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分明是一盤死棋 —— 1 ——

一連數日,河陽市都處在地震中。先是東城區法院領導班子集體被撤職,相關責任問題由區委負責查處。左旂威哭哭啼啼找了強偉多次,說自己真是冤枉,小奎的問題不是他不想查,而是……

“而是什麽?”一直瞅著窗外的強偉突地收回目光,嚴厲地質問了一聲。左旂威一驚,心裏一急,差點兒就把話說漏嘴,多虧他見多識廣,見強偉怒瞪著他,順著話音就改口道:“小奎真的是患急病死的,這事王軍和馬虎反複交代過,我們也到列車上取過證,不會有錯。是那些人借題發揮,想破壞東城區的安定團結。”

“行了行了,你就少來那一套,到底怎麽死的,不用你跟我交代,會有專案組去查。你現在要做的是,好好待在家裏,給我寫檢查。”

“檢查我寫,一定寫,我從思想深處檢查,保證寫得深刻。可強書記,這撤職,是不是太重了些?”

“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撤你的職?”強偉剛剛變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內心裏講,他恨這個左旂威,也恨這一類人。他們霸在官位上,卻不幹官的事,整天就是動腦子鑽營。或者,利用手中權力,到處撈好處。老百姓的怒怨,一大半就是這類人招來的。但,你要把這類人從官位上攆走,卻難,很難。而且,這類人數量龐大,你能攆得盡?要是真能攆盡,中國的事兒,那可真就容易多了!

強偉苦苦一笑,笑自己的荒唐,還有癡人說夢。

“不是,強書記,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先給個處分,讓我立功贖罪……”左旂威真是臉厚,虧他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強偉簡直就要被他氣炸了,若不是念在他老丈人的分上,真想一腳踹走他。這種厚顏無恥的家夥,留他何用?臉一黑道:“那你就先給我立個功看!”

左旂威這才知道,強偉這邊是沒戲了,他哭喪著臉,灰溜溜出來了。

罵走了左旂威,強偉抓起電話,就打給東城區委書記:“怎麽搞的,我讓你們嚴肅查處,怎麽把人都打發到我這兒來了?”區委書記一聽強偉發了火,忙說:“我們正在研究方案,方案一出來,馬上向你匯報。”

匯報個頭!強偉心裏罵著,嘴上卻嗯了一聲。眼下對下麵還不能逼得太緊,逼得緊了,他們給你亂處理,留下的後遺症,將來還得自己消除。難啊,既要鐵腕治吏,又要顧及左右。誰說如今的官好當,讓他來當當試試!

“記住,既要堅持原則,又要掌握好尺度,不能因為一個老奎,就把誰的工作也否定了。”他隻能把話講到這份上了。

“是,是,強書記,我知道怎麽做,請你放心。”電話那邊傳來區委書記唯唯諾諾的聲音。

東城區法院剛開過刀,強偉又對市委兩個要害部門動了刀子,原因很簡單,這兩個部門的一把手在他被省委齊副書記緊急召去的那天,竟然煽風點火,在辦公室裏大講河陽下一步的變局。晚上又悄悄溜到喬國棟那裏,向喬國棟拋媚眼,聽說還硬拉喬國棟洗了一回桑拿。

眼下是特殊時期,決不能容許人心分散。特別不能容忍的,就是喬國棟跟周一粲趁勢起哄,在幹部中間搞小動作。哪怕拿繩子捆,也要把力量捆在一起。

強偉沒撤他們的職,而是通知組織部,安排他們去學習。正好省委黨校有一期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縣處級幹部學習班,就讓他們先去學習兩個月,回來再說。

幹完這兩件事,強偉將政法委書記成明叫來,問他小奎的事兒怎麽查的。成明紅著臉道:“專案組剛剛成立,具體工作還沒開展。”

“怎麽搞的,這都多少天了,工作還沒開展,你們還有沒有緊迫感?怪不得老百姓要罵娘,我看這樣幹下去,老百姓翻天都是應該的!”教訓了一通,強偉心裏舒服些了,轉而用溫和的語氣道:“當然,把前期工作做細點兒,是有好處。小奎這案子,要說複雜,真是複雜,可要說簡單,它也簡單。不管怎樣,都要實事求是地去查,要充分尊重證據,切不可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

“是的,是的,專案組基本調子就是這樣定的。”

“那就好。”

這三件事,強偉幹得真是漂亮,也很痛快。幹完,他跟辦公室打了聲招呼,帶著秘書,去自己的包點單位九墩灘蹲點了。

強偉這一著,一下就讓喬國棟跟周一粲懵了。

喬國棟沒想到,一趟省城,短短兩天,強偉的棋藝像是猛增不少,下出的每一步棋,都令他無法還手。而且這三步棋一下,等於就是給他挖了一個坑,他不跳都由不得。

如果說第一次常委會,他突然發力,給強偉打了個措手不及,然後又借群眾監督這張牌,逼強偉繳械,還多少有點兒效果的話,那麽一趟省城,這效果就全讓風吹了。二次常委會,強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地將老奎還有小奎的案子一並甩給他,讓他全麵負責,這一著,就打得他有苦說不出來了。

連續幾天,喬國棟都讓老奎的案子弄得坐立不安。不管老奎有沒有冤,也不管小奎到底是不是法警傷害死的,但老奎揣著炸藥包炸會場,這件事,於法於理都不能容。身為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河陽市的二號人物,喬國棟在這件事上並不糊塗,也絕不能犯原則性錯誤。他必須在常委會限定的時間內,將老奎的事兒弄出個所以然。

喬國棟急,可別人不急。喬國棟接連催了公安局幾天,要他們盡快上報專案組名單,公安局那邊嘴上應著,行動上,卻一點兒不配合。無奈之下,他將電話直接打給公安局局長徐守仁,徐守仁的口氣倒是很和氣,連著說了一堆對不起,然後道:“喬主任,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外麵,省廳有重要會議,點名讓我參加,我不能不來。這樣吧,我給局裏說一聲,讓他們馬上跟你匯報。”喬國棟嘴上嗯著,心裏卻氣得罵娘,什麽重要會議,分明是耍滑頭,溜差!罵歸罵,他還得耐著性子等。又是半天過去了,徐守仁說的“馬上”並沒落實。喬國棟按捺不住,又將電話打給政委,政委倒是沒出差,但他病了,正在醫院裏輸液,說這事兒他們議過,一時半會兒的,還真是沒個合適人選,要不,喬主任你親自點將,點上誰我放誰。

這話說得多慷慨啊,讓喬國棟自己點,點上誰放誰。我點他娘個頭!忍不住,喬國棟就罵了出來。到這時他才明白,公安局這邊,在跟他玩遊戲,一場耗子戲貓的遊戲。這遊戲看似玩得不規範,玩得沒有道理,但它確實能玩。

它怎能玩不起來啊?

誰讓你是人大主任,而不是市委書記或者市長。誰讓你那麽急著跳出來,跟強偉真刀真槍地幹?你挑了一槍,人家放了三炮,下麵的人哪個還敢聽你的?

人大是個啥?受了氣的喬國棟不得不再次回到這個問題上,這問題是個老問題,是個非常煩心的問題。喬國棟從市委挪到人大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想這個問題,想到今天,他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

表麵看,人大是權力機構,這一點不是誰定的,是憲法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上寫得清清楚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人民行使國家權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可事實呢?甭看他喬國棟現在排名在七個常委中居第二,僅僅次於強偉,也甭看在各種各樣的會場上除了強偉之外,就隻有他能坐中間。假的!喬國棟自始至終認為,這是假的,沒一點兒實質意義。實質呢,就是他天天得開會,天天得講話,講話還不能隨便講,得順著強偉定的調子講。要是稍微講得出格點兒,第二次,要麽開會就不通知他,要麽,他就隻能學政協主席那樣,坐冷板凳。人家書記講完了,有市長,市長講完了,有主管副市長,總之,把會議安排得滿滿的,等一個個講完了,會議時間也就到了,他坐了半天,竟連潤潤嗓子的機會都沒。

喬國棟曾經嚐過這種滋味,冷板凳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人大到底是個啥?說穿了,就是個閑角。這話雖然不能公開講,但心裏,誰都清楚明白,用不著你講出來。喬國棟打市委副書記的位子上挪過來,感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前呼後擁沒了,早請示晚匯報沒了。見了麵,雖然還跟你客氣地點個頭,問聲喬主任好,但那問候,陰森森的,聽了讓人毛骨悚然。這也倒罷了,畢竟,自己年齡到了,能挪到這邊,還算是不錯,總比那些直接退下去的人要好吧。可有一天,他突然就讓人給堵在了門口,那人以前是市裏某個二級局的副局長,一直想升,想扶正,結果在常委會上,喬國棟硬是投了反對票,原因就是這人男女作風問題太多,幾乎一個月就能爆出一個,弄得他單位年輕一點的女同誌都不敢上班了。喬國棟說,這樣的人要是能提拔重用,我看我們就不要什麽組織原則了,隻要誰想當,給他當不就完事了?那時強偉才來一年多,還不敢太過專斷,一聽喬國棟把話說到這份上,便也順水推舟說:“那就先放下,至於他的其他問題,下去查查,要是真有,就按老喬說的辦。”

這人是放下了,沒能扶正,不過強偉這句“就按老喬說的辦”,立刻就成了河陽一句民謠。大凡有啥事兒出了岔,當事人就會說:“就按老喬說的辦。”傳到後來,就連孩子們爭一塊糖,爭不公,大一點的孩子也會站出來,指住小一點的孩子的鼻子:“就按老喬說的辦,聽見沒有!”至於老喬到底說過什麽,在怎樣的場合說的,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傳歸傳,畢竟那時他是市委副書記,也沒把這事當個事,私下裏還認為,這樣傳對他有好處。誰知,一到人大,情況就不一樣了,這人就敢把他堵在大院門口,指住他鼻子問:“你現在還說不說了,啊!”他剛要發火,那人便歇斯底裏地叫喊:“不就沒給你送錢送女人嗎?你個貪官,張口就要三十萬,喝血啊,把它給我吐出來!”

這樣的事發生了不止一次,到後來,他都輕易不敢走著出院門了。你說沒貪,誰信?你貪了又不給人家辦事,挨罵活該!

要是換上以前,誰敢?

一想起這事,喬國棟就想哭。他本來還可以在副書記的位子上多幹兩年,是強偉,嫌他礙手礙腳,嫌他管得寬說得多,硬是將他一腳踢到了這邊。這口氣,到現在他都咽不下。

又過了三天,公安局這邊終於有所行動,將名單報了過來。一看名單,喬國棟差點背過氣去,他們居然將老奎的案子交給了刑偵隊隊長宋銅!

在河陽,宋銅也算是一個人物,一個不敢輕視的人物。

宋銅的父親正是原河陽地委書記宋老爺子!河陽撤地設市後,他從市委挪過來,到了人大。在市委那邊,他是強偉的上任,人大這邊,他又是喬國棟的上任。老爺子在河**深蒂固,培養了不少幹部,包括現在的公安局局長、法院院長,都是在老爺子手上起步的。如今雖說老爺子退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但影響,仍是大得很。按民間的話說,如今的河陽,仍是老爺子的地盤兒。加上他大兒子人大研究生畢業後,直接進了中紀委,老墳裏這一把高香燒得,立刻又讓老爺子揚眉吐氣,腰挺得比當地委書記那陣兒還直。

強偉初到河陽,一開始也想來點兒狠的,來點兒新的,想把老爺子的影響在短期內徹底消除掉,進而讓河陽真正處在他的掌控中。努力了兩年,結果發現,這樣做等於是自掘墳墓,你不論砍掉哪個枝,長出來的新枝,還是姓宋。哪怕從省上弄空降幹部,到河陽沒幾天,也給乖乖地進到那張網裏了。到第三年,強偉聰明了,不做這種無謂的掙紮了,他畢竟不是愚公,與其花吃奶的力氣搬一座壓根兒就不會搬掉的山,不如就讓那山安安穩穩放著,自己改變一下策略,做山上的一棵新樹。讓這山肥沃的土壤還有豐厚的養料把自己盡快養大,雖說當不了參天大樹,但至少也能引來一大群猴子,在自己這棵樹上摘桃子。隻要有桃子摘,猴子就得聽他的!強偉這一變很成功,立馬就化解了他作為新生力量原本潛在的種種危機,忽而一下就成了老河裏的一條新鱉,遊得自如了。

孤立起來的,倒成了他喬國棟。

而且,因為他取代了老爺子,讓老爺子徹底地閑在了幕後,老爺子竟將仇記在了他頭上。

喬國棟憋氣,冤枉,但沒辦法,政治就是這樣,不講情麵。講什麽呢?喬國棟說不清。有時候他覺得,政治就像孩子們玩的那種跳跳床,說它沒規則吧,有,說它有吧,又沒有。在跳跳**,孩子們不是比誰來得早,也不是誰來得早誰就說了算,而是比力氣,比誰能跳倒誰!

在河陽,他是跳不倒強偉,更跳不過宋老爺子,但,他不想認輸!

也就在這個晚上,喬國棟聽到消息,省人大將要組織“構建和諧社會改善執法環境調研工作小組”,小組將於一周後到達河陽,這個消息大大地鼓舞了他:好啊,強偉,我倒要看看,這一次,你在人大麵前做何表演!

可是等他第二天醒來,再次麵對老奎的案子時,那種興奮勁兒就一點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