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看牛娣

陳家二姑娘陳文娣和她鄰居何家大少爺何守仁雖是同學,在學校裏一向很少說話。因為何守仁身材矮小,女同學們都瞧不起他。哪怕他有錢,穿得漂亮,也無濟於事。隻要她跟何守仁在一塊兒說上三句話,女同學們就要公開取笑她。平時在圖書館裏,在運動場上,甚至在校園之中,就是何守仁跟著她跟上一兩個鍾頭,沒機會說一句話的時候,也往往是有的。有一天,他們又在校園裏碰上了。陳文娣瞅見四周沒人,就對何守仁說道:

“何君,依你看起來,人類的靈和肉是互相一致的呢,還是互相反對的呢?拿咱們三家巷裏的小怪物周炳來說吧。他的漂亮是大家公認的了,可是他的靈魂就聚訟紛紜。如果靈肉是互相一致的,他就應當是個好人;如果是互相反對的,他就應該是個壞人。何君,請你指教我。”她一麵說,一麵熱情地笑著。她的頭發是棕色的,眼睛是棕色的,臉也是棕色的,全身就像一團棕色的烈火一樣。何守仁望著她,好像被她烤熔了似地,既不會動彈,也不會答話。陳文娣看見他這樣狼狽,用一種自我欣賞的聲音笑著、笑著就走掉了。何守仁十分後悔。為什麽平時胡思亂想,倒什麽話都想得出來,到了該用上它的時候,卻連一句也不見了呢?他後悔得直揪頭發。後來他把陳文娣的話仔細想了又想:“人類靈肉互相一致?對,她說得對,是一致的。小怪物周炳?為什麽把那小王八蛋叫做小怪物?是了,這是喜歡他的意思。不然,為什麽說他的漂亮是大家公認的呢?對,喜歡和漂亮也是互相一致的!”最後,他從那段話裏證明了許多東西。他證明了陳文娣認為周炳是好人。他證明了陳文娣要求他幫助周炳。他證明了陳文娣對他說這段話是對他一種感情的表示。因此,他也認為周炳是好人,又逐漸對他喜歡起來。他覺著這樣才配得上跟陳文娣互相一致。過不幾天,他就對他爸爸何應元提出建議,要周炳到他們鄉下震南村給他家放牛去。何五爺說:

“他不偷別人的東西麽?”

何守仁辯白道:“不!哪有這回事!事實證明了他是好人!”

何應元見兒子這樣說,就點頭答應。周鐵和周楊氏看看沒有別的去處,也就將將就就。等鄉下有管賬的出來走動,就把周炳帶回震南村去。那管賬的人叫做何不周,胖得跟一隻肥豬一樣,年紀四十多歲,和何應元同年,論輩分卻是何應元的族叔,大家都管他叫“二叔公”。震南村離省城四十裏,走路可以去;坐一段火車,走一段路也行。可是這位二叔公卻連一步路也不想走,雇了船去。上了船,也不教導周炳,也不和他說話,隻顧呼嚕呼嚕睡大覺,好像把周炳忘了似的。周炳也樂得他不來打擾自己,拿起槳就幫船家劃船,一路上經過許多村莊河汊,瀏覽不盡的花果樹木,棕櫚桑麻,十分開心。到了一個清幽僻靜,樹枝都低低垂在水裏的渡口,船家把櫓一拐,船靠了一條矮矮的圍堤,到了震南村了。這震南村是一片浮在水上的沙洲,雖在初冬,還是林木蔥蘢,鳥聲不絕。那千頃的良田,一眼望不到頭,如今剛割了晚稻,雀鳥成群,到處覓食。這裏的土地,有一半是何應元家的。除批給佃戶耕種之外,他家留下最好的二百多畝水田,雇了十幾個夥計,自己耕種。周炳就早出晚歸,給他家放牛。

在那一百幾十家佃戶之中,周炳最喜歡胡源那一家人。胡源今年已經五十歲,他的老婆胡王氏,今年四十三歲。他們生了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女兒胡柳,今年十二歲;大兒子胡樹,今年十歲;二兒子胡鬆,今年八歲;二女兒胡杏,今年才六歲。胡源是何應元大太太何胡氏的遠房哥哥,原來祖上也留下幾畝薄田,勉強得個溫飽。隻因後來娶賽生子,天災人禍,家業都敗了。算是憑著大太太的麵子,何不周問準了何應元,免了他的押租,批了幾畝田給他耕種。兒女都還年幼,隻靠胡源跟胡王氏下田,幹一頓、濕一頓地糊弄著。胡源做人,老實忠厚,因此常常照顧周炳,替他洗洗縫縫,有湯水涼茶,也叫他來喝上一口半口。孩子們見他是省城來的,見識多,閱曆廣,也經常圍著他問這問那。不論是三家巷裏何應元家的大房、小房爭吵,是陳萬利家的奇聞怪事,或是青雲鞋鋪少東家林開泰的荒唐無恥,還是濟群生草藥鋪的夥計郭標的陰險毒辣,他們都聽得津津有味兒。對於區桃的顏容天資,他們非常心愛,都想看看這個美人。對於周炳的光榮經曆,他們更是羨慕得不得了,覺著哪怕碰上一件那樣有趣的事兒,也不枉活過這一輩子。不多久,周炳就成了他家的熟客;再過不多久,周炳跟他們簡直就成了一家人一樣了。

冬天沒事,何不周就叫周炳去打掃穀倉。有空閑的時候,周炳就上胡源家玩兒,學一點刮風下雨,種植收藏的本事,還幫他們挑水擔糞,種些菜蔬蘿卜。有一天天陰下雨,十分寒冷,胡源家沒米下鍋,一家大小都在發愁發悶。周炳舂了一天米,十分乏累,就披了一件蓑衣,上胡源家裏去。這時已經半後晌,冬天天短,家家戶戶都燒灶做飯了。周炳推開胡家大門,一麵脫去蓑衣,一麵大聲叫道:“阿柳,阿柳!”一家人都在神廳裏,可是沒有人答應他。胡源躺在神廳灶台對麵的木板**,像睡著,又像醒著。胡王氏坐在床邊,隻顧低著頭縫補破爛。胡柳坐在神像前麵一張竹椅上,好像渾身無力,懶得動彈。隻有胡樹、胡鬆、胡杏三個人坐在地上玩“抓子兒”,倒還顯得熱鬧。周炳起初不知怎麽才好,後來走到灶台前麵,用手摸了一摸,灶是冷的,就說:

“怎麽,大爺,還沒做飯?”

“不餓!”胡源好像賭氣似地回答了,跟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周炳看見胡源今天神色不對,其餘的人又都不開口,不知道出了什麽岔子,就悄悄坐在一張矮凳上,再不聲張。過了約莫半袋煙工夫,胡源又說起話來了:“阿炳,你今天幹什麽活來了?”周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沒做什麽,舂了一天米。”胡源說,“給誰舂的?給二叔公舂的麽?”周炳說,“不,給五爺自己舂的。快過年了,那邊隻管催著要送米去。”胡源說,“省城沒米賣麽?怎麽買來吃還不好,倒要家裏送去?”周炳說,“大爺,你可不知道。五爺吃那安南米、暹羅米、上海米,都不對口,隻愛吃家鄉米。”胡源興致來了,一咕嚕翻身坐了起來,意氣自豪地說道:“真是的!那安南米、上海米、暹羅米,不管怎麽說,就是沒有咱們家鄉米好吃。可是拿到碾米廠裏,叫人家碾一碾也就行啦,白白地自己忙著幹什麽!”周炳說,“那可不呢!五爺全家大小,都不吃機器米,嫌有一股洋油味兒。要自己舂的米才吃。”胡源還在揣摩何五爺全家的脾胃,胡王氏在一旁聽著,已經十分不耐煩了。她插嘴道:“你少管些閑事吧!人家愛吃什麽米,跟你有什麽相幹?你先搞點吃的回來,把孩子肚子塞飽了再說!”胡源泄了氣,攤開兩手說:“那有什麽法子呢?米是沒有了。借也借不來了。要麽,像今天早上一樣,再吃一頓煮蘿卜吧!”聽說又吃煮蘿卜,胡王氏不做聲。胡樹、胡鬆、胡杏一齊嚷道:“爸爸、媽媽,我不吃煮蘿卜!不吃煮蘿卜!吃番薯吧!吃番薯吧!”胡柳年紀稍為大一點兒,比較懂事些,她知道番薯也沒有了,隻在一旁垂淚。外麵淒風苦雨,漂著灑著,滴答不停。胡王氏想著、想著,就也哭起來道:“割了禾才幾天?就沒了米了!幾時才到得明年?幾時才又割禾?人家過年吃雞、吃鴨,吃魚、吃肉,咱們就光吃蘿卜?就是光吃蘿卜,你也吃不到正月十五呀!這樣的日子,你可叫人怎麽過嗬?還不如死了的好!托了倒幹脆!免得來一月盼不到一月,一年盼不到一年!”

周炳聽了,知道他們沒吃的了也沒說什麽,披上蓑農就往外跑。跑到廚房裏,看見大師傅正在埋頭埋腦做飯,他拿起一個飯碗,在米缸裏舀起了四碗白米,一個衣兜裏裝了兩碗,足足有兩斤來重。誰也沒有看見他。舀了米,他又披起蓑衣,一口氣跑到胡源家裏,脫了衣服,把兩口袋的米都倒在一個筲箕裏,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孩子們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圍過來看,口裏不停地嚷著:“有米了,有米了!有飯吃了,有飯吃了!”胡玉氏也放下破爛,跳下床來,端起筲箕就要往鍋裏倒,叫胡源一手把她攔住道:“慢著!”隨後又問周炳:“好孩子,你這些米是什麽地方弄來的?”周炳扯了一個謊,說:“是舂米的時候灑出來的。”胡源不相信,就說:“沒有的事兒!舂米怎麽能夠灑出米來呢?”胡王氏急了,一把推開他的手道:“管它是舂米的時候灑出來的,還是灑米的時候舂出來的,反正咱吃了再說!”說著就把一筲箕米簌簌地倒下了鍋裏,放了水,又拿幾個大蘿卜切了放進去。幾個孩子人多手腳快,劈裏啪啦生了火,一會兒就聞到噴香的飯味兒了。大家叫周炳吃,他不吃。看見他們吃得那樣香,他的嘴裏不由得也跟著香起來。第二天天晴了,更加寒冷。周炳在舂米的時候,先把一些米舀出來藏好了,待舂完了米,做完了其他的事情,就把那些米拿出來,裝在貼身的衣兜裏,外麵用破棉襖蓋著,朝胡源家裏走。胡源不說話,隻是不肯要。周炳拿手一把一把地將米掏出來,放在筲箕裏;胡源又拿手一把一把地將米抓起來,往周炳口袋裏送,嘴裏一個勁兒直說:“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米灑了不少在地上,隔壁的雞就兩個、三個地跑迸來搶著、啄著。周炳沒辦法,隻得對那年方六歲的女孩兒胡杏說:“走,咱們外邊玩兒去。”到了外邊,就把米塞在胡杏的衣兜裏。以後,周炳就老是使這個法子。一有空,就來找胡源的孩子們玩耍,乘機把些雪白的上等絲苗米,不是塞在胡杏的口袋裏,就是塞在胡鬆的口袋裏;不是揣在胡樹的懷中,就是揣在胡柳的懷中。

這件事叫胡源又是感激,又是害怕。於是他就尋些小事,和胡王氏爭吵起來。有時爭吵得很厲害。吵完之後,他就坐在一旁自言自語道:“該拿的東西你才拿,不該拿的東西你可別亂拿!就拿,你也得看看是哪家的東西。拿那東西,你當是好玩兒的!他家的東西,有個隨便扔的麽?看見好吃的就吃,也不管是死是活。哼!”有時候,飯做出來了,熱騰騰地擺在矮桌子上,胡源坐在一旁嘰嘰咕咕地不知說些什麽,隻是不肯吃。胡王氏說:“吃吧,辛苦賺來自在吃。難道那裏麵有毒藥麽?光看著怎麽的!”他說,“豈但有毒藥,倒比毒藥還毒呢!我不心疼我自己,我隻是心疼這些孩子!”胡王氏聽了,又哭起來了。她拿濕手巾捂住臉說:“這日子,你叫我怎麽過嗬!神靈保佑!神靈保佑!要死,就是吃毒藥也好。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死,比如今這模樣可強得多!你是硬心腸,你哪裏心疼孩子?你瞧把他們個個都餓成什麽樣兒了,你還不肯吃呢!”胡源望望孩子們,果然一個個眼睜睜地望著他,隻是不敢吃。胡源沒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也就舉起筷子來吃了。周炳聽見孩子們給他說起這些事,心裏十分煩悶。“他們覺著什麽地方不對勁呢?”他想了又想,總是想不出來。有一回,他聽見胡源對孩子們說:“吃吧,吃吧。有一天叫別人知道了,祠堂裏議事的時候,咱們就有得好看的了!”他本心是為胡源一家人好,卻沒想到反而叫他們苦惱。他不知道祠堂裏為什麽要議這回事,議了又怎麽樣,隻在心裏暗暗著急。

胡家的日子雖然過得不順坦,那一天好比一年般難得過去,可是日子還是悄悄地溜過去,轉眼又過了舊曆年,到了一千九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了。在春耕的時候,周炳跟著胡源學了不少東西。犁、耙、整地,都學會了。胡家沒有牛,一家大小用繩子拉犁。周炳有牛,卻不能借給他們使,隻好把牛放在附近的圍堤上,自己去幫著他們一道拉犁。到了要浸穀了,胡家又沒有穀種,還是周炳從何五爺的倉庫裏想法子,這時弄一口袋,那時弄一口袋,勉強給他湊了一個數目。胡源再也不能推,隻是說:“我賭咒!將來一定要還給他。一粒也不少他的。這一輩子還不清,下一輩子做牛做馬也要還清他!”後來浸了種之後,周炳還是時常捎些穀子給他做口糧。他也再沒推辭,隻是每收下一次就賭一次咒,說世世代代總得還清這筆賬。胡柳、胡樹、胡鬆、胡杏這幾個孩子和周炳玩耍慣了,大家非常要好,一天不在一塊兒,就覺著渾身不自在。胡柳聽她爹媽說過,可惜他們沒有個像周炳這般年紀的男孩子,不然,倒是一個好幫手。於是她就向周炳提起,要周炳做她的哥哥。旁邊胡杏用手指勾著臉蛋羞她不害臊,可是過一會兒,她自己也哥哥長、哥哥短地叫起來了。胡源夫妻二人,看見孩子們這般親熱,也想著要把周炳認做幹兒子,隻是沒有機會說出口來。

不料有一天,天氣很暖和,周炳裝了兩衣兜穀子,披著棉襖,從倉庫裏走出來。這樣的天氣,棉襖實在披不住,但是怕人看見,不披住又不行。沒走幾步,迎麵碰上大胖子何不周。那二叔公見他慌慌張張,形跡可疑,又在大暖天氣,披著破棉襖,就喝問他:“上哪兒去?”跟著扯了一扯他的破棉襖。周炳把身子一擺,掙脫了他的手,卻沒提防那些穀子稀裏嘩啦地灑了出來。這樣,事情就弄壞了。何不周照例又是打他,又是哄他,他總不肯說出真情。末了,他說賭錢輸了,沒有法子,隻好拿些穀子去還賬。問他輸了給誰,他又不肯說了。何不周氣得渾身的肥膘都在打抖,連一頓晚飯都不讓他再吃,就立刻把他轟了出去。周炳背起包袱,出了何家大門,坐在村邊大路旁自思自想道:“要不要去胡大爺家辭個行,跟阿柳、阿樹、阿鬆,還有那小丫頭阿杏,說上一聲?胡大媽對我那麽親熱,不去一去,行麽?”往後他又想,這樣一點小事,也叫自己給弄糟了,還有什麽臉去見人,就又不想去。想了半個時辰,他就把卸下的包袱重新背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沿著大路懶洋洋地朝廣州走去。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二更過了。

周鐵看見這孩子越來越不像樣,真想叫他再去念幾年書,明白明白道理,可是沒有錢,光想也不中用。周楊氏生怕他生氣,要打罵周炳,可是他一不生氣,二不打罵,倒是坐在一邊,搖頭歎氣。有時候,他還帶點吃的給周炳,又把周炳叫到身邊,問長問短,豈隻沒有生氣,還著實心疼他。等到周炳把那些情形,一五一十對全家人說了,周鐵才悄悄對周楊氏說道:“這傻小子的心腸還算不壞,隻是塞了心眼兒,不明事理。要是有錢人家,供他幾年書,那癡病就會好的。可是誰叫他運氣不好,命中帶窮,生在咱們這樣的人家?看來這孩子隻好白白糟蹋了!”說著就揉起眼睛來,好像委屈了自己的兒子,對不起自己的兒子似的。周楊氏想,“人到四十,那心腸就軟了,慈了,這話真不錯。”就乘機慫恿周鐵把他帶回正岐利剪刀鋪子去打鐵。第二天,周鐵豁出老臉去跟東家說去,東家看見周炳已經長到一十四歲,骨骼粗大,手腳有勁兒,名譽雖不好,卻頂一個大人用,就答應了。周炳這回再回到剪刀鋪子,名譽實在是壞。連本店裏的老師傅,沒事都愛說幾句笑話取笑他。本店和別的店裏的學徒,其中還有他的好朋友王通、馬明、杜發等人,都是跟他一樣賺二分四厘銀子一天,滿臉黢黑,渾身破爛的腳色,也跟著別人取笑他,還給他取了一個諢名叫“周遊”。隻有陳家四姑娘陳文婷的眼光與眾不同,她看出她表哥的腦袋長得更大了,眼睛長得更圓了,那胸膛也更向前挺出來了,總之是越來越像個大人,也就是像來越漂亮了。別人怎麽說他,“周遊”還是不“周遊”,她一點也不在乎。她隻是整天攆著他叫“炳哥”,又竭力慫恿他跟自己一道回學校裏念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