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受屈的人
於是周炳又回到三家巷自己家裏來了。左鄰右裏都說,周炳真是一條“禿尾龍”。在廣州,每年清明前後,都要刮一場風,人們把那場風叫做“禿尾龍拜山”,意思是說“禿尾龍”回家掃墓,因此就有風災。“禿尾龍”本身就代表著造反、叛逆、破壞、災難。周鐵對周楊氏說:“人家都說這孩子糊塗,你不相信。這回你可是親眼看見了!人家叫他去收賬,他去看戲;幹媽的話他不聽,可聽了使媽的話;人家孩子們在玩耍,他卻拿起鐵錘去砸人。光長副好相貌有什麽用處?隻怕將來連一碗飯也混不上呢!”周楊氏也沒法替他護短,隻是賭氣說道:“人家說也糊塗,讓人家說去。我可不信!到底還是你做老子的沒本事。你不供他的書,叫他怎麽明白道理?我不信那些供飽了書,當了官兒的,就從小都比他聰明能幹!”周鐵一想,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家裏窮,供不起他念書,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不過在三家巷裏,也有一個人真心佩服他,不認為他是糊塗的,那就是他的表妹陳文婷。她一有空,就要求周炳給她講珠光裏的故事。她要求周炳把丘照、邵煜、馬有、關傑、陶華這些好朋友一個一個地仔細介紹。聽到林開泰退了她三姨爹的鞋子,她三姨爹叫周炳重做,她嗤嗤地笑個不停。聽到區桃拜七姐,做了那許多精巧的玩藝兒,她就羨慕得默默無言,隻是發呆。聽到林開泰調戲區桃,叫周炳一鐵錘打得他哎喲、哎喲直叫喚,她就眉飛色舞,讚歎不止。她說有那麽一鐵錘,就是叫林開泰擰一下臉蛋,她也甘心情願。
有一天晚上,天氣很熱。吃過飯之後,周炳和陳文婷在門口乘涼,就演起《貂蟬拜月》來。因為沒有董卓,他們就演《呂布窺妝》。演到貂蟬要哭的時候,陳文婷竟真地哭起來了。周炳連忙丟了那頂樹枝做成的“束發冠”,搖著她的肩膀,問她什麽緣故。她一麵哭,一麵說:“要是有人欺負我,你幫我不幫?”周炳說,“自然幫了,那還用問!”陳文婷說,“你隻幫區桃,哪裏會幫我!”周炳加重語氣說:“沒有的事兒!你先告訴我,誰欺負了你。”陳文婷說,“我每天上學,路上總有一兩個人撩我。到了學堂,撩我的人就更多。”周炳說,“那就難了。我又不到學堂裏。”陳文婷說,“你也上學吧。你也上學吧。咱倆一道上學,多好!”周炳覺著為難,著實躊躇了大半天,才緩緩說道:“回頭我問娘去。”
正在這個時候,有六七個年輕的中學生從官塘街外麵走進三家巷來。頭裏走的一對是周炳的二哥周榕和陳文婷的二姐陳文娣,跟著走的一對是陳家的大少爺陳文雄和周炳的姐姐周泉,其次是陳家的大姑爺張子豪和何家的大少爺何守仁,最後是一個年紀最大,個子最高,國字臉兒的同學,叫做李民魁的。他們在這個暑假期間,經常晚上遊逛之後,到三家巷來乘涼,一麵談一些國家大事,一麵談各人的未來的夢想。一談就談到三更半夜,津津有味兒。今天晚上,他們交談的還是那個老題目:怎樣才能使中國富強。當下有人主張刷新吏治,有人主張改選國會,有人主張振興實業,有人主張重整軍備。這裏既有共產主義,也有三民主義,既有國家主義,也有無政府主義。各人唇槍舌劍,好不熱鬧。周炳在一旁靜聽,覺著這些有學問的人,個個都有才情,有誌氣,滿腹經綸,字字珠璣,不由得十分羨慕,興起那上學讀書的念頭。大家正談到起勁之處,沒想到忽然從大街轉進來一個年紀才十五歲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叫楊承輝,是有名的中醫楊誌樸的大兒子,和陳家、周家的年輕人都是姑表兄弟。他為人爽朗、熱情,主張醫藥救國,不喜歡高談闊論。當下他一麵走進來,一麵大聲笑道:
“眼前放著一個周炳表弟,你們都沒法叫他富強,倒舍近求遠地去談論中國富強,好笑不好笑!”
大家都低聲咒罵他道:“搗蛋鬼!”他一向和周炳很要好,就不理會別人,一手拉了周炳,往周楊氏房間跑去。南關的商會辦事處要周炳辭工的事兒,區蘇首先告訴了楊承輝,楊承輝很替周炳不平,就和他楊誌樸商量,楊大夫也是好打抱不平的人,就想叫外甥周炳來問問,看別處是否能想法子安插安插。當下周楊氏聽了,十分歡喜道:“既是舅舅想法子,那就準是好的嘍,也不必再問他老子,明天大清早叫阿炳去給舅舅請安就是。”果然第二天天不亮,周炳就起來,洗刷一下,就上他舅舅楊誌樸家裏去。楊誌樸今年三十八歲,脈理已經十分糖通。他一向埋頭行醫,瞧不起那些官場人物,提起那些掛著革命黨招牌,大刮地皮的政客,他就嬉笑怒罵,妙趣橫生。他的老婆楊郭氏,今年三十六歲,生了兩個兒子。楊承輝是大兒子,今年就要進中學;二兒子楊承榮,今年才五歲。楊誌樸除了在自己住的地方四牌樓師古巷開醫寓行醫之外,又跟他的小舅子郭壽年合夥在珠江南岸的河南大基頭同福西街,開了一間“濟群”生草藥鋪子。這郭壽年自己又會采生草藥,又會醫人,生意倒也不錯。當下楊誌樸問明情由,覺著自已的外甥受了委屈,就開玩笑道:
“那林開泰年紀雖小,可大有革命黨之風!誰叫你這麽不小心,碰到這樣的人的手上!除非你到我這裏來學醫,就不怕他們了。當醫生,隻有人求你,沒有你求人。就是喪盡天良的腳色,他也得怕你三分!”
周炳覺著他舅舅挺有意思,就興致勃勃地去河南濟群生草藥鋪子當夥計。那郭掌櫃早上出去采藥,總要喝過午茶,半後晌才能回來。看管鋪麵的,原來有一個叫郭標的夥計。這郭標是郭掌櫃的同族侄兒,今年十七歲,整天油頭粉麵,飲茶喝酒,和那些不正經的女人兜兜搭搭。周炳不管別人怎樣,隻顧勤勤謹謹,實心實意地幹活。上工不久,郭標就向他提議道:“小炳,你不出去玩玩兒,看看海去?大基頭有個擺攤子賣海蜇的,實在不錯,又甜,又脆!唉,要是整天把我關在鋪子裏,隻要那麽三天,我就要悶死了!”廣州人是把珠江叫做海的。大基頭就是珠江南岸的一個碼頭,那裏有一個廣場,跟城裏將軍前那個廣場差不多,也有唱戲、賣藥、講古、賣藝、糖食、酸果和各式各樣賣零吃的。那天過江的時候,他就看中了那個地方,總舍不得走開,現在聽郭標這麽一說,反而瞪著眼,沒有了主意。經不起郭標一再攛掇,他就去了。他站在珠江邊上,看了約莫半個時辰。那秀媚的珠江,流著淡綠色的江水,帆船和汽船不停地來回走著,過江的渡船橫過江心,在那帆船和汽船中間穿來穿去,十分好看。北岸長堤上的車輛和行人,像用一根長線牽著似地緩緩移動。微微的秋風吹起市麵的聲音,有一陣、沒一陣地在江水上浮浮沉沉。周炳怕誤了事,不敢多看,急急忙忙穿過廣場,吃了兩塊又甜又脆的海蜇,就回到濟群藥鋪,郭標反而怪他怎麽不多玩一會兒。往後,他倆就輪流著出去玩兒。郭標有時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隻是在郭掌櫃快要回來的時候才回來。有一回,周炳看見郭標打開櫃台的抽屜,抓了一把銅板揣在衣兜裏。他隻是記在心裏,不敢做聲。又有一回,他看見一個年輕女人來買“田灌草”,郭標隨手抓了一把給她,也沒有向她討錢,還跟她眉來眼去,打情罵俏。周炳不懂,就直統統地問郭標道:“她跟你什麽親戚,你不收她的錢,還這麽熟落?”郭標推了他一掌,說:“去你的吧,你這個笨蛋!我跟她有什麽親?不過她是一個熟客,小小不言的東西怎麽好拿錢!”又過不幾天,郭標就公然唆擺他“漏櫃底”。郭標把櫃台的抽屜打開,對他說道:
“你瞧這些銀毫銅板!咱們拿幾毛錢出來分了花,誰也不會知道。這兒的存貨是沒有賬的,錢呢,賣了多少算多少。自然,你先得發個誓,死都別說出去才行。”
周炳的象牙色的,光溜溜、圓鼓鼓,端正純潔的臉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他問郭標道:“你老是這麽幹麽?”
郭標點頭承認道:“自然,我有時是這麽幹的。不這麽幹,我拿什麽錢花?”
但是周炳搖頭了。他拒絕這麽幹。他說,“要幹你一個人幹。我不來!”
郭標舉起拳頭嚇唬他道:“哎喲喲,假正經,我出去的時候,你也這麽幹過的。你還當我沒看見?你對我叔叔說不說?你要說出了我,我也不替你瞞。看誰厲害!”
周炳急得沒有辦法,哭了。他不敢把這件事告訴郭掌櫃的。他怕一說出來,郭標就會受到懲罰,說不定還會叫掌櫃的辭退,打破了他的飯碗。看見郭掌櫃每天晚上結賬,總要問三問四,掂一掂這樣,又稱一稱那樣,好像看出什麽毛病似地,周炳就擔驚害怕起來,心神不定地躲在一邊。這種情形,郭壽年也看出幾分來了。有一個晚上,郭壽年支使開郭標,把周炳仔細追問了一番。周炳什麽也沒敢說。郭拿櫃心中懷疑他手腳不幹淨,嘴裏又不便直說,隻是留心偵察,相機行事。有一天,郭掌櫃又發覺銀錢有些短少,就支使開周炳,把郭標叫來細問。郭標怕事情瞞不住,就惡人先告狀,把事情推在周炳身上道:“叔叔,我每天要買菜、做飯,送貨、收賬,也不能每天十二個時辰守在店裏。銀錢的事情我沒親眼看見,可是他天天出去玩兒,一溜就是半天。在外麵吃點什麽,喝點什麽,大基頭那裏看看耍把戲,聽聽講古,準是花了不少錢的。可我怎麽知道呢?”郭掌櫃聽了,不住點頭,竟是相信了他的話,還叫他留心察看周炳的動靜,按時報告。自此以後,郭標越發放手行事,銀錢貨物,大膽盜竊;周炳越看越怕,可是黑狗偷食,白狗當災,掌櫃的越來越疑心他。後來,掌櫃的把這些情形告訴他姐夫楊誌樸。楊誌樸對濟群生草藥鋪的事情,從來就不過問,隻聽任郭壽年一手經理的,聽見這麽說,就微笑道:“看阿炳那孩子的舉動人品,倒不像是他幹的事兒。不過小孩子貪玩,一時做了也是有的。該怎麽辦,還是怎麽辦。你別礙著我是他的舅舅,就不敢管教他。隻要細心查明,不枉不縱就是了。”那郭標看見郭掌櫃並不疑心自己,就一麵慫恿周炳出去玩耍,還叫周炳不要害怕,有事都歸他姓郭的擔待;一麵不斷向郭掌櫃送小嘴,說周炳如何貪吃,如何貪玩。有一天,郭掌櫃故意提前兩個鍾頭回店,走到大基頭,看見周炳正在那裏蹲著吃涮魷魚。他登時冒起火來,也不說話,就往周炳後腦勺上扇了一巴掌。回到店裏,他把周炳逐一拷問,要周炳說出一共偷過多少藥材,偷過幾回銀錢,都拿到什麽地方去,買了什麽,吃了什麽。郭標也在一旁幫腔道:“小炳,好好招認了吧。你招認了,叔叔一定不會為難你。也免得別人受累。”周炳看見郭標忽然翻了臉,幫著來踩自己,不免又氣又怕,隻是一麵哭,一麵說:“吃涮魷魚的錢不是店裏的,是我媽給的。”也說不出別的話來。郭掌拒說,“阿標,我知道不關你的事,你別睬他。要他自己講。”說罷就拿起藤條,把周炳劈裏啪啦地抽了一頓。周炳看見掌櫃的已經幫定了郭標,料想多說也沒用,就隻是嗚嗚咽咽地哭著不開口。郭掌櫃打了他一頓,見他毫無悔過之心,就把他打發了回家。
這次回家,周炳的聲譽比前三次更為低落。從前不過是癡、傻、呆、笨,沒些見識,沒個高低;就算把他叫做禿尾龍,也不過是犯上作亂,闖禍招災。這回可不同了。掌櫃的說他手腳不幹淨,打發回來,竟是個盜竊的罪名,最為人所不齒。左鄰右裏,料想此後一定再沒人敢收留他,因此都把他叫做“廢料”,判定他此後一定是個不成材的沒用東西了。可是事有湊巧,周炳回家之後,濟群藥鋪的銀錢還是日見短少。郭壽年有一次在抽屜裏的銀毫銅板上做了記號,假意出外一轉,回來查看,竟不見了一大半,再一追問,郭標就都招認了。郭壽年把情形詳細告知了楊誌樸,辭退了郭標,想把周炳再叫回藥鋪裏。周鐵和周楊氏想想也不錯,可是周炳心裏害怕,再也不肯回去。爹娘沒法,隻得由他。人家把他叫“廢料”叫慣了,也就不改口了。