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篇第一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1·1 [1]

解釋 “學而時習之”句,“時”字一般會解作“時常”,它準確的意思是“適當的時候”“一定的時候”“需要的時候”。

“不亦說乎”中的“說”要讀成“悅”,意思也同“悅”,古代“說”和“悅”是相通的,或者說“說”是“悅”的通假字。“通假”是講古文時常常要用到的一個術語,它的意思是兩個字本非一字,但卻可以互相借用,例如早上的“早”,可以用跳蚤的“蚤”來表示。不過通假常常是單方向的,不是雙方向的,例如“早起”可以寫作“ 蚤起”,但“跳蚤”卻不能寫作“跳早”。

另外,“亦”的意思是“也”,“不亦”就是“不也”,“不亦……乎?”在古文中是一個常見的句式,大致意思是“不也……嗎?”但不一定全要翻成“不也……嗎?”“乎”在古文中是一個常見的虛詞,表示疑問,但“乎”字表達的疑問一般不強烈,不一定期望對方的回答。

“有朋自遠方來”句,“朋”就是朋友,但嚴格說來,“朋”和“友”略有區別,“同門曰朋”,“同誌曰友”,這裏的“朋”也許隱含著同一個老師的弟子之意,在春秋戰國時代,意味著同一個學派的人,所以楊伯峻《論語譯注》主張譯作“誌同道合之人”。其實“朋”和“友”這樣嚴加區分在當時就已經沒有多大必要,這隻要看本篇第四條曾子的話“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已經“朋”“友”連稱就知道了。

“人不知而不慍”句,“知”一般都解作“知道”,這沒有什麽不對,但是不完整,這裏的“知”含有“理解”“懂得”“欣賞”“賞識”的意思,所以不完全等於今天的“知”,其實這種用法一直保留在今天還使用的若幹詞語中,例如“知心”“知交”“相知”“知己”“知音”“知遇”“舊雨新知”,這些詞語中的“知”都含有“賞識”的意思,不單純隻是“知道”而已。“慍”的意思是“懊惱”“不快”,“人不知而不慍”就是“別人不理解我,不欣賞我,我也不覺得懊惱,也沒有什麽不快”。

大意 孔子說:“一個人不斷地學習新的東西,並且在需要的時候加以溫習,這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嗎?有誌同道合的朋友從遠方來,不也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嗎?別人不了解不懂得自己,自己也不懊惱,這樣的人不就是個君子嗎?”

導讀 這是《論語》開篇的一段話,並不深奧,但千萬不要輕易看過。這裏提出了在精神層麵上對人生至關重要的三件事情,一是學習,二是交友,三是自處,這三件事情處理好了,人生就會快樂。

先說學習。

什麽是人一輩子自少至老都可以做,都應該做,做起來都會帶給人快樂的事情呢?仔細想想,就隻有一件,這就是學習。沒有人不需要學習,也沒有什麽時候不需要學習,俗語說“活到老,學到老”,千真萬確。尤其是今天,一個人不學習,根本無法在社會上立足,而且要不斷地學,因為新生事物層出不窮,一放鬆學習就會“out”,就會被時代拋棄了。比如電腦、手機、網銀、網購,許多老年人就不懂,因為十幾二十年前這些東西還沒有問世呢。如果你不學,很快你就會感到很多事情沒法辦,跟社會尤其是跟年輕人脫了節,你立刻就覺得自己真正老了。但如果你一直在學習,與時俱進,就會活得輕鬆愉快。而且學習是一件可以終身行之、隨時行之、時時有得,也就時時有新鮮感、有成就感、有滿足感的事情,吃喝玩樂終有厭倦的時候,沒有一件事可以像學習一樣帶給你終身的持續不斷的快樂。許多人,從學校畢業以後就忘記了學習,或者在打拚事業的時候疏忽了學習,結果到中年以後,知識結構、思維習慣仍然停留在青年時期,慢慢變得固執、僵化,退休後甚至會覺得生活空虛無聊,好像在等死。所以從小養成“學而時習之”的習慣至為重要,如果你希望你的人生始終快樂,那就千萬不要忽略這件事情。

孔子最看重學習,對學習的重要性反複強調,《論語》中“學”字幾乎是除了虛詞和個別常用名詞以外出現最頻繁的詞之一[2]。孔子說自己並非生而知之者,他的知識是靠不斷的學習累積起來的,他描述自己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他稱讚別人是“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由於孔子的影響,好學成為中華民族文化傳統中最突出的特點,這一點在全世界可能隻有猶太民族能夠同我們相比。但令人感歎的是,這一傳統在今日的中國似乎並沒有得到很好的發揚,現代中國人的學習熱忱在全世界顯得並不突出,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憂慮與警惕。

再說朋友。

儒家講人和人的關係,有所謂五倫,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3],現代社會的人際關係大約也還是這五種,隻是君臣關係似乎已經不存在,但今天的上下級的關係,老板跟雇員的關係,領導跟群眾的關係,大體上也還是古代君臣關係的一種演化。朋友是五倫之一,從某種角度看,甚至是最重要的一倫。與什麽人交朋友是可以完全憑自我的意誌和好惡挑選的,而且也可以憑自我的意誌和好惡隨時調整與終止這種關係,而其他幾倫則不然。跟什麽人交朋友,交情深淺,往來疏密,或斷或續,皆可操之在我。氣味相投,則傾蓋若故,常常比疏遠的父子兄弟關係更為密切。而且朋友的結識往往是發生在為一個理想或一樁事業的奮鬥之中,因而不僅誌趣相合,也常常利害相關,挫折時相勉勵,困窘中相扶持,成功時則痛飲黃龍。而萬一發現所交非人,可以立即斷交,不必辦任何手續。人生之成功常常得益於幾個或一群好友,人生之快樂也常常來自一兩個知己或一群好友。特別是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交的朋友,古人所謂“總角之交”“布衣之交”,大家都尚未發跡,所交在意氣,與功利無關,更值得珍惜。古代交通不發達,如果有好朋友從遠方來,那真是人生之至樂,所以孔子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今天朋友相見比古代容易得多,但有情投意合的朋友來訪來談總是值得高興的事,陶淵明說:“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種境界就是在今天也不是人人都有、時時都有的。

再說自處。

人生在世,如何安頓自己,才會心平氣和、心安理得,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許多人一輩子總是感歎懷才不遇,怨天尤人,別人不理解自己,國家不重用自己,“學成文武藝”,卻老是賣不出去,或是賣的價格不合乎自己的理想。又喜歡跟別人攀比,站在這山覺得那山高,幹一行怨一行,別人運氣都好,自己總是倒黴,於是一生鬱鬱以終。不能否認這裏麵有社會不公平的因素,有人為歧視的因素,因此需要抗爭,需要社會改革。但社會改革非一朝一夕可成,河清難俟,人壽幾何?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也是活得快樂的重要因素。以孔子那樣的大才,一生風塵仆仆,奔走列國,卻始終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還受到種種責難、攻擊,“累累若喪家之狗”[4]。可是孔子並不沮喪,並不哀歎,還是跟他的學生們過得愉快而充實。因為他知道“天命”的限定,知道一個人的命運並不是自己可以完全操控的。人生正如一輛馬車,這輛馬車有兩根韁繩,一根捏在自己的手裏,另一根捏在上帝的手裏,上帝手裏的那根比你手裏的那根更為強勁有力,我們能做的隻是好好捏緊自己手裏的那根韁繩,以配合上帝,不要拗著來,不要違天。如果我們盡力了,就可以心平氣和、心安理得了。至於人家理解不理解,社會賞識不賞識,不必多所考慮。這就叫順天知命,這就是個君子,反之則不是。《論語》全書最後一段載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20·3)也是這個意思。

這裏三句話都以“不亦……乎”收尾,我們可以推想這應該是孔子和弟子們在一起談論,弟子們有些感慨,或者覺得衣食艱難,人生不易;或者覺得鬱鬱寡歡,快樂難得;或者覺得有誌難申,懷才不遇。孔子便講了這一番話,以開導弟子、寬慰弟子。人生在世,難道隻有錦衣玉食、高官厚祿、名揚四海才是快樂嗎?其實那樣的快樂往往是虛榮的、短暫的、不可靠的,而孔子說的這些看似平常,卻是實在的、長久的、發自內心的,也是一般人都可以追求,都可以得到的。

這樣的對話貫穿《論語》全篇,《論語》就是一部後人記錄孔子和弟子言論的書。“論”字應讀lún(侖),是編纂的意思,把孔子和弟子的言論(即“語”)編纂成書,所以叫《論語》。“論”不是討論、議論的意思,不讀lùn。

《論語》的體裁是對話體。其實無論中西,人類早期的許多經典也都是用對話體寫成的,古希臘的一些名著,例如柏拉圖的《理想國》也是對話體。正因為是對話體,所以《論語》顯得平易近人,親切有味,沒有艱澀玄奧之感。這隻要拿它跟《老子》比一下就很清楚了。《老子》開篇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光這一句話就可以讓學者們爭論兩千多年,還沒有一個大家都同意的結論。

《老子》跟《論語》各有各的偉大之處,不必以此非彼,但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不是平易的就一定比艱澀的淺。“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的分量並不比“道可道,非常道”輕,不懂得“道可道,非常道”,頂多不是一個哲學家,而不懂得“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可就連一個普通人都做不好了。這正如人參熊掌雖然珍貴,卻不可以天天吃,人們賴以生存的還是五穀雜糧,不管看起來五穀雜糧如何普通。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1·2

解釋 有子即有若,孔子弟子,比孔子小四十二歲(一說三十三歲),據說長得很像孔子,德行學問都好,很得孔門後學的尊敬,為孔門十二哲[5]之一,清乾隆間增封配享孔廟。

“其為人也孝弟”句,“其為人也”中的“其”是文言文中常見的虛詞,基本用法有代詞和語氣詞兩種,這裏是代詞。“其”作代詞的時候一般是物主代詞(有時是指示代詞),而不是人稱代詞,譯成白話文時,可譯作“他的”而不是“他”,用英語來比較,“其”相當於his,而不是he,很多人分不清楚這個區別,把許多白話文中“他”的地方也寫成“其”,這種錯誤的用法現在出現的頻率很高,充斥報刊書籍,特別值得我們注意。“其”意為“他的”,這個“他”指前麵已經提到的某個人,語法上叫“前行詞”,如果沒有前行詞,“其”就成了泛指,這個時候可以譯作“一個人的”,如此句就是。這裏的“為人”我們今天還用,無須解釋。這裏的“也”是文言文當中的一個常用虛詞,一般放在句尾,表示肯定的判斷,例如“孔子,魯人也”,就是說“孔子是魯國人”。“也”字有時也放在句中,通常表示語氣在這裏要停頓一下,翻譯成白話文的時候可以不譯。“其為人也孝弟”就是說“一個人的為人,孝而且弟”。“孝”指孝順父母,“弟”讀tì(替),是“悌”的通假字,是動詞而非名詞,意思是敬愛兄長,引申為敬愛比自己年長的同輩。“弟”和“孝”是同族概念,“弟”的概念是從“孝”引申出來的,懂得對父母要孝,自然就懂得了對兄長要悌。

“而好犯上者,鮮矣”句,“犯上”的意思是冒犯在上的人,“好”字都要讀hào(浩),是喜好的意思,“鮮”讀xiǎn(顯),意思是少,“矣”是語氣詞,通常表示陳述已然的事實。

“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句,“作亂”就是造反,“未之有”的意思是“未有之”,在文言文中,動詞之前如果有否定詞,而賓語又是代詞,那麽賓語就要提到動詞的前麵,稱為賓語前置,這裏“未”是否定詞,“有”是動詞,“之”是代詞,指前麵所說的人、物、事或情況,作“有”的賓語,所以“未有之”就要說成“未之有”,才符合文言文的語法。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句,“務”,動詞,努力之意;“本”,樹根。君子做事情要致力於根本,根本樹立了,其他的東西,例如做事的方法、途徑等等(即“道”),自然就有了。

“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句,“為仁”連讀,是行仁的意思。“也者”是兩個虛詞連用,“也”表示語氣的停頓,“者”表示這是一個判斷句。前麵說過,“其”有代詞和語氣詞兩種基本用法,這裏的“其”就是語氣詞,有“大概”“也許”“應該”之類的意思。“與”在這裏要讀yú(於),是句尾語氣詞,跟句首的“其”配合,一起表示推斷的語氣。這裏把“行仁”之事比作一棵樹,“孝弟”就是它的根,就是“行仁”的根本和基礎。這個句子如果是肯定的判斷,就可以說成:“孝弟者,為仁之本也。”但作者想要用一種比較柔和的語氣來表示自己的意見,所以不把它說得太肯定,結果就變成:“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大意 有子說:“一個人的為人,孝順父母,敬愛兄長,卻喜歡冒犯上級,這樣的人是很少的;而不喜歡冒犯上級,卻喜歡造反的,這種人是沒有的。君子做事情,要致力於基礎,基礎確立了,辦法、途徑等等就會跟著產生。孝順父母、敬愛兄長,應該是實行仁愛的基礎吧。”

導讀 《論語》是記載孔子與孔門弟子之間的言論與對話的書,中心人物是孔子,中心思想是孔子的學說,除了孔子自己的言論以外,還有不少出自弟子之口,如果不是孔子和弟子或弟子之間的對話,則大多是複述孔子的言論,或印證孔子的思想,或解釋孔子的意思,基本上沒有什麽跟孔子思想大相徑庭的內容。例如有子這段話,主要內容是“孝”與“弟”,落腳點在“為仁”,指出“孝”與“弟”是“為仁”的基礎,這雖是有子講的話,卻同時也是孔子的觀點,孔子一定在什麽時候講過類似的話,有子則在另一個場合加以複述,或者是申述,所以我們即使把它當成孔子的話,也沒有什麽原則性的錯誤。我們讀《論語》要記住這一點,以後還有許多類似的情形,我就不再一一點明。

“孝”是儒家提倡的重要觀念,也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由“孝”又引申出“悌”的觀念。一個家庭要和美,上慈下孝是基本的倫理。上不慈下不孝這個家庭就亂了。但是“慈”容易,“孝”不容易,世上慈父慈母多,孝子孝女少。因為“慈”是本能,“孝”卻不是。天下父母很少有不疼子女的。不要說人,連動物都是一樣。這隻能說是造物主賦予一切生物的本能,是物種綿延的必需。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這種本能自然更加強烈。但是造物主卻沒有賦予生物疼愛父母的本能,因為這對物種的綿延沒有影響。

在本能這一點上,人和動物其實沒有區別,有區別的是,人除了本能以外,還有理性。人構築了社會並且生活在社會中,懂得隻有社會好,個人才能好。家庭是社會的細胞,要建設好的社會,必須先建設和美的家庭,要有和美的家庭就必須上慈下孝。人除了本能和理性之外,還有靈性,懂得敬畏,懂得感恩,一個人的生命來自父母,成長過程也離不開父母的養育,所以,生而為人,應該敬畏父母、感激父母,也就是孝順父母。

但是本能的力量很強大,而理性和靈性卻不是人人強大,這就需要提倡、需要教育。孔子及其弟子深深懂得這個道理,所以特別提倡“孝”,而且強調孝是“為仁”的基礎,一個人如果連父母都不愛,他還有可能愛別人嗎?一個人在家裏的言行和在社會上的表現一定有邏輯的關聯,在某種程度上說,一個人的社會行為就是家庭行為的延伸。“孝”“弟”基本上是家庭行為,“為仁”則更多地是社會行為。在家能夠做到“孝弟”的人,在社會上才能愛其他的人,才能推己及人,與人為善,也就是“為仁”。

應當指出,“孝”其實是一種普世價值,是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德原則。但不是所有的文化對這一點都有深刻的體認,而中華民族的古聖先賢對孝道的闡述和提倡為世界各民族所不及,這是中華民族對世界文化的貢獻,而絕不是中華文化落後的原因。“五四”以來出現許多非孝的言論,其中有合理的部分,但大多失之於偏激。

最後,還要說一下“本”。“本”的本義是樹根,樹是從本上長起來的,所以“本”有基礎的意思。自魏王弼注《老子》提出“以無為本,以有為末”來闡述宇宙架構以來,“本”(連同“有”“無”“末”一起)就開始變成哲學術語,與本義有區別了。有人讀有子這一段話提出一個疑問:“儒家學說應該以仁為本,有子卻說以孝為本,是不是錯了?”這就犯了以後起義來解讀本義的錯誤,因為在孔子那個時代,“本”還不是一個哲學術語,“以仁為本”“以孝為本”都是後人分析儒家學說時提出的概念,拿來質疑有子是不適當的。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1·3

解釋 “巧言”,漂亮的言辭、巧妙的言辭,在這裏是貶義,相當於今天所講的“花言巧語”,“令色”是好看的容顏、得人歡喜的臉色,“令”是好的意思,“色”指臉色。“令”作“好”講,至今還保留在若幹文學詞語中,例如:“令名”“令聞”“令終”,此外,作敬語用的“令尊”“令堂”“令兄”“令弟”中的“令”字也是從這個意思引申出來的。但“令色”在這裏也是貶義,含有偽裝、討好的意思。

“鮮矣仁”是個倒裝句,“仁”是主語,本來應該放在前麵,現在放在後麵,有強調和加強語氣的意思

大意 孔子說:“一個人如果在言辭上過分花巧、謙卑,在臉色上、表情上過分和悅、討好,就很少真有仁愛之心。”

導讀 “仁”是一種發自內心地真誠地對他人的情感及這種情感的自然表現,而不是一種故意做作的抱有其他目的和意圖的偽善的表現。一個人如果在言辭上過分花哨、謙卑,在臉色上表情上過分和悅、討好,往往帶有虛偽的成分,往往掩蓋著內心的另外的企圖,那麽這樣的人就不是真正具有仁愛之心的人。孔子這話也是一種經驗的總結,可供我們作為觀察人物的一種參考。我們在社會上不難看到這種人,他們在有權有勢的人麵前表現得特別謙卑乖巧,點頭哈腰,唯唯諾諾,提包打傘,唯恐不周。對這樣的人我們得提防一點,如果自己身居高位,對這種人尤其要多一分警惕。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1·4

解釋 曾子,姓曾,名參,字子輿,孔子弟子,魯國南武城(今濟寧市嘉祥縣)人,少孔子四十六歲。

《論語》記載孔子弟子的話一般不稱某子,比如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不叫仲子、端木子,隻有四個人例外,一個是曾參,《論語》中提到曾參的地方幾乎全部稱曾子,共有十七次;一個是有若,《論語》中提到有若六次,其中有四次稱有子;此外冉求提到十七次,有三次稱冉子;閔損提到四次,其中有一次稱閔子[6]。所以有的學者推測,《論語》的編輯者主要是曾參和有若的學生,稱曾子、有子是這些學生表示對老師的尊敬。

曾參是孔子學說的重要傳承者,除了他的弟子編輯《論語》之外,《十三經》中的《孝經》據說也是孔子講述而由他整理的[7],《四書》中的《大學》亦傳為曾子所著。在孔門弟子中,後世得到“聖”的稱謂而配享孔子廟的,隻有顏回與曾參,顏回稱“複聖”,曾參稱“宗聖”[8]。曾子傳其學於子思(即孔子之孫孔伋),子思的弟子再傳給孟子,是為“思孟學派”,號稱孔門嫡傳。

“吾日三省吾身”句,“日”,一天,每天。“三省”,三次反省,數詞“三”(還有“九”)在古文中並不一定表示“三”的本義,它常常表示“多”的意思,所以“三次”其實是“多次”之意。《論語》中“三思而後行”“三人行必有我師”都是這種用法。“省”讀xǐng(醒)。

“為人謀而不忠”句,“謀”是思謀,出主意,往往還兼有“辦事”之意。“忠”即盡心竭力,這是“忠”的本義,“為人”的“人”是泛指而非特指,顯然不一定隻指君王,現在也還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這裏我想著重說說“忠”這個概念。“忠”是《論語》中提到次數較多的一個概念,也是一個重要概念,但是它的位階並不是很高,既不在孔子提到的“三達德”(仁、知、勇)之內,也不在後來儒家所說的“五常”(仁、義、禮、智、信)之內。尤其重要的是,孔子及其弟子所說的“忠”與後世講的“忠君”的“忠”大不一樣。孔子及其弟子所說的“忠”就是盡心竭力,並沒有固定的對象,對君王固然要如此,對朋友也要如此,對父母就更不要說了。對父母還要加上特別的恭順,所以叫“孝”,“孝”的程度比“忠”更重,而不是相反。而後世講的“忠”常常縮小在“忠君”這個範圍內,而且把它提到“孝”的前麵,這完全不是孔子和原始儒家的本意。日本文化源於中國,但是特別強調“忠”,把對天皇的“忠”看得高於一切,就是後世“忠”這個概念畸形發展的典型。

“與朋友交而不信”句,“信”是誠信、守信用。

“信”也是一個重要概念,是儒家“五常”之一。信是個會意字,從人從言,為人傳言即是信。今天大家常說的書信、信使、信息都還保留了這個意思,這是信的基本義,也是原始義。為人傳言必須信實,否則便失去了傳言的意義,於是信就引申出誠實、可靠的意思。今天講信用、誠信、守信就都是這層意思,這是信的引申義。《說文解字》“信”“誠”互訓,“信”“誠”二字都從“言”,都跟說話有關。因為說話才有這話可靠不可靠的問題,才有所言與所指(用符號學的術語來說,就是“能指”和“所指”)是不是一回事的問題,所言跟所指一致才是信,才是誠,否則便不信不誠了。

“傳不習乎”句,“傳”就是傳授,這裏指老師傳授的知識、學業,“習”是溫習、複習。

大意 曾子說:“我每天都多次反省自己:替人家出主意、辦事情沒有盡心竭力嗎?和朋友交往沒有誠實守信嗎?老師傳授給我的知識沒有好好溫習嗎?”

導讀 曾子的“三省”生動地反映了他自己嚴於律己的精神和不斷進德修業的過程。“省”,是省察、思考,“省”的對象是“吾身”,那麽這個“省”就成了反省、反思。人存在著,同時反思自己的存在,這是人之所以成為人而區別於萬物的本質所在,也是人能夠不斷地提升自己而不至於沉淪的根本原因。這種反思、反省隨時隨地存在著,所以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每天都要多次地反省自己。他提出了反省的主要內容是三個方麵:一是“忠”,一是“信”,一是“習”。直到今天,這仍然是一個想要進德修業的人最需要注重的三個方麵。今天“忠”的主要表現是敬業、盡責,“信”的主要表現是誠實、守信,“習”的主要表現是不斷學習、與時俱進。一個人能夠在這三個方麵經常反省,嚴格要求自己,就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一個不斷進步的人。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1·5

解釋 “道千乘之國”句,“道”在這裏是名詞作動詞用,治理的意思;“千乘之國”,就是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一輛兵車叫作“一乘”,“乘”在這裏是量詞不是動詞,讀shèng(剩)。

“敬”是敬畏,由敬畏而產生的慎重、嚴肅、認真,比現在的尊敬一詞含義要廣泛豐富得多,是儒家學說(尤其是後來的宋明理學)中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敬事而信”,就是慎重認真地處理政事,而且恪守信用。

“節用而愛人”,節省開支,愛護人民。

“使民以時”句,“使民”,役使老百姓,“以時”,按照一定的時間,在古文中,“時”單獨使用的時候,基本意思都是一定的時間,合適的時間,前麵講“學而時習之”的時候講過。

順便說說“人”和“民”的區別。這兩個字的基本意思相同,有時可以互用,但一般情形下,“人”指個體,“民”指群體,“民”在現代白話中略等於“人民”或“老百姓”。“人民”一詞在《論語》中還沒有出現,但有“民人”(11·25),跟“人民”的意思差不多。“左傾”思潮泛濫時,有的學者(如楊榮國)把“人”“民”二字強加區分,說“人”指貴族,“民”指奴隸,不可取。

大意 孔子說:“治理一個有千輛兵車的大國,要慎重嚴肅地處理政事,恪守信用,要節省開支,愛護人民,讓老百姓服役要選擇適當的時候(比如農閑)。”

導讀 這是兩千多年前孔子對從政者的勸告,現在仍然沒有過時。今天許多當官的,缺乏敬畏之心,處理政事主觀草率,政策朝令夕改,不講信用。有的懶惰鬆懈,居官不作為。有的用公款吃喝旅遊,甚至公然中飽私囊,直到賣官鬻爵,無所不為。這些人該不該好好想想孔子的教導?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1·6

解釋 “弟子”,在這裏泛指年輕人,“入”,入門,在家裏,“出”,出門,在外麵。第二個“弟”同“悌”,尊敬、順從長者。“謹”,恭敬,守規矩。

“汎愛眾,而親仁”,博愛大眾而特別親近仁人。“汎”,同“泛”,廣泛。

“行有餘力”句,“行”,實行,實踐;“餘”,剩餘,多餘。

“則以學文”句,“文”,在當時指典籍,與後世專指文學不同。

大意 孔子說:“年輕人在家裏要孝順父母,出外要尊敬長上,言行謙恭而講誠信,博愛眾人而特別親近仁者。做到了以上這些,還有多餘的精力,就拿來學習古代傳下來的典籍。”

導讀 “汎愛眾”就是博愛,“博愛”一詞也見於《孝經》。孔子提倡的“仁”其實也就是“博愛”,唐朝的韓愈在《原道》中就說過:“博愛之謂仁。”現在許多人數典忘祖,以為“博愛”是西方傳過來的觀念,好像中國人完全沒有博愛的精神,這是很奇怪的。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1·7

解釋 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魯國人,少孔子四十四歲。

“賢賢易色”句,前麵一個“賢”舊讀xiàn(現),形容詞作動詞用,意動用法,意為“以……為賢”,“賢賢”就是以賢者為賢,也即敬愛賢者;“易”,是變易的易,即改、換;“色”,美色,“賢賢易色”就是用敬愛賢者之心換掉好色之心,這裏的意思是(對待妻子[9])把賢德看得比美色更重要。

“竭”,竭盡。“致”,奉送、貢獻。“身”,指生命。“雖”,即使。“未學”,沒有學習,這裏指沒有正式上過學拜過師。“必”,一定。

大意 子夏說:“一個人對待妻子能把賢德看得比美色更重要,侍奉父母能盡心竭力,侍奉君王必要時能獻出生命,與朋友交往能信守承諾,那麽即使他沒有正式上過學拜過師,我也一定認為他學習過。”

導讀 子夏這段話涉及到五倫中的四倫,主旨跟孔子前麵那段話一致,即強調“行”比“學”更重要。孔子很重視學,但孔門的“學”首要是學做人。當然也學別的,例如“文”(典籍),但那是在“行有餘力”之後。

這一點很值得今人仔細思考。現代社會科技發達,知識膨脹,分門別類,越來越細,許多人覺得一輩子學知識都學不完,哪有時間學做人?今天的“學”,真正成了古人說的“末學”,學校、社會、家長同心協力把青年培養成隻懂賺錢的“職業人”,等到錢賺夠了,才會有點“餘力”來想想做人的問題,可惜這個時候無論對社會還是對自己,都已經晚了。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1·8

解釋 “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句,“重”是莊重嚴肅、不輕慢的意思,這裏主要指內心態度,而不是指外貌;“威”,威儀、權威。“固”有兩解,一是穩固、堅固,二是固陋、頑固。如做第一解,“學則不固”就是接著上句講,即:如果“君子不重”,“學”也不會“固”。如做第二解,“學則不固”就是獨立的,不接著上句講,意思是說君子“學”了,就不會“固”了。我取第一解。

“主忠信”句,“主”是名詞作動詞用,意動用法,“主忠信”就是以忠信為主宰。

“無友不如己者”句,“無”通“毋”“勿”,是“不要”的意思,不是“有無”的“無”,“友”是名詞作動詞用,交朋友之意。

“過則勿憚改”句,“過”在這裏是動詞,就是犯了過錯的意思,“憚”,讀dàn(但),害怕。

大意 孔子說:“君子如果不嚴肅正派,就不會有權威,學問也不會紮實。一個君子要用忠信主宰自己的言行,不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有了過錯就不要害怕改正。”

導讀 “不重則不威”,重點是內心,不是外表,當然外表也不能輕佻。但是有些人錯誤理解孔子的話,隻在外表做文章,處處裝出一副儼乎其然的樣子,卻不從內心下功夫,結果君子沒有做成,隻做成了一個偽君子。

“主忠信”,講的是為人處世的態度,一個人做人做事不忘記忠、信二字,才是一個真君子。這裏講的“忠”,並非狹隘的忠君,或忠於某一個人、某一個團體,而是做事盡心竭力,忠誠不貳,也就是曾子反省自己的“為人謀而不忠乎”的“忠”。這裏的“信”,是誠信,是曾子“與朋友交而不信乎”的“信”。

“無友不如己者”,是講交朋友要交好朋友,不要胡**朋友,尤其不要交一群不如自己的人,以當這群人的首領為榮。理解“無友不如己者”,要從精神上去把握,不要死摳字麵,否則就交不到朋友了。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1·9

解釋 “終”,人死曰終,這裏指喪事,尤指父母的喪事。“遠”,這裏指已經死去很久遠的祖先。“歸”,回歸,趨向。

大意 曾子說:“慎重地處理喪事,追懷、祭祀死去的祖先,哪怕已經很久遠了,這樣,老百姓的德行就會趨向樸實、厚重。”

導讀 這主要是對執政者的告誡,居上位的人如果能夠慎重地處理喪事,追祭久遠的祖先,則民風自然會趨向淳樸、敦厚。所以清明節的風俗是不可以視為迷信而廢棄的。

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1·10

解釋 子禽姓陳,字子亢(gāng剛),一字子禽,孔子弟子,或疑為子貢的學生[10],少孔子四十歲。子貢,孔子弟子,姓端木[11],名賜,字子貢,衛人,少孔子三十一歲。子貢是孔子弟子中口才最好的。

“聞”,意為“與聞”,在這裏比聽聞的意思略廣,不排除參與、出謀劃策的意思。“抑”,或然語氣詞,相當於白話文中的或者、還是。

“夫子之求之也”句,第一個“之”無義,隻是起到把獨立句變成詞組的語法作用。“之”的這種用法在文言文中常見,而在白話文中卻沒有相應的格式,所以值得特別留心。“之”的這種用法偶爾在白話文中還可以見到,那是文言用法的殘留,例如:“我非常期待大作之早日問世”“老周之不想去北方,是可以理解的”,這裏的“之”其實是可以刪去的。第二個“之”是代詞,與前麵幾個“之”相同,代指“其政”,是“求”的賓語;“也”,語氣助詞,表句中停頓。

大意 子禽問子貢說:“老師每到一個國家,一定會與聞那個國家的政務,是老師主動要求的呢?還是國君請他去過問的呢?”子貢說:“老師用他溫和、善良、恭敬、儉樸、謙讓的態度而得到的。他要求的方式跟別人要求的方式大概是不一樣的吧。”

導讀 孔子是有心用世的人,並不是象牙塔裏的學者,他的理想是“修己以安百姓”(14·42),所以要周遊列國,且每到一個國家,都會努力參與那個國家的政務。從目的來看,跟其他想從政的人並無區別,區別在於手段。孔子不是靠吹吹拍拍、走後門、拉關係以達到躋身政壇的目的,他用的是正派的、光明正大的手段,具體地講就是溫、良、恭、儉、讓的態度,而且合則留,不合則去。

子貢這段話啟示我們,君子跟小人的區別往往並不在於目的,而在於手段。溫、良、恭、儉、讓,是一個君子表現在言行上應有的態度,可以作為一個想做君子的人自我修養的要求,同時也可以作為我們觀人的一個角度。

子曰:“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1·11

解釋 “沒”,音、義同“歿”,去世。“三年”,多年。

大意 孔子說:“做兒子的,父親在世的時候,要看他的意向;父親過世以後,要看他的行為。如果他在父親過世後多年還沒有背離父親的處世之道,這樣就可以叫‘孝’了。”

導讀 為什麽是“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這是因為父親在世的時候,兒子要聽父親的,父親過世以後兒子才能自行其是。講到這段話背後的意思,分歧就多了,主要集中在“三年無改於父之道”[12],為什麽要“三年”?是不是什麽都不能改?明明知道不好的也不能改嗎?關於這個問題我以為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的解釋最中肯綮,照錄於下,供讀者參考:

所謂“不改”,是承續父業,不輕易改動,這是氏族傳統的要求。即使改作,也得慢慢來,所以要“三年”即多年之後才動。某些注釋把它歸結為心理的“不安”,雖然貫穿了孔子歸“禮”(外在傳統的習慣法規)於“仁”(內心情感)的精神,但從曆史真實看,並非如此。保持本氏族的生存經驗的重要性,才是“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這一傳統的真正原因,這才是關鍵所在。後人多不注意,常純從道德講、情感講,便講不通。既然它隻是遠古氏族遺跡,在後世不必也不可能遵行,便很清楚。後世“丁憂”居喪三年是其最後的殘存,原始意義不明久矣。

解釋 “禮之用,和為貴”句,“貴”,貴重、重要。

“先王之道,斯為美”句,“斯”是代詞,意為“此”,這裏指“禮”。“先王”即以前的王,王指天子,儒家說的“先王”一般用來指稱可為後來榜樣的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等賢明的天子。儒家在政治上主張“法先王”,就是效法這些賢明的天子。近代學者批評儒家有複古傾向,也就是從這方麵來說的。

“有所不行”句,“所不行”是所字結構,古文中常見。“所”字結構一般是由“所”字加動詞(包括動詞的否定形式)構成,相當於一個名詞,泛指該動詞所指代的賓語,例如“所見”就是“看到的東西(人、物、事等等)”,“所聞”就是“聽到的東西(人、物、事等等)”。“所不行”意為不行的地方或不行的時候,也就是行不通的地方、行不通的時候。

“知和而和”,知和之可貴,因而追求和。

“以禮節之”的“節”意為約束。

大意 有子說:“禮的作用以達到和諧為最重要,先王們治理天下以此為美。但無論大事小事都要追求和諧,也可能會有行不通的地方。如果我們隻是因為知道和諧的可貴而一味追求和諧,而不用禮來加以約束,也是不可行的。”

導讀 這幾句話是反複強調禮的重要性,在社會運作中,“禮”是任何時候都不可廢的,無論大事小事都要依禮而行,即便遇到麻煩,也不能以廢禮為代價來追求和諧,因為製禮的目的就是為了和諧,廢了禮就沒有和諧可言,即使得到短暫的表麵的和諧,最終還是會亂掉。

“禮”是儒家學說中一個很重要的概念。“禮者,理也”(見《玉篇》),理就是層次,像玉的紋理、木的年輪、水的波紋。禮的本質是區分尊卑上下,把社會裏的人分成一個一個的層次,也就是等級,或說倫理。“禮”的前身是原始巫術,它包括名號、服飾、規矩、禮儀等等,是一整套製度,以此區分尊卑,建立秩序,調節情感,規範言行。

在孔子學說中,“禮”的重要性僅次於“仁”。

人和人在作為一個“人”上,也就是“人格”上是平等的。沒有一個人可以把別人當“非人”(畜生、奴隸、手段、工具)來對待,但是如果把這種人格上的相同理解為一切都一樣,這顯然既非事實,也不合理。正如同人和人之相同是真理一樣,人和人之相異也是真理。人和人之相異是顯然而普遍存在的,這其實不必多加說明。例如男人跟女人不一樣,男女平等是人格上的平等,不可能一切平等,男人不能取代女人生孩子。家庭的成員平等,講的也是人格平等,父母不能倒過來當兒女,兒女也不可能倒過來把父母養大。軍隊裏士兵不能指揮元帥。公司裏工人不能給董事長派工作。“人天生就不平等”跟“人天生是平等的”同樣正確,隻是說的是不同的方麵而已。

“禮”的基本概念就是區別尊卑上下,使人群有等級,有倫理。有了倫理才有秩序,沒有秩序就是混亂的,就不會和諧。例如搭公車,如果沒有秩序,沒有誰先誰後的倫理,就會一堆人往一個車門裏擠,搞得一團亂。一群人圍坐用餐,誰坐什麽地方,誰先動筷子,也得有個講究。更不要說學校上課、工廠上班、軍隊打仗、國家管理這種大事,如果完全不講尊卑上下、先後秩序,也就是不講規矩,不講“倫理”,不講“禮”,那便是一群烏合之眾,一切都沒有辦法進行。講“禮”,就是正視人和人的差異,正視人和人之間的不平等,讓這種差異和不平等在一種合理的秩序中得到完滿的處理,而不至於引起爭鬥,甚至相互殘殺,這樣對整個社會,以及社會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是有利的。

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複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1·13

解釋 “遠”舊讀yuàn(院),使動用法,“使……遠離”之意。“因”,依憑。“失”,錯過。“宗”,歸向,引申為推崇。

大意 有子說:“諾言要接近道義,所說的話才可以踐行;恭敬的態度要合乎禮儀,才可以遠離恥辱;依靠的人要親近可靠,這種做法才值得推崇。”

導讀 這段話強調信不違義,恭不違禮,因不失親,這合乎孔子重義、重禮、重親的一貫態度。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1·14

解釋 “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句,兩個“無”字義同“毋”,意為不、不要,不是“有無”的“無”。

“敏於事而慎於言”句,“敏”是勤勉,“慎”是謹慎。

“就有道而正焉”句,“就”意為接近,“有道”是有道德的人,省略了“者”字,“正”是形容詞作及物動詞用,是使動用法,“使…端正”之意。“焉”在這裏同“之”,作“正”的賓語。“之”一般是第三人稱代詞,但在有些語境下“之”也可以指代自己,或指代對方,這裏就是指代自己。

大意 孔子說:“一個君子不追求吃得好,住得舒服,而要做事勤勉,言語謹慎,向有德的人求教以匡正自己,這樣的人就可以稱得上好學了。”

導讀 什麽叫“好學”?並不是一天到晚讀書,手不釋卷,就叫好學,而是一輩子不斷地完善自己,而且不強調任何客觀條件,努力去學習做一個在“人”的意義上更完美的人,這才叫作“好學”。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1·15

解釋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詩經·衛風·淇奧》中的句子,是說君子的修養過程,就像玉工雕琢器皿一樣,要經過切割、銼平、雕琢、打磨等一係列的程序,才能由粗糙變成精美。

這裏要注意,“詩”是特指《詩經》,不是泛指詩歌。先秦文獻中凡單獨用“詩”字的地方,常常特指《詩經》,當時就叫“詩”,或者“詩三百”,“經”是後人為了表示尊敬而加上去的。古人不用標點符號,現在使用的標點符號係統是最近一百多年從西方引進的,所以如果我們讀的是未經今人標點過的古本,碰到這樣的地方就要特別小心。

“其斯之謂與”,就是“其謂斯與”,“斯”,代詞,意為此、這,指代孔子說話的意思。“斯”是動詞“謂”的賓語,本應放在“謂”的後邊,放在前麵是為了表示強調,語法上通常稱此為“賓語前置”。賓語前置時,通常會在賓語和動詞之間加一個“之”字,這個“之”沒有意思,隻有舒緩語氣的作用。“其”是推測語氣詞,跟句尾的“與”配合起來,相當於白話文中的“大概……吧”,“與”,讀yú(於)。

“告諸往而知來者”句,“諸”一般是“之於”或“之乎”的合音,但有時候隻等於“之”,在這裏就是。“往”,過去的事、已知的事;“來者”,未來的事、可能發生的事。

“賜也”,這是孔子稱呼子貢,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古人一般有名有字, “名以正體,字以表德。”[13]名是用來端正規範的,上輩稱呼下輩,或自己謙稱,才可以呼名。字是用來表彰德行的,帶有敬意,所以下輩對長輩,平輩對平輩,都應該稱字。這裏孔子是老師,子貢是學生,所以孔子叫他的名。

導讀 這段話很親切地再現了孔子和弟子之間的互動,以及對人生道理的追求。子貢是孔門弟子中最聰明也最富有的人,而且他的財富是靠自己經商得來的。他說“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正是對自己的要求,重點尤其在後一句,自己已經富裕了,要警惕產生驕矜傲慢的情緒。而孔子的話顯然是鼓勵子貢再進一步,做到“不驕”還不夠,還要“好禮”,推動社會文明。聰明的子貢馬上就聯想到《詩》裏講玉工治玉的句子,理解到老師正是在雕琢自己,使自己更美好。孔子覺得子貢引《詩》很貼切,不禁高興地誇獎他,說讀《詩》就是要這樣讀:“告諸往而知來者。”

孔子教學生讀《詩》,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17·9),“告諸往而知來者”正是“興”(聯想)的效果。讀《詩》重“興”,既是一種聯想美感,也是一種類比思維。這是孔子詩教的重要內容,也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常見的思維方式。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1·16

解釋 “不患人之不己知”句,“患”,擔心、擔憂;“人之不己知”,即人不知己,作“患”的賓語。“之”字無義,隻是把句子化為詞組,“人不知己”是一個完整的句子,加上“之”以後,就變成詞組了。完整的句子不好作動詞“患”的賓語,變成詞組之後就可以作“患”的賓語了。“己”是代詞,作“知”的賓語,因前麵有否定詞“不”,按古文的語法這時賓語就要提前,放在否定詞和動詞之間。下麵的“患不知人”中,“知”的賓語“人”是名詞而非代詞,就不需提前。“知”,理解、欣賞,前麵已經講過。

大意 孔子說:“不要擔憂別人不理解、不欣賞自己,倒要擔心自己不理解、不欣賞別人。”

導讀 老是擔心別人不理解、不欣賞自己,卻很少想想自己理解不理解別人,懂不懂得欣賞別人,這是一般人常犯的毛病。孔子的話值得我們每一個人警惕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