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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副書記齊默然原是華可欣的上司,華可欣在省教育廳當科長的時候,齊默然是副廳長,後來他一路飆升,由教育廳副廳長升為廳長,然後又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常委兼部長,直到目前的省委二號人物。秦西嶽跟齊默然的關係,要說更早,他們曾經是一所大學的同學,隻不過齊默然比秦西嶽晚兩級,後來又在同一個省工作,加上華可欣這層因素,兩人的接觸也算密切。華可欣將自己的部下介紹給車樹聲,齊默然還稱讚過她辦了一件好事,婚禮那天,齊默然還專程到現場祝賀。這在當時,是很讓人鼓舞的。齊默然跟周一粲認識,大約就在那次婚禮上。後來他對周一粲表示出一種關懷,周一粲為此很是興奮。秦西嶽想,周一粲對從政感興趣,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齊默然的影響。人的一生中,不可避免要受到別人的影響,特別是身份和地位都很顯赫的人,他要是影響起你來,簡直沒法抵抗。秦西嶽自己就有這方麵的深切感受,他從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專業書的知識分子變成一個民生問題和社會問題的關注者,進而又成為一個實踐者,也是受到一位師長和益友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他能理解周一粲,但周一粲如果現在跟齊默然套近乎,或者說繼續對齊默然抱有崇拜心理,那就離危險很近了。
這些話,要不要說給車樹聲,怎麽說?秦西嶽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念頭。畢竟,他也隻是猜測。就算事實如此,現在提醒周一粲,周一粲能信?
周一粲當然不會相信。周一粲目前隻相信兩種人的話,這也是她到河陽後,在複雜的政治環境中總結出來的。一種是權力比她大、政治主張比她明確的人,一種是身邊的親信。可惜周一粲目前還沒有培養起來親信。河陽的幹部隊伍,大致上呈兩種趨勢:一種是老派力量宋老爺子的人,這種人目前占少數;另一種,就是強偉花六年心血從宋老爺子手中瓦解過去的力量,這股力量目前占主流。作為後來者,周一粲也有過這方麵的努力,她認為這是一個政治家必須要作的努力,沒有自己的力量,你就無法真正擁有政治上的地位,甚至都不敢大聲說話。常委會上的發言就是典型例子,按說她能在那樣的環境下率先向強偉提出詰問,該是件鼓舞士氣的好事,河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死氣沉沉的團結不叫團結,啞著嗓子的服從也不叫服從。老奎製造的那一聲巨響,至少是讓她先醒悟了。她承認自己這兩年,是滑頭了點兒,也是太謹慎了點兒。你越是不敢講話,反而話語權離你越遠。她想改變這種狀況,改變過去那種死氣沉沉的局麵。但結果呢?沒一個人響應她,喬國棟雖是說了,但那不是順應她,這一點周一粲很清醒。她跟喬國棟,說穿了都是孤家寡人,屬於沒有力量的人。遺憾的是,培養親信或是力量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不會一蹴而就。跑她跟前討好的人多,要好處或實惠的人也多,但真正能牢靠地站在同一立場上的,沒有!
既然找不到,那就不再去找。對第一種,周一粲卻抱著堅定不移的態度。特別是齊默然,無論別人怎麽評價,她都不會產生動搖。
齊默然對周一粲,屬於那種有恩者。在周一粲兩次關鍵的提升中,齊默然都起過重要作用。第一次,是她在教育廳由副處長升為處長,本來都已內定的事,到會上卻遭到華可欣的強烈反對。華可欣的意見幾乎跟秦西嶽如出一轍,認為她有政治投機心理。周一粲很不明白,為什麽對政治抱有興趣就被認為是投機?為什麽在政治上采取點兒策略就被認為是不光明?那麽真正的光明又在哪裏?好在關鍵時刻,齊默然替她說話了。周一粲記得很清楚,當時已為組織部部長的齊默然聽到消息後,隻跟教育廳廳長說了一句話:“不要對年輕人太求全責備。”就這麽一句,她的“副”字就取掉了,而且破例的,沒再走任何程序。這事算是對她觸動很大。第二次,就是她到河陽。當時是因了省委一項政策,要挑選一些年富力強的女幹部補充到地市級班子中,周一粲有幸被選中,但在會上,她的去向同樣引起了爭論,據說當時省委高波書記主張讓另一位女同誌到河陽,她呢,到一個新組建的市上去。也是齊默然說了一句話:“周一粲這個同誌,我還算了解,她應該有這個能力。”高波書記隻好征求強偉的意見,強偉那次倒是說了句公正話:“河陽是個老市,應該有新鮮血液不斷湧進來,周一粲年輕,又有政治熱情,還是讓她來吧。”高波書記這才讓那位比她大十多歲、在黨校做副校長的馬列主義女同誌去了那個新設立的小市。
有了這兩次說話,加上以前那點兒關係,周一粲心裏,自然而然就對齊默然親了,近了,有時候不由得,就把自己劃在了齊默然這邊。這是一種慣性,由不得哪個人,你處在政治這個場中,想不把自己劃到哪一邊,很難,就算你不劃,別人一樣劃。這兩年,河陽底下就一直拿她當齊默然的人,她不想承認都不行。就連強偉有次跟她交換意見,也禁不住就說:“齊副書記這邊,還是你匯報吧,畢竟,你說話他相信一點。”
這話什麽意思,壓根兒就不需要去猜!
當然,周一粲對齊默然的信任,還不僅僅是這個原因,怎麽說呢,齊默然在政治上優秀的表現,還有他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那種泰然自若的鎮定與從容,都是影響她的因素。她雖是聽到過一些負麵意見,但如今隻要是個幹事的人,哪個不被別人議論?何況一個省委副書記。
強偉緊急去省城後,她有過衝動,想給齊副書記打個電話,將河陽發生的事還有自己對老奎爆炸案的看法一並作個匯報。電話撥到一半,她的手忽然就停住了:這樣做合適嗎?齊副書記不是已經找強偉了解情況了嗎?
周一粲的消息自然不是來自齊默然,這點上,秦西嶽真是有點兒多想。她是等過,也焦灼地渴盼過,但怎麽可能呢?齊副書記是斷然不會主動跟她打電話的,更不會把這種消息告訴她。強偉去了省城後,周一粲跟喬國棟碰過頭,是喬國棟告訴她的。周一粲聽了很是震驚,忍不住地就將電話打給了秦西嶽,誰知秦西嶽竟不領情!
周一粲就是搞不明白,秦西嶽對她,為什麽會有那麽深的成見?
這個老頑固!
兩天後,強偉回來了。
僅僅一趟省城之行,強偉就變了,變得不再那麽驚慌,不再那麽胸無成竹。他有了底氣,而且足得很,這從臉麵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周一粲他們還在辦公室裏焦急地等候,強偉已經在市委大院發號施令,開始作他的部署了。半小時後,常委們接到電話,要再次召開常委會。等趕到會議室,就發現,省委副秘書長、辦公廳主任餘書紅也坐在那裏。
她怎麽會來?
周一粲心裏嘩地閃過一絲不祥。
餘書紅冷著一張臉,表情如鐵。這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女人,凡是跟她有過接觸的人,無不為她那張冷臉而心生敬畏。這個時候,餘書紅突然出現在河陽,不能不令人深思。
會議開得很簡短,強偉並沒向與會者介紹餘書紅,餘書紅也沒像慣常那樣,先跟常委們打個招呼,自始至終,她就像不存在一樣,那張臉從會議開始一直冷到了結束,目光始終固定在一個方向。更令人驚訝的是,餘書紅一句話也沒講,她用沉默回答了常委們的疑問。
強偉先是簡短地傳達了一下省委的指示,接著道:“省委要求我們,立即對小奎死亡一案展開詳查,徹底打破這起案件的堅冰,將真相還原出來,給老奎一個說法。對老奎的極端過激行為,另案偵查。不管怎樣,對破壞社會安定團結、嚴重危害公共安全、以恐怖手段製造事端的不法行為,都要堅決予以打擊。小奎一案,由政法委牽頭,市區兩級人大法治委、紀檢部門參加,具體工作由政法委成明同誌負責。老奎一案的偵查,由市公安局牽頭,具體工作嘛,由國棟同誌負責。”說到這兒,強偉特意停頓了片刻,目光,緩緩掃在了喬國棟臉上。這個決定真是意外,所有的常委都驚了一驚,就連喬國棟本人,也是那麽的意外,那麽的震驚。
強偉接著說:“國棟同誌是人大常委會主任,負有監督一府兩院工作之責,這次讓他親自抓案件偵破,也是省委主要負責同誌的意見。這表明,無論是省委還是市委,我們都堅持一個原則,就是歡迎人大監督,充分尊重人民代表的民主監督權力。我們辦案,不是辦給政府,也不是辦給黨委,是辦給廣大的老百姓,要讓老百姓看到,在構建和諧社會的今天,我們的黨,我們的政府,是充分尊重民意的,是切切實實為老百姓的安居樂業著想的。隻有堅持這個原則,我們黨的威信才能樹起來,我們構建和諧社會的目標才能實現。”
強偉一氣將工作安排完,然後問:“有不同意見嗎?”
這一天的常委們,算是領教了強偉的強硬,也真正感受到了他的與眾不同。聽完他的分工,誰也沒發表不同意見,這個時候,你還敢有什麽意見?況且,強偉這一次的講話還有工作安排,真是讓人挑不出刺來。喬國棟第一個表態:“沒意見,我服從。”強偉適時地插話道:“老喬,不是服從,這不跟大家商量嘛,有不同意見,可以提出來,我們再議。”他的臉色有點兒好轉,甚至透出一股和善。可惜喬國棟的目光沒往他臉上去,從進門到現在,喬國棟一直在盯著餘書紅看,他在研究,餘書紅為什麽會來?但顯然,他解不了這個謎。
見喬國棟表了態,其餘的常委也跟著表態,會議很快形成決議。強偉換了一種略為輕鬆的語氣道:“既然大家沒有意見,就按會議定的辦,下去之後,既要分工協作,又要密切配合,互相之間,多通氣。另外,這次省委還給了我們一項新任務,今年全國文明城市的評比,省委建議我們河陽參加。這是一個新課題,也是一項新挑戰。我們河陽是一座傳統的農業城市,方方麵麵的條件不是太好,但既然省委提出了,我們就要以新的姿態迎接挑戰。大家先在思想上有個準備,具體怎麽搞,政府這邊先拿個意見,改天再議。”說完,強偉宣布散會。
從會議開始到結束,周一粲都沒回過神兒。強偉講了些啥,安排了哪些工作,她一概沒聽清。這是很少有的,但卻實實在在發生了。事後她才明白,這天搞亂自己的,不是強偉,而是餘書紅!
周一粲跟餘書紅,算來隻見過兩次麵,可憐得很,但就這兩次,“餘書紅”三個字,就深深紮在了她腦子裏,而且紮得那樣痛,那樣不舒服。
第一次見麵,是她當了處長不久,有次齊默然到自己的“娘家”——教育廳視察工作,正好就有她的匯報。等匯報完,齊默然笑著說:“進步不小嘛,好,進步好,人總是要進步的。年輕人嘛,就該這樣,要有闖勁,要有幹大事的決心。”一席話講得,周一粲心裏真是高興。晚上教育廳設宴,招待這位從教育廳走出去的省委要員,廳長特意叫上了周一粲。齊默然也很高興,還特意讓她上他的車,路上問了她許多事,包括她對將來有何打算。許是太過激動,也許是心裏早有那種打算,那天的周一粲,居然就大著膽子跟齊默然將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她說她想到基層去,想接受鍛煉,考驗一下自己的意誌還有工作能力。齊默然聽完,微笑著說:“有這個想法很好嘛,老是蹲在機關,有什麽出息?應該去下麵鍛煉鍛煉。”
那天真是一個好日子,它對周一粲的一生,都有深刻影響。車子開進飯店後,齊默然仍然談興很高,有點兒舍不得她似的,笑著跟廳長說:“我看今天大家也別太見外,就都湊一起吃吧。想想也真是快,當年小周結婚,我還喝過她的喜酒呢,轉眼間,這都十年過去了,時間這玩意兒,了不得。”廳長當然領會他的意思,哪敢不從?笑談中就將周一粲安排在了主賓席上,跟齊默然麵對麵坐著。齊默然那時已在省城形成他的風格,就是不拘言笑,平易近人,始終都能跟下屬拉近距離。而且跟女同誌接觸,從來不避不諱,落落大方。正是這一點,反倒讓人覺得他真實可親,值得信賴。如果那天不是餘書紅的突然出現,那頓晚餐應該是很美的,很值得人回味。可惜,中間出現了餘書紅。
晚宴進行到一半時,齊默然突然接到了電話,那時手機還不是太普及,算是奢侈品。一桌的人,也隻有齊默然有。電話一響,桌子上的熱鬧便戛然而止,都在伸直了目光,把好奇探過去。
打電話的正是餘書紅,像是有什麽急事,在跟齊默然匯報。事情可能棘手,齊默然聽到一半,感覺電話裏交流比較費事,道:“你過來吧,我正在跟過去的老同事一塊吃飯,見麵再說。”說來也真是奇怪,就在那一刻,周一粲突然生出一種怪怪的感覺——女人的感覺。一聽電話裏是個女聲,又好像跟齊默然比較近,周一粲突然間就不舒服了,也不自然了。這種感覺好生奇怪,卻又驅趕不走。等餘書紅心急火燎地趕來,周一粲第一眼注意的,居然是餘書紅的麵孔!同是女人,餘書紅顯然感覺到了周一粲的不懷好意,那種目光隻要一擱到臉上,沒有哪個女人感覺不出。周一粲很快便欣慰,餘書紅長得實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得近乎嚇人。電話裏那麽動聽的聲音,怎麽就會是這樣一個帶幾分醜相的女人發出的呢?她的牙齒尤為糟糕,典型的四環素牙。一個女人首先應該擁有一副好牙齒,周一粲對自己最滿意的,不是漂亮的、暗帶幾分嫵媚的臉蛋,也不是三十多歲還沒變形保持得如同青春少女一樣的嫋嫋身材,而是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當下,她就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氣舒得,令她自己都覺得詫異。齊默然跟餘書紅到裏間單獨商量工作時,她心裏是很坦然的,她甚至為餘書紅生出一層遺憾。一個女人如果失去容貌上的優勢,在這個世界上掙紮是很艱辛的。她想。
事情很快解決了,齊默然笑著走出來,跟桌上的人解釋:“一點兒小事情,他們弄錯了。”說完,指著一張椅子說:“還沒吃飯吧書紅,忙活了一天,來,坐下一道吃。”
剛剛生出點兒心理優勢的周一粲又讓“書紅”兩個字給刺激了,還好,周一粲還知道收斂,知道控製,熱情地站起來,拉過身邊的椅子說:“這邊坐吧。”
那天的餘書紅真就坐在了周一粲身邊,不過坐下的一瞬,她的目光在周一粲臉上掃了掃,很輕蔑地一掃而過。周一粲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掃。那是一個女人居高臨下的一掃,裏麵有太多意味,周一粲雖是個小處長,但對這種目光並不陌生。喜歡用這種目光掃人的人,大都具備了兩個特征:一是明顯的地位優勢,二是強大的心理優勢。當時周一粲並不知道餘書紅是何人,還把她錯誤地跟自己拉在了一個檔次上。等吃過飯,快要辭別時,齊默然才笑著說:“你看我這腦子,都忘了跟你們作介紹。餘書紅,我們部裏新來的副部長。”
就這一句話,嚇得周一粲好幾天開不了口。真的,那個時候她真是這樣,典型的小官員心理。
第二次見麵,是在周一粲將要到河陽赴任時,組織部找她談話,例行公事。周一粲去的比預定時間要早,一般組織部門找人談話,誰都不會遲到,提前半小時就算是晚到了。去了先在樓道內排隊,等著叫名字。周一粲在樓道裏心情激動地排隊時,餘書紅過來了。這時候的餘書紅已離開組織部,到辦公廳任職。周一粲趕忙站直了身子,衝餘書紅微笑,她渴望餘書紅能認出她,並跟她熱情地說上幾句。可沒有,餘書紅是停下了腳,也朝她臉上望了望,像是很費勁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一揚頭,過去了。
周一粲心裏湧上的,不隻是失望,感受複雜得很,真是三言兩語說不清。
奇巧的是,她被叫進去談話的時候,餘書紅也在場,而且沒按慣例回避。後來她才知道,那天的餘書紅是專門到組織部陪同談話的,這是新出台的一項規定,周一粲事先並不知道。可見她人雖是已到了代市長的位子上,但信息量還有結交麵,卻遠遠跟不上。那一天周一粲心情真是複雜,她渴望餘書紅能跟她談點什麽,又怕她真的跟她談什麽。好在,餘書紅那天話不多,幾乎就沒怎麽說話,談話主要是組織部一位副部長跟她進行。談到中間,周一粲偷眼望過餘書紅,發現她拿著一封文件,看得很專注,她的臉很冷,目光遮擋在文件背後,看不清,不過周一粲能感覺出,那雙碎小的眼睛裏流露出的,決不是友好的目光。談話結束,周一粲禮貌地告退時,餘書紅突然說:“往後少化點兒妝。”
就這麽一句,就把周一粲良好的自我感覺給粉碎了。
兩次加起來,餘書紅給她留下的印象,便是冷、近乎刻薄。到河陽她才聽說,餘書紅的確不善言笑,麵部表情尤其生硬,不過在省委大院,她的威信奇高。
就是這麽一位冷臉女人,居然親自跑到河陽替強偉壓陣,可見,強偉此行,使了多大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