁了來,莫不如就甩開一切煩惱,徹底放鬆一次。再說,他也很有些日子沒跟許豔容單獨在一起了,坦率地講,他也有些想她,也很想有這麽個機會,能跟她說說心裏話。
盡管許豔容做得很隱秘,沒帶院裏的車也沒帶院裏的人,偷偷摸摸半道上將強偉接走了,但消息,還是很快傳到了喬國棟耳朵裏。
向喬國棟透露信息的,不是別人,正是對他懷有切膚之恨的左旂威。左旂威撥通喬國棟的電話,假惺惺地問候了幾句,然後道:“喬主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小奎是怎麽死的嗎,你可以去問許豔容,案子是她辦的,她知道一切。”
“許豔容?”喬國棟不明白左旂威為什麽會突然給他打這個電話,但一聽“許豔容”這個名字,還是本能地來了興趣。“她在哪?”喬國棟順口就問。
“她在哪?怎麽,喬主任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跟我這個下了台的人開玩笑?”
“有什麽話你就直接說,我老喬沒功夫陪你開玩笑。”內心裏,喬國棟還是對左旂威等人有本能的戒備,宋老爺子的這幫兒女,不會拿他喬國棟當碟菜。
“許大庭長這陣兒正跟強書記熱火哩,喬主任想不想知道具體地點?”
“不想!”喬國棟說完,砰就將電話壓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不甘心,強偉不是去了九墩灘嗎,怎麽能跟許豔容在一起?強偉要是真跟許豔容在一起,這裏麵,文章可就大了。聯想到外界的諸多傳聞,喬國棟的熱血一下就沸騰了,好啊,強偉,這個時候,你還有時間亂搞。怪不得小奎的案子表麵上查得風風火火,實質性進展卻一點也沒有,原來真是你在裏麵作怪。他抓起電話,按號撥過去:“你剛才那話什麽意思,要說就說清楚!”
“喬主任,我就知道你還會打過來。喬主任真是有心之人啊,怪不得我家老爺子對你念念不忘。想知道他們兩個在哪兒嗎?我告訴你一個號碼,你打過去一問便知。”說著,左旂威就說了一個號,喬國棟真就很有興趣地將號碼給寫在了紙上。
跟左旂威通完話很久,喬國棟都在猶豫,要不要打這個電話?一個心理,他怕跟左旂威這樣的人扯上瓜葛,左旂威畢竟不地道,跟他的小舅子宋銅一樣,不是什麽好貨色。再者,這事要是傳強偉耳朵裏,強偉定不會放過他。但,另一個心理,他又被許豔容這女人攪得不安。小奎的案子一開始是許豔容經手的,生在鄉村的小奎要離婚,離了兩年,沒離掉,最後一紙訴狀,將老婆酸果兒告上了法庭。許豔容調解了一年多,最後沒調解成,判了,將小奎跟酸果兒的婚姻拿法律解除了。但在財產分割上,卻出現了麻煩,判給酸果兒的財產,遲遲落不到酸果兒手裏,小奎不給,老奎也不給。更麻煩的,老奎還不讓離了婚的酸果兒走,說要走也得小奎這畜生走。“讓他走,跟他的野媽媽過去,你帶著孩子,就住在這裏!”這是老奎的原話,還說他說出的話就是釘子上的鐵,不會變,讓酸果兒放心,隻要他活著,就有她住的吃的!酸果兒當然不樂意,既然小奎不要她了,要跟野女人過,她賴在這裏,就讓人笑話。她想把財產要到手,帶上她的米米,回娘家。可老奎舍不得,許豔容判給酸果兒的太多了,四萬,這不要他的命嗎?四萬一拿走,他老奎手裏還有啥?有啥嘛!賴來賴去,酸果兒就又告了,到法庭找許豔容,帶著米米找。許豔容將案子轉到了執行庭,也就是王軍和馬虎手裏,結果,王軍跟馬虎去新疆找小奎,回來的路上,小奎突然就給死掉了。
小奎的死說不定真就跟許豔容有關,要是這樣,可就真有戲了!喬國棟忽地就興奮了,莫名的興奮。他不再猶豫,很堅決地就按左旂威說的那個號把電話打了過去,對方是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這聲音讓人起雞皮疙瘩。喬國棟沒起,他不在乎對方的聲音,隻在乎對方說的話。
“我想知道,強偉現在在什麽地方?”
“你是說強書記啊,他剛跟一個女的進了2118房間。”
“2118?你說的是啥地方?”
“不好意思,我這裏是鎳都大廈,請問先生也是想訂房嗎,我這裏可以打六折的。”
“**蛋,我訂房做啥!”喬國棟啪地掛了電話,感覺像是被人羞辱了一般。可再坐下,他心裏就不那麽想了。鎳都大廈,不正是強偉的老根據地嗎,看來這消息絕對沒錯。這個時候他們偷偷跑到鎳都,除了**,不就是要互相串供嗎?喬國棟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激動,最後,他毅然作出決定,要親自找老奎談。他一定要從老奎嘴裏掌握到更多的信息。
喬國棟感到對不住老奎,雖是跟老奎聯係了兩年,也一直在替他呼籲,替他奔走,但對案子本身,他卻從沒認真了解過。
再也不能官僚了啊!喬國棟這麽歎了一聲。
強偉跟許豔容,並沒像別人想象的那樣,一進門就抱在一起。盡管強偉有這衝動,許豔容心裏,也隱隱湧動著這股欲望,但真要抱一起,還很難。
進了門,許豔容就變得自在了,再也不像平時,總有種麵對上級的壓迫感,總有種害怕被人窺到什麽的不安全感。現在不用了,現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盯著眼前這男人,仔細地望上好幾遍,如果望不夠,還可以從頭再次望起。見許豔容盯著他,強偉略顯局促道:“傻望著我幹啥,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許豔容意味深長地一笑:“我是有話哩,但我先不想說,你先洗個澡,然後換了幹淨衣服。”說著,她打開隨身帶的包,拿出早就為強偉準備好的衣服。
強偉有點難為情,想推辭,許豔容已經跑洗手間放熱水去了,一聽見嘩嘩的水聲,強偉就忍不住了,這些天在沙漠,身上髒得跟啥一樣,恨不得立刻就跳進熱水中,美美泡他一下。
許豔容放好水,回避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強偉泡在熱水中,腦子裏就開始浮想聯翩。他想起了跟許豔容的初識,那時她還是公安局一位民警,很年輕,很漂亮,颯爽英姿,因為個性倔強,常常惹出一些事兒。強偉是在檢查公安局工作時跟她認識的,當時的印象是,這人能幹,是塊培養的料,但沒想,後來兩個人竟陰錯陽差地生出了愛慕之情。是的,愛慕。強偉現在不想回避,也不想隱瞞,他承認自己喜歡這個女人,不隻是喜歡,也有種更深的東西在裏麵。如果不是念及到身份還有年齡,強偉或許就要做傻事,將這層埋在心底的喜歡說出來。許豔容呢?強偉堅信,她也是喜歡他的,好幾次,她都差點把那層意思表示出來。有一次強偉問過她:“經常跟我在一起,不怕別人說閑話?”許豔容嫣然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麽?”這話說的,好像他們真就有了什麽。打那以後,強偉注意起跟她的關係來,公開場合,絕不跟她隨便搭話,就算是私下裏,他也盡量保持出一種距離,不讓她有錯覺。其實這樣做很卑鄙,好像人家許豔容硬纏著他似的,好像他這個市委書記是個香餑餑,女人們都對他垂涎三尺。強偉很反感自己這一點,卻又沒辦法,畢竟,他們都是有家之人,許豔容的丈夫在部隊上,當團政委,這就更得讓他多留神,惹出什麽緋聞來,不但對自己不利,對許豔容,怕是災難更重。好在,到現在他們關係保持得還不錯,朦朦的,似有若無,彼此心裏都藏著對方,行動上,卻表現得很有分寸。這種微妙的關係保持起來很難,保持好了,卻很享受。
水很熱,泡在裏麵,甭提有多舒服。這一刻,強偉才感覺到啥叫個享受,比起沙窩裏受罪的那些個日子,這種享受真就讓人覺得奢侈。他索性放開想象,任思緒在蒙蒙的熱氣中亂遊亂飄。後來他忍不住又想起許豔容:她這會兒在做什麽呢,會不會也在想他?這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泡在熱水裏,想一個心愛的女人,可以自由地想,毫無限製地想。嗬嗬,啥時候我強偉也變得這樣荒唐,這樣放肆了?
洗完澡,許豔容又弄來一大堆夜宵,有糕點、羊肉串,也有水果,還有他最愛吃的沙蔥。許豔容真是一個細心的女人,似乎他那點兒嗜好,她都知道。女人要是把心思用到一個她喜歡的男人身上,那是很體貼入微的,每一個細節,她都能給你操心到。就這麽一會兒,許豔容不但弄來了夜宵,還弄來了他最愛喝的灌灌茶,這是一種野生茶,平時很難弄到,也隻有鎳都大廈這種地兒,才會為客人備著。強偉想,興許鎳都大廈這些灌灌茶,還是他當市長時特意弄下的。等他一走,這些東西便成了古董,再也無人問津了。
猛吃了一頓,強偉捧著灌灌茶,非常愜意地半躺在沙發上,等許豔容說話兒。許豔容呢,今天像是成心想捉弄一番強偉,他越是急,她越不說,隻顧拿各種眼神兒望他,就是不說話。那眼神兒像黑夜裏的飛蛾,一撲兒一撲兒,撩得他心火撲撲的,想滅掉都難。
許豔容還很年輕,今年也就三十五六歲吧,比強偉小了十多歲,加之她皮膚好,臉上始終水撲撲的,身段兒又曼妙,看上去,越發青春四射,**叢生,強偉隻望了她幾眼,心就緊得呼不上氣了。
許豔容這才說:“你打算怎麽辦?”
一句話問得,強偉已經甩到腦後的那些煩惱事兒嘩地又湧出來,本來他想,今天是不談工作的,就談他們之間的私人話題,咋談也行,哪怕許豔容提出要他娶她,他也認了,放著這麽好一個女人不愛,不娶,他強偉不是傻子。市委書記咋了,市委書記也是人,也得有愛有恨!況且,他這個市委書記,姓齊的能不能讓他繼續當下去,還很難說。上次去省城,姓齊的不是把話撂那兒了嗎,讓他強偉自己想。他想個啥,還有啥想頭?不讓當就不當,這個官,他當的難受啊——
想到這兒,強偉就覺得悲哀,覺得沒出息極了。一個人把自己的一生係到別人的褲腰帶上,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要按別人的喜怒哀樂出牌,出不好。
“還能咋辦,順其自然唄。”他的語氣裏有種掩不住的灰色。
“你別灰心好不,辛辛苦苦幹了六年,不能讓他們把啥都抹掉。再說,他們這樣做,也太不光明正大了。”
“你指望他們給你記功?豔容啊,你雖也是官場中人,可官場的事,你懂得太少。現在不是他們給我記功的時候,他們都巴望著我倒台,快點倒台。倒了,他們才有出頭的機會。”
“這我懂。”許豔容說了一句,低下頭去。看來,這些日子,她耳朵裏也沒少進閑言碎語。
“有些事你懂,有些事,未必。知道這一次氣候為啥這麽不正常嗎?”強偉抬起目光,有點困倦地盯著許豔容。這困倦不是來自他的身體,是來自他的心。
“你說。”許豔容的聲音軟下來,有種呢喃的味兒。這個女人,一旦露出柔弱的一麵,是很能讓人心生愛憐的。強偉甚至有點不忍告訴她真相,為什麽要把一個沉重的消息告訴一個女人呢?
“說嘛,我想知道。”許豔容又說了一聲,強偉就忍不住了。他坐直身子,臉色頓然嚴肅了許多:“是齊默然,很多事都跟他有關。”
“齊副書記?”許豔容驚得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
強偉喝了一口水,聲音略帶悲涼地說:“豔容,有些事遠比你想象的複雜,我的日子,不好過啊!”
許豔容往強偉跟前挪了挪,盯著他的臉,一副楚楚可人的樣子。半天,她沒再說啥,隻是那麽深情地望著強偉。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這個男人,懂得了他內心的苦楚,也深深替他不安。但她又不知道怎麽去寬慰他,鼓舞他。興許,作為一個女人,她的力量太弱小了。
“他……對你……又動了念頭?”許豔容沉悶了許久,終於這麽怯怯地問了一句。
“豈止是念頭,這次要是滅不掉火,我的政治生命可能就到頭了。”強偉這才一五一十,將上次去省城見齊默然的情況說了出來。
齊默然緊急召見強偉,並不僅僅是老奎炸了法院,當然,老奎如果不炸法院,齊默然或許沒那麽急,他會緩上一段時間,說不定也會直接到河陽來。老奎這一炸,齊默然首先耐不住了。
一見麵,齊默然先是問了一下老奎的情況,一聽沒死人,他似乎輕鬆了,沉吟一會兒道:“怎麽搞的,越是不能出事的時候,你們越要出事。再要是這麽幹下去,我看河陽危險。”
強偉趕忙作檢討:“齊書記,是我沒把工作做好,我向省委檢討。”
“光檢討頂什麽用,如果各市的一把手到我這兒來,都作檢討,那我這個副書記,早就該背上鋪蓋卷回家了。”
“齊書記……”
“好了,你也別解釋了,這件事還算萬幸,要是死了人,我看你現在就得跟法院檢討去。說吧,下一步有何打算?”齊默然似乎問得很隨意,強偉聽了,卻覺這話裏很有味兒。
強偉硬著頭皮,將下一步的工作打算匯報了一番,齊默然聽得很不耐煩,中間他還接了一個電話,衝打電話的人發了一通脾氣。合上電話,見強偉傻愣在那裏:“說啊,咋不說了?”
強偉微微欠欠身子:“齊書記,河陽目前真是困難很多,我請求省委……”
“困難?沒困難要你們做什麽?強偉同誌,你可是跟省委表過態的,當時我跟高波同誌的意見都是讓你到省委來,在政研室集中精力研究一下我省的工業企業改革,發揮你的強項,可你怎麽說?”見強偉不語,齊默然又道:“要不要我把當時的話重複一遍?”
強偉噎在了那兒,他似乎感覺,齊默然急著要他來,是另有事情。就在他疑疑惑惑心裏瞎琢磨時,齊默然突然問:“聽說你要把河化集團賣給外國人?”
強偉一驚。
“這……”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胡鬧,真是胡鬧!我就不明白了,你這個市委書記是怎麽當的,跟前幾年比起來,你進步太大了,大得我都要對你另眼相看了。”齊默然忽然就發起了火,發得很猛。看得出,他今天是憋著一肚子火跟強偉談話的。
強偉低住頭,任齊默然批,等齊默然批評得差不多了,他才道:“齊書記,關於河化集團,你可能有誤解?”
“誤解?強偉同誌,河化集團是在你手上出了問題的,也是你提出改製的,省委研究改製方案前,我還再三問過你,有沒有能力把矛盾消化在內部。你當時怎麽說?你說你有決心,有信心,一定會讓河化集團起死回生,還請省委放心。我是把心放下來了,高波同誌也把心放下來了,結果呢,時間過去了幾年,河化集團還像一潭死水,工人天天上訪,鬧得省委省政府不得安寧。你自己推倒自己的方案不說,還怪人家周鐵山,說他沒有誠意,也缺乏管理現代企業的能力。好,你不讓鐵山集團收購我沒意見,鐵山同誌把問題反映到省上,反映到中央,我也替你遮著。可你現在突然要將一家有著幾十年曆史的廠子賣給外國人,而且事先不跟省委匯報,也不跟市上的同誌通氣。你這個市委書記,是不是當得有點太目中無人了?”
齊默然已不隻是批評了,言辭裏,甚至有了興師問罪的味道。強偉心想不能再沉默了,他得解釋,再不解釋,河化集團這口黑鍋,他就背定了。剛要張口,桌上的電話響了,齊默然抓起電話,喂了一聲,電話裏便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鐵山集團的老總周鐵山。
這聲音強偉不會聽不出。
他的心嘩地一暗,到嘴邊的話沒經他咽就自個兒滾回了肚裏。齊默然在電話裏跟周鐵山哼兒哈兒地說著一些似明似暗的話,強偉卻已開始為河化集團的未來擔憂。他知道,這出戲是周鐵山演的,周鐵山大約耐不住性子,想急著從齊默然這兒知道結果。齊默然呢,可能也是讓周鐵山逼急了,竟然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在電話裏吞吞吐吐起來。
姓周的,你真有能耐啊!強偉深深歎了一口,同時他也意識到,如果這一次把事兒辦不漂亮,有著幾十年曆史和曾經創下過輝煌業績的河化集團,怕真就要落到周鐵山手裏了。
但他能辦漂亮嗎?
歐陽默黔這都回去一個多月了,一點消息都沒反饋。他暗中托兒子逸凡打聽,逸凡的回答竟也模棱兩可,說不出個所以然。
接完電話,齊默然對強偉的態度越發嚴厲,仿佛周鐵山這一個電話,給他燒了一把火,後來他說:“今天你給我一句話,河化集團這一大堆問題,你到底要拖到啥時候?”
強偉像是被齊默然激起了火,帶著不應該有的衝動道:“齊書記,河化集團的問題我們一直在解決,從市委到市政府,誰都沒有拖,也不敢拖。但事關一萬多號人的吃飯穿衣,還有河陽的穩定與發展,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誰也不敢輕易表這個態。”
“不敢表是不?那好,我表。我給你兩個月時間,要是兩個月後河化還是老樣子,省委就不得不重新考慮河陽的班子。”
強偉傻住了,這話等於是最後通牒。那天要不是副秘書長餘書紅走進來,強偉真不知道如何走出齊默然的辦公室。
……
強偉說完,許豔容深深歎了一口氣,河化集團的事,她知道一些,但周鐵山跟省委齊副書記攪在一起,她還是頭一次聽說。怪不得強偉要急著給河化找婆家,原來……
她的心,比來時更重了。
第二天,強偉急著要回河陽,許豔容硬是攔擋住他,要他再留一天,說是約了幾個人,想陪強偉吃頓飯。強偉無奈,許豔容如此熱心張羅,他不能不給麵子,況且,他從許豔容臉上,看出一份神秘。果然,中午來到餐廳,坐在裏麵等他的,竟全是熟麵孔。
強偉心裏一熱,感激地瞥了許豔容一眼。
許豔容吟吟一笑,這頓飯是她提前就安排好的,她背著強偉,動用昌平市法院的關係,約請了鎳礦集團的三位副總還有下麵分公司的兩位頭,外帶強偉過去在昌平時的秘書,現在的昌平市外貿局局長。許豔容此舉,就是想替強偉從昌平市募集資金,以解九墩灘開發區燃眉之急。
熟人相見,分外親熱,加上這六位過去都是強偉的部下,如今雖說身居要位,但當年那份情還一直擱在心裏。寒暄過後,許豔容將話題引到資金上,她今天真是扮演了一個了不起的角色,昨晚的溫情和憂愁一掃而盡,強偉看到的,是一個舉止大方,談吐文雅,頗具點將才風格的許豔容。幾位領導一聽強偉遇到了麻煩,也不細問緣由,舉杯說:“別的忙幫不了,這點小事,我們幾個還是能出點力。”
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中間有位副總大約是喝了酒,也可能過去跟強偉相對親密點,竟拿許豔容跟強偉開起了玩笑。強偉忙說:“這玩笑開不得,真是開不得,各位就別拿她當下酒菜了。”
許豔容嫣然一笑:“下酒菜我自然做不了,各位領導要是真能幫我們強書記渡過這難關,以後到河陽來,安全問題我全負責了。”幾位老總嗬嗬一笑,他們自然明白許豔容說的安全問題是啥問題。兩年前昌平有位副局長到河陽出差,晚上找了位小姐,竟讓河陽的警察給掃了黃,罰了款不說,事情竟然捅到了昌平市委,結果因為一個小姐,那副局長好不容易戴到頭上的烏紗帽也給摘了。這事兒曾經傳得很邪乎,弄得昌平的幹部到了河陽,連歌廳都不敢進。
幾個人正笑著,強偉的手機響了,是秘書肖克平。強偉沒當回事,當著大夥的麵接通了手機,沒想肖克平開口就說:“強書記,出事了。今天淩晨,老奎割腕自殺了。”
“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